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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水笑瑩:百年好合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 | 水笑瑩  2021年12月17日07:06

水笑瑩,1992年生,安徽蕪湖人,現(xiàn)就讀于華東師范大學媒體與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作品散見于《萌芽》\[ONE·一個]等。

百年好合

水笑瑩

出了住院部大門,陳俊青來到醫(yī)院外的食堂,買了五毛錢的面條,五塊錢花菜燒肉絲算是葷菜,又在素菜區(qū)打了兩塊錢的紅燒豆腐,那豆腐白生生的,上面浮著一層赤色醬料。食堂是單獨的兩層建筑,外頭新刷了白漆,里頭的藍色塑料椅子因為用久了,上面白蒙蒙一層,日頭大,她撐了傘,提了飯盒,走過沒遮攔的空地,才回到住院大樓的一樓大廳,再等電梯上去。有人拉著她問,大姐,哪個電梯能到七樓?陳俊青努努嘴,喏,對過那一排,靠右那三個。

她提著飯盒擠進電梯,走到角落里。旁邊兩個男人,看起來像是兄弟,一樣的黑瘦,像曬干后抹了醬油的醬黃瓜,一個說,這病怕是好不了;另一個說,他年紀大了,手術也吃不消。電梯一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到十層以上,松動了不少,她靠在電梯里的欄桿上,二十層一到,才不慌不忙地下去了。

茶水間里,幾個人正在微波爐前排隊熱飯。她從飯盒里撥出一小部分面條和豆腐,放到另一個碗里,面有點坨了,她加了點自來水進去,用微波爐打五分鐘后,再用筷子把稀爛的面條和豆腐夾得更加碎,晾涼。叫阿鳳的護工在她前面使用微波爐,她瞥到阿鳳的飯盒里有雞腿和百葉結紅燒肉,食堂的標價都是十塊錢。一頓飯就是二十來塊,這么吃哪能存得住錢!她心想,剛來的時候阿鳳不是這樣,六塊錢的青椒土豆絲蓋澆飯就是一餐,她想著,覺得護工間的一些流言蜚語似乎得到了驗證。

面條稍微涼點后,俊青端著碗和飯盒去了病房。她給田玲當護工的時間不長,她們同歲,都屬蛇,五十六歲。田玲上個月剛經歷過一次腸胃大出血,俊青知道,對腸癌病人來說,大出血意味著時日無多,即使暫時恢復過來,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俊青問田玲,是躺著吃還是坐著吃?田玲說,你扶我坐起來吧??∏喾鲋苄⌒?,早前幫田玲擦拭身體的時候她留意到,田玲背后的皮膚下有好幾塊青紫的地方,俊青知道那是出血點,每一個動作都格外小心。醫(yī)生也說,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每天輸點紅血漿,讓她好受些。因為體內還有小的出血點,床上一直墊著尿墊,到了這一步,人就像艘要沉的船,哪里都是漏洞,修補都不知道從哪里下手。

田玲吃過幾口,就表示自己不想再吃了??∏鄦柼锪幔芍€是繼續(xù)坐一會?田玲擺擺手說,我血不夠,坐久了血就供不到腦子里,還是躺著吧。她躺下后,用一只手摳著另一只手的指甲,俊青匆匆吃了幾口飯盒里的飯。田玲的侄子田亮拎著一袋水果進來,剛好看到了,跟他姑說,別摳,你血小板低,摳出血就不好了。又把水果放到病床前的柜子上說,陳姐,你們吃。

田玲不說話,仰頭看著輸液袋,藥水一滴滴往下流,時間一點點往前走。她問田亮幾點了,田亮說,快十二點了。田玲說,你不去送外賣嗎?田亮說,今天不送,休息,來陪陪你。田玲說,明天能輸血小板嗎?田亮說,應該能輸?shù)?。其實俊青知道,血小板是搞不到的,田亮這話只是為了安慰他姑媽。

剛在茶水間洗好碗,俊青就接到阿媽的電話,她覺得詫異,阿媽沒上過學,只會口頭算簡單的賬,不會寫數(shù)字,更不會撥號碼。小時候家里養(yǎng)鴨子,晚上趕鴨子進棚,都是俊青負責數(shù)數(shù),阿媽在后面,用一根拴著蒲扇的細竹竿趕鴨子,嘴巴里發(fā)出“噓噓”的聲音。前兩年阿媽得了關節(jié)炎,不大能走動了,阿爺(爸爸)今年七十九歲,身體還算硬朗,但他的興趣在牌桌上,菜園子長了草,鴨子也只剩下五六只了。藥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吃,阿媽的病沒有好轉,手腳都已變形,像雞爪子。

她知道阿媽是為什么事找她,多半是阿爺撥的號碼,但他不好意思跟俊青說,就讓阿媽開口。她接了電話,問阿媽身體怎么樣,有什么事。阿媽嘴里說著話,俊青聽不大清楚,阿媽的牙齒已經脫落了好幾顆,精神也不太好,講話沒有條理和邏輯??∏嘧尠斀与娫挘娫捘穷^阿媽對阿爺說,我說讓你說吧,我講又講不清楚。

阿爺說,前幾天你回來過端午,我跟你說的事,你還記得嗎?弟弟妹妹們都覺得沒問題,可以湊點錢出來,現(xiàn)在就看你怎么想了??∏喔斦f,我曉得了,你不要老是催,我還要跟人家侄子商量的。

俊青的老家濡江縣和蕪湖市之間,只隔著一條長江。端午節(jié)她回去看過阿爺阿媽,替他們打掃了屋子,換上蚊帳,給阿媽剪了頭發(fā),屋子前面的石榴樹分開了好幾棵,擋住了陽光,她用鐵鍬砍斷了,石榴花撒了一地,她撿起來,用線穿成一串,掛在蚊帳上。阿媽問她哪里拾的鞭炮,過年了嗎?阿媽已經有點糊涂了,又或者是在屋里待得太久,分不清四時變化了。

端午的午飯是她和阿爺做的,二妹俊霞一家在北京,好幾年才回來一次,錢倒是年年打,因此阿爺常說俊霞孝順,喝酒的時候說,打牌的時候也說。小弟俊亮陪媳婦去娘家過節(jié)??∏嗟恼煞蛟缒耆ナ懒耍ㄒ坏膬鹤咏衲隂]有回來過節(jié),于是她索性回去陪陪老人。

阿爺從蘆葦蕩邊扯了一把嫩艾草掛在門上,俊青看見了,問阿爺,菰瓜長出來了嗎?阿爺說,出來了,扯了邊上幾根,掰開有點老了,蕩子中央的嫩??∏嗑砥鹧澞_,拿起鐵鍬,走到屋后,兩片寬寬的田延伸至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河灘,田沒有年輕人種,只有老人在邊上稀稀疏疏點了幾窩豆角,用撿來的木棍搭了架子,雞在下面用腳劃著泥巴找食。一條長長的田埂,爬滿牛筋草,六月雨水多,田埂上的爛泥里還留著阿爺?shù)哪_印,俊青把涼鞋脫下,赤著腳走過,不遠處是陳家老墳,山坡一樣的墳堆上古樹抱成一圈,千禧年后,房下不少人外出做生意賺了錢,他們請道士挑了吉日,用水泥沿著墳堆圈里起來,箍桶一樣,樹木一棵未動,按照道士的說法,這些都是根本。房下的長輩死去,都要進陳家老墳。與時俱進一般,死去的人的住所條件也得到了改善,道士托著羅盤,嘴里念叨著咒文,在一個地方定住,指揮族中的男子用鐵鍬挖了一抔土,蓋住一張黃表紙,道士指明,要在這里建一個陰宅,背山靠水,澤披后世。很快,陰宅建了起來,朱紅的對開木門,鎏金的獸頭門環(huán),金燦燦的琉璃瓦頂??∏嘟涍^陳家老墳,她知道,從陰宅建起來至今,已經有八位長輩的骨灰盒蓋著紅布被送進去了。

經過陳家老墳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正對著田埂,是一個雙人墓,墓碑上刻著的先考先妣的姓名和生卒年早已模糊,墓旁的寶塔松已有兩三個人那么高,一只母雞孵在墳上,另一只母雞在一旁用爪子劃著砂土找蟲子吃。盡管這墳從她出生時就在,先人的骨殖可能早已化作泥土,但每次經過,她都要加快腳步,土蛙藏在草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咚”的一聲跳到路邊的小溝中,這些小溝渠聯(lián)通著村子里的小池塘,一路延伸到路盡頭的大河灘。這十來年,村中生產羽毛球的小作坊多了起來,羽毛是從東北那邊進過來的,上面滿是灰塵、螨蟲和血污,工人們扛著一包包羽毛,送進大蓄水池里,再倒進兩桶雜牌的洗潔劑,清洗后再過兩次水,羽毛就變白了,白得看不出它是從血肉里拔出來的,村中的溝渠也一天天渾濁起來了。

過了陳家老墳,右邊有一片香樟樹林,她拐了道,向右,香樟林盡頭有弟弟俊明的墳。二十歲那年,俊明喝了一瓶敵敵畏,死掉了。

俊青記得清清楚楚,1987年農歷十月,正是收晚稻的季節(jié),早起有一絲冷,人們穿起了長袖外套,家家都緊盯著地里的稻子,吃飯時也不像往常一樣,一群人捧著碗蹲在樹下相互開玩笑了??∶鳑]考上大學,回家當了農民。他在縣里讀的高中,那時候俊青拿了家里的鴨蛋上街賣,會穿上新的的確良上衣,夏天衣服上別梔子花,秋天是白蘭,兩條麻花辮綁得緊緊的,扯得頭皮痛。賣了鴨蛋,她會抽出一點錢,去縣二中送給俊明。她還記得,當時縣二中的大門遠沒有今天氣派,看門的老大爺嗓門大,問她找誰,她在門口的臺階上蹭掉腳下沾著草葉的泥巴,抻了抻衣角,大方地報出俊明的名字。鄉(xiāng)下人進城,總是不說多話,怕露了怯,只有在這個時候,俊青才會感到驕傲。進了校園,她走在水泥路上,教學樓是一棟六層建筑,如今早已推翻重建了,她找到俊明的班級,俊明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位子上看書。但有一次,她沒找到他,經過他的同學們的指點,在教學樓后頭的小花園里找到了俊明,他正和一個女同學并排坐著,女同學手里拿著一只蘋果,俊明又從包里掏出一個蘋果,女同學把它們都塞進書包,兩人笑著說話——俊明戀愛了。

高考失敗后,俊明回到了家,戀愛也不了了之,他無所事事,每天悶在房里。割晚稻需要人手,阿爺跑到房里,一把掀開俊明的被子說,雞都叫了幾遍了,你阿姐老早就做好早飯了,快起來吃了去割稻??∶鞔魃涎坨R,穿了布鞋就要出門,阿爺拉住他,從房門口拾起一雙草鞋給他,說,今天穿這個,別弄臟鞋??∶鞔┥喜菪?,就沒有穿平時穿的白襯衫,而是套了件打了布丁的土布襯衣,戴著草帽拿著鐮刀就下地了,早飯也沒吃,任憑阿媽在后頭喊著吃早飯,也不回頭。

俊明割稻很下力氣,但畢竟是個拿筆桿子的,俊青在一旁,聽到他的喘氣聲,就讓他去田埂上坐著歇一歇。俊明直起身,捶了捶腰,阿爺在不遠處喊,俊明,用籮筐挑了稻草回家吧,明天再打稻谷??∶鞅鸶钕碌牡径?,放到田埂上,再連同田埂上的其他稻稈一起歸攏到籮筐中,蹲下身,一只肩膀把扁擔挑起,阿爺抱著一把稻稈,添在了籮筐中。俊明吸一口氣,晃晃悠悠地挑起扁擔,上了田埂,經過一個溝時,他沒留意,跌了一跤,栽在旁邊的荸薺田里,一身泥水,眼鏡也變了形。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阿爺說著,還是去扶起了俊明,對他說,回家換身衣服,稻子我們晚上再挑回去,快到中午了,你阿姐上午燒的粥還剩不少,你盛出來涼一下,再撈點咸菜出來炒蠶豆米,中午送過來。

忙到中午,人的影子都變短了,旁邊田里的人都坐到樹蔭下吃午飯了,俊明還是沒有回來,俊青在荸薺田里招水洗了手和腳,上了大路,打算回家看一看。她回到家,發(fā)現(xiàn)粥還在鍋里,咸菜也沒有撈出,雞窩里的雞蛋也沒有人拾。她敲了俊明房間的門,無人應答,她推開門,俊明倒在地上,嘴巴里全是白沫子,身體還在抽搐。

村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借來大隊的拖拉機送俊明去縣醫(yī)院,晚了??∶鲬斒腔丶液缶秃攘宿r藥,送到醫(yī)院,毒素已經進入血液了,大腦也因為缺氧而腦死亡了。

俊青走到俊明的墳前。當初下葬時,還是土葬,俊明沒結婚,無兒無女,不能算“成人”,因此也沒有墓碑,更不能進陳家老墳。這兩年,家中人出了點錢,把俊明的墳修了下,在原來的墳上修了一間小水泥屋,也算是對俊明的一點惦記??∏嘤描F鍬鏟掉了墳前的雜草,又用草結了個把子,掃了掃墻壁和房頂上的灰。這里地勢算高,能看到不遠處的大河灘,大河灘不是某一條河,而是不間斷的一片湖區(qū),地勢很平,湖水無邊無際一般延伸著,太陽出來,水汽蒸發(fā),在空氣中留下透明的波動痕跡。四時常能看到鷺鷥成群飛在湖上,冬天還能看到北方飛來過冬的天鵝和大雁。再遠處就是山的輪廓,但山很遠,只在晴天才能看到。

俊青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看了這么多年這種風景,俊明會不會覺得厭倦?

回來的時候,俊青手里多了一把嫩菰瓜。吃完飯,阿爺讓俊青幫他把堂屋里的觀音像和香爐搬到廚房,下午,三表爺?shù)膬鹤雨惤褚獊斫o阿媽禱告。三表爺家后院專門收拾了一個大房間,墻上畫了耶穌像和紅紅的十字架,再擺上一臺鋼琴和幾排木椅,每到禮拜天,都會有牧師夾著黑提包過來,村中的老人推了三輪車,中年女人騎著電動車,到點就來,座椅不夠時,好些人只能坐在蒲團上,小房子里不時傳來唱歌和鋼琴的聲音。每到圣誕,房子前就會有一個籮筐,信眾們往里面扔點錢,就進房子,里面請了人來唱歌。后來大家不喜歡聽唱歌跳舞,就請本地的廬劇班過來,唱《傻子拜壽》或者《酒鬼子上吊》一類的劇,聽完戲,每人能領一包糖回去。

阿媽過去也常去,但自打關節(jié)炎癥狀加重后,就很難出門了。阿爺,該吃藥還是吃藥,禱告好不了??∏嗾f著話,手里捧著觀音像,很小心。曉得嘍,藥不曉得吃了好多,什么偏方俊亮他們都打聽過,你阿媽的手越來越嚴重,禱禱告,興許有用,我每天早上也給菩薩燒香,有時候,就是看運氣。方家碾有個人,得了關節(jié)炎好多年,嚴重的時候下不來床,有天不知道哪里來個算命的,給了她一副藥方,喝了就好了,現(xiàn)在天天去摸牌呢。阿爺說話的聲音很小,生怕房間里的阿媽聽到??∏嗾f,過完節(jié)我回蕪湖,阿媽的手要是嚴重了,你就跟俊亮說,到蕪湖來看。

阿爺點點頭,問俊青,方磊在上海怎么樣?談對象了嗎?俊青把觀音像放在廚房的小桌子上,桌子下有一個紅桶,里面放著包好的生粽子、鴨蛋和蔬菜,漢菜(莧菜)、茄子、青椒都有,滿滿的,她知道,這是阿爺給她準備的。她說,我一跟他說這個,他就掛電話,他那個什么公司,天天加班,還存不到什么錢,房子又那么貴,到頭來還不是要啃我的老骨頭!

果然,阿爺指了指地上的紅桶說,你一會帶回蕪湖去。年輕人,能出去搞到錢,不像我們,就等著進陳家老墳了。

講完這些,他沒有走,而是坐在桌子邊對俊青說,家里這么多兄弟姐妹,我最疼你跟俊明。我以為你是有福氣的,你跟著傳茂頭幾年,日子過得舒心呀,我看著也高興。誰知道傳茂死得早,我也沒能力幫你們,你一個人伺候病人掙錢?,F(xiàn)在方磊熬出來了,你的福氣估計在后頭呢,但是你大弟俊明,是真可憐了,有時候半夜想到他,我的心都揪到一起,頭和腳像泡在大河灘的水里一樣冰冷。

俊青不知道阿爺?shù)降紫胝f什么。

阿爺不緊不慢地說,你阿媽這個病老是不好,我就想著去找了關亡的人,說俊明在下面孤獨,沒成人就走了,魂不散呢,一直在家,你媽身體才一直不好。俊青覺得有點荒謬,沖阿爺說,那有什么辦法?冬至我去香燭店里買個紙扎人燒給他?阿爺拿手來回摩娑著桌子,忽然咧開嘴笑,像是在掩飾尷尬,我想,要不你們姊妹幾個湊點錢,找個人家,把俊明和人家女孩的墳遷到一起,也不用像過去那樣黑天里擺酒吹嗩吶,讓山人來做個法就行。

俊青看著觀音菩薩手里的凈瓶,想了會才說,依我的想法,沒這個必要,這個錢不曉得要多少。再說,俊明走得早,現(xiàn)在上哪找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個個家里都當寶,不會答應的。上了年紀的,哪個家里沒老公孩子,誰愿意把墳遷過來?去偷?去搶?阿爺不說話,抬手擦了擦眼淚說道,我那天說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哪知道他氣性那么大,要是早點發(fā)現(xiàn),拉醫(yī)院說不定還能活。他的聲音像雨天屋檐上流下來的細細的雨簾,被風吹得顫顫巍巍。

二爺在家嗎?陳建民朝里喊,俊青和阿爺出門,陳建民夾著一本《圣經》進來了,阿爺領著他去了阿媽的房間,一會兒,俊青聽到嗡嗡的念經聲。

堂屋里的座鐘“咚、咚、咚”地敲向下午三點,一只貓?zhí)喜鑾?,香爐后觀音的神像被暫時藏在了廚房,那貓就蹲在那里,自顧自地舔著手掌上的肉墊。

打完電話,俊青回到病房,田亮正在給田玲讀手機上的新聞。

田亮今年三十剛出頭,穿一件半舊的棉T恤,身上曬得像醬鴨,他話多,愿意跟大家聊天,從十幾歲進電子廠到現(xiàn)在送外賣,將來想開店的事,他都愿意跟大家講。他不是每天都來,俊青有時候聽他跟老婆打電話,能察覺到他老婆對這個生病的姑媽的抱怨,但只要醫(yī)生囑咐了買什么藥,俊青一個電話,田亮就會過來。

田玲沒結過婚,俊青打電話給兒子的時候,時不時以田玲為例,告訴他不結婚的壞處,到老了一個人住院,無兒無女,沒人照顧,兒子總是不耐煩地掛掉電話。田玲左腿膝蓋以下是空的,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骨折了,村子里找了個正骨的老頭接上了,但是接得不到位,幾個月過去了,腿一直腫著,里面的骨頭刺著痛,家里借了自行車把她送去醫(yī)院,小腿骨骨折,正骨是治不好的,收著治了好幾個禮拜,因為拖得太久了,又是夏天,感染一直好不了,再拖下去容易得敗血病,最后截了肢。田玲養(yǎng)好身體后,第一件事就是拄著拐棍,去正骨的老頭家,把他家的窗玻璃全砸碎了。

因為失血和癌痛,田玲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說話,活著就夠費勁了。田亮給田玲讀了會新聞,田玲就閉著眼睛別過頭,俊青知道,那是疼起來了。

有一次,俊青問田玲,你那么愛念書,怎么沒去考大學。田玲說,怎么沒念,那時候讀書多苦呀,冬天兩只手上都是凍瘡。兩次我都考上了師范大學,因為我這條腿,人家不收。俊青咋舌,要不是這條腿,田玲現(xiàn)在說不定是能上電視的人物。

要是能再來一次,我一定不爬那棵桑樹。田玲又自顧自地說,都說家門口有桑樹不吉利,我出事后,就砍了。我哥我嫂,就是田亮的爸媽,1997年在崇明種水稻,好好的,下雨天電線掉下來,電死了,我們接受不了,回家一看,那棵桑樹旁邊又長了嫩芽,我一壺開水澆上去,才徹底死了,但是我們家已經倒了霉了。

俊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跟她說俊明的事,說他傻,性子倔,一點挫折就想不開,人生這么長呢!田玲聽了不說話,半晌才開口,所以后來我想明白了,怎么活不是活,就去村里當代課老師了,孩子越來越少,學校后來也關門了。

天黑以后,田亮說要去輔導班接小孩,他交代俊青,有事給他打電話。阿爺?shù)脑捵尶∏嗫鄲?,但她始終開不了口。半天,俊青才說,醫(yī)生白天說,現(xiàn)在她吃不了幾口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快買白蛋白了。田玲在一旁擺擺手說,亮子,不要花那個錢,一瓶五六百,你一天能掙多少?

田亮低著頭,鼻孔里往外出著粗氣,姑,你別管了,五六百你侄子還是出得起。陳姐,這幾天我想辦法,一次買上幾瓶,你讓醫(yī)生該用的都用上。

俊青點點頭,又把田亮拉到樓梯口,實在不知道怎么開口,支支吾吾說了她弟弟俊明的事,末了添上一句,我也知道這事為難,但你好好想想,我們家愿意出十萬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能賺錢,但現(xiàn)在我看你一個人賺錢也困難,這些錢,給你姑和你家孩子買點東西也是好的。你姑是個愛讀書的,我弟也是,他就是倔了點……

田亮從上衣兜里抽出一盒癟癟的香煙盒,從里面倒出一支香煙,蹲在樓梯口??∏嗫茨窍銦煹募t點,在黑暗中時不時地移動一下,江風從窗口吹進來,那支煙燒得很快。

我看還是不行!田亮開口,我姑養(yǎng)大我不容易,我爸媽走后,她拉扯我長大,一個女人,還只有一條腿,多不容易,我不能那么混賬!

夜風吹進來,田亮把煙蒂碾滅在鞋底,火花被風吹得飄向四周,不一會火熄滅了,終究不知道煙灰落在哪里了。田亮說,陳姐,明天我忙,怕是不能來看我姑來,麻煩你了!

田亮走后,俊青回到病房,同病房的另一個護工王姐說田玲好福氣,侄子孝順??∏嗖徽f話,人到了這個地步了,算哪門子的福氣?王姐打開病房的衣柜,把自己的衣服疊好塞到包里??∏鄦査砩狭?,你收拾包干嗎?王姐嘴巴一撇,說,喏,這家伙估計也就是今晚的事了。

俊青看著最里側病床上的老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前幾天,他還會偶爾抬抬手。每天早上,都有實習醫(yī)生過來測量體溫和血壓,王姐聽完血壓,就像整點播報的新聞一樣,告訴同病房的人,依照她的推測,這人還有幾天好活。

今天醫(yī)生一報血壓,我就知道是今晚的事了。閻王要他三更走,哪能留他到天明。她一邊說,一邊將柜子里側的包袱拿出來,里面是一個四方的盒子,裝著一件寶藍色的唐裝壽衣。

俊青扭過頭,看到田玲的眼神,因為肺部有些感染,她的體溫有點高,眼窩泛紅??∏嘤X得王姐說話過于殘忍了,她抱著胳膊,往后退了退,流露出一副恐懼的樣子。她不愿看那個壽衣,對王姐說,你收起來吧,你怎么知道你猜得準?

妹子,你沒伺候過這種人呀?給他穿一套老衣,就要多給我五百塊錢呀!王姐擺擺手,顯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俊青搖搖頭,她干這一行時,就給自己立下了規(guī)矩,不伺候絕癥病人,因此這么多年來,照顧的多半都是骨折或者開刀的人,養(yǎng)好了還能活蹦亂跳地回去。她也有點擔心,自己能否應付田玲走的那一天。她的老公方傳茂死前,一直抓著她的手喘著粗氣,她從來不知道,要死的人的力氣會那么大,一個人要是一直惦念著人世,到死的時候,一定會緊緊抓住身邊的人??∏嗖恢捞锪釙粫踩绱?,她覺得自己跟田玲沒那么熟,她之所以留下來,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阿爺說的話,想給俊明找個伴。

王姐對俊青說,妹子,你要害怕,今晚就去別的房間躲一躲??∏嘧诖惭厣险f,我不害怕。田玲指著床中間的簾子說,陳姐,把簾子拉上吧!我現(xiàn)在還好,你去找個干凈的房間,好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幫我借個輪椅,我想出去走走。

你的血小板低,不好動來動去的??∏嗪ε?,要是挪動的過程中哪里有出血,這個責任她擔不起。

沒有事的!我跟我侄子說過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了,我想出去走走。

俊青只能說,這個還得問醫(yī)生,他們說行我才給你借。

他們說話的間隙,王姐已經把壽衣大剌剌擺在老人的床頭了,她湊到他耳旁說,我今晚就不干啦,你別亂拉屎拉尿,干干靜靜地走!老人使勁一抬腿,踢得床咯噔一聲響。王姐嘴角扯出一絲笑,呦呵!你還挺厲害。

不一會兒,王姐就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放在床邊。她打開一旁陪護的折疊床,沒蓋被子,對俊青說,妹子,你出去幫我把燈關下。這家伙上半夜估計還有一會兒可活。說著打了個哈欠,咂了幾下舌頭,一副舒坦的樣子。

俊青抱著被子出了病房,身后響起了王姐的鼾聲,睡得真快,仿佛沒有一點兒心事。她騰出左手,將病房的門輕輕關上,鼾聲像與空氣隔絕了的火苗般,悄然熄滅。六月的江風從左手邊的走廊窗戶吹進來,她用一只手拉攏開衫的衣襟,但她能感受到,自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走廊里的燈都滅了,右手邊不遠處的護士臺像一座孤島,散發(fā)著清冷的白光。走近護士臺,她看到值班的護士小李正趴在桌子上睡覺,身后的那塊電子板上,整齊地排著六七排小紅燈,每一只紅燈下都貼著病床號和患者姓名,姓名下面標著病癥,多數(shù)后面加著Ca的字樣,也就是癌癥。

她輕輕地走過,生怕吵醒護士,當她感到自己從光明重返黑暗的時候,護士身后的板上一個紅燈忽然亮了,然后響起了一串鈴聲,這是一段類似《東方紅》的旋律,她老覺得這段旋律很耳熟,后來才想起來,1995年,老家濡江縣第一個購物商場開業(yè)時,她的老公方傳茂帶她去買過衣服,那時賣場里播放著開業(yè)酬賓的廣告,背景音樂就是這一段。護士被鈴聲吵醒了,拿起對講機說,知道了,我來換藥水。就進了護士臺后的操作間。

俊青抱著被子,躡手躡腳地溜進左手邊的一間病房,三人間的病房本來住著兩個病人,下午俊青在護士臺領取免費口罩時,看到一個病人的家屬在辦出院手續(xù)。到了這個地步,出院只有一個意思了——回家等死。病房的燈是關著的,梅雨季還沒到,江邊天高氣爽,月光無阻攔地從窗口直直射進來,在地面留下一方四方形的光亮。

靠門的床邊睡著阿鳳,她是巢湖那邊的山溝里來的,四十歲不到,生了三個孩子,跟老公吵架,賭氣出來了,孩子都丟在老家。她一開始笨手笨腳,換尿布都不利索,俊青告訴她,妹子,換尿布多麻煩,拿一次性塑料袋綁在那東西上,方便又不臟。阿鳳照做了,但終究還是嫌棄這個活臟,老是在手機上看招聘廣告,看來看去,要么錢少,要么對學歷有要求,依舊困在這里伺候人。

阿鳳照顧中間那床的老人已經快一個月了,在護士身后的那塊板上,她的名字是蕭二妹,但阿鳳只會“喂、喂”地叫她,有時她不老實,要拔輸液管,阿鳳還會打她的手心,像對小孩一樣??∏喟驯蛔臃旁谧罾锩娴拇策?,下午這一床的病人出院后,護士們就抬著消毒機,將病床消好了毒。俊青鋪好被子后,側身躺在上面,她感到一陣疲憊,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一來是田玲不好伺候,晚上老是要上廁所,再來就是醫(yī)院給陪護人員的折疊椅,雖然攤開就是一張床,但是實在太窄了,翻身都困難,護工們自嘲,自己像電視里的小龍女一樣,給一根繩子就能睡覺。

因為月光很亮,俊青能看到隔開床與床的藍色布簾上起著的毛球,不知道被多少雙手摸過。剛干護工時,她是不適應的,總覺得這也臟那也臟。說起來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老公方傳茂查出了病,拍的片子上顯示肺部有好多“毛玻璃樣結節(jié)”??∏鄾]讀過什么書,看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她小學只讀到三年級,家里沒錢買課本,阿爺就說,那就不讀了吧,剛好村里磚窯廠要草包蓋磚,你跟二妹來織草包,織好了,拿了錢,過年給你和二妹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她一直很聽話,就跟老師說,我不讀了。后來老師去她家找過她,想讓她回到學校,阿爺?shù)K于老師的面子,問她,你要讀嗎?她搓著草繩,看著手腕處短了一截的棉襖,腦子里想著過年要做什么樣的新衣服。她心里有主意,一定要阿爺去縣城,給她做一件厚厚的紅棉襖,料子要選燈芯絨的,摸起來柔和,里頭要填上厚實的新棉。她就對老師說,我不想讀了,我想打草包。老師嘆了口氣,走了。

后來阿爺拿著錢去賭,沒有贏,反倒輸了,人家來家里要賬,阿爺蹲在屋下,說沒錢,耍無賴,那人踢了阿爺一腳,他一個趔趄歪倒在地上??∏嗪桶屧诩遥郾牨牽粗思野鸭依锏拿淄鞍嶙吡?,阿爺爬起來,抱著手看著,仿佛這是一件與自己沒有關系的事。到了晌午,阿爺說要做飯,阿媽一邊哭一邊揶揄他,哪里有米,他拿起錘子,把灶臺錘了一通,阿媽氣得要收拾包袱回娘家??∏嗪ε掳尰啬锛遥蛔?,阿爺除了在家燒香煙就是去摸橋牌,家里的弟弟妹妹們都圍著她要吃的,她害怕那幾張紅口白牙的討債鬼。她跟阿媽說,今天你要走了,這個姐姐我也不當了,明天你們就來大河灘收我的尸。阿媽才沒有走,她躺在床上,拿一塊白毛巾蓋住額頭,嘴里哼哼著,說幾句“這日子沒法過了”之類的話,阿爺也沒理她,躲在灶下抽煙,然而他也沒有出去打牌,畢竟再無錢鈔往外輸。

因為這筆欠債,那個年他們過得很緊巴,俊青和二妹俊霞沒有得到許諾的新棉衣,也沒有再回過學校。

“毛玻璃樣結節(jié)”,俊青不明白這是什么。方傳茂那幾天一直嘆氣,他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當了幾年磚窯廠會計,下海潮一來,再加上兒子方磊的出生,他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辭掉了一個月三十六塊錢的工作,在縣城開了家餛飩店。這個決定當初沒有得到俊青的支持,她嫁給方傳茂,多少看中了他身上讀書人的氣質,他還會教俊青讀報紙,這樣的生活,開餛飩店以后就一去不復返了。他每天起早去收新鮮的泥鰍黃鱔蝦子,回來后細細地剁成泥,是沒有時間讀早報的。

那時候他們的餛飩店開在縣城小商品市場樓下,那里有一溜的攤頭,位置好,為了盤下這個攤頭,當初方傳茂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夏天熱,店面小,只有一臺風扇在頭頂吱呀呀轉,日出前,方傳茂脫了上身的衣服,系一條圍裙,兩手拿著剁肉刀,吸口氣,使力將肉剁成糜。這時市場上還沒有顧客,他剁肉時有細密急促的“咚、咚”聲,在這聲音短暫地停止時,他能聽到旁的店家放自來水的聲音,待宰的鴨子在吃食的間隙發(fā)出的一兩聲叫聲,整個市場都在為白天做準備。不一會兒,太陽出來,清晨的涼氣被日光曬熱了,食客們就要上門了,這些嘴巴受了幾十年的苦,到了1990年代末,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挑剔食物的味道,即使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碗河鮮餛飩。

一整個上午,包餛飩、煮餛飩、出餐、收銀,他一個人忙不過來。那時俊青生了兒子方磊,他不舍得讓她來幫忙,就雇了個女人??∏嗯紶柸ヰQ飩攤,看到臺階上一小堆蝦子頭和黃鱔的腸子,就用戴著玉鐲子的手指著,要那個女人清理掉。她生完孩子后,覺得自己胖了,手上戴著的玉鐲子推不上去了,夏天穿短袖,肉和玉鐲子大剌剌地展示在外面。那個女人聽到她的話,就放下手頭的活,拿出苕帚和簸箕,她又嫌會弄臟簸箕,那個女人就套上塑料袋,用手把蝦頭和腸子拾起來,扔到垃圾桶。這樣的生活,讓她漸漸感到了熨貼,她對方傳茂當初的決定,變得再支持不過了。

俊青那時對肺病的了解,僅限于肺結核和支氣管炎一類,方傳茂帶著縣醫(yī)院拍的片子,一個人去了蕪湖弋磯山醫(yī)院,回來后,他辭了那個女人,并決定盤出餛飩店,俊青當時也察覺出了端倪。方傳茂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半天不說話,她讓兒子磊磊往父親嘴里塞一顆糖,想要逗他笑。以往,方傳茂會抱著方磊,拿出一本書教他識字,問他將來要考哪個大學,但那天方傳茂只是勉強笑了幾聲,轉頭要她收拾幾件衣服,他要去弋磯山住院。

不到一年半,方傳茂就走了。從她嫁給他,到他走,一共只有不到十年時間,兒子方磊今年快三十了,不知不覺間她比他多活了二十多年。做護工也是偶然,手術加化療,錢花得七七八八,方磊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那段時間丟在老家讓阿媽照顧,弟弟俊亮剛過門的老婆為這事鬧別扭,說沒有嫁出去的女兒還往娘家塞人的道理。醫(yī)院每天都有新的賬單出來,方傳茂的身體卻在一天天變差。一開始他還能告訴俊青,某某欠了他錢,可以去要,到后來,已經變成一片黃葉一般,枯萎脆弱,張大著嘴巴渴求氧氣是他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可氧氣一罐罐地輸,血氧飽和度卻在一天天下降,到后來,他必須坐著才能稍微呼吸進去一點氧氣——腫瘤已經布滿整個肺部,并且開始出現(xiàn)轉移了。

醫(yī)生告訴她,現(xiàn)在只能努力緩解他的痛苦,給他開出了幾種藥??∏嗫粗切┧幍膬r格,想起前些天樓下病房有個患心臟病的病人,嘴唇烏紫,她碰到過那個人的家屬向醫(yī)生下跪,求醫(yī)生幫幫他們,說要是等不來合適的心源,那個人沒幾天日子了。她聽說過賣腎,好像人有兩顆腎,賣了一顆還能活,她想把自己的心臟賣給那個人,她以為心臟也有兩顆。

沒有錢,方傳茂連止痛藥都吃不上了,俊青萌生過背著老公跳江的想法,好在醫(yī)院沒有趕他們走,這個想法才沒有最終實施。她看著方傳茂只剩一把骨頭的身軀,難以想像,一年多以前,他還是那樣一個結實的在餛飩攤忙碌的人。旁邊的大姐給她指點,阿妹,你這樣著急也不是辦法,你照顧你老公一個人也是照顧,再照顧一個人也是照顧,還能賺點錢。

她是從那時起開始做護工的,后來方傳茂走了,看病留下一堆債,磊磊讀書,家里家外各處都需要錢,她不得不咬著牙干下去。好多次,她想起那個在地上撿蝦子頭的女人的樣子,恍惚間那個女人又變成了自己。

月亮的亮光往東移了點,地上的四方形變成了菱形,夜又往后推進了一點。她聽到阿鳳翻身的聲音,門“吱喲”一聲,被人推開了,阿鳳壓低著嗓子說,不是讓你別來嗎?

我擔心你害怕嘛,王姐服侍的那人今晚要死了。男人的嗓子有點嘶啞,聲音像是從痰里面擠出來的一樣??∏嗾J出,這人是老煙槍老胡。老胡是二十層的保潔,樓道盡頭那間十來平米的小房間,既是保潔室,又是他住的地方。老胡干保潔,一個月三千,各個病房是天天走動的,他拖地馬馬虎虎,耳朵卻靈得很,聽到哪家需要人手,就打電話給相熟的護工,一人一天抽二十塊錢的中介費。他皮膚白,眼眶卻常年烏青,說是鼻炎導致缺氧,帶來的黑色素沉淀,煙卻還是一根一根地燒,護工們私底下叫他吸血鬼,?;ハ啻蚵牐磉@個月收了你多少錢。老胡之前帶她去吃過一次飯,街邊的燒烤攤,回來后王姐問她,你讓老胡搞到手了嗎?俊青一聽這話,立馬問王姐,你什么意思,以后這種混賬話少在我面前說。

她打心眼里看不起這些不正經的男男女女,她有時也在想,如果方傳茂沒死,自己現(xiàn)在是在過什么樣的生活?她原本以為這樣的生活只是一個過渡,現(xiàn)在卻像一只蒼蠅一樣,滑落到油瓶里,動彈不得,只能拚命搓著兩只手,把那油往嘴里送一點是一點。

我又不在王姐那間病房,你不是還要給你老婆送生活費嗎?阿鳳的語氣帶點嗔怪。提她干嗎!你生我的氣,實在沒道理,我還給你介紹了這么輕松的活。老胡說著,從喉嚨里嘔出一口痰,吐在垃圾桶里。哎呦,少抽點煙呦!阿鳳忽然呼道,然后又壓低了嗓子,哪里輕松了,這個老太婆,屁股上那么大一個瘡,天天換藥,臭死了。老胡說,哪里要你換藥了,護士來換??偤眠^那些立馬要死的,得氣鼓脹的,肚子那么大。阿鳳,你要是覺得不好,你就不干了,也行,就在我那個房間里歇著,你摸摸我的心,你摸摸,可全在你身上!

俊青聽到老胡似乎是把嘴巴湊到了阿鳳身上,肉與肉粘在一起,發(fā)出悶悶的聲響,她也有好多年沒有聽過了,她悄悄掀開布簾的一角,想看一看,卻迎上蕭二妹老人的一雙眼。她的眼睛睜著,咧開嘴對她笑,那眼睛就變得彎彎的,一頭白發(fā),嘴里的牙凸出來,似人非人。她一下子回到了現(xiàn)實,害怕阿鳳他們再胡鬧下去,她下不來臺,于是干脆翻了個身,佯裝打呼,那兩個人果然停下了動作,不一會兒,推門出去了。

月亮的亮光上墻的時候,俊青聽到外面鬧哄哄的聲響,她下床,穿鞋,發(fā)現(xiàn)蕭二妹老人依舊在盯著她笑。她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老人的眼神隨著她的動作移動,嘴角的笑沒有變,甚至發(fā)出咯咯的聲音,俊青心里頭發(fā)毛,呵斥她,笑什么,明天死的就是你!說完這句話,她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王姐,成天將死字掛在嘴邊。

她將門開了個小小的縫,看到一隊人哭著喊著進了田玲的病房,不一會兒,他們帶著死去的老人的行李,又哭著喊著出來了。醫(yī)院的男工人用擔架抬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一群人進了電梯,“我苦命的……”這一句話,被電梯門硬生生夾斷了,聽不到后面喊的是什么。

從頭到尾不過十幾分鐘,夜的寂靜就又回來了。

她回頭,病床上的蕭二妹老人依舊在對她笑,剛才的呵斥似乎對她一點作用也沒有,俊青覺得脊背一陣發(fā)涼,從門里溜了出來。值班的護士們抬著消毒的機器,去了田玲的病房。

她跟著護士們進去,拉開簾子,田玲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著了。王姐提著一個運動包,上面還印著某健身中心的廣告,另一只手捧著一只茶杯,一個馬扎,這就是她全部的行李。她笑瞇瞇的,放下水杯和馬扎,從懷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拿手指彈了彈,那錢上的霉味仿佛都被她彈了出來。她對俊青說,錢到手了!吸血鬼在不在外面?俊青搖搖頭,王姐夾著馬扎說,那就好,我正好開溜,被他撞見了,要收我的中介費呢。

第二天一早,實習的醫(yī)生來查房,看到空了的病床,一個醫(yī)生對另一個醫(yī)生說,呵,23床昨晚掛了呀!俊青感到自己心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但她很快調整了過來,笑著問醫(yī)生,哪里能借到輪椅,她想推田玲出去轉一轉。醫(yī)生給田玲檢查了血壓。田玲說,醫(yī)生,小心點,我血小板低。其實俊青知道,哪有醫(yī)院讓實習醫(yī)生來查房的,不過是人早就被判了死刑,派實習生來走個過場。

醫(yī)院建在長江邊上一塊叫弋磯山的高地上,且得名于此??∏嗖磺宄t(yī)院的歷史,只知道從小時候起,得了大病的人,要是縣醫(yī)院也治不好,就要去蕪湖弋磯山。孩童時期,她不明白弋磯山是什么山,害病的人又為什么要由家人陪同,挑著兩只放了衣物糧食的籮筐,去荻港搭輪渡去弋磯山。弋磯山在長江東岸,高出水平面一截,臨江一面種了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樹,樹木參天,好幾棵有一人多粗,樹皮皴裂,上面釘了牌子,寫著某年某月種。往東走,樹就變成了常見的香樟,既不高也不粗,地勢也漸漸變平變緩了,醫(yī)院的住院大樓就建在山腳下的平地上,二十多層高,在長江對岸就能看到大樓白色的墻體,玻璃窗在陽光下閃著光,弋磯山在它腳下,倒像一只馱碑的石獸。這幢大樓是十幾年前建的,建成后,山上的幾棟舊建筑,除了一個設置了腸鏡和X光室的三層小樓前還能看到病人排隊,其余的都空置了。

上山有條水泥路,入口處是個仿古的牌樓,旁邊有石碑,上面刻著“沐風花園”四個字。有人開車上去,在X光室前就停下不再往上了??∏嗤浦锪嵬献?,有點吃力,她脫下開衫,系在腰上。

田玲聳了聳鼻子,聞到了梔子花的味道,她們看到水泥路旁有用石板鋪的臺階,隱約能看到好幾棵梔子樹。這個時候的梔子花開得最好了,小時候,我阿媽拿細線給我串一串梔子花戴在脖子上。田玲嗅了嗅空氣,說道,天天待在病房,都聞不到新鮮空氣了。

俊青把輪椅推到X光室前的一小塊平地上,讓田玲等她,她一個人上了石板臺階,走了五十多米遠,X光室和水泥路被樹木遮擋了,若隱若現(xiàn),斑鳩在枝頭上發(fā)出“布布谷”的叫聲,讓她想起陳家老墳,每到黃昏群鳥返巢,“布布谷”的聲音被無限覆蓋和延長,她竟覺得眼下這一只斑鳩有點不成勢了。有座半身銅像立在一塊四方的水泥地上,銅像高鼻深目,胸前掛著十字架,下面是刻著金字的大理石,俊青不認識英文,好在銅像有中文名字,她艱難辨認出“赫懷仁”三個字,“赫”她不太認識,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xù)看下去:“赫懷仁(Edgarton Hart),1868~1913,1895年起擔任弋磯山醫(yī)院(原蕪湖美以美教會醫(yī)院)院長,憑借精湛的醫(yī)術和高尚的品德,他迅速獲得了當?shù)厝嗣竦淖鹁春蛺鄞鳎?912年夏洪水肆虐,長江堤壩被沖毀,赫懷仁醫(yī)生一邊照顧病患,一邊指揮災后重建,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最終因感染傷寒而不幸去世,年僅四十五歲?!苯鹱窒旅嬗钟眉t漆描了幾個洋文:LOVE OF MANKIND??∏嘧匀灰部床欢鞘裁匆馑?,但她對這尊銅像有種莫名的敬佩感,治病救人的醫(yī)生,她是崇拜的。銅像下方有一個蘋果,表皮已經起了皺,除此之外,還有幾包仙貝和巧克力,幾只螞蟻在塑料包裝紙旁爬動。

她找到梔子樹,摘下五六朵將其中的一朵放到銅像上,然后回到田玲身邊,把剩余的花放到她的膝蓋上,田玲拿起一朵,嗅著那花,有灰色的小蟲子跳出來,爬到她的胳膊上,癢酥酥的,然而她不敢拍蟲子,怕傷到血管,只輕輕地拂了拂。

她們往前走了幾百米,一條沿江建起的長廊出現(xiàn)在面前,俊青特地摸了摸,長廊是水泥的,表面刷了紅漆,工筆涂了蘭芝仙草的花紋,每隔幾十米放了一些做成假山石形狀的垃圾桶。長廊不是筆直的,而是沿著江岸曲曲折折展開,六月的江風吹到臉上還有一絲令人愜意的冷,濕潤潤的,讓人想在肩上披一條絲綢的圍巾,兜住一點江風。站在這邊,能看到撈沙船在江面上緩慢移動。遠處,長江大橋結結實實地蹲在那里,俊青想起,1997年蕪湖長江大橋剛建起的時候,她才三十出頭,方傳茂也還沒有生病,他們吃著晚飯,電視上放著長江大橋通車的消息,方傳茂還說,過幾天帶你去大橋上轉一轉。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好像什么都變了,只有方傳茂還是遺像上的那個樣子。

田玲看著江面上的撈沙船,因為隔著一段距離,她們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是看著那船越走越遠,后面就又有一艘船從遠處駛了過來。

下輩子,我就當江邊的風。田玲忽然說道,田亮對我說,你弟弟要找個伴?田亮的孩子們快讀書了,我做姑奶奶的,沒什么可以給他們,我看病的錢,都是他出的,他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也艱難。你們要是覺得行,我不介意,葬在哪里不是個死呢,錢給到田亮就行,他們等著買學校邊的房子呢。

你別想太多,沒準能治好呢!除了幾句干癟的安慰的話語,俊青想不出還能說什么。

江水拍打著長廊底部懸起墊高的地基,不時發(fā)出“啪”的一聲響,不遠處有幾個老人在練太極拳,每隔十幾秒,就有“啪”的一聲拍巴掌的聲音傳來。他們兩人卻誰也沒有再說話,江風吹過來,將田玲膝蓋上的梔子花盡數(shù)吹到遠方去了。

那天晚上,田玲疼得直哼哼,俊青按響了鈴,護士來給她注射了一支杜冷丁,沒過一會,田玲又讓俊青按鈴,護士又給她打了一針,告訴她,這是今天最后一針了。才晚上十點,日出還早,俊青不知道田玲要怎么挨過一整晚。

田玲是早上八點進的火葬場,阿爺一早給俊青打電話,山人選好了時間,傍晚五點半,趁天還有亮光,圖個光亮。田亮要選最貴的大理石骨灰盒,上面雕著松柏,無論哪一種樹,都是長壽的象征,又嵌了一副銅搭扣,上面掛著一把雙龍戲珠紋鎏金鎖??∏嘁豢磧r格,3999,再用手掂量了一下,太重了,從蕪湖回老家,一路個把小時,她一個人不可能抱得回去。最后選了最輕的木頭盒子,俊青承諾,回了老家,一定找山人換個體面的盒子。

阿爺交代“鬼不能過橋”,從蕪湖回家,最快的方式是坐大巴,坐大巴要過長江大橋,按照山人的說法,田玲過不去,她只好選擇搭輪渡過長江。她用白色的床單包好骨灰盒,好在現(xiàn)在搭輪渡的人不多了,沒人在意她懷中抱著的東西。她上了輪渡,江風在她的耳邊呼呼吹起,水聲從甲板下傳來,水的聲音并不均勻,風大的時候,水“啪”的一聲拍打著船底,風小的時候,水就汩汩地流著。她向遠處望去,長江的水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無數(shù)的船只順著江水,也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她問旁邊的人,長江流到頭是哪里。別人告訴她,大約是東海。那東海的盡頭呢?是美國?人們被她問得摸不著頭腦。船行到江心,她能看到對岸師范大學門口的魚躍龍門立柱,上面是一個鍍金的圓頂,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光。不知道田玲有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師范大學。想到田玲,就又想起了俊明,高考失敗后,他把墻上貼著的世界地圖扯下來?;蛟S這并不是俊明想要的!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不會回來害阿媽的。

她跑到船尾無人的地方,趴在欄桿上,看著船離對岸越來越遠,船行過后,江面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不一會兒,泡沫消失了,好像船從來沒在水上行過一樣。她直起身,打開骨灰盒,將田玲骨灰撒到了長江,來不及進入江水,骨灰就被風吹到遠處了。那是一瞬間的事,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上岸后要用什么東西來代替骨灰,但她竟然覺得心里頭涌現(xiàn)出一絲暢快,仿佛做了一件蓄謀已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