《北京文學》2021年第12期|宋小詞:一枝金桂(節(jié)選)
宋小詞,女,1982年生,湖北松滋人。著有長篇小說《聲聲慢》,中篇小說《直立行走》《固若金湯》《柑橘》《舅舅的光輝》《豐收之歌》等?,F(xiàn)供職于武漢市文聯(lián)。
編者說
一部石破天驚、震撼人心的小說。高考女狀元的慶功宴為何變成了駭人的傷害宴?陪讀母親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滿腔愛意和所有付出換來的卻是女兒的冷漠和排斥?更出乎意料的是,女兒還遭受過更深層的傷害……是什么讓這對母女近乎反目成仇,兇手到底是誰?
一枝金桂
文/宋小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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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梅遠遠地聽到了電鈴聲,看看墻上的掛鐘,五點半,學生們要下課吃飯了。慶梅趕緊掛斷丈夫的視頻通話,系上圍裙進廚房。廚房逼仄,四壁的白色瓷磚人老珠黃,油漬似長了腳,跑得滿墻都是。剛搬進來時,慶梅用威猛先生和鋼絲球收拾了大半天也沒弄出個眉清目秀來,便也泄了氣。畢竟只是陪讀之所,還有兩三個月就退租了。
晚餐兩個菜,一個炕貓魚,一個青椒炒蛋。魚是公公用罾子罾的,上午托人從鄉(xiāng)下送來。小魚做起來費工夫,一條一條得先用手掐破肚子摳出泥腸,稍大一點的還得用指甲刮鱗,完后用鹽漚一漚,再放油鍋里,用文火細細地焙,稍不留意魚就煳了,但凡有一點煳味,女兒就要撂筷子。所以慶梅每次做這個菜,都是提前把魚焙好,不趕急。
到鍋里撒過小蔥,烹出香味時,樓下就傳來破碎的腳步聲和凌亂的嬉笑聲。青年少年樣樣紅,他們像林子里的麻雀,嘰嘰喳喳,吵嚷得破舊小樓瞬間生氣勃勃。各家屋里也開始鍋鏟碰碗勺,丁零咣啷、歡聲笑語。
慶梅在女兒進門前,就把飯菜端上了桌。女兒一進屋,慶梅就招呼,杏杏,快來吃飯。杏杏沒有回應,只把校服脫在椅子上,抱著一摞資料徑直進了臥室,重重合上房門。
慶梅等了等,還是起身走到房門前,說,杏杏先吃飯吧,有炕貓魚,涼了腥就不好吃了。
你吃吧,我不餓。
杏杏!
哎呀,我有事,說了不吃不吃。
女兒的口氣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慶梅也只得作罷。把那碗炕魚用碗扣上。自己吃一個菜就行了。
這么多年在外打工,慶梅對吃穿向來無甚要求。工友們都貶損廠里食堂,說水煮鹽拌,無滋無味,老家年豬的伙食都比這強。但慶梅卻吃得香,因為合算。以前每年她還給自己買幾身衣服,現(xiàn)在女兒大了,衣服尺寸合適,就開始撿女兒的舊,卡通衛(wèi)衣、百褶短裙,也不擇個款式,穿得上就行。在一起的陪讀媽媽們調侃她,說看慶梅的后背想犯罪,看慶梅的前面打倒退。人家笑,她也跟著笑。她言談短,坐在人縫里也不多話。杏杏奶奶以前背地里總叫她悶嘴葫蘆,現(xiàn)在當著面也這么叫。
杏杏對她的態(tài)度一向不好,從小就這樣。他們兩口子一年里也就春節(jié)回來十幾天。這短暫的假期里,慶梅想跟杏杏親熱一點,杏杏卻見她就躲。杏杏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做娘的有時候看不過想說說她。慶梅說一句,杏杏要還上十句。他們自覺對杏杏有虧欠,也不敢過多指教,對于女兒的任性多是忍著讓著,想著“樹大自然直”來寬慰自己。
女兒辦十周歲酒的那年春節(jié),家里來的親戚多,慶梅教杏杏喊人,舅爺爺、姨奶奶、姑外婆、姨外公、張媽、李媽……杏杏叫了幾個后就不耐煩了,當著客人的面捂耳朵,哎呀,討厭死啦,我不叫了,不叫了,要叫你自己叫。說著就跑開了。客人雖然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小孩都這樣。但慶梅覺得人家心里對杏杏還是有看法的。小孩子沒教好嘛。
酒席散后,慶梅跟杏杏說到這個事,批評女兒缺少教養(yǎng),十歲了該懂點事。
杏杏對慶梅嘟嘴板臉,說,你別管我,我不要你管。
慶梅反問,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誰管你?
杏杏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憑什么管我,你沒資格管我,你生下我五個月就把我丟給爺爺奶奶了,是爺爺奶奶把我養(yǎng)大的。還說,我不過就借你的肚子過了個路,跟阿貓阿狗下兒一樣。
慶梅當時就如棉布澆過米湯,僵住了。這哪里是自己十月懷胎,發(fā)動時疼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女兒,分明是個孽障,竟說出這番話。她十足給氣著了,但還是忍著,不輕不重揪了一下女兒的嘴巴,以示小小教訓,不想女兒踢了她一腳。從前說她幾句,還嘴也算了,如今竟還起手來,完全沒個懼怕了。慶梅徹底怒了,多年積攢的辛酸委屈一齊涌上來,她一把揪住女兒的耳朵,將她從椅上拖到地上,然后巴掌跟下雨一樣落在女兒身上。
慶梅邊打邊質問,你是我生的,我還管不著你了?誰教你的道理?誰慣的你?我在外面起早貪黑,不拋撒一分錢,板凳坐得屁股長繭子,我為了誰?供著你吃好的用好的,我還管不著你了?還編派自己的娘是畜生,你是我這個畜生下的,那不是畜生的怎么沒把你教成人?
那是慶梅嫁到這屋里十一年,第一次展示她的火性。起初的爭爭講講,家里人沒怎么在意,知道她們母女間一直是卯不斗榫,直到母女倆鬧得動靜大了,哭喊起來,才一起奔上樓去。爺爺拉孫女,丈夫拉妻子,這才把母女倆分開。
杏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肆大哭。慶梅也轉身奔房里躺在床上抽泣。
杏杏奶奶在樓下立時發(fā)作起來,摔鍋摔碗,罵罵咧咧,說,這伢臉上這么紅一個巴掌印,下死手了,什么意思?打丫鬟的屁股恥小姐的臉?打給我們看的,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擋了你的眼睛,沒能暴死順你的意。伢兒這么大,她又講錯半句話了嗎?你不是只五個月就把她甩屋里了?她長到十歲,你做娘的給她洗了幾次尿片?喂了幾口奶?喂過幾次飯?穿過幾次衣?頭疼腦熱,發(fā)燒幾天,打電話叫你回來看下伢,你哪次回來了?打吊針喂藥,你做過幾次?從幼兒園讀到小學,你們做娘老子的接送過幾次?她難道不是只從你肚子里投了個胎?
丈夫鄧冠軍杵在樓梯間,只一個勁兒地叫他媽少說兩句,大正月里,過不了幾天,他們就要出門去了,不要鬧得一年里心里都存?zhèn)€疙瘩,在外面做事都沒有意思。
杏杏奶奶越發(fā)高聲了,說,是我要鬧的,是我得了失心瘋要攪得你家宅不寧?別人做娘的打伢都是巴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她倒好,真是下得去手,今兒才曉得她的心這么毒辣。
媽!冠軍說,她動手打杏杏,也是為她好,就算是下手重一點,也是失措。我跟妹妹小的時候不聽話,您跟爸爸還用趕牛的鞭桿鏟過。哪有父母真的不彈兒女一指甲蓋的。又掉臉對女兒說,杏杏你不要哭的,今天跟你辦了這大一場熱鬧酒,十歲了,不小了,不論怎樣,你是爸爸媽媽生的,爸爸媽媽還說不得你一句了?
杏杏說,爺爺奶奶說得我,爸爸姑姑說得我,就是她說不得我。
杏杏!冠軍高聲大叫。說,你再這樣說,信不信,我等會兒也把你踩到腳下打一頓。
好了好了,我們出去玩,去超市看看,看有沒有你愛吃的小零食。杏杏被爺爺給半拉半拽地弄出去了。
外面的一舉一動,慶梅在房里都聽得一清二楚。面對婆婆一連串的質問,她除了窩心的疼,卻實在是一句也分辯不得。
十年前,她把一團奶香的肉丟在家里,拖著行李箱,天不亮就出門,為的是趕到縣城七點半開往廣州的火車,出門那一瞬,她何嘗不是如斷腸一般,她是一路哭到廣州的。頭兩個月進廠子做衣服,手指頭被縫紉機的針扎得鮮血流,都是因為太想孩子想出了神,動不動就魂不守舍,縫紉機針頭弄斷好幾回,組長批評過幾次。過了小半年,才漸漸適應。想著多做一件衣,孩子的奶粉就能多吃一頓,衣服就能多穿一件,玩具就能多買一個。她在這里吃差一點穿差一點沒什么,但想到千里之外老家的孩子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穿得花枝招展,別人一逗就笑,這比什么都好。她常常在腦海里想象這樣的美好畫面,這樣一想,她踩縫紉機的雙腳就格外有力,那是心里溢出的一股熱望。
后來她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血汗錢,和做油漆工的丈夫一刷子一刷子刷出來的辛苦錢,就化作了杏杏的嬰兒推車、學步車、滑板車、平衡車、三輪車、自行車、電動狗、電動兔、電子琴、芭比娃娃……后來,為了杏杏上學不再像他們那樣一走二三里路,夫妻倆省吃儉用,各方借錢湊款,在鎮(zhèn)上買了一幢小樓房,把最明亮的一間屋留給女兒,新柜子新桌椅,新床新鋪蓋,還裝上了粉色的紗幔。他們對杏杏能生不能養(yǎng)的愧疚,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來平衡。
可孩子哪里知道這些,每次回來一見面她伸手要抱她,她身子一扭就躲開了。待到時日稍長,熟悉了一些,有點親近的意頭,她卻又要動身走人。以前女兒也趕過路,抱著他們的行李箱不讓他們走,哇哇哭。伢兒哭,她也哭,可最終還是扯下女兒的手。她心里也滴著血。買房子欠下的二十多萬的賬要還,人情開支,老老少少的生活如泰山壓在他們兩口子的頭上,哪里能顧及許多呢。這村里、鎮(zhèn)上,誰家不是這樣,幾個打工的能在城里安家落戶,得個合家團圓的結局。
再以后,孩子就越發(fā)攏不住心腸了,一張鐵嘴,處處跟她對頭來。她但凡說一點點不合意的話,女兒就捂耳朵,還振振有詞,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帶她去街上買衣服,她覺得女兒穿紅色好看,女兒就偏挑綠色;她給女兒夾菜,女兒故意把菜撥出來,讓它掉在灰里。公婆雖然也會說杏杏不對,但嘴角卻向上一揚,扯出淡淡笑意,女兒又精怪,從這陰陽兩面中立刻捕捉到縱容的訊號。丈夫倒是大聲說過幾次女兒,出于虧欠,也只是點到為止。
這個時候,慶梅心里就會對公婆有種說不出的恨意,她覺得女兒秉性乖張,不敬母親,完全是公婆教導所致。他們把對兒媳的不滿和成見灌輸給了孩子,不然兩口子都是長年在外打工,都沒盡撫養(yǎng)之情,為何孩子對爸爸不反感,獨獨反感自己呢?特別是孩子說“我不過就借你的肚子里過了個路”。這哪是孩子說的,分明就是公婆平日里的話。
挑唆孩子對母親的仇恨,離間母女,究竟誰惡毒?可心里明鏡似的又能怎樣呢?等他們夫妻倆抬腿走人后,家里一攤子還是得仰仗他們。到底能力不足,做不起長子,只能低頭做人。這窩囊氣就像一盤狗屎,每年她都得活吞幾回。
那一次鬧過后,夜里慶梅跟丈夫打商量,讓他把自己的火車票退掉,今年不打算出門做事,就在家照顧孩子,半大孩子跟棵苗似的,趁還沒成樹,歪歪扭扭的地方趕早別一別。
慶梅的擔憂,丈夫冠軍也感同身受。從前他沒有細想過他的家庭,如今住在鎮(zhèn)上裝修一新的房子里給女兒做生日,屋里高朋滿座,耍獅子的、打蓮花落的、喊彩的一茬接一茬給他送喜,這個家在他們夫妻倆的手里有了興旺之意,再看看打齊自己胳肢窩的孩子,內心一時也涌上許多感慨。歲月不饒人,十年時光也就在一晃之間。自己也四十歲了,人生登頂,往后漸漸便是下坡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妻子,這副重擔感覺有點壓肩了。
女兒十歲,還不懂一點人情世故,二黃八調,一點不能體諒父母的難處,想想也喪氣。
冠軍知道媽對慶梅有怨憤,在親戚鄉(xiāng)鄰面前也不隱瞞對兒媳的態(tài)度。說慶梅不知好歹,一年回來一次,沒有一句熱心窩子的話;小姑子回娘家接待得不過細,冷面冷孔;把錢看得太重,一家人打個麻將,輸贏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們不待見慶梅,還有個深層的原因,兩個老人先想著頭胎生個女兒挺好,按政策,過幾年他們就可以要第二個,還是想要個孫子。這個他們也想,當初生下女兒,他們也有二胎的念頭,后來才知道生兒容易養(yǎng)兒難,漸漸這念頭就淡了。但父母心心念念。
杏杏滿五歲那年,年三十的團年飯上,慶梅看桌上憑空多了一副碗筷,以為自己拿多了,準備收起來。爸媽制止了,說,擺著,是個好彩頭。說著就朝慶梅笑。他會到了爸媽的意,也笑。只她一頭霧水,說,一副空碗筷是什么好彩頭,賺得盆滿缽滿?爸說,別說盆滿缽滿,你們就是掙個金山銀山,沒個人也是白掙的。媽說,多擺一副碗筷是盼著家里添人進口。兒媳這才領會公婆的深意,原來是在催生。他當時呵呵傻笑,沒順承也沒拒絕,模棱兩可。但慶梅的態(tài)度很堅決,沒條件要二胎。媽當時就甩臉了,問什么叫沒條件?話也說得難聽,說,是缺種還是缺窩?慶梅也氣,說,再生一個,又把伢丟屋里養(yǎng),養(yǎng)得不認爹和娘,有什么用?
慶梅這話一落地,如亂棍捅了馬蜂窩,一家人連團圓飯都沒吃利落,婆媳倆就你一句我一句,連罵帶斗狠,一直吵到放出行的炮仗才算完。這一仗過了快半年,關系才緩和,緩和了之后又提了一次二胎,反正只要以后他爸媽提這個話,慶梅就不接腔。一年一年過去了,二胎都放開了,別的媳婦都在生,就慶梅肚子一直沒動靜,他爸媽也知道了“悶嘴葫蘆”的狠勁,疙瘩也是越結越深。
慶梅知道婆婆對自己不滿,那種笑臉相迎的場面就更做不來。一頭冷,一頭寒,這些年他兩邊涂抹,婆媳還沒成冰,好歹能在一個鍋里吃飯。
冠軍說,你今年不出去也好,在家松散松散,年頭給杏杏做了酒,人情賬又多出許多要還。再一個杏杏這孩子確實是沒個管束,要給她上上發(fā)條了,學習、脾氣、性格都要好好擰一擰,不能說學習沒學好,做人也做不像。兒女不成器,父母做死也是一場空。
丈夫說著,慶梅就聽著。十多年的夫妻了,雖然當初冠軍對自己不滿意,是自己看人家失戀了,主動去鉆的空子,后來因為懷上了孩子,才勉強結的婚。但這些年兩口子在外打拼,慶梅的勤勞節(jié)儉、溫順巴家漸漸贏得了丈夫的真心。冠軍現(xiàn)在對她是心滿意足,什么都聽她的盤算,這也令慶梅很是欣慰。丈夫知冷知熱,她也甘愿在婆婆面前退讓幾步,盡量不讓他受夾板氣。家和萬事興嘛!這樸素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慶梅至今還記得那年開學第一天,女兒起床下樓問她奶奶,說,他們走了?奶奶說,天不亮就走了,不走怎么辦?不出去掙錢怎么養(yǎng)你這一口刁牙。
哼!你才是刁牙呢。
沒相啊,怎么跟奶奶說話呢,走出門要被人說有娘生無娘養(yǎng)。
我本來就是有娘生無娘養(yǎng)啊,是你跟爺爺養(yǎng)的我。
爸爸沒養(yǎng)你,不是爸爸在外面辛苦掙錢,我跟爺爺怎么養(yǎng)你?
對,還有爸爸,還有姑姑。我的這雙雪地靴還是姑姑給我買的。
樓下的一問一答,慶梅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她在衛(wèi)生間洗漱完,擦了香,在樓上看到杏杏爺爺推出了摩托車,看樣子是準備送杏杏上學的。慶梅便下樓。
慶梅今年不出門的決定本就是臨時起意,公婆也不知道,所以一家人看她從樓上走了出來,都把兩只眼睛瞪到她。公婆猜疑是不是兩口子吵了架。慶梅反正不出言解釋,隨他們心里去打鼓。
她從椅子上提起杏杏的書包,說,杏杏,媽今年不出去打工,專心在家陪你,以后你上學放學我來接送。
杏杏先翻臉撇嘴,奪過書包,昂首挺胸走出門,準備把書包朝爺爺扔去,卻又在脫手的一刻旋回身子,擲到慶梅的懷里。慶梅慌忙接住,嘴角不露痕跡一笑,跟在杏杏后面一步一步向學校走去。搬到了鎮(zhèn)上,學校也離得近,攏共也就十分鐘的路程,并不需要摩托車。
滿校園里的孩子除了父母在鎮(zhèn)上工作的由父母接送外,其余全是爺爺奶奶接送的,一個個面目黧黑,皮皺如松,一身田地里做事的衣裳,泥色點點,有的爺爺連自己尿門都沒拉好,更顧不上孫子衣裝的整潔干凈。她以前總想即便是農村,現(xiàn)在經(jīng)濟條件比過去好多了,留守孩子不過是缺少父愛母愛,但穿衣戴帽是不會邋遢的??戳瞬胖?,沒爹沒媽照顧的孩子,若遇上老人不講究的,面上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憐相。這樣一想,她覺得杏杏奶奶這方面還不錯,至少她看杏杏的照片,跟杏杏視頻,女兒的穿衣梳頭,奶奶還是很用心的。
同學都跟杏杏打招呼,杏杏,這誰啊?
杏杏支吾了一下,說,我媽。
啊,你媽還沒出門去打工嗎?我爸媽正月初八就去了,遲了怕找不到事做。
我媽今年不出去了,專門在家陪我。
哇!杏杏,你媽真好。我也好想我媽在家陪我,可我媽說人要是不長一張嘴,她就可以天天陪我了。
杏杏不懂,問,為什么???
同學說,他們要掙錢糊我們的口啊。這張嘴一天可要吃三頓飯的啊。
哦,哈哈哈哈。
開學一個多星期,慶梅就清楚了女兒在班級里的學習狀況。一個班六十多個孩子,杏杏屬于中等偏下。
老師沒把杏杏放在意里,杏杏也沒把老師放心上。每天放學回家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師布置的啥作業(yè)也不知道。以前不在身邊沒辦法,現(xiàn)在在自己眼皮底下,松松垮垮的樣兒慶梅看得渾身漲疼。
她要杏杏關掉電視寫作業(yè),一遍兩遍,杏杏就跟沒長耳朵似的,沉浸在劇情里看得呵呵笑。慶梅走上去就把電視給摁了。屏一黑,杏杏就大哭。她一哭,樓下奶奶就跑上來替孫女出頭,說,你不在屋里伢蠻聽話,你一回來,三天兩頭就要跟她搞一出,這滿街上只你屋里頭有伢,別人家怎么沒拿伢做腔做調。
只還多護短、多慣她,慣得她將來成不了人。慶梅氣促婆婆。
我的孫子我就要慣,慣了就不能成人?冠軍跟冠梅都是我嬌慣長大的,他們沒成人?你又沒跟我鄧家屋里傳個后,將來撐門頂戶還不是要指望她,嬌慣了又怎樣?婆婆一張嘴跟鋸條子一般,每次吵架都要剌出血帶出肉。這樣吵下去沒有一點意思,她只能旋過身子關門退陣。
看慶梅沒吱聲,婆婆失了面子,在樓下攛掇老頭子一起收拾行李,氣鼓鼓地跑上跑下,鬧出巨大的動靜來發(fā)泄。
慶梅樓上躲清靜,卻看見杏杏不知何時又踅摸上來,跟個沒事人似的,盤著兩腿窩在沙發(fā)上依然看電視??粗氪蟮呐畠?,沒長心肝的樣子,慶梅身子一沉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覺得這幾年她血汗撒一地,搞了個一場空,閉上眼不覺流下兩行眼淚。等慶梅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電視已經(jīng)關掉了,女兒也不在沙發(fā)上,扭過頭一看,她坐在一角的木桌旁,手里拿著筆正一搖一晃地寫作業(yè)。慶梅霎時心頭又一暖,再一次滾下淚珠。
也不怪杏杏迷電視。小鎮(zhèn)上麻將風氣嚴重,她爺爺奶奶也是這里頭的???,打牌的人上了牌桌就跟上了戰(zhàn)場一樣,親娘老子都不一定認,哪里還顧得上孫女寫不寫作業(yè),把電視打開,手機給她,只求她不哭不鬧。
慶梅抹干眼淚,起身坐到了女兒的旁邊。
女兒的作業(yè)寫得磨磨蹭蹭,筆拿在手里,跟熬糖稀一樣,硬是落不下去。
慶梅說,快寫呀!
杏杏說,我不會。
慶梅試著看了看,也參謀不出什么。自己也就一小學文化,又跟書本絕交了十多年,比杏杏也清白不了多少,只知道杏杏寫的字跟自己當年讀書一樣,如雞腳畫的。慶梅嘆了一口氣,自己也正是學習不好,才去學的手藝,難道女兒也要走她的老路?慶梅下樓做晚飯的時候,捏著鍋鏟站在灶邊出了半天神。
飯熟了,又到婆婆房里去喊吃飯,講個話低個頭,婆婆屁大點事喜歡跟兒子打電話。冠軍一個漆匠,跟著裝修隊,經(jīng)常要在工地上爬腳手架刷涂料。做事的心里不太平,站在半天空里怕出個萬一。
吃完飯,慶梅毛起膽子跟杏杏班主任打了個電話,想問問老師的住址,好來老師家里坐一坐。老師推卻了,說有什么話直接到辦公室說,不必來家里。慶梅熱情笑著,鼓起勇氣還想繼續(xù)說動一下老師,但老師卻掛了電話。
杏杏倒是精明,聽出慶梅是在跟班主任打電話,說,我知道黃老師家住哪兒,她就住學校里面的家屬樓,三棟一單元301,我們班上有幾個學生放學后都去她家寫作業(yè)。
去老師家里寫作業(yè)?自己家里連寫作業(yè)的地兒都沒有嗎?
杏杏搖搖頭,說,不知道。
慶梅像是悟到了什么,問女兒,杏杏,那幾個去老師家里寫作業(yè)的同學,他們學習好嗎?
杏杏想了想,然后點點頭,說,好啊,每次考試他們都是班上前十名。毛小濤去年二年級的時候成績還沒有我好,但自從他去黃老師家里寫作業(yè)后,期末考試就考到了班級的第十八名。今年開學一周摸底,毛小濤就是班級第十名了。
慶梅看了看女兒,問道,杏杏,你想不想把成績弄好,也考個班級前十名?
杏杏連連點頭,說,想啊想啊,當然想了,媽呀,你不知道我們班級考前十名,學校衛(wèi)生大掃除就可以不用勞動,而我們幾個分數(shù)墊底的每次都要掃廁所。
慶梅笑了笑,這學校還是老規(guī)矩,自己當年就是打掃廁所的一分子。
次日慶梅在鎮(zhèn)上打聽了一番,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有些見了世面的農民工家長們,都舍得在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上砸錢,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就很注意跟老師們搞關系,又勾勾又丟丟,是節(jié)不空過,春節(jié)回家之前,有心的家長早已在飯館里訂好了桌席,專門抽一天日子宴請老師,另外還要表表心意。特別是教師節(jié)尤其隆重,聽說有幾個家長送老師的禮物,已經(jīng)不是聊表心意的級別了。什么香奈兒香水、寶格麗項鏈、古琦包包,慶梅聽都沒聽說過,等到別人說出三千、五千、一萬、兩萬的價格來,她驚掉下巴。老半天才回過味兒來。
這些“情報”像根扁擔,橫在慶梅的心里,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跟烙燒餅一樣睡不著,十一點多鐘還跟冠軍打電話說了這個事。冠軍覺得這些在老師面前砸一萬兩萬的家長是在發(fā)脬,嫌錢多了蜇手,有病。冠軍說,孩子讀書學習靠的是自覺,跟老師送禮了,就能把知識送到孩子肚子里去?扯淡!
慶梅一時恍惚,她覺得丈夫說得也有道理,但是她又覺得這道理也僅僅只是道理。她說,現(xiàn)在杏杏的成績稀爛,老師們也不大重視,我們也幫不上孩子的忙,這樣下去,將來不過是走我們倆的老路,學個手藝出去打工。
冠軍一時陷入沉默,似乎也講不出什么話就直接掛了電話。慶梅無頭無緒,睡也睡不下去,在黑暗的床頭枯坐。鄉(xiāng)鎮(zhèn)的夜晚深幽得如同一條隧道,偶爾一陣喧嘩,響亮又朦朧。越發(fā)覺得黑夜的厚重與漫長。
猛然間枕邊手機振動,是冠軍打來的。時間顯示凌晨兩點。冠軍說,掛了電話一直到現(xiàn)在沒合眼。怪不得我們在外面搞死也搞不到多少錢,我們腦子就沒人家腦子轉得活,那些肯給老師送大禮的家長比我們聰明、清白。我們只知道要讓孩子搞好學習,沒想到搞好學習還有巧機關。不講說一萬兩萬,就是花十萬,只要孩子將來能考到一中,或是更好的高中,再考個好大學,改變一生的命運,值啊,值!
慶梅也來了精神,說,你說我們這么多年怎么就不開竅呢?杏杏不蠢不笨,怎么就讀不進去書呢?若我們早點覺悟,讓她也從一年級開始就在老師家里寫作業(yè),有個人監(jiān)督,她也是個好苗子。
冠軍說,幸虧你今年在家,打探了這些門道,杏杏才三年級下學期,為時不晚,咱們也看穿一些,你明天帶五千塊去一趟市里的商場,看看給老師買點什么,馬上“三·八”婦女節(jié)了,我們也表示表示。
掛了電話,慶梅恨不得立刻天亮,她好搭車去市里,給老師挑選禮物。迷糊中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一個大大的禮盒交到了黃老師手里,然后她隱隱看到了杏杏身后有了一束光亮,杏杏朝著光亮奔跑,跑進了光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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