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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刊》2021年10月號上半月刊|茱萸:夜何其(組詩)
來源:《詩刊》2021年10月號上半月刊 | 茱萸  2021年12月16日07:29

想象陳子昂

——為一次未成的射洪之行而作

我想象自己能有這樣一次旅行:

從上?;蛱K州,搭乘航班或高鐵

到成都,再登上赴射洪的汽車。

相比細(xì)雨中騎驢,如今入川倒是

便捷了許多。但真正的造訪

從未實現(xiàn)(一如真正的理解常常

淪落為謬托知音),障礙并非山川

阻隔,問題在于如何涉渡時間之河。

生死不過是其中涌現(xiàn)的浪花,

而河流的奔騰從未止歇。

 

不用到場都能想見,你真實生活

于此的真正痕跡早已所剩無多。

讀書臺,埋骨地;悲風(fēng)屢起于

空山獨(dú)坐。寶應(yīng)元年的射洪美酒

冬釀春成,51歲的杜子美

曾在此極目傷神、長歌激烈。

正在此年歲末,他的俊友李太白

剛剛成為新鬼;他的前輩陳伯玉

已經(jīng)故去多年;他的追隨者們

尚未出生……他的耳邊興許依然

回蕩著《登幽州臺歌》的音調(diào)。

 

我的到訪能為這個場景增添任何

有意味的瞬間嗎?大概是再次

唐突古人?歐風(fēng)美雨和聲電光影,

數(shù)碼復(fù)制與賽博廢墟——之于你

我們是枯樹上長出的、被它們

所滋養(yǎng)起來的新枝,隨時用來

制成斧柄,裝上磨得锃亮的刃口

將你的墓園和故鄉(xiāng)周遭的樹林

砍伐得干凈、整齊,便于迎接

地產(chǎn)商的樓盤、旅游區(qū)的開發(fā)

以及網(wǎng)紅的打卡。這些跟你的事業(yè)

 

毫不相關(guān)。你的事業(yè)曾經(jīng)是

任俠使氣,是折節(jié)讀書,是高談

王霸大略的慷慨陳詞,是征伐燕薊時的

投筆從戎。你的事業(yè)

還是泫然流涕,是樂善好施,是

悶悶不樂的居官,是歸隱故園

采藥養(yǎng)生的安度。你的事業(yè)甚至

包括續(xù)寫《史記》,與君子為友,

與小人搏斗,可惜它們均中斷于

命運(yùn)奇特的安排。猶如千余年后

靜穆的守墓人默然無聲地歿去。

 

我想象著當(dāng)年,有雨的暗夜,

有人窺探到了潮濕的縣獄中

回蕩著你在42歲上的喟嘆。

你遭摧毀的肉身有明亮的蛻殼,

它被草率或鄭重地掩埋。它變得

無關(guān)緊要。你從此得以寄身于

修竹或孤桐,成為簫笛、琴瑟,

演奏,種下聲音的龍種。你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能如此輕盈,

隨著風(fēng)就能飄蕩到任何一處耳膜。

 

汨羅江畔詩圣遺阡

蟬蛻地,羽化鄉(xiāng),語言之翅的

輕盈,足以負(fù)載生之沉重?

燭炬高懸于紛紜眾說,追光者

借機(jī)洗去事實的幽暗:即使

早成空址令人狐疑,本地

終究安眠過一個真實的收信人。

 

我們走陸路。汽車穿過市鎮(zhèn)

村落與山洞隧道,沿江往東,

想象你當(dāng)年走水路的情形。

想象那孤舟中的老病之軀

如何最終停泊到了這小田村?

如何于最后的時日抵抗風(fēng)痹

折磨?如何回顧生、遭遇死,

囑咐家人,闔上眼睛,埋入

泥土直至肉身腐爛僅存白骨?

 

據(jù)說,埋過你的大小墳塋

共有八處之多(一如你歷經(jīng)

多地的遷徙與漂流),位于汨羅

江邊的這片初葬地鮮有人知:

同是命運(yùn)的恩賜嗎?哀傷相若,

你生前卻無庾信那般的盛名。

 

隔壁的村莊叫杜家洞,相傳

來自你次子宗武的血脈。你曾于

他的生辰說什么來著?“我

和你之間的聯(lián)系不止是基因

與親情,還有詩的事業(yè)?!?/p>

汨羅江畔,我們遭遇的則是

你的另一份遺產(chǎn):湘楚之地

伏枕書懷的半死心映照著

千秋一寸心,折射出沿岸的

 

楓葉與青山,繚繞水霧里

煙白的屋宇。初夏縱然和

蕭森慘冬有別,我耳邊猶自

鼓蕩著你那句“生涯相汨沒”。

對,汨羅的汨:飛騰的前輩攪動

江水,制造綺麗的余波無盡。

 

譯者之勞

——給Stephen和Catherine

半截巴別塔建起心亂徒惹,

內(nèi)部構(gòu)造卻有待完成精密。

多數(shù)時候人們看見語言工地

狼藉一片,談何使命神圣,

譯者天職總落于具體的難題。

 

該項勞動被喻作盜火撐船

希緒弗斯推石或吳剛伐桂。

將來某日高山為谷深谷為陵,

月球殖民得到了巨大推進(jìn),

光芒耀目如斯?jié)i漪俊美無限,

終于可以歇息的熱情又煮沸

 

焦思,再熬出盡職的膠絲,

不同文字間的黏連變得緊致。

這份天職的起源如此古老,

世界文學(xué)(假如它的存在

并不是一個幻覺)的祭司請

 

牢記自己的權(quán)柄:真花暫落,

畫樹常春。勞作刻印的青翠

記憶是技藝,原文在翻譯里

再度盛開,且將愈發(fā)繁茂。

 

夜何其

花神從暗處催動

太平洋

開出一排浪,

撞向牡蠣與礁石。

 

微雨之昏限制目力,

濃云矯飾為夜的化身。

海風(fēng)咸腥,助燃纖指

凝成一支蜜炬先行。

 

未遇傳奇于江皋,

但新琴鍵按出了解佩令,

雜以海岸線修遠(yuǎn)的顫動,

海灘不倦的喘氣。

 

無從準(zhǔn)備對夜的講稿,

作一夕幽深的駭談:

設(shè)法抵御的夜之黑藍(lán)

吞噬著漸次消失的鯨群。

 

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

簾幕垂。戀慕之杏核

藏身于層疊的果肉,

有人輕聲問:夜何其?

 

李賀《春懷引》新釋

妙齡人的酣眠即使能比那堆

碩大的花片還沉——足以壓低繁枝,

又何處尋得通往綺夢的芳蹊?

況且還要時不時醒來,領(lǐng)略

午后的短晴或薄暮的雀躍,

直到夜幕裹住初春單薄的身體、

為愛情與未來揪緊的心。

 

醒來就是從夢中往外眺

散發(fā)著迷人氣息的一輪新月,

擺脫原先側(cè)躺而蜷著的睡姿,

伸完懶腰后繃成一根弦,向

緊張活潑的夜生活進(jìn)發(fā)。它或許

要被裝配到天邊的那張黃金弓上,

無風(fēng)自動,奏響歡樂的曲子。

 

她或許又不甘心這樣的醒來,

因為在黑甜鄉(xiāng)中被撥弄的弦不止

一根:她的每縷發(fā)絲都能發(fā)出

不同的歌聲和異香,在從首飾盒

進(jìn)入的奇境里上演數(shù)場音樂會。

她希望那時候有風(fēng),能將

這些音符和氣味吹到夢外去。

 

然而夢外如今只有吹散的輕塵,

晝夜顛倒后對一切恢復(fù)如常的癡想。

當(dāng)然她也可以選擇繼續(xù)睡,直到

向下一個早晨的曙色地帶迫降,

將體內(nèi)叛變的各個零件牢牢系住。

在此期間,不妨效法白晝時對咖啡的

眷戀那般,給意猶未盡的夢境續(xù)杯。

 

韓國東海岸沿途隨記

——為友人、翻譯家徐黎明而作

從青松郡出發(fā),我們乘大巴沿東海岸

北上。用當(dāng)?shù)靥禺a(chǎn)蘋果釀就的露酒

在車廂的熱鬧中安靜地散發(fā)著芬芳。

眼前的海,形狀如頭部朝向西南的一頭

巨鯨,古人將它稱作鯨川之海。因霧的

緣故,并不蔚藍(lán),而呈現(xiàn)出一種藍(lán)紫色。

 

在海邊餐廳午飯,吃一種入口即化的

食物:某種海鱔類的魚。它給牙齒和

口腔帶來深重的踏空感,仿佛剛剛吞下

一朵朵細(xì)小的云團(tuán)。飯后,在海灘,

目睹大海的體內(nèi)安裝了一臺不安分的

馬達(dá),即使沒有風(fēng),海浪依然一排排

不停造訪沙灘。腸胃逐漸適應(yīng)了云團(tuán)的

進(jìn)擊。海神正彈撥祂的白色琴弦。

 

東海岸禿黃的田野,在公路和遠(yuǎn)山間

成片攤開。因為結(jié)冰,水渠已停止流動,

一層層薄的積雪散落于收割后的暗淡中。

暮晚將臨,夕光收工前將它整日的做工

記錄在了這些小片的紙張上,摻雜著

興奮與疲憊的旅行者們,就這樣見證了

一次“日結(jié)工資”的到賬:白銀為主,

黃金為輔,見者有份,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