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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12期|陳斌先:過往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12期 | 陳斌先  2021年12月14日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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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披瀝著歷史煙塵的人,往往肩負(fù)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包袱和隱忍,為一句承諾,為一個執(zhí)念,一生便如磐石一般粗糲和堅韌。陳斌先的這篇作品刻畫了一位默默無聞?wù)疹欀鵂奚鼞?zhàn)友家庭的抗戰(zhàn)老兵,背負(fù)著過往的秘密和心結(jié),甚至直到離世還未能得到家人的認(rèn)同和理解。相比同類題材的作品,本篇小說的作者對故事的結(jié)構(gòu)和懸念有著精心的經(jīng)營,層層推進(jìn)式的敘述安排增加了作品的可讀性,兼有豐富的描寫和心理刻畫。更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慣常的真相大白式的團圓結(jié)尾,借由戰(zhàn)友遺孤的敘述和本家兄弟的質(zhì)疑,故事直到最后仍懸置了父親身份的真實性,給作品增添了一抹余味和朦朧。當(dāng)事人成為過往,褒貶皆由后人評說,精誠之心,唯蒼山與大地可鑒。

——黃斌

過 往

陳斌先

父親剛從山里回來,豁鼻子便把父親攔在了稻場,饒有興致地問,開心不?腰扎草繩的二傻子嗷嗷喊,開心??雌饋硪槐菊?jīng)的幾個輪番問,打家劫舍時,到底禍害過多少良家婦女?偷腥是不是很快活?

聽到眾人不停追問,父親一臉窘困,求救般看著隊長,隊長表情嚴(yán)肅,偏偏不看父親。

天晴了,人們用石磙軋稻場,男人們像牛一樣拖著石磙,婦女們跟在石磙后面丟碎草,碎草壓進(jìn)土里,一群人反復(fù)碾壓看起來早已平平整整的一片場。

娘就在那群婦女中間,聽到人們起哄,娘似笑非笑地提著柳條筐,筐里的碎草隨著風(fēng),紛紛揚揚而去,娘摁住碎草時,才露出受盡屈辱一般的尷尬。

收工時,娘走得飛快,娘的氣息就像拉風(fēng)箱。父親卑微地跟在后面,走到半道,娘慢了腳步問,是不是很快活?

父親也慢了腳步,討好般走到近前。

娘瞪眼罵,要臉不?

父親摸摸臉,之后便不停咂著嘴。父親嘴角有片亮瓦瓦的東西,好像存下的油汪痕跡。娘上前捏住父親的嘴角,是不是吃肉啦?紅燒的還是清燉的?

父親疼得齜牙咧嘴,掙脫開娘的手說,咋跟著生氣呢?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你說我知道什么?

父親便蹴在地上,捂住臉說,本來就是干凈的。

娘丟下父親,挎著柳條筐小跑起來。

父親站起來追趕而去。

路上揚起兩道灰塵,遮住娘的背影,也遮住了父親的背影。

實際那天我一直跟在父親和娘的身后,而他們居然忽視了我的存在,等我走到家時,便聽到娘歇斯底里的哭喊聲。

那天陽光很好,鳥的鳴叫聲也很動聽,我一直站在一棵棗樹下,看看微風(fēng)不停地搓揉著白云,當(dāng)我看到那只鳥兒飛走時,我想,山里到底在哪里?

最近老是夢見腳步聲,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腳步聲,始終帶上噗噠、噗噠的節(jié)奏。外面漆黑,臥室內(nèi)只剩下老婆輕微的酣睡聲。我反復(fù)回想夢中的腳步,噗噠噠、噗噠噠,不緊不慢,張弛有度。我再也無法入睡,翻身起夜,順便走到另外的房間查看。其余房間都很安靜,夜氣似水,緩緩瀉成一片清輝。我又走回房間,躺在老婆的一側(cè),把頭蒙進(jìn)被子。

老婆夢囈一般說,半夜三更的,折騰什么?

我不知道老婆到底醒來沒有,我好像被困在了被窩里。狹小的空間,讓我找不到突圍而出的可能。那一刻,我想到蒼蠅被困在蜘蛛網(wǎng)上,螞蟻落進(jìn)水里。當(dāng)然我也想到,腳步聲困在路上,小鳥斷了翅膀。很快我又聽到老婆的鼾聲,老婆的鼾聲很細(xì)微,就像嘶嘶啦啦的夜嵐之氣。那種聲音跟夢中的腳步聲明顯不同,一個純凈,一個渾濁;也可以說,一個利索,一個拖沓。我閉上眼睛,鉆出被窩,窒息的感受少去許多,我再也沒有睡意,摸到手機,求助百度。周公解夢云:生意人夢見腳步聲,預(yù)示得財順利,但也得時時留心小人??晌也皇巧馊?,身邊也沒有小人。看來周公也有糊涂的時候,想必他也不知腳步困在什么地方。

如果僅僅一次,也沒有什么好奇的,后來幾個晚上,那種腳步聲不停出現(xiàn)在夢里,噗噠噠、噗噠噠,一聲強過一聲。

我自然會從夢中驚醒,每次見到的都是那種淺黑的、猶如染霜的余燼之色。除了夜嵐之氣,什么聲響都沒有。努力聽去,遠(yuǎn)處似乎有“砰砰”之聲,我知道,那是不遠(yuǎn)處工地上傳來的聲響,抑或其他什么機器的撞擊聲。那種聲響,跟我一樣困在夜里。車輛聲也是有的,只是不太鬧騰,呼啦而過,好像給沉靜撕開一道裂縫,讓夜更加沉寂。我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像腳步聲把我?guī)нM(jìn)一種困惑,而這種困惑似乎一直長在骨頭縫里。閉上眼睛,回想“噗噠噠”的腳步聲,直到那種節(jié)奏把我?guī)нM(jìn)更深的困惑中。

老婆做好了早飯喊我起床,抬頭見到陽光落窗。我翻身起床,暈乎乎地洗漱,最后暈乎乎走進(jìn)餐廳。

老婆見我睡眼惺忪,低聲問,最近咋啦,夜里老醒?

我以為老婆不知道我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剛想解釋點什么,突然聽到了手機鈴聲。那是我的手機,它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響聲就像從我的身體穿越而出,肆無忌憚。我掏出手機,摁下了通話鍵,那時,我并沒有看來電的是誰。等我聽到說話聲,才驚訝地喊道,老二?二哥在我這里稱之為老二,兄弟多,按順序喊來,容易區(qū)分。

老二說,放假了吧?須得盡快回來上清明墳。

哦哦,放假啦,我忘記了三天清明假期,原本以為假期與我無關(guān)似的??蛇@個假期真的與我有關(guān),清明節(jié),我得回去祭奠父親和娘。

老婆沒有忘記假期,洗好碗筷才笑著問我,你今天回去?

回去。我的聲音拖泥帶水,好像從遙遠(yuǎn)地方拽回一些清醒似的。

老婆吞吐半天才說,可我約好了幾個姊妹,想進(jìn)山踏青。

我說,去么,我一個人回家就是。

老婆不再說話,躲在一邊打電話。清醒讓我更加迷惑,噗噠噠、噗噠噠,看似無意的那種,卻多了一種堅韌和慣性。為啥老是夢見腳步聲呢?

一會兒老小又打來電話,老小說,上完墳,我們?nèi)タ纯此尉诱?。老小停頓半刻又說,宋家輝來了電話,說宋居正病了呢。

宋居正?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像從記憶中打撈出一片鮮活,那種鮮活與山有關(guān),與郁郁蔥蔥有關(guān)。之后,我清醒過來,接連“哦”了幾聲。

老小口氣平淡,平淡得有些冷漠,老小說,他老啦,估計想起了我們。

老小說著什么,我根本沒往心里去,通話結(jié)束,我才說,知道了,上午回去便是。

故鄉(xiāng)在壽州崗郢,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交通狀況大大改觀,早沒了“偏僻”之說。下了高速,十幾分鐘就到老家了。二嫂早早殺了一只公雞,還蒸了春節(jié)沒有吃完的臘肉、臘鵝和臘腸,當(dāng)然二嫂還會燒數(shù)量可觀的鄉(xiāng)間菜蔬。實際上二嫂不用燒那么多菜,可二嫂就是二嫂,我每次回家,她一定會傾其所有。二嫂端完最后一道菜,站在桌邊說,不知道病成啥樣啦?我知道二嫂說的是宋居正,我看看二嫂,看看老二,最后才看老小,老小低頭沒有吭聲。

二嫂有些尷尬,沉默半天,又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不知娘咋想咧?

娘走了很多年,無法征詢她的意見,就是燒香問,估計也沒個準(zhǔn)頭。二嫂不該這個時候提起娘,說到了娘啦,去還是不去?

老二見我和老小都不吭聲,趁機夸了二嫂幾句,我知道老二替二嫂打圓場,我得說上幾句。我說,爹和娘都走了,長嫂為母,二嫂就像長嫂一樣。問題是二嫂雖說兒孫滿堂,可大嫂還在。二嫂聽到我說長嫂為母,連連擺手說,大嫂聽到又該生氣了。我能明顯感到二嫂的羞澀,二嫂年輕時喜歡害羞,沒想到這把年紀(jì)了,還會害羞。二嫂通紅著臉,替我夾個雞大腿,而后說,多吃點,家里養(yǎng)的。我的碗頭上堆滿了雞鴨魚肉,均系二嫂所為。吃不了,我只好轉(zhuǎn)手夾給了老二。

老二有點不高興,冷不丁來了一句,你二嫂夾的菜,不吃掉?我看看二嫂,二嫂也是這么個意思。之后,我像個聽話的學(xué)生,又把夾給老二的菜夾回,而后一點一點往下咽。

酒是老二和老小喝的,我準(zhǔn)備下午開車進(jìn)山,一直拒絕喝酒。二嫂見我滴酒未沾,有些不過意,隨口道,看病人,得上午??床∪舜_實得趕在上午,這是習(xí)俗。聽二嫂這么說,老二說,對呀,喝吧,喝吧。

實際上我比老二酒量大,不說年齡,單就酒量,老二根本不是我的個。誰知拼到最后,老二啥事沒有,我卻醉了。我醉酒之后喜歡吹牛,老二和老小都知道我的壞毛病。過去老二聽到我酒后吹牛,小聲對老小說,窮教師,讓他吹吧。老小不想原諒我,老小是當(dāng)?shù)赜忻膯顓仁?,從村里吹到鄉(xiāng)里,最后吹到縣上,現(xiàn)在成了非遺項目傳承人,要說吹牛,他最有資格??衫闲∑綍r不太說話,即便說話,也是字字掂量,因此他特別討厭吹牛的人。

我也不想吹牛,但兄弟姊妹六個,唯獨我有正式工作,不吹幾句,不落忍。我醉著眼馬虎說,呃,那個縣長,朋友。那個縣長當(dāng)然指老家的縣長。老小見過縣長,非遺項目展示會上,縣長給老小頒過獎,老小專門提起我,縣長問, 他說認(rèn)識我?老小當(dāng)即不再解釋了,心想,幸虧沒有細(xì)說。這回我又說到縣長,老小忍不住打岔。見老小打岔,猜想到了其他,我立即岔開話題說上學(xué)成績,這下老二和老小跟我無法相比了吧。我說,想當(dāng)年,每次考試,我都是年級第一。我忘記了老二沒有撈到上學(xué)的機會,為此一直對父親心存埋怨,我正興致勃勃說到某次數(shù)理化考試三門課全部滿分時,老二打岔說,爹如果讓我讀書,指不定門門滿分呢。老二不知道語文、英語、政治不可能考滿分,老二那么說,明顯是對父親心存不滿??晌翌櫦安坏嚼隙母惺埽^續(xù)吹牛說,問問現(xiàn)在的孩子,幾回考過滿分的?

說起讀書,老小心里更不舒服,老小讀小學(xué)的時候一直當(dāng)班長。那時候老師喜歡出加試題,一般情況下老小都能做好??衫闲∥迥昙壞悄辏镒吡?。娘是服毒走的,對我們來說都是意外打擊。說起來就是“半分工”的事,“半分工”在當(dāng)時不值一分錢,就算值一分錢,絕對不值一條命的錢,起碼一個雞蛋還值七分錢呢。這就牽涉到了包產(chǎn)到戶。實際包產(chǎn)到戶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中間有個過程?,F(xiàn)在很多人容易忽略那個過程,以為是從大生產(chǎn)隊直接進(jìn)入“包產(chǎn)到戶”層面的。我們生產(chǎn)隊分成三個村民小組,我們家分在第三小組,這個小組都是沒出五服的一門人。分組后,大家一致推舉老二當(dāng)組長。既然選老二當(dāng)組長,就得彰顯他的大公無私。老二為此專門做出規(guī)定,凡是到了一定歲數(shù)的人,都要扣去“半分工”。娘特別能干,雖說歲數(shù)在扣去“半分工”之列,可能力絕對在年輕媳婦們之上,不說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起碼年輕媳婦就不是娘的個。就說二嫂吧,田里家里,根本沒娘利索。這么說來,“半分工”不是根本問題了,它涉及到能力的評價體系。娘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當(dāng)然這股氣不是老二給的,也不是家門老少給的,是那個如影相隨的女人給的,娘感到委屈,由“半分工”開始,娘便把心里埋藏很久的怨氣統(tǒng)統(tǒng)甩給老二。

如果換成別人當(dāng)組長,估計娘不會那么罵,最多做些討價還價。娘由老二往上罵,很快罵到了大家共同的祖上。祖上是大家的祖上,娘那么罵,大叔惱了,指著娘說,老三家的,罵兒子可以,罵我們祖上干嗎?就算你不認(rèn)祖上,我們得認(rèn)吧。

娘不知道哪里來的邪乎氣,跳起來罵,罵祖上咋啦?很快,娘跟大叔吵了起來。大叔脾氣犟,舀來一舀子屎尿,嚷嚷著要灌娘。當(dāng)然大叔不會得逞,大叔往娘身上潑屎尿的過程中,被人拽住了胳膊。

娘那里吵架時,父親正穿著短衫跟二傻子說話。二傻子那天心情好,說話也利索多了。二傻子問,山里女人啥滋味?很多年來,正因為父親的爛脾氣,好像誰都能奚落他幾句?;肀亲幽翘煲步?jīng)過稻場,他拄著鍬說,常常進(jìn)山,想過三嬸的感受嗎?三嬸就是我娘,當(dāng)然豁鼻子也是我們同宗兄弟,因為遠(yuǎn)了幾層,沒有分到一個組里。

父親啞口之后,擤了一下鼻子。想必那會兒父親想到了娘的委屈,父親用擤鼻子來遮掩自己的尷尬。父親擤完鼻子之后,便用手往上抽。父親手掌很大,可以捂住半張臉,抽到半道,父親停下手掌。那時,鼻涕都被父親推到臉上和額頭上,看起來特別惡心人。當(dāng)然父親不會讓鼻涕停留在臉上或者額頭上,他提起衣袖,胡亂揩了去,最后才用大手摁住褲子或者上衣,不停蹭上幾回。娘特別討厭父親的邋遢,當(dāng)然娘還是擔(dān)心山里那人會不會討厭,娘說了討厭之后,小聲問,她說過討厭么?

“她”當(dāng)然是指如影相隨的山里女人。

父親聽到娘那么問,唬臉說,這么問,有意思么?

娘知道沒意思,可還得問。

這天,父親抽鼻涕過程中,豁鼻子走了,可二傻子還在。二傻子總想問點什么,他對男女之事始終好奇??筛赣H不會把事情說清。

春風(fēng)打著皺褶,緩緩掠過稻場,吹向麥地之后,變成了起起伏伏的綠浪。父親見二傻子愚鈍未開的樣子,笑嘻嘻說,記得吃奶的滋味么?

二傻子努力回憶吃奶的滋味,最后站起來說,呸。而后,晃晃悠悠走啦。

娘就是在那時跑到稻場上的,她拽住父親的胳膊說,不管你當(dāng)過兵還是當(dāng)過土匪,這回得把老大打了。父親了解事情原委后,抽鼻子說,家務(wù)事。

娘徹底失望起來,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麥浪,一浪高過一浪。娘罵父親是窩囊廢,是騙子,是狗屎。罵到最后催促說,放屁都砸不到腳后跟的家伙,你說去不去?

父親仍然笑嘻嘻說,有啥大不了的,忍忍也就過去啦。

娘跳起來罵,我忍一輩子啦,還要忍多久?

父親說,才罵完老二和他大伯,又來罵我?

娘說,我還想罵山里的婊子。娘說完這句話,丟下父親,一個人跑回了家。

娘到處尋找可以喝下的東西,一抬眼,發(fā)現(xiàn)墻角放了一瓶褐色的敵敵畏,娘知道那瓶敵敵畏的毒性,娘親眼見到菜蟲聞下敵敵畏后,很快就蜷縮起身子。娘買那瓶敵敵畏就是為種菜用的,娘想當(dāng)回菜蟲。娘擰開了瓶蓋,皺著眉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父親從稻場上回家,發(fā)現(xiàn)娘早斷了氣,父親驚了,咋弄成這樣?父親抱起娘說,為啥這樣傻呀,早知這樣,我去便是。

放下娘,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時,父親不再是大家熟悉的父親了,他兩眼通紅,提著把大鐵鍬到處找大伯。大伯嚇得不知道藏到了哪里。父親劈倒了幾棵樹,踩到了一個碾盤,父親踢了碾盤一腳,隨之往后退了幾步。就那么幾步,讓父親血性四起,他舉起鐵鍬,朝著碾盤劈砍下去。僅僅一鍬,真的就是一鍬,父親就把碾盤劈成了兩半。老二是那時候站出來說話的,他跪在父親面前說,爹,要劈就劈我吧。父親真想一鍬劈了老二,劈到半道,發(fā)現(xiàn)老二流淚,才丟下鐵鍬,抱著老二說,從此往后,你娘沒了。

娘走了,父親的魂魄好像跟著娘走了,不但整天默不作聲,還喜歡深夜到田野間游蕩。幾次游蕩到娘的墳頭,父親就坐在娘的墳上抽煙。一次我和老小跟蹤父親,聽到父親一個人喃喃自語,以為父親真的魔怔啦。我年紀(jì)大點,主動上前喊爹。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和老小,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老小說,走,我們回家。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父親開始賭錢。那年正趕上老小讀書的緊要期,可父親好像忘記了我和老小的存在,見天晚上啥也不顧地走上牌桌。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有老二、老三和大姐他們照顧,并不知道老小的艱辛。吃虧的還是老小,他晚上只能跟著父親去賭場。困了,順勢躺在墻角;渴了,到水缸那里舀涼水。老小的衣服早沒了應(yīng)有的顏色,用衣衫襤褸來形容也不為過。更為悲摧的是,老小到處睡屋角,睡出一頭虱子和疥瘡,而父親卻渾然不知。父親賭完錢之后,才想起跟在身后的老小,從墻角處找到老小時,老小早已凍得渾身冰涼。那個夏秋冬,老小就是這么過來的。到了第二年春天,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老小的耳朵突然聾了。

開始父親并不知道老小耳朵出了問題,大著嗓門喊老小吃飯,老小還在吹柳笛。每年春天,老小都喜歡做柳哨。后來老小喜歡吹嗩吶,估計與吹柳哨有點關(guān)系。父親喊了半天,老小一直沒有回應(yīng),父親生氣了,上前給了老小一巴掌。老小懵懂半天,不知道哪兒做錯了。

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老小耳朵出了問題。

父親把老小帶到大隊醫(yī)療室,赤腳醫(yī)生說,中耳炎,不及時治療,很快就會聾的。父親慌了,帶老小到鄉(xiāng)里醫(yī)院,最后去了縣上醫(yī)院。等治好弟弟的耳朵,卻耽誤了弟弟讀書。

父親這才后悔,慌亂地對老小說,我把賭戒了,你去讀書可行?

老小說,我洗衣燒飯,我來照顧家。

父親感到了愧疚,找出菜刀,“啪”地剁了半截指頭說,這樣可行?

老小撿起父親的半截指頭,緊緊攥在手里,渾身戰(zhàn)栗說,不。

我拿讀書之事來吹牛,老小怎么能舒服呢?意識到不妥,我急忙改口說其他。其實那時候什么都不說,才算妥當(dāng)??晌液茸砹?,還想繼續(xù)吹牛。我說,那個書記,哥們兒。那個書記當(dāng)然指家鄉(xiāng)的縣委書記。老小白了我一眼,見我無邊無際吹牛皮,有些討嫌,扭頭對老二說,這個毛病真得替他改了。

就在那會兒,我“哇”地一聲吐了。我有好多年沒有回酒了,這回吐得翻江倒海。屋里瞬間充斥著酸臭味,老二和老小離開了桌子,二嫂不慌不忙鏟來一鍬土,蓋上污穢說,吐了就好了。

我醉眼朦朧地說,書記咋的?縣長咋的?屁!

二嫂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老二這才上前架起我說,誰知道你酒量敗成這個樣子啦。

最后我是被老二架進(jìn)臥室的,見我躺好后,二嫂端來一碗糖水讓我喝下。我剛喝下一口,馬上又開吐了。這回酸臭味更加濃重了,老二跟著干嘔起來。二嫂捏著鼻子,拿來一條涼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那會兒我有點手舞足蹈,哇哇喊,了不起呀。老二捂住了我的嘴。我扯開老二的手說,讓我說下去。如果老二繼續(xù)讓我喊下去,估計我不會再次回酒。老二捂住了我的嘴,造成我呼吸困難,瞬間,胃開始了痙攣,接著又“哇哇”吐個不停。

迷迷糊糊中,我又夢見了腳步聲,輕微的聲響很快變成了清晰的腳步聲,噗噠噠、噗噠噠,綿軟而拖沓。這回我清晰地感覺到,原來困住我的腳步聲是父親的。我睜眼想看個究竟,可眼皮好像被人摁住一般。我想喊老二和老小,嗓子也好像被人堵住了。就在那時,我聽到二嫂在堂屋說話,二嫂說,老大要在就好了,老三能回來就更好啦。噗噠噠的腳步聲更加急切了,可眼皮重得像磨盤,心思卻格外活躍。

醒來時,下午四點多了。四月天,黑得不早不晚,院子里還有陽光。我掙扎下床才發(fā)現(xiàn),床單早都被我汗?jié)窳?。我瞬間想到了洗澡。等我走進(jìn)老二家的浴房,才發(fā)現(xiàn),老二家的衛(wèi)浴比我家的氣派多了,浴缸、淋浴都有,就連面盆也是大理石鑲嵌的。放滿一浴缸水,我把自己埋進(jìn)水里。

洗好澡,輕松多了,剛出門便遇到豁鼻子。見我走到近前,豁鼻子一個愣怔后才問,回來上墳?

我點點頭。

豁鼻子說,該走的都走啦。我不知道豁鼻子想說什么,指老人還是指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豁鼻子見我半天沒有吭聲,小聲說,三叔在那邊想必安靜啦。

三叔指的就是我父親,父親走了,晚輩不能用這種口吻說話。我有點不高興,見豁鼻子還有話,便唬臉走開。

豁鼻子跟上幾步說,忘不了三嬸的委屈。

我想申辯說,是老二的過錯?;肀亲記]有給我機會,他指指心口說,一年幾趟,誰受得了呢?這或許是老二的觀點,不過老二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透露半點。

說來也是,過去父親確實每年都會進(jìn)山幾次,父親惦記誰?是干兒子?還是那個女人?都說父親在山里留下了私生子,娘信,奶奶也信。

父親跟奶奶解釋過,父親說,有沒有,你不清楚?

我清楚啥?奶奶比父親還冤枉。奶奶見娘流淚,拉住娘的手說,孩喲,不會的?!昂ⅰ笔悄棠虒δ锏膼鄯Q,實際上我娘有名有姓,可奶奶不喊娘的大名,一直喜歡叫娘為“孩”,好像娘也是她親生的一般。為此,娘從來不喊我們“孩”,也不喊大嫂、二嫂“孩”,娘覺得喊“孩”未必真當(dāng)親的待。

娘瞪眼讓父親說出進(jìn)山之后發(fā)生的事。爹蹴在門檻上,耷拉著頭,不再解釋。

娘做出妥協(xié),喃喃說,要是真的,我這里認(rèn)下,往后不進(jìn)山可行?

父親的委屈就在這里,磕頭認(rèn)下的,咋就成了私生子?

記得有年春上,父親跟娘大吵一架,吵到最后,娘奔著門口的水塘而去。父親拽著娘說,我把他叫來,叫來可行?

父親消失了幾天后,帶回了一個瘦條條的男人。我分不清瘦條條的家伙到底像不像我,但感覺他個子比我高多了。高到什么程度?估摸需要站在大桌上才能看清。

瘦男人一直低頭站在娘的面前。娘看了幾眼,表情多了慌亂。

父親突然間得意起來,笑嘻嘻說,鼻子、嘴巴、耳朵,哪點像?

娘從頭往下看,接著又從腳向上看。春天的陽光四處晃蕩,娘再次凝視半天。大白天,還有陽光,按說應(yīng)該一目了然,可娘還是撩起衣襟擦擦眼,又前后看了看,才收回目光問,你就是宋居正?

宋居正點頭,娘松口氣說,坐吧,坐呀。

宋居正顯得特別緊張。

父親一直觀察娘的表情,聽到娘讓宋居正坐,這才落落大方說,她讓你坐,坐呀。

宋居正一直畢恭畢敬站著,直到父親出去忙活,才跟著父親走到了外面。

我和老小一直跟在宋居正后面,想聽他跟父親說些什么。等我和老小攔住宋居正的去路時,父親說,兩個弟弟想跟你親熱呢。宋居正低頭抱起老小,而后拉起我的手。娘那時候走到門外,見宋居正抱著老小、拉著我,哇哇喊,下來。老小嚇得掙扎下地,我嚇得藏在父親后面。只有老二不怕,攔住宋居正問,多大啦?住在山的哪塊?

也許因為陌生,也許因為身份的尷尬,宋居正再次多了慌張。

那天宋居正并沒有留下吃飯,等他神情淡定后,一直說,我得走了,真得走了。

父親說啥都要留宋居正在家吃口飯,可宋居正看看娘,看看老二,口氣堅決地說,我得走了。說完,“噌噌”跑向村頭。

父親跟在后面攆,攆了一程,大概沒有攆上,很快又折返回家。父親從菜籃子里摸出一塊饃,裝進(jìn)口袋后,又沒命一般瘋跑起來。不知道父親到底攆沒攆上宋居正,反正父親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春夏之際黑得晚,可天還是黑了。父親那晚沒有吃飯,一直蹴在門前柳樹下。月亮明晃晃的時候,娘上前說,我也沒說啥呀!讓他坐,他又不聽話。

父親這才長嘆一口氣說,這回信了吧。

娘說,有人像爹,有人隨娘,光看長相,拿不準(zhǔn)。

父親不知道說啥好了。

豁鼻子見我離他遠(yuǎn)了,站在一棵樹下大聲喊,三嬸委屈死啦。

這個豁鼻子,過去多少年了,咋還八卦?

我想找老二回來上墳,估計他和二嫂去了菜園。才轉(zhuǎn)過塘口,遇到二傻子。二傻子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不過也老了。他攔住我說,你爹當(dāng)過土匪,當(dāng)過兵。

這個二傻子,胡扯啥?我有點生氣,看看二傻子的樣子,重重?fù)]了揮拳頭。

二傻子退后幾步說,一馬吃兩山。

父親走了,二傻子不該這么說話,可他始終有些拎不清,何況村里人都不跟他計較。我想盡快離開二傻子,誰知二傻子卻跟在后邊說,是個寡婦。

我知道的歷史,是父親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當(dāng)了十年兵,回來跟娘結(jié)的婚。可村里人不那么說,他們說,父親當(dāng)過土匪,流浪幾年,最后回到家里。

很多說法,讓父親面目全非,娘對父親也極為不滿。一次父親實在沒轍,嚴(yán)肅地對娘說,我是堂堂正正的軍人,沒有當(dāng)過土匪。娘說,那你走幾步我看看。

父親走正步,樣子像極了軍人,娘那時才嘆息說,可惜當(dāng)?shù)氖菄娧健?/p>

父親那時就耷拉起頭,坐在床邊一聲不吭。

就算父親當(dāng)過土匪,也輪不到二傻子瞎說,何況我父親死了這么多年呢。也許他見我回來上墳,又想起父親的過往,才專門提起。

我一直想弄清父親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這個對我來說極為重要,對我們兄弟幾個都重要。老婆說,弄清楚干啥?很多過往無法理清。不是老婆的父親,她可以漠視,可在我的心里,父親的過往就是一塊石頭,一直沉沉壓在我的心底。尤其到了我這般歲數(shù),更想弄清父親到底經(jīng)歷了啥。

二傻子還想說什么,見我真的掄起了拳頭,嚇得躬起身子,一縮一縮走了,走了很遠(yuǎn)才張開黑洞洞的嘴說,我們都沒有忘記他賣豬的事情。

娘喂了一窩豬仔,父親說,山里豬貴,賣了豬仔好買毛竹,倒騰幾下,賺得更多。娘想起了山里女人,不想讓父親進(jìn)山。父親不會聽娘的,一根筋地趕著豬仔走了。一個星期后,父親雙手空空回了家。

娘問,錢呢?

父親說,公家沒收了。

沒收?總得有個憑據(jù)呀。

父親說,公家人說我投機倒把。

誰信?肯定把錢給了山里女人了。那些豬仔是娘一手操持大的,眨眼沒了。娘氣得躺在地上打滾,就差投水上吊了。

奶奶跟著責(zé)怪父親,奶奶說,恁多孩子的爹啦。

父親還是那句話,公家要沒收,我有甚辦法?

到底是貼了山里女人,還是被公家沒收了,娘不清楚。父親這里不承認(rèn),娘哭上天,豬仔也還是沒了。諸如此類的事情比比皆是,父親進(jìn)山賣過山芋和花生,還賣過大米和雞蛋,總之,滿挑子去,兩手空空回。偶爾,這里說的偶爾,父親也會帶回一些山核桃和山里的大白桃??赡切〇|西讓娘更懷疑父親了。絕望就像莊稼,一年幾個輪回,娘聽說父親進(jìn)山,就會到處訴苦。父親那點事,早成了公開的秘密。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半程,老大跑外流去了江南,老二娶了媳婦分家單過了。那年我十二歲,有了初始的羞恥感。有天父親進(jìn)山賣大米,還是兩手空空歸來。娘躺在床上流淚說,承認(rèn)了,這里還好受點。娘戳戳心口。

聽到娘嘀咕,我生氣說,娘,你歇歇,我來罵。我學(xué)著娘,罵父親是騙子、土匪和混蛋。我清楚記得父親當(dāng)時臉色鐵青,好像隨時都要將我撕碎一般。我是父親的四兒子,按說父親不會放過我的造次,可父親并沒有罵我,也沒有給我一巴掌,卻一直責(zé)怪娘把我教壞了。

娘見我模仿得有板有眼,唬臉對父親說,四兒也大啦。

父親滿臉通紅,脫下腳上的鞋。可父親還沒有動手,我卻順手操起掃帚。那是高粱秸稈扎就的,掃帚把子跟樹棍一般粗。父親沒舍得打我,我的掃帚把子倒落在他的頭上。打完父親,我撒腿就跑。當(dāng)時父親就蒙了,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娘也蒙了,她不敢相信我敢打父親。娘氣得跟在我身后攆,攆了一程沒攆上,又回到家里。

回家我到底挨了娘的打,娘稔熟“三從四德”,娘說,老子有錯,兒子不能說,更不能打。本想替娘出口氣,沒想到還落下一頓打,心里委屈,連飯都沒有吃就上床睡覺。后半夜,餓醒了,見父親坐在床邊撫摸著我的頭。

箱子上面放著碗飯,油燈還亮著。我嚇得再次蒙起頭。

父親卻扯開我的被子說,把飯吃了。

娘用開水泡好飯,接著又開始了啰唆,不進(jìn)山,什么都好說。

我把開水泡飯吃完了,抹抹嘴,學(xué)著娘的口吻說,山里有啥好看的?

父親不搭理我,大聲問娘,信我為啥這么難?

娘說,你一直含含糊糊的,有什么不能對我說的?

父親說,很多事情不能說,說了更對不起你。

娘糊涂了,不說才對不起呢。娘理解不了父親的解釋,一直認(rèn)為是父親找借口。娘看過宋居正,既然不是私生子,更應(yīng)該理直氣壯解釋清楚??筛赣H說,你讓我解釋什么?我在山里十來年,認(rèn)個干兒子再正常不過。

奶奶知道娘委屈,娘給奶奶生下了五個孫子一個孫女,她早把娘當(dāng)成了親閨女。奶奶說,甭管欠下啥,差不多啦,起碼眼面前的孩子都大啦。

父親說,不是債,是責(zé)任。

奶奶說,如果山里真有人,當(dāng)初跟孩結(jié)婚干啥?

父親說,沒影事,別亂說。

娘插話說,摸摸良心問問自己吧。

提到良心,父親坦然了,撓撓頭說,那我心定了。

心定?沒良心的家伙。

娘又開始了吵鬧。

我們頭都大了。

上墳是下午五點多鐘的事。父親和娘的墳頭長滿了雜草,不知為啥,雜草中間生出一棵苦楝樹,而那棵苦楝樹已經(jīng)碗口粗。過去我沒有太在意這棵雜樹,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它的挺拔。老二指著苦楝樹說,看看,看看,是不是六個枝丫?

確實六個枝丫,而我們恰好六個兄弟姊妹。實際上我不信這種象征,更多地在想苦楝樹為啥就長在父親和娘的墳頭?它寓意娘的委屈,還是父親的掙扎?想起苦,我流淚了,父親和娘的一生就像一棵苦楝樹,帶著苦味出場,直至謝幕。

紙錢裊裊生煙,冥幣燃燒得緩慢,老二燃放了鞭炮,老小點著了煙花。噼里啪啦、砰砰啪啪,鞭炮和煙花交相作響,空氣中瞬間充斥著濃重的硝煙味。

我跪在父親和娘的墳前,磕頭中,默默問父親,您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鳥兒早被嚇得魂飛魄散,辣辣藤爬滿了墳頭,而墳頭幾乎夷為平地。老小一聲不吭挖了幾鍬黑土,撒到墳頭,老二對我說,清明得給墳頭添鍬土,從小到大,依次進(jìn)行。我磕頭起來,也挖了幾鍬,并親自捧到父親和娘的墳頭上。

父親和娘的安息之處在田野的中間位置,這幾年周邊又多了一些墳頭。我不知道下面躺著誰,可我能想象出,他們都是我熟悉之人,來了,走了,跟父親和娘一樣,無聲無息。那時,我注意到了黑土,按說,大別山腳下不該有這種黑土,或者黃,或者灰白,至少應(yīng)該帶上一些僵白,可我老家的土壤為啥這么黑呢?好像埋下許多往事似的。

我分明看見父親蹴就在門前,又分明看見父親的討好與訕笑,期間,幾次想起父親擤鼻子,直到我不由自主摸起自己的衣褲。

老小不知道想什么,始終一臉沉重,也許他想到了中耳炎,也許他想到了躲在墻角的每個夜晚。

老二畢恭畢敬的,一直在念叨什么。嘀咕完,他開始撒硬幣,那是一元的硬幣,老二撒滿整個墳頭,老二說,半分工不值一分錢,我把缺下的都給您。估計娘的走,困住了老二的情感世界,隨著生活好了,老二更走不出“半分工”的桎梏。

上墳回來的路上,不知為啥,又遇到了豁鼻子和二傻子,他倆好像一直在偷偷窺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倆一起攔住我們的去路,豁鼻子笑嘻嘻問,老三怎么沒回?老三在外地落戶,離家遠(yuǎn),回家上墳多有不便。我們不想解釋這些?;肀亲佑终f,老大也走啦。

豁鼻子到底想說什么?

二傻子流著鼻涕說,一馬吃兩山,不服。二傻子真傻還是假傻?如果不傻,估計早已娶到了媳婦??陕犓f話,卻又感覺真傻。有人說,傻子其實不傻,只是神經(jīng)末梢的某個地方被困在幽暗處。二傻子見我們不搭理他,指指我說,老四長得最像他。“他”肯定指我父親,大家都說我是父親的再生,我相信一脈相傳,更相信血緣這種東西。

二傻子還想說什么,見我攥起了拳頭,向后退了幾步說,當(dāng)土匪,生孩子,不該呢。

這個二傻子,確實欠揍。

從夢見腳步聲開始,我開始研讀起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此書不像《周公解夢》,重在研究精神和潛意識。找不到夢見腳步聲的具體解釋,我放下了《夢的解析》。可從那會兒開始,我想到了娘,娘肯定被困在某個地方了,否則不會輕生。娘的一生,簡單明了。那么父親呢?他被困在哪兒了呢?

二傻子為啥說父親當(dāng)過土匪?父親當(dāng)過么?難說。

要去的山是大別山。據(jù)說漢武帝南巡時,見到綠植葳蕤、蔥綠至頂?shù)木跋蠛?,嘖嘖稱贊說,此山,大別于他山也。

宋居正一家住在大別山深處——磨子潭水庫附近。

開車下了高速,便走上了一條不寬不窄的省道。

省道年久失修,柏油多有剝離。我放慢了車速。那時我想,當(dāng)年沒有車,父親一路走來,需要多長時間?就在那個瞬間,我又想起了夢中的腳步聲,父親到底讓不讓我們進(jìn)山?娘會怎么想呢?

老二見我不說話,隨著一個顛簸說,假如宋居正像我們,咋辦?

我知道老二進(jìn)山的目的,宋居正若真是父親的私生子,娘就是委屈死的。那么,娘的死,與他無關(guān)。實際上老二見過幾次宋居正,像不像,他應(yīng)該清楚。

我不再胡思亂想,索性關(guān)了空調(diào),打開了車窗。山風(fēng)順著車窗灌進(jìn)車?yán)?,擠在一處,又翻滾出去,弄得車廂內(nèi)到處“呼啦啦”響。老二說,關(guān)上,關(guān)上。我并沒有急于關(guān)上車窗。老二誤以為我想節(jié)省汽油,大聲說,油錢我出,可行?我知道老二有底氣這么懟我,現(xiàn)在我的落魄和他的富裕成了鮮明對比。想當(dāng)年,我作為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誰不為我驕傲呢?記得上學(xué)那天,村里好多人為我送行,父親被人簇?fù)碇?。二傻子仿佛最開心,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哦哦”喊著,喊什么,沒人關(guān)注。最后豁鼻子說,三嬸在,就好了。

豁鼻子不該提娘,父親聽到別人念叨娘的好,當(dāng)即低下頭,伸出少了半截指頭的小手指說,我虧了老小呢。老小注意到了父親的半截指頭,那半截指頭,老小攥過,老小見父親舉著半截小指頭那么說,臉上瞬間布滿憂傷。

我考上的也只是省城師范大學(xué),現(xiàn)在看來太過平常??赡菚r候師范大學(xué)的本科生幾乎都能分配到大學(xué)教書。問題是我畢業(yè)分配時,趕上省城一所中學(xué)要人,糊里糊涂被人扒拉去了中學(xué)。如果按照當(dāng)時的分配情況來說,最差也能分到一所中專學(xué)校教書。為此,我一直打不開心結(jié)。而問題恰恰就出在我的心結(jié)上。后來我有個師弟也分配到了這所中學(xué),十幾年后他當(dāng)了我的校長,現(xiàn)在還當(dāng)了區(qū)教育局長,而我還是原地不動。讓人沮喪的是,后來村里陸續(xù)考上幾個中專生,二十多年過去,有的當(dāng)了縣里局長,有的當(dāng)了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還有一個,一不留神當(dāng)上了副市長,比比他們,我的心結(jié)更大了。我的落魄,最終落在父親的臉上。二傻子是率先奚落父親的。父親無法解釋,擤了一把鼻子往上抽。老二和老小開始同情起父親,老小說,后人多呢,不在乎他一個。那時候,老三剛外出打工,弟弟才結(jié)婚不久,全家還看不到任何未來和希望?,F(xiàn)在老三落戶到了蘇州,老二幾個孩子外出打工都成了老板,老小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通過公務(wù)員招考,已經(jīng)成了正科級干部??僧?dāng)年的父親并不知道這種結(jié)果。

慢悠悠開上一條山村小道,老小開始跟宋居正的兒子宋家輝聯(lián)系了,說到哪兒哪兒了。幾經(jīng)打岔,車被一輛貨車堵在半道上。兩車抵頭,僵持下去,誰都無法通過。好在旁邊有一條土路,我倒上土路,彼此就能通行了。我看著后視鏡,慢慢往后倒,倒上土路,須得打九十度的方向,這些我處理得都很妥當(dāng)。沒有料到,土路比我想象的要窄。窄不怕,怕的是一車寬的土路兩邊居然傍著兩條很深的灌溉渠。更為糟糕的是,連接山道的土路跟山道形成一段陡坡,得倒上陡坡才行。我拿駕照沒幾年,倒車技術(shù)實在不敢恭維。我試探性踩踏油門,車子爬到半道又滑回了原位。大貨車司機按響喇叭,喇叭真響。我心里著急,加大了油門。隨著“嗡”的一聲,車子躥上了陡坡,手一哆嗦,車身歪了,斜斜滑向一邊的水渠。

好在人和車均無事。

太陽升到半空,天有些熱了,我們兄弟三個一直站在太陽底下,眼巴巴等著宋家輝帶人前來施救。老小等得不耐煩了,一會兒一個電話。一個多小時后,宋家輝帶著一臺吊車趕到這邊。宋家輝估計四十多歲,看上去還比較年輕。他跳下吊車,上前抓住老小的手說,老叔吧?你們總算來了。他一眼就能認(rèn)出老小,奇了怪了。我是第一次見到宋家輝,見他矮墩墩的,一點都不像我們的身材。

老小回身介紹我們。宋家輝喊了二叔和四叔后,掏出一包軟中華,一個勁地勸我們抽煙。

吊車司機業(yè)務(wù)很熟練,捆綁,起吊,一氣呵成。車子吊上土路,我慌忙檢查,發(fā)現(xiàn)除了車燈瞎火外,其他都正常。

車子很快開到了磨子潭,找到一家汽車修理廠后,宋家輝回頭對我說,估計半天就能修好了,不急。

已經(jīng)這樣了,急也沒用。

宋居正看上去矮瘦矮瘦的,清楚記得小時候需站在大桌上才能看清他的臉,現(xiàn)如今他為啥變得這般矮?父親走的那天,他跟我們一起披麻戴孝,為啥沒有瞅出他的矮來?

宋居正緊緊握住老二的手??雌饋?,他氣色尚好。我想,許是受了風(fēng)寒,人老藥陪著。從打量宋居正第一眼開始,我就一直凝視他的眼睛、眉毛,包括鼻子。老二松開手,也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們都希望能找出一些父親的影子??伤尉诱樕詈?,耳鬢處生了不少色斑,不說其他,單說眉毛就已經(jīng)耷拉到眼皮上,更別說酒糟鼻子了。

宋居正并不在意我們的審視,隨手指著宋家輝說,爹可喜歡他了。爹當(dāng)然指父親。我們喊爹,他也喊爹,聽上去有些別扭。宋居正說,小時候他天天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指的也是父親。我們的孩子也稱父親為爺爺。問題是,誰都能奚落的父親,何時講過故事?

老二打斷了宋居正的話,問道,宋哥貴庚?“宋哥”喊得貼切,彼此都不尷尬。宋居正“哐哐”止住咳,才掐著手指說,一九三八年生人,八十有二啦。說完歲數(shù),宋居正又說,比老大長十歲,比你長十二,對吧?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老二點頭說,哦哦。

父親活到七十八歲上走的,臨終前,父親指著南方說,通知他,一定通知到哦。我清楚記得那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夏之際,天氣濕熱,萬物葳蕤。當(dāng)時我正在上課,我教的是高中語文,那節(jié)課正給同學(xué)們解析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傳達(dá)室送來一份電報,我看到“父走,速歸”四個字,當(dāng)即泣不成聲。等我趕回老家,父親已經(jīng)咽氣多時。沒能替父親送終,成了我一生的遺憾。問題是,父親在臨終前,居然忘記了讓他引以為豪的兒子,單單提起宋居正。為此,過去上墳時,我一直默默問父親,爹,請您告訴我,當(dāng)年您到底有多失望呢?

宋居正說完年齡,老二估計在盤算父親流浪的年頭。如果宋居正是父親的私生子,肯定是一九三八年之前的事了,年份能對上茬口,謎團還在。

猜想老二想什么時,我對老二笑笑。

宋居正看到我和老二對笑,想起什么似的說,我?guī)銈兛纯蠢戏孔影伞?/p>

這種老房子現(xiàn)在極少見了,瓦是不太常見的陰陽小青瓦,小青瓦起起落落鋪展到屋頂后便隆起一道屋脊。屋脊中間盤踞著兩條石龍,看上去雕刻得還不錯。山墻由山石壘砌,或大或小,少了規(guī)則。不過山石之間的勾縫材料好像用的是黃土,眼下,黃土早已風(fēng)化成了粉末,經(jīng)過雨水,化作泥漿,顯出山墻的老邁和滄桑。

打開舊房子的門,宋居正指指堂屋中間的火塘說,忘不了這個火塘。所謂火塘就是山里人烤火的地方,從風(fēng)水學(xué)上說,在堂屋中間砌個石坑,說啥也不太吉利??赡菚r候山里人家都喜歡在堂屋建火塘,冬天烤火,春夏之際烘焙茶葉,就算到了秋天,火塘也能派上用場,烘烤板栗、紅薯、玉米和毛豆。宋居正說,大雪天,坐在火塘邊聊天,特別暖和。宋居正指指上首說,爹就喜歡坐在那兒喝茶,藍(lán)布棉襖,黑布棉鞋,一頂火車頭帽子,別提多精神。

啥啥啥?父親穿藍(lán)布棉襖,黑布棉鞋,還戴火車頭帽子?這是父親么?我疑問叢生,忍不住打斷宋居正的話。

宋居正并不解釋,繼續(xù)回憶說,爹喜歡唱《義勇軍進(jìn)行曲》。說話間,宋居正帶上手勢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父親會唱《義勇軍進(jìn)行曲》?我問老二聽過沒,老二搖頭。問老小,老小也搖頭。我想,宋居正說的那個爹,不可能是父親,父親只會向上抽鼻涕,咋會唱歌?

宋居正說,一次打靶,真槍實彈哦,備戰(zhàn)備荒,全民皆兵嘛。那天爹聽到山坳里響起了槍聲,就走向我們打靶的地方。爹見我怎么也打不準(zhǔn)靶心,搖頭說,三點一線,啪啪,就成了??晌乙廊淮虿粶?zhǔn)。爹惱了,接過我的槍,啪啪幾下,全部打在靶心上。

父親會打槍?我問老二,老二一臉懵懂,老小更糊涂。宋居正口中的爹和我們印象中的父親相去甚遠(yuǎn),宋居正到底在說誰?

宋居正見我們懷疑,搖頭說,爹有一套黃軍裝,剛解放時的那種。那些衣服和鞋帽,娘平時存放著,誰都不許碰。

說到這,宋居正看看外面的太陽,連說,先吃飯,吃飯不耽誤。

宋居正居然跟我們賣起了關(guān)子,這個宋居正,還會說什么?

宋家輝媳婦早早燒了一桌菜,說話中得知,宋居正的老婆是大前年走的。無論如何,面兒上說,我們是沖著宋居正的病來的,吃飯桌上,老二順手掏出三個紅包。

宋居正說啥也不接老二掏出的紅包。僵持到最后,宋居正惱了,大聲說,從這點來說,你們跟爹無法相比。宋居正陷入沉思一般,感傷地說,恩情這種東西不是用紅包丈量的。

老二訕訕地收回紅包,退還給我和老小后,端酒敬宋居正。

宋居正抿了一小口,松口氣說,爹走不出過去的陰影。

父親有什么陰影,為啥還走不出呢?

宋居正不說爹了,說娘。說到我們的娘,宋居正口氣凝重起來。當(dāng)年聽說阿姨走了,娘拍著大腿說,世上哪有恁傻的人?宋居正把我們的娘稱為阿姨,把他的娘稱為娘?如果不口口聲聲喊父親為爹,也就算了。喊來喊去,我們的娘算什么?老二擱下酒杯對宋居正說,不要喊阿姨啦,就叫你們娘。

宋居正不在乎老二的提醒,執(zhí)拗地說,我去見阿姨那年,真想把什么都說了,可爹不讓呀。宋居正夾了點菜,四處漏風(fēng)一般笑笑。

我們不想打斷他了,反正娘走了,他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宋家輝一直不插話,想必他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了。可我們還蒙在鼓里,我們不知道爹隱藏了多少故事。

宋居正接連喘了幾口氣才說,前番病了,我想這下完了。好在緩過了勁。那時,我想起爹了。宋居正嘮嘮叨叨的,急死人了。

宋居正停頓很長時間,才長嘆一口氣說,想到爹之后,我在火塘那兒燒的紙,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在那里燒紙。

宋居正確實老了,啰唆半天,依然沒有說到重點。

宋居正見我們有些不耐煩,加快語速說,幸虧燒紙問爹了,看看,不幾天,家輝就聯(lián)系上老小啦。

宋家輝聯(lián)系上老小的事,我們知道。那天,老小的嗩吶班進(jìn)山辦喪事,響奏手喝高了,比較山里和壽州,響奏手說,壽州豈是這邊能比的?響奏手很快就說到老小,咧咧道,我們的頭是壽州非遺項目傳承人,嚯。三說兩說的,宋家輝才明白響奏手說的頭是他壽州的老叔,世上還有這等巧合的事!

說到燒紙,宋居正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水霧。擦擦眼,宋居正才提高聲音說,魂魄會散,恩情不會。

我們關(guān)心的是宋居正到底是不是父親的私生子。

宋居正不知道又想到哪兒了,惆悵地說,那時候難呀,我們這邊不知道難成啥樣。當(dāng)然爹不止幫過我們一家。

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豬仔、花生和山芋,明白了大半后,帶頭笑笑。

宋居正苦笑說,老四,爹最疼你啦,好啦,不說這些啦。

這個宋居正真是老了,簡單幾句話,繞了大半個圈子,他到底想說啥?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之后的事。

宋居正居然能記住南京大屠殺的日子。

南京淪陷后,山里就有日軍了。

南京淪陷后,國民政府遷到了武漢。我清楚這段歷史。

二月的天,真冷。為了確保武漢的安全,國民革命軍在大別山沿線布防了重兵。當(dāng)時廖磊主政安徽,將軍到了安徽后,主動與活動在大別山一帶的新四軍四支隊取得聯(lián)系,接著便動員大別山地區(qū)的人民全面阻擊從南京方向馳援武漢的侵華日軍。

宋居正居然能把這段歷史說得這么清晰。想到這里,我對宋居正說,知道廖磊埋在哪兒么?

宋居正思維出現(xiàn)了短暫混亂,冷眼看我說,聽我說完可行?

行行行。這個宋居正,脾氣不小呢。

大別山的三月,還是冷。宋居正從二月說到了三月。

我順著宋居正的思路,不停查百度,百度得知,從一九三八年三月開始,侵華日軍就派遣了第十、十三、十四、十六兵團的十萬大軍,從大別山沿線向武漢聚集。為了確保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國民革命軍第五、第九戰(zhàn)區(qū)所屬部隊在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有關(guān)轄區(qū),展開了頑強的抵御戰(zhàn)。

宋居正見我玩手機,很不高興,加重語氣說,爹和我爹那個連已經(jīng)在冰天雪地的山頭上埋伏了一天一夜。宋居正說“爹”和“我爹”,聽起來混亂至極?!拔业笔撬H爹么?他親爹叫什么名字?

我的打岔,讓宋居正有了反感,他提高聲音說,我爹人稱宋老歪。

我嚇得不再說話,老二、老小也不敢吭聲了。宋家輝媳婦正在收拾碗筷。宋居正慢慢恢復(fù)平靜后,才緩緩說下去。大別山的冷你們沒有領(lǐng)教過,凍破天的樣子。

我想象著那種冷,風(fēng)帶著哨音,刀子一般翻滾,山澗小溪也凍得嚴(yán)絲合縫。整座大山,除了風(fēng)的呼嘯聲,沒有任何聲響。我為這些形容而得意時,宋居正見我笑,敲敲桌子說,爹問我爹,鬼子發(fā)現(xiàn)了?我爹是土生土長的山里人,熟悉山的脾性,想了一會兒才說,狗日的路不熟。正如我爹所料,進(jìn)軍武漢的日軍沒料到大別山里會這么冷,更沒有料到山路會如此險峻,何況還遇到了頑強的抵抗呢。走走停停,慢了腳步。拂曉時分,日軍終于走進(jìn)了國共兩軍組成的聯(lián)合伏擊圈。說到這里,宋居正揉起了耳朵說,爹當(dāng)年就是這么揉的耳朵。接著宋居正又搓搓手,我爹當(dāng)年就是這么搓手的。他倆揉耳朵搓手時,四面響起了槍炮聲。

爹和我爹都在十一連,這個連,聯(lián)合磨子潭游擊分隊,負(fù)責(zé)阻擊侵華日軍的一個小隊。按說近兩百人伏擊四十多名日軍,不說輕松,那也是手到擒來之事??烧娲蛄似饋恚虐l(fā)現(xiàn)日軍輕重武器火力猛,一度打得這邊措手不及。連長發(fā)現(xiàn)這么打下去,絲毫占不到便宜,于是讓官兵想辦法收縮包圍圈。爹和我爹他們借助山勢和樹林,一點一點收縮包圍圈。近距離圍殲時,爹和我爹這邊的兵力優(yōu)勢顯現(xiàn)了出來。打得興起,磨子潭游擊分隊突然吹響了沖鋒號子,十一連全體官兵跟著沖鋒號,壓向山谷下面的日軍。

宋居正一口氣說完這些,然后才喘息著說,你看那些資料不管用,我說的才是真實的,這些話都是爹親口告訴我的。

父親為啥把這些都告訴了宋居正,卻從未向我們提起?就算是真實的,許是父親流浪時道聽途說的,借來騙宋居正娘,好讓她開心。

宋居正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噘嘴說,爹和我爹早已感覺不到寒冷。爹喊,冒著敵人的炮火,沖呀。我爹喊,前進(jìn),前進(jìn)。負(fù)隅頑抗的日軍向沖鋒的人群丟手雷,手雷厲害呀,炸得山巖都著了火。爹和我爹他們被日本鬼子壓回山梁。就在那時,游擊隊那邊又吹響了沖鋒號,游擊隊員不怕死,站成一排向前扔手榴彈。前面的一排倒下,后面的一排又站了起來。爹和我爹他們受到了感染,跳出戰(zhàn)壕喊,拼啦!

那股日軍嚇壞了,不再抵抗,轉(zhuǎn)而開始撤退。

小股日軍還是突圍了出去,爹和我爹,隨著十一連官兵打掃戰(zhàn)場時,走到一道山崖下。爹見一個日本鬼子死的形狀有點奇怪,還拖著他走了幾步。我爹氣不過,上前踢了那個狗日的一腳。沒想到,那個狗日的裝死,等我爹轉(zhuǎn)身時,他站了起來,朝著我爹砍了一刀。爹發(fā)現(xiàn)了情況后,朝著狗日的開了一槍。狗日的倒下了,我爹血肉模糊的樣子嚇到爹了。爹抱起我爹喊,老歪,咋啦?我爹說,狗日的,詐尸。爹說,挺住,我這就背你下山。我爹攥住爹的手說,老弟,我不行了。爹看到我爹腸子流到了棉衣外面,驚恐地喊,不怕,我背你下山!我爹搖手,等舉不動手才說,妻兒和老娘,拜托你啦。

這是爹親口說的,過去村里老輩人提起那場戰(zhàn)斗,都說是真的。爹安葬了我爹后,號啕大哭,后悔沒有保護(hù)好我爹。

之前我爹常帶爹到家里看奶奶和娘。這天,我爹沒有回來,娘只看到了爹。娘問爹,老歪呢?爹問,伯母呢?娘吞吞吐吐說,冬天走了。爹不敢說我爹也走了,一直低頭流淚。

娘又問,老歪咋沒回來?

爹突然蹲在地上,號叫了起來,走了好,走了就不知道痛苦啦。

娘滿臉疑問。

爹哽咽著說,老歪走了。

娘不相信這是真的,看著爹問,有你在,他怎么走的?

爹說了大概,娘不信。爹急了,大聲喊,人命關(guān)天的事,我敢胡扯么?

娘懷里正抱著我,聽到我爹走了,突然撒了手。我“撲通”跌到地上。你們看看,我左腦邊上是不是還有一道疤痕?

我們沒有撥開宋居正的頭發(fā),從他的眼神還有痛苦的表情中,能感受到他的憂傷。

宋居正說完這些真的累了,不停喘氣,見我們終于不再打岔,接著說了下去。

說話間到了六月,大別山的熱,不像平原那種熱。這么說吧,到了夏天的中午,整個山林就像一個大蒸籠。爹和官兵們汗?jié)窳搜澴?、褂子。山螞蟥厲害哦,很多?zhàn)士都被叮咬過??晒俦鴤児懿涣四敲炊嗬?,有的干脆脫了上衣,僅僅穿著褲頭。爹打著赤腳,大家一直在拼命挖戰(zhàn)壕。到處瘋傳,這次途經(jīng)大別山的日軍要掃平大別山。爹和磨子潭游擊分隊依然聯(lián)手,負(fù)責(zé)圍殲狗日的一個中隊。中隊多少人?小百十吧,爹就是那么說的。

這次連長運用起游擊隊的戰(zhàn)法,誘敵深入。東一槍,西一槍,終于把日軍引誘進(jìn)了伏擊圈。槍炮齊鳴,瞬間小百十個狗日的只剩下三十幾個,零打碎敲,爹和游擊隊那邊都打得仔細(xì)而耐心。打到第二天清早,天亮了,剩下十幾個日本兵被爹他們圍進(jìn)一座山林。

爹和官兵們一起喊,繳槍不殺!喊聲大得嚇人。那時太陽剛出來,樹葉上都是露水。爹說,戰(zhàn)友們的喊聲也像沾上了露水,濕漉漉的。

爹會這么形容么?我問老二,老二搖頭,老小也不信,我半天才搖頭說,不可能。

宋居正不管我們信不信,繼續(xù)說下去,說到興頭上,他還站了起來,帶上了手勢說,游擊隊那邊齊聲唱起《義勇軍進(jìn)行曲》。開始歌聲不大,很快聲音洪亮起來,像要點燃整座山林似的。十一連官兵跟著游擊隊那邊一起高唱,歌聲響徹山谷。

這個宋居正,居然還會用“響徹山谷”來形容,他到底識不識字?這次我不敢打岔了,得聽他說完。

宋居正放低了聲音說,樹林里特別安靜。

這股日軍逃走了?會土遁?連長安排一個班分成三個小組,三到四人一組,背靠背,向小樹林深處搜尋。樹林里的霧氣,懸浮在焦煳氣味中。狗日的能去哪兒呢?等爹他們搜到樹林中間,突然發(fā)現(xiàn),一排排樹上吊著一溜狗日的,就像年終殺鵝。殺鵝見過吧?吊著脖子,就是那么吊著的。吊在狗日的脖子上的都是白綢布。爹說,當(dāng)時他們還好奇,問連長,哪兒弄到的白綢布?連長罵,南京少嗎?連長隨后高聲大罵,畜生!罵著罵著,連長不知為啥就動了惻隱之心,命令爹他們把那些狗日的就地埋了,具體埋在哪兒,爹記得特別清晰。

我還是忍不住上百度搜了下宋居正說的這場抵御戰(zhàn),很快得知,那是一場少有的抵御戰(zhàn)大捷,國共兩軍聯(lián)手殲滅了兩千多名侵華日軍。這場大捷,很大程度上延緩了日軍的兵力部署,有力地支援了武漢保衛(wèi)戰(zhàn)。

宋居正見我又在玩手機,站起來說,我說了半天,你們到底聽清沒?

我們一起張大了嘴巴。

宋居正這才松緩說,爹所在的十一連聯(lián)合磨子潭游擊分隊全殲了日軍一個中隊,那是了不得的大事,為此連長被提拔當(dāng)了營長,十一連全體官兵受到二十一集團軍的嘉獎。沒有想到,爹所在連的官兵同時受到了磨子潭區(qū)工委的表彰,區(qū)工委還給每個參戰(zhàn)的國軍戰(zhàn)士發(fā)了一枚勛章。勛章是鐵皮鑄造的,上面有鐵錘和鐮刀。

有天下午,爹到山澗那兒洗完澡,清爽后,爹對新任連長說,我想看看宋老歪妻兒。

新任連長也知道爹和我爹的關(guān)系,點頭說,快去快回。

從駐地到我家也就二十多里的山路,爹一路小跑,到我家才傍晚時分。

爹見到了娘,改口稱了嫂子。爹說,嫂子,宋老歪的仇報了。那時候娘已經(jīng)走出了悲傷,正準(zhǔn)備帶我前往地主家洗衣服。幾片茶園是租的,兵荒馬亂的,茶不值錢。娘為了養(yǎng)活我,選擇到地主家?guī)凸ぁ5牭侥锬敲凑f,攔住娘說,嫂子,我們不去洗衣服,這個家,我養(yǎng)。說話間,爹摸出兩塊大洋。兩塊大洋是爹一個月的軍餉。

娘想起了我爹,流淚說,天殺的,怎么就遇上你啦!

爹見娘收下兩塊銀元,松了一口氣,便急步走到老房子外面,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

爹看看天,又看看我,最后靠在一棵樹上說,我得歸隊了。

娘不想讓爹走,可娘不好意思挽留,畢竟天黑了。就在那時,我哭了,哭得有點莫名其妙。也許娘掐了我的屁股,也許我舍不得爹。娘聽到我哭,找到了借口,娘說,幫我抱會兒,我給你燒點吃的。爹在接我的過程中,卻把我弄到地上啦。

爹抱起我,慌張地說,說啥都得歸隊啦。說完爹一口氣跑向山道。就在那時,爹摸到了口袋里的勛章,爹想,這枚勛章,宋老歪最該享有。想到這里,爹又跑回頭,把勛章遞給了娘,大聲說,這是宋老歪得到的勛章,上次忘記給你啦。

娘接下那枚勛章后,失聲痛哭起來。

父親這么有情有義么?銀元、勛章?這些話為啥不對我們說?宋居正這么說,誰信?

宋居正見我們一臉懵懂,得意地笑了,呵呵說,不知道吧?正因為不知道,你們才那么對待爹。

我們咋對待爹啦?

宋居正喝口茶說,后來狗日的占領(lǐng)了武漢,戰(zhàn)事少了,爹常到家里看娘,一來二去,閑話多了,我親叔出來保的媒。

爹沒有想過這一層,看到是我親叔保媒,才羞澀地說,朋友之妻不可欺,宋老歪是我親兄弟,他的兒子我認(rèn)了。

我親叔以為爹看不上娘,搖頭說,也難怪,差距太大啦。

爹連連搖手說,不是那個意思,這里過不去呀。爹指指心口。

爹認(rèn)我作兒子的場面感人,娘讓我跪下喊爹,那時候我剛會說話。

一九四七年八月時分見到爹,我已經(jīng)能背柴垛啦。那年秋天,劉鄧大軍挺進(jìn)了大別山。爹那個團主動起義了。爹是一九三七年被抓的壯丁,想起了我爹的托付,爹主動回家了。爹對娘說,解放軍講理呀,一個戴眼鏡的軍官說,家里有老有小,割舍不下的,大軍發(fā)路費,發(fā)軍裝。爹要了路費,領(lǐng)了軍裝,就到我家來了。

說到這兒,宋居正突然哽咽起來。

十一

夕陽籠罩著山巒,磨子潭披上了橘紅色的霞光。宋居正帶我們看當(dāng)年爹打靶的山坳。山坳是兩座山擠出的一塊平地,一邊的溪水還叮咚作響。宋居正的腳步聲拖沓而凌亂,就像他的思緒一般。我一直想弄清他說的那個爹到底是不是父親。如果是的話,他跟宋居正娘到底什么關(guān)系?這關(guān)乎父親的人品,也事關(guān)娘的委屈。

宋居正見我和老二、老小一直不說話,急切地說,現(xiàn)在你們理解爹了吧?往遠(yuǎn)里想,爹能說嗎?如果翻出爹的歷史,全家能好?

真如宋居正所說,翻出那段歷史又咋的?父親打的是鬼子,劉鄧大軍挺進(jìn)大別山時,父親所在的團就投誠起義了,沒有什么好愧疚的。

宋居正指著我說,爹就被困在這兒啦,后悔沒有參加劉鄧大軍,慚愧呀,索性什么都不想說啦。

人都有困在某個地方的時候,水困在山上,路困在腳上,鳥兒偶爾也會被困在地上,如果宋居正說的屬實,父親估計被困在照顧宋居正和他娘身上。

宋居正拖長聲調(diào)說,在我們這兒,有了那枚勛章和軍裝,就證明清楚了我爹的清白。

是呀,父親完全可以用那枚勛章和軍裝來證明他的清白,起碼不會撒謊說當(dāng)土匪和流浪。

宋居正說,娘就那么勸爹的。爹說,勛章只有一枚,壽州認(rèn)了,這里咋說?

父親完全可以在他臨終前,把這些事情說清呀,我怎么都感覺宋居正始終在撒謊。

宋居正搖頭說,我也這么問過娘,娘說,他就那么個人。爹有次進(jìn)山對娘說,千萬不要告訴孩子們,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娘說,是不是太委屈他阿姨啦?

爹很久都沒有吭聲,娘那時都走了一年多啦。

娘確實不知道父親這些事情,父親不想說清過往,娘肯定被困在宋居正娘這邊啦。聽到這里,我一直想,爹為啥不跟娘說實情?比較起來,娘跟宋居正娘哪個重要?

這些想法,我不想對宋居正講,宋居正走到平地的盡頭停留下來,盯著遠(yuǎn)方說,一槍一個準(zhǔn),錯不了。

是呀,假如父親跟他口中的爹是一個人的話,槍法欺騙不了??赏练艘矔驑屟剑∥覞M心疑問,突然插話。宋居正有點討厭我了。他遠(yuǎn)離我,一直跟老小說話。宋居正說,娘后來向大隊、生產(chǎn)隊里說了真實情況。那時候老輩人還在,大家特別欽佩爹,大隊書記非但不舉報,還對知情人說,這個秘密都給我守住了。

我急忙插話問,這里比我們那兒好?

宋居正說,人心有桿秤,知道輕重哦。

我點頭沉思。宋居正又說道,一次爹進(jìn)山生病了,好像肚子疼。生產(chǎn)隊長安排幾個壯勞力把爹抬到鎮(zhèn)上。還有一次,爹進(jìn)山祭奠犧牲的官兵,生產(chǎn)隊長帶領(lǐng)全隊人都參加了。

為了那次祭奠,娘替爹做了幾套新衣服。之后,每次爹進(jìn)山,娘都讓爹換上新衣服,娘說,這樣才清爽。

說來說去,我感覺宋居正說的爹,依然不是父親。父親那么邋遢,給他什么新衣服估計也穿不出模樣。父親活著的時候,門檻上、柳樹下,連擤鼻子都那樣,怎么就贏得了山里人的尊重?或許父親在我們那兒贏不得尊重,通過說瞎話,好贏得別人理解。如果讓我選擇,我寧愿相信父親撒謊,好為茍合找借口。

老二見我不說話,也質(zhì)疑說,爹一九九三年才走的,九十年代,什么都能說了呀?

宋居正嘆氣說,我問過爹,爹說,一切都過去了,大家習(xí)慣了我現(xiàn)在這樣。

我插話說,那也不能裝瘋賣傻、任人奚落吧?尤其娘那里,總該有個交代吧?

宋居正低頭說,爹這點不好,他不該瞞阿姨,瞞你們,可他非要瞞下去,你讓我們咋講?這么說吧,這么說你們就懂了,爹有次進(jìn)山看《江姐》,爹對娘說,華子良裝瘋賣傻挺好。那時候我不懂爹的意思,現(xiàn)在想想,明白爹的意思啦。

宋居正見我們依然不太相信他的話,“咚咚咚”帶我們回家,接著,急馬三槍翻箱倒柜,很快找出了那枚勛章和軍裝,捧在手里說,你們到底是不是爹的兒子?這些東西能假么?

東西不假,事假。但凡父親有宋居正口中的一點影子,我們早信啦。

宋居正捧著勛章和軍裝再次哽咽起來,他把頭埋在軍裝里,哭著說,爹,他們咋啦?

見宋居正哭得傷心,老二安慰說,或許我們都被爹騙啦。

宋居正指著老二罵,你混蛋,咋能這么想?你知道我娘多么喜歡爹么?為了爹,娘一輩子都沒有改嫁。阿姨走了,娘求爹把她娶了,猜猜爹怎么說?

我們不敢吭聲了。

爹說,答應(yīng)了兄弟,一聲嫂子就是短長。

見宋居正有些激動,我急忙打岔說,好了,好了,接受另一種結(jié)果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你說的爹,跟我們心目中的爹反差太大,得仔細(xì)想想。

宋居正不停搖頭,悲涼無處發(fā)泄似的,嗷嗷喊了兩聲。

宋家輝和他媳婦做好了晚飯,見我們回來,宋家輝拉住宋居正的手說,剛開始,我也不信,現(xiàn)在不是信了?

第二天宋家輝送我們?nèi)バ蘩韽S那兒提車。我對宋家輝說,告訴你爹,即便他說的是實話,我們還是不能原諒爹,不是有句古話嘛,和尚、帽子哪頭親?爹不會不知道。

這不像一個教師說的話,宋家輝突然間愣住了。

十二

到崗郢都快中午了,我剛停下車,豁鼻子和二傻子一起圍了上來,豁鼻子橫擔(dān)衣衫說,太不像話啦。

二傻子跟在豁鼻子后面,這兩個家伙一直形影不離,他攔住我們干啥?

不知道二傻子是不是豁鼻子教的,破口大罵說,不肖子孫,我打。二傻子罵完,脫下鞋,單單砸向了我。

我們進(jìn)山,咋就惹到他倆啦?這兩個家伙。

等我們進(jìn)屋,豁鼻子還在外面喊,笑話,就是一個笑話。二傻子不知在砸什么東西,接連罵,狗日的,我打,我打。

這叫什么事嘛。

氣鼓鼓坐定,二嫂急忙問老二,究竟像不像?

老二不說話,我也不想說話。

二嫂問,到底咋啦?

一兩句話解釋不清,老小說,不問行不行?

那天中午,老二主動要求喝酒,我也喝了不少。不過這次醉了的是老二,老二吐得一塌糊涂。老小沒吐,拽住我的胳膊口齒不清地說,如果宋居正說的都是真的,怎么跟娘說?

老二醉酒后,上床就說起了夢話。老二說,娘,我看清了。夢話斷斷續(xù)續(xù),直到鼾聲震天時,又嘟嘟囔囔說起“半分工”啦。

二嫂喊我們?nèi)ヂ?,聽到半道,我想,看來老二真的被困在“半分工”上啦?/p>

那天中午,我也做夢了,我居然夢見父親,我問父親是真是假。父親笑笑說,你們幾個想干啥?害得我在這邊又解釋不清啦。

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太陽明晃晃的,我又想起了弗洛伊德。我想,我的潛意識是不是信了呢?如果信了的話,今后說起父親,我該咋講?

那時,我眼前不停躍動著火塘邊的形象,宋居正和他娘,依偎在父親的身邊,溫馨而和諧,火塘里的灰燼,忽明忽暗,忽暗忽明,輕松極啦。我心里猛地生出沉重,我想,那會兒父親到底有沒有想起娘?想起的話,他心里咋想?

蜜蜂嗡嗡作響,鉆進(jìn)房間里,怕是也迷路了吧。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xué)院第二、三屆簽約作家?,F(xiàn)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聯(lián)任職。自1986年以來,出版、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500萬字。曾出版發(fā)表過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鐵血雄關(guān)》《遙聽風(fēng)鈴》《中原沉浮》、長篇小說《響郢》《憩園》、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寒腔》、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小說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入選各種文學(xué)選本十余次。曾連續(xù)四次獲得安徽省政府文學(xué)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xué)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