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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5期|王梆:鉤蛇與鹿
來源:《芙蓉》2021年第5期 | 王梆  2021年12月21日07:49

天還沒有亮,阿南站在洗浴間的鏡子面前,眼眶像染了一圈紅墨水,頭發(fā)亂得讓人糟心,兩條靜脈曲張的腿,虛軟地挨著洗漱柜,一副對稱的胸骨,正從腋窩兩側緩緩伸出,孤注一擲地支撐著凹陷的胸脯。漱口的時候,阿南又毫無預兆地干咳起來,這一次感覺比上一次還要厲害,整個洗浴間都在震晃,喉嚨里像涌動著一群倉鼠,卻一只也咳不出來。等他咳得快死過去時,一個冥冥中有點慈悲的神,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往他失血的肺葉里注入了一口氫氣。他才總算又復活了,借著這片刻的舒展,他攢足力氣,擰開水龍頭,用搪瓷水杯接了半杯水,就著渾濁的燈光,一口喝掉了它。干咳似乎停止了,他扶著洗手池,試圖讓自己直立起來。鏡子中央有一朵鐵菊式的開裂,像是被誰一拳砸開的冰面,映著他那漸漸浮出的破碎的臉。

一切又變得難以忍受地安靜起來,只有龍頭的滴水,上了發(fā)條似的,捶打著污跡斑斑的洗手池,仍在沉睡的康復醫(yī)院,感覺更靜寂了。此時,病房樓外的水泥過道上,突然傳來一陣窸窣的碾壓聲,動靜挺大,卻均勻沉穩(wěn),宛如身形矯捷的龐然大物,不事張揚地跨過路障。

當那個聲音幾乎要撞上阿南的房門時,卻像被什么一口吸進去似的,突然消失了。

他屏住呼吸,拔出棉拖鞋里的光腳,走到門邊,一邊努力站穩(wěn)腳跟,一邊朝貓眼里望去。像往常一樣,貓眼內一片漆黑。那是他熟悉的漆黑,每天晚上8點一過,路燈就會自動熄滅,整個病房區(qū)就會像進入宵禁一樣,進入這種漆黑。他剛想轉身,眼珠前方那紐扣大的黑點,仿佛被什么劃亮了似的,突然變得流溢起來,有如一顆緩緩燃燒的松脂,又像一枚浸潤在淚水中的眸子。他看得入了神,一時間竟忘了恐懼。

滴答,滴答,龍頭的滴水聲越發(fā)響亮起來。

誰在門外?發(fā)問的是安,站在阿南身后的虛空里,光著腳,脖子上掛著一只小小的望遠鏡,穿著滴水的,掛滿了沉甸甸的毛球的藍色條紋病服,濕漉漉的頭發(fā)粘在額頭和面頰上,手指很瘦,指甲縫里積滿了黑色的淤泥。

阿南順著安的聲音轉了過來。他還沉浸在那琥珀色的奇觀里,一時無法辨認眼前的安是不是記憶里的安。

是信使嗎?安追問,身體在聲音里顯得十分虛弱,像一只氣囊受損的鳥,掙扎于黎明的冷空氣里。

你又來了,哪有什么信使!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吧,???阿南后退一步,用肩膀堵住了貓眼。

打開門看看嘛!安催促著,一邊不停地把濕發(fā)擼向腦后,露出鴿灰色的前額。

真的沒誰,你聽?阿南邊說邊將耳朵貼近門板,做出聆聽的樣子。

夫妻倆在寂靜里對峙著,直到安一把扳開阿南的肩膀,拉開門,光腳跑了出去。

琥珀色的流光隨著安的消失而消失了,一股陰冷的穿堂風旋即襲來,不一會兒便貼緊了阿南的皮膚。他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臂,想叫住安,卻喊不出來。天色在他的喉嚨被卡住的當口,突然亮了。清晨的光線照著通往出口的走道,將天花板上密布的蜘蛛網照得絲絲閃光。病房樓外是一片水泥空地,很多地方已經開裂了。野草頑強地從縫隙里鉆出來,刺穿腐殖,向光線充足的地方邁進。酢漿草也不顧一切開了花,兩只乳白色的粉蝶,正不合時宜地繞著酢漿草那黃色的花瓣飛舞著。除此之外,整個病房區(qū),和阿南夫婦倆剛抵達時的光景,并沒有什么不同。用一個世紀前的紅磚教學樓、禮堂、公共圖書館和幾棟零星的教工宿舍改造而成的康復醫(yī)院,內里塞滿了各種數據和儀表,外表卻是陳舊的,像一盤油漆斑駁的積木,散落在昔日的塵埃里。吊鐘花式的路燈,攀藤絞殺的小徑,一個個死去的植物園和一排排荒置的玻璃花房,更令時間仿佛回到某個泛黃的年代。病房樓里雖然住著人,卻看不到任何生活跡象。一扇扇緊閉的玻璃窗,在晨光的反射下,閃著鱗白的寒光。樓道里寥寥可數的幾盞聲控燈泡,也幾乎不超過20瓦,而且經常是壞的。陰影一年四季地包裹著樓宇之間那些本來就藏污納垢的空間。

阿南在門邊六神無主地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回到病房里去。他掩上門,走進了空蕩蕩的廚房,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按下了煮水器的紅鍵。當開水那尖厲的鳴叫聲刺入他的耳膜時,他才終于感到自己清醒了過來。

廚房里的唯一裝飾,是一只破舊的掛鐘,可能是此前的屋主留下的,面板上的指針仍停留在20世紀的某個時刻,但這一點都不妨礙阿南像其他病人那樣按時執(zhí)行康復計劃。一種叫“日程管理”的芯片,像貼身護士一樣,料理著他的住院生活。每天幾點到幾點,該做什么,芯片會準時向大腦發(fā)出指令。垃圾和臟衣物的收取時間是每月23日下午5點20分,領取食物和藥品的時間是每周四下午3點20分,清潔隊上門消殺的時間是每周一下午3點到4點。

每天早上6點到7點,是室內晨運時間,設備是一臺與芯片連接的仰臥踩踏機,可以全方位地調動腹肌、腰肌、臂肌和腿肌的活力。7點半到8點是早餐和洗漱時間,伴隨著瓦格納斗志高昂的音樂。隨后是電磁療時間,通常從8點一刻持續(xù)到正午12點。它其實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樣顯得毛骨悚然,而且初始階段還會令人感到出乎意料地放松,宛如坐進了溫泉的泉眼,只是時間稍長,病人的意識就會像泥潭一樣,變得渾濁起來,大腦也會陷入一種短暫而忘我的失憶狀態(tài)。盡管如此,它對治療病人出現的另一癥狀——某種羊角風式的肢體失控,依然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一直被列為物理治療的首選,絕大多數患者也對此十分滿意。

可安卻是一個例外,從一開始,安就顯露出了一副決絕的抗拒姿態(tài):坐上電磁療椅不到五分鐘,就條件反射似的彈起來,有時還聳起肩膀,用后背撞墻,把肩胛骨的皮肉撞出片片瘀青;有時執(zhí)意躺在地板上,像一顆釘子,不用胡桃鉗撬開,就絕不起來。

針對像安那樣的特殊狀況,系統(tǒng)很快在芯片里加進了督促機制。只要在規(guī)定時間內離開電磁療椅,那植入手臂的芯片,一道外表看起來完美無痕、刀片般纖巧的藍光,就會一刻不停地沖著病人的大腦重復發(fā)出指令:“FA043號病人,請回到電磁療椅,繼續(xù)接受治療……FA043號病人,請回到電磁療椅……”它們就像一連串自動彈出的字符,在卡機的屏幕上,兀自跳著一種重復單調、兩步一個轉圈的快三。

督促機制并沒有讓安緩和下來,恰恰相反,她的抵觸情緒更強烈了。她跑進廁所,握緊拳頭,咬著下嘴唇,使出全身力氣,沖著洗浴間內的鏡子一拳砸了下去。在一朵鐵菊的開裂中,她小心翼翼地拔出一片沾血的玻璃,瞄準手臂上方半個世紀前那個種水痘的部位,毫不猶豫地切了下去??伤{光卻絲毫沒有減弱,似乎還閃得更歡快了,像一道帶電的永恒的火焰。

你這樣做有意思嗎?你這么做和自殺有什么不同?你為什么不把我也殺了……阿南半跪在地板上,摟著鮮血直流的安,一邊騰出手,撿起那塊玻璃,又惱怒又悲傷地遞了過去。

等我們的輻射指標降到安全水平,出院了,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當務之急,是盡量配合治療,爭取盡快出院,你就聽我一次,好嗎?阿南又說。

安沒有去接那塊玻璃,一個狂風大雨的夏夜之后,它暫時回到了鏡中。

為了穩(wěn)住安的情緒,阿南還主動承擔了烹調和洗碗的活兒。阿南是個業(yè)余的廚師,即使醫(yī)院里發(fā)放的全是鋁塑盒裝的冷凍食品,用微波爐加熱就好,他還是會想方設法,將它們排列組合,在色味上弄出一點花樣來??上пt(yī)院統(tǒng)一制定的硬塑盤子,清一色白底藍邊,外加配套的水杯和調羹,不管放什么進去,看起來都十分寡淡。電動煮水器那尖厲的鳴叫聲,更為這種寡淡增添了一種可悲的色彩。

午飯后是健康講座時間,從下午3點一直持續(xù)到黃昏7點。講座內容,配以清晰的字幕和畫面,通過芯片,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浸入老式教工宿舍改造的病房里。畫面一層層地疊加在剝落的墻漆上,像一片片透明的彩色玻璃紙,又像一層層畫好的風景的皮膚。盡管看起來有點失真,久坐其中還是會出現幻覺,仿佛畫里的瀑布正鋪天蓋地地沖刷下來。有時候,也許是數據傳輸障礙,聲音會突然變得沙啞滯后,像一把溜達在傷口后面的遲鈍的手術刀,又像二戰(zhàn)時那種后期配聲的戰(zhàn)爭宣傳片。

安有時會在畫面里來回穿行,像一頭躁郁的野獸。有時則端坐下來,在滿屏的風信子或英國玫瑰里,閉眼冥想,任由“靜美”“寧神”“自愈”“自足”之類的詞在眼皮上壓過。坐在她身邊的阿南,透過彩色的兆點,不時緊張地偷看著她。時間的老虎則蹲在天花板的縫隙里,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晚上8點以后,是規(guī)定的睡眠時間,也只有此時,芯片才會停止工作,阿南和安才真正得以回到自己的世界。盡管如此,他倆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在病房里待著。

任何外出,在沒有醫(yī)生證明的情況下,都是違禁的。管理員因此還在每個樓層的拐角上裝了呼吸探測警報器。無人機也不時在空中盤旋,攝下違章畫面,即時上傳到電子警衛(wèi)處。

不允許外出的原因有很多,一是為了防止交叉輻射,二是到處都有鉤蛇。鉤蛇是蜈蚣和蛇雜交之后產生的變體,全然不受氣候限制,自三十年前歐洲氣候危機開始,就像老鼠一樣廣闊地繁殖,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鉤蛇出沒。它們大小不一,最大的,據說有象鼻那么粗。然而還是有人不斷破壞規(guī)定,趁夜色逃出來,兩只手大搖大擺地插入病服褲袋,在黑暗里沒完沒了地徜徉,雖然這意味著很快就會被轉移到安全級別更高、更封閉的康復中心。

安也一樣,不過比起平地和小樹林,她更喜歡到天臺上去,因為那里能看得遠一些。每當睡不著覺,她就會悄悄爬起來,繞過阿南那露在棉被外面的光腳,擰開病房門,踮起腳,躥上消防樓梯,卑躬屈膝地躲避著每個拐角的聲控警報器,一階階地朝天臺抵近。天臺上有座紅磚水塔,在無人機的攝像頭里,像老式電腦中一個高高隆起的圓柱形部件,其實不過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蓄水池。病房區(qū)的建筑群里,布滿了這種古老的裝備,既低效,又易形成污染源,因此早在半個世紀前就被淘汰了。通往塔頂的鉸鏈扶梯卻還在那里,幾截踏腳的松木,風吹日曬,有的已經腐爛了。

安抬起頭,在那深不可測的天穹的拱頂,無人機正定定地朝她閃耀著,仿佛在不露聲色地調著光圈。盡管如此,安還是抓住了搖搖晃晃的鉸鏈扶梯,一階階地爬了上去。這是一種向上的、愛莫能助的、破壞的沖動。她沒有辦法抵制這種沖動,她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比如五歲時偷食櫥柜頂上的巧克力、十三歲時嘗試初吻、十六歲以后就與父母的訓誡背道而馳等,都是這種沖動的產物。

這種沖動最強烈的時候,她覺得體內正在生出長尾,掌上隆起的肉墊越來越堅實,步伐也變得越發(fā)矯健而沉穩(wěn)起來。在她的身體下方,地面正在劃開一個神秘而耀眼的裂口,源源不斷地吐出那種海邊才有的白色細沙和帶刺的龍舌蘭,太陽也露出紅色的臉龐來了,那種她最喜歡的,石榴子的晶紅。太陽在金色的晨衣里冥想片刻,便離開了云朵的坐騎,飄升起來,順帶把她也托上了半空。這讓她感覺放松極了,像一枚在火中涅槃的箭羽,像一去不返的伊卡洛斯。反正都會死,就讓我在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死去吧!

每每有人違反規(guī)定私自外出,無人機就會自動上報一次。后來有人覺得病人之間互相監(jiān)督協(xié)助治療,比單純的無人機監(jiān)控更有效,于是潛藏在病患中的監(jiān)督者便橫空出世了。監(jiān)督者將私下里窺見的,或腦海里臆想的,趁著體檢,逐一填入體檢單的“附注”一欄。有的監(jiān)督者不僅擁有三個頻道的數字電視、全息網絡、平板電腦和過了一兩季的電玩,還擁有除仰臥腳踏機之外的幾種健身器械。他們中的佼佼者,甚至還有機會代表病方,參加管理層組織的無線會議,匿名篩選出墮落而散漫的病患,按危害程度,用鼠標將其拖入“垃圾箱”?!袄洹崩餂]有電視,沒有網絡,也沒有任何(哪怕僅僅作為醫(yī)用宣傳品的)讀物,只有重復單調的康復計劃,以及基本的食品、藥物和水電供給。通過討論,他們還發(fā)展出一套家屬負責制,即有人犯規(guī)(如在非指定時間外出,或在病房樓里制造事端等),家屬也將一并遭到處罰。最常用的處罰方式是減少或剝奪休閑時間,斷食治療或單獨隔離,等等。見不得家人受苦,病患往往會更積極、更主動地配合治療。

然而這招對安來說并沒什么用。由于安的任性,安和阿南夫婦倆已經遭到三次斷食治療了。最長一次長達一周。食品供給本來就十分貧乏,通常還不到領取時間,櫥柜里就只剩半聽黃豆罐頭了。沒有吃的,兩人就只能往水里加點白糖,打發(fā)一天。阿南的體重因此急劇下降,別說踩動仰臥腳踏機,就連小便時都沒把握站直。肌體的無能感,日復一日地戳刺著他的自尊心,這不能不說是安的過錯。對此,他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堵的。

阿南想念那個過去的安。那個常將雙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踮起腳,對著他那冰涼的腳背,輕輕踩上去的安?,F在,讓我們一起跳舞吧!安會說——不管兩人如何爭吵,這一招總是管用的,接著阿南很快就會平息下來,沉浸在二人世界的微小確幸里。安也會順勢閉上眼睛,用均勻的喉音和微熱的鼻息,哼上一首她自幼喜歡的旋律。安一直沒有過遠地離開童年,在她那幽深的眼簾后面,藏著一枚老郵票和一個過去的世界。那里有一塊青草地,兩根曬衣線和一間有些漏雨的花房。花房里有一只印花的餅干盒,里面有許多粘好的小信封,分別裝著豌豆、西紅柿、白菜和萵苣的種子。安想念豌豆奶黃色的花瓣,西紅柿油亮的肚皮,白菜的細芽和甲殼蟲大的心形葉子。她也想念她家門口的農蔬市集,一座堪稱果蔬博物館的透明建筑,鋼筋和玻璃幕墻撐起的穹拱,宛如一具水晶筑起的恐龍骸骨。菜攤上全是她愛吃的時令鮮蔬,水嫩光亮,色彩斑斕。每次漫步其中,她的身體就會冒出一股食草動物的沖動,雙手仿佛也變成了雀躍的前蹄。

醒醒,阿南!每當此時,安就會不顧一切地搖醒阿南,用兩只興奮的手錘擊他的后背,或者用牙齒噬咬他的耳垂。等阿南好不容易醒來之后,安卻消失了。安的旋律和笑聲,任憑阿南如何努力,似乎也只能抓到一截微弱的尾音。

快接近晨運時間了,阿南仍握著水杯,呆呆地站在廚房里,直到芯片發(fā)出督促的藍光,他才像冷鏈廠的工人那樣,脫掉棉拖鞋,將自己放進仰臥踩踏機里。他全身的肌肉早已失去活力,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將治療配合到底。他一邊艱難地拉動踩踏機上的彈簧扶手,一邊努力扳起后背,并一腳高一腳低地踩了起來。晨運結束之后是早餐時間,他殫精竭慮地估算著剩余的秒數。再做兩個側腹運動,就可以結束了……為了逃避額頭上淌下的汗珠,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在兆點浮動的黑暗中,他看見系著圍裙的自己,正精神抖擻地站在一間明亮的廚房里。新裝修的廚房,彌漫著一股櫸樹被鋸開之后的鮮木屑味。

今天我要吃英式早餐!安坐在一張寬大的原木餐桌旁,雙手像頑童一樣拍打著桌面。

沒問題!培根、香腸、土司、烤豆、煎蛋、炸薯條、鮮蘑菇……保證一樣不少!阿南得意地應道。

然而不到5分鐘,他就出來了,端著一只白色的搪瓷手術盤,上面顫動著兩只白底藍邊的硬塑碗,碗里裝著冒著白氣的水煮麥片。

安的聲音也變了,從那個清脆的安,變回了虛弱而憤懣的安。原木餐桌也回到醫(yī)院食堂里那種不銹鋼餐桌的樣式。冷鋼的幽光映著安的黑眼圈、粘滿黑色淤泥的指甲,以及像裂釉一樣龜裂的皮膚。

往年春天,安和阿南都會趁復活節(jié),去安拉斯大河谷度假。青山谷有一片蘋果林,乳白色的蘋果花,遠看像漫山飛舞的粉蝶。沉積了一個冬天的果肉,在泥土里靜靜地發(fā)酵著,到處都是醉人的蘋果酒香。樹冠上的鴉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成年的知更鳥,張合著檸黃色的尖喙,披著橘色的頸羽,在嫩芽蓬生的林子里亂竄著。小溪也開始融化了,溪水表層的薄冰,被水底的喘息托付著,在春光的投射下,有如一塊塊破碎的彩色玻璃,時而聚攏,時而分離,向山谷低處滑去。金翅雀的臉,半黑半紅,宛若一張日本能劇臉譜,藏在臉譜里的凝視,與正待蘇醒的空谷遙相呼應。阿南和安總是安靜地蹲在某個橋墩底下,專心致志地撿著石子。他們沒有孩子,卻有很多斑駁美麗的小石子。此刻,這些石頭正靜靜地躺在他們那新裝修的原木廚房里,被假裝成白堊紀的標本,在無氧水中浸泡著。

安曾經以為,對攜手走過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她和阿南來說,康復醫(yī)院的食物雖然十分匱乏,回憶卻應該是夠用的。剛入院的時候,為了奪回被電磁療儀吞噬的記憶,只要阿南沒有顯露出厭煩的跡象,她就會像一尾錦鯉那樣,游入共同的記憶湖區(qū),析出一點能取悅對方的往事來,溫情又克制地拌入午餐后的速溶咖啡。

還記得我們的足球場嗎?安咽下一口被開水稀釋過度的咖啡,微微仰起頭,滿心期待地望著阿南。那還是英國尚未由基列黨執(zhí)政的年代。足球場在安此前教書的校園里,幾乎每個黃昏,安和阿南都會戴上耳機,沿著球場的外環(huán),走上好幾圈。有時安還會特意取下耳機,聆聽進球時的喧嘩聲,或變天之前,那像海嘯一樣,卷過球場上空的風聲。足球場后方還有一個密林,當夏天的太陽遲遲不肯離席,密林里那片幽深的綠蔭,便是安和阿南的樂園。基列黨執(zhí)政后,足球場就成了國會通過全息屏幕頒布最新條例的集會地。

足球場也是遣送當天的出發(fā)之地。遣送通知下得非常倉促,所有體內被檢測出輻射物質的病患,必須在三小時之內,收拾好行李,到足球場集中上車。說是三小時,感覺卻比一口呼吸還短,當警笛聲劃破昏黃的天空時,阿南還在滿頭大汗地尋找著平板電腦和游戲手柄的充電器,安則在整面墻的書架面前艱難取舍,做那種過去只有明星們才會做的“你會帶哪十本書到荒島過一生”的選擇題。等他倆衣衫不整地趕到球場時,四只拉桿箱因超載過度,竟全都被拉壞了。十幾輛巨無霸超級大巴停在球場中央,車門前站滿了戴著防輻射面罩,全副裝備的司機、士兵、醫(yī)生和檢測人員。

行李箱被勒令打開,書籍、相冊和玩具等不必要的物品,被一雙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手,麻利而飛快地挑揀出來,扔入不遠處的黃色拖車,再拖入球場一角的空地。被棄物迅速膨脹成一座色彩斑斕的小山,又在倒后鏡里,像蛋筒雪糕那樣融化起來。足球場和它后方的密林,也像卷軸畫一樣,被車窗外的風一股腦卷起,扔進了黑夜。

這一切,阿南當然不會忘記。

你記不記得那個小女孩?安又問。阿南沒有作聲,只是下意識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

大巴啟動前,有個小女孩,偷偷從罩衣里拔出一只小熊布偶,得意揚揚地抱在胸前,一副勝利在望的樣子……安盯著阿南木然的臉,繼續(xù)說道,結果把你給急的啊,手腳并用,手舞足蹈,像個神經病一樣。哈,你那暗語怎么打來著?安說到這里,慘笑著站了起來,拿起餐桌上的空碗,神色緊張地塞進了懷里。

阿南也哧哧地慘笑起來。那可憐的小熊布偶,其實早就被小女孩的母親,一個臉色紫黑的女人,不由分說地搶過去,扳開氣窗,扔掉了。阿南思前想后,決定就此打住,不把這一幕告訴安。大巴里都是人,溫度仿佛一下子升了十幾攝氏度,他倆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挨在一起的座位,滿身燥熱的安,正高舉雙臂,尷尬地卡在她最喜歡的一件套頭羊絨衣里。視線里涌動著模糊的色塊,就在那一瞬間,八只巨大的黑色輪胎,像被施了咒語的磨坊那樣,不可逆轉地起動了。一只不知誰家的寵物狗,跟在八個黑色旋渦后面,狂追不舍,直到被一顆子彈準確地擊中腦袋為止。

大巴總算抵達了目的地,一個野草叢生的廣場。一座破舊的中世紀鐘樓,不合時宜地立在廣場中央。樓頂上轉著一只太陽能探照燈,雪亮亮地打在從大巴里走下來,睡眼惺忪,一臉迷茫的乘客臉上。廣場的不遠處,是物資分配站,設在一座荒廢已久的禮堂內,門是染了茶色的玻璃旋轉門,通電后便一絲不茍地轉了起來,讓人想起那種表面遲鈍,其實還挺靠譜的古董點唱機。相比之下,分配人員像是外太空派來的,穿著防護服,坐在橄欖形的密封透明艙里,靠電腦指揮臺、擴音器和打著字幕的大屏幕維持著現場秩序。那是深夜兩點,坐了三十幾個小時大巴的安和阿南,還來不及伸直腰板,就被身后的人群連推帶搡地趕進了旋轉門,像有待被剪毛的羊一樣,落入了用臨時鐵護欄搭起的廊道。在等待的空隙里,阿南戴上眼鏡,仔細研究了禮堂里的幾幅褪色墻畫,認定這里就是半個世紀前被空置的農學院無疑。

排了好幾個小時的隊,安和阿南才總算領到了生活物資。前方露出一道鱗狀的紅云,天眼看就要亮了。人群三三兩兩地站在被腐殖土遮蔽得嚴嚴實實的馬路旁,胸前掛著用熒光標好字母和號碼的牌子,等待著與之相應的接車。有人極力想裝出一副“新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了”的模樣,卻不知為何興奮不起來,只好耷拉著腦袋,埋頭等待著下一輛接車的到來。

當安和阿南走下接車,邁入指定的病房樓時,才驀然發(fā)現,抱著被褥和一桶洗漱用品,蓬頭垢面,跟在他們后面一起走進這棟樓的,竟沒一個認識的。對門那對看起來誠惶誠恐的老年夫妻,不僅來自另一個城市,還帶著陌生的外省口音。共事多年的老同事,或原本住同一單元樓,檢測結果也含輻射的鄰居們,一夜間,竟仿佛全都消失了。

讓安和阿南更沮喪的是,手機和平板電腦的無線網絡,竟也跟著失靈起來。天花板上沒有信號,地板上沒有信號,室內和室外,竟全都沒有信號。在他們面前像監(jiān)控畫面一樣攤開的,只有酸度過重的空氣、經久不散的霉味、手術臺似的不銹鋼餐桌、兩張電磁療椅、兩具形狀奇特的仰臥踩踏機、一只停滯的掛鐘,以及一把長滿了水堿的電動煮水器。所謂的家庭套房,聞起來就像一只在空氣中置放了很多天的蘋果,全身上下長滿了不知名的寄生物。安急不可待地去開窗,這才發(fā)現,窗口早被釘上了粗大的十字封條。就連廚房里一扇笨拙的后門也上了鎖,沒人將鑰匙遞給他們。自從入院以后,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鑰匙,病房的入門也沒有鑰匙。像任何一間醫(yī)院的病房一樣,病房的門是虛掩的。

即使勉強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也看不到任何風景。樓宇之間只有開裂的水泥地,以及忽高忽低,拖著顫抖的氣尾,像馬蜂一樣掃來掃去的無人機。從廚房里看到的樓房后面的景象也一樣,只是無人機飛不進來,顯得隱蔽一些。那里有一個廢棄的后院,匍匐著一片東倒西歪的雜草和不可降解的電子垃圾。后院的形狀,與其說像個庭院,不如說更像天井,如果誰可以站在里面,仰起腦袋,就會看到四面灰色的石米高墻,越向上伸展,就越看不見邊界,似乎已經和陰天的云霧融為一體。一個個狹窄漆黑的窗戶,像高空里長出的眼睛。

本以為會用一整個早上來安置新居,安和阿南卻只花了不到半小時,衣服草草塞入一具幾近散架的衣柜,兩雙皮靴并排擺進床底,便陷入了持久的疲頓。沒有網絡,阿南只能百無聊賴地按下手機播放鍵。WINO樂隊2001年發(fā)行的專輯《挽歌第9號(DIRGE No.9)》,在潮濕的空氣里回蕩起來。WINO曾被人當作日本的Oasis,玩的是頗為地道的英倫搖滾,不算有名,粉絲追尾造成交通事故的事件從來沒有,也沒舉辦過什么大型體育館演唱會,而且在發(fā)行完《挽歌第9號》的第二年,樂隊就解散了,但阿南卻對這張專輯情有獨鐘,去哪兒都帶著它。第一次聽到它時,奶奶尚且在世,不像阿南,是第三代移民,在英國土生土長,奶奶的少女時光是在越南度過的。奶奶會不時搖著蒲扇,一邊哼唱著越南老歌,一邊守在一只火爐旁邊,為阿南煮他愛喝的黑眼豆木薯。那時的阿南,大概也就十一歲,和逐年縮小的奶奶一樣高,已經到了當著同學的面,牽著奶奶的手,便會感覺難為情的年紀。然后他便在某個帶雨棚的唱片店里遇見了它,從一摞堆得橫七豎八的減價CD里挑出來,試聽一次,便怦然心動。它那黑暗、溫暖、海綿體般的器樂之聲,多年以來,總是在他感到無助時,給他帶來某種適度的自洽感,像一個在暴風雨中踽踽而行的人,突然在一只卷曲的海螺殼里,找到了臨時避難所。

然而在手機電池徹底耗盡之后,這最后的美妙之音也跟著消失了。病房里所有的插板,竟全都是半個世紀以前的樣式,安和阿南隨身攜帶的電子設備,全都無法與之兼容。外面的世界,宛若一條巨大的白鯨,一個出其不意的轉身,就徹底沉入了深海。

什么都做不了了,阿南說,這就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嗎?當然不是,安說,一邊肩膀朝下,兩肘用力一撐,從受潮的床墊上撐了起來。我們可以互相給對方講故事啊,安說,話音未落,重心便像水鳥一樣,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腳后跟上。

講什么呢?阿南說。

時不時地,我會突然吐出一只兔子。我感覺要吐出一只兔子時,就把兩指張開,呈夾子狀,放入口中,等待暖暖的絨毛如水果味的泡芙一般,從喉嚨里冒出來。干凈,迅捷,利落。我拿出手指,指間夾著小白兔的一雙耳朵。

這是你編的?阿南問。

不是,是一個叫胡里奧的阿根廷作家編的。安說,吐了吐舌頭。阿南笑了,這是離家之后,他露出的第一個笑臉。他把手放在安那平滑的小腹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幸好咱倆沒孩子,他說,邊攀著床欄坐起來,開始吻她。那天的安,舌頭有些干澀,口感像火候不夠的海帶,體溫卻還是炙熱的,皮膚也一如緊致的蛋殼,頭發(fā)青蔥茂密,正好與她那好動而倔強的性格不謀而合。

阿南長久地、鍥而不舍地吻著安。他覺得如果不是此刻仍和安待在一起,自己肯定已經死了。想到死亡,他那條垂在她頸后的手臂就漸漸地變得虛軟起來。

現在,我只剩下你了。阿南說。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安說。那才不過是入院一個半月,由于天然地違反著每個療程的各種規(guī)定,無休止地損傷著自己的身體,安看起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不過比起阿南,她的變化并不算什么。阿南對彼此的共同回憶似乎已經不再感興趣了。

你還記得安拉斯大河谷嗎?

怎么了?阿南無精打采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窗外一片漆黑,臂膀內的芯片在工作了一天之后,終于處于休眠狀態(tài)。沒有它,時間徹底改頭換面,阿南發(fā)現自己竟有些無所適從。

我們好久沒去那兒度假了……

穿這身衣服去嗎?阿南耷拉著腦袋,凝望著自己那肥大的藍色條紋褲腳。

安一時無話可說,只好轉過身去,背對著阿南。一副隆起的肩胛骨,在同樣的藍色條紋底下,閃著象牙的微光。

你別老在半夜里到處亂跑了好嗎?不為你自己,也為我著想一下吧?阿南換了一種口氣。

安沒有搭話。

不要再到天臺上去了好嗎?那里危險。而且你也聽說了,醫(yī)院里到處都是鉤蛇,不小心被咬怎么辦?

滿世界都是鉤蛇。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即使沒有鉤蛇,你也不該違反院方規(guī)定!阿南當仁不讓。

我不過去上面看看日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安嗤之以鼻。

那你如愿以償了嗎?阿南有些沒好氣。

嗯,我不但看到了日出,還看到了信使。

什么信使?哪里來的信使?

信使是一種身形矯健的龐然大物,腳步卻十分輕盈……安頓了頓,然后便像春蠶吐絲似的接了下去,信使睡在太陽宮里,只有在日出時才會顯形。因為離太陽太近,周圍的光線太明亮,很多人往往等不及看到它們就已經出現了目盲反應。這個時候,聽覺就變得無比重要……

那你聽到了什么?阿南打斷了她。一種壓抑已久的被遺棄的感覺,仿佛此刻終于在安那錯亂的邏輯里得到了證實。

真相。安平靜地說,關于我們存在的真相。

阿南不再追問。一股洪水般的焦慮感漫過了他。這種焦慮通常在體檢時,達到頂峰。

每周一下午3點過一刻,一輛無人駕駛的電動游覽車,便會在病房樓下守候,將阿南夫婦倆以及同樓層的病患帶入體檢中心。體檢中心是體育室改造的,窗戶高亮,地面上刷著郵筒綠和豬血色的防滑漆。各種過時的體育設備依然呆滯地站在地板上,散發(fā)著一股銹味。除了形狀各異的體檢儀,體檢室里看不到一個醫(yī)務人員。在一塊籃球場大的空地上,還有一只半人高的鋁制箱子,里面不知裝著什么怪物。被芯片逐一喚入體檢室后,病人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去推那只箱子。推時雙腳和地面形成的角度,被芯片一絲不茍地記錄下來,并上傳到系統(tǒng)內部,系統(tǒng)再經過一輪計算,得出具體的結果。

沒人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結果,不同的結果,又意味著怎樣不同的治療方案。人們只知道如果不照芯片的囑咐操作,輻射就會愈加嚴重,出院就更遙遙無期。在畫著三個同心圓的地板上,一般人可以來來回回,將那只鋁制箱子推上三十幾圈,即使營養(yǎng)不良的阿南也能推二十幾圈,直到滿頭大汗,臉上冒出豬肝色為止。而安從來都是只推兩三圈,就不推了。

體檢完畢后,出口處的自動售貨機便會掉下一袋營養(yǎng)品,獎勵給身體變得強壯、精神狀況可嘉的病人。隔著出口的電子安全閥,每個病人都可以看到那讓人振奮或屈辱的一幕;即使假裝看不見,坐上電動游覽車返回病房時,也會在某位鄰座的膝蓋上窺見一只鼓囊透明的環(huán)保袋子,包裝上印著“康復醫(yī)院”的字樣,里面裝滿了冷凍水果、盒裝豆奶、速溶咖啡,還有一公斤口感還算過得去的人造牛肉。如果鄰座是監(jiān)督者,往往還會多得兩斤畜養(yǎng)羊肉。肉形石般白里透紅的冰凍羊肉,得意地在打著擺子的大腿上暗自抖動著。

阿南像其他那些兩手空空的病人一樣沉默著,盡管他十分想沖安發(fā)上一輪火,但車上沒人敢說話。只要有誰弄出聲音,芯片就會沖著大腦釋放出“保持安靜,坐好扶穩(wěn)”的信號,反反復復,十分惱人。讓人無法忍受的,不只是信號本身,還有它的回聲波。那是一種鍥而不舍,像沼澤般有力,能把頭皮一圈圈勒緊的低頻聲波。

不僅分不到獎品,安和阿南還是“垃圾箱”里的??停m然他倆對此一無所知。整個監(jiān)督程序,全程隱秘,宛如無數手影合耍一副撲克牌。正面是數字,背面是鬼。人形鬼蜮,四肢狹長,皮膚黝黑,頭頂是禿的,兩鬢以下才有些粗悍的毛發(fā),隨風擺動。鬼知道的事,人哪里會知道?但有的病人擁有電視、電腦和電玩的事,還是傳到了阿南夫婦倆的耳朵里——多虧了那些向同溫層傳遞各種小道消息的病友。這些病友像黑白相間的野獾一樣,出沒在臆想的、四通八達的地下管道里,頭腦天真,傳遞方式也相當返璞,有時在夜半用暗語吹幾聲口哨,有時在門縫里塞張字條,自以為身上涂了隱形藥水,因此很快就被逮住。但逮來逮去也沒什么用,一段時間的銷聲匿跡之后,地底下又會出現另外一群頭腦天真的病友。

每次門縫里塞進來一點什么,安都會迫不及待地將它們拆開。它們通常是一只四角對折,邊緣用麥片糊黏起來的小方塊。材質多半是食品包裝紙,餅干盒或藥劑說明書。

“可靠消息,他們在變賣我們的房子!”

“他們的股市已一路漲到紀錄高位!”

“最新醫(yī)學成果揭示:并不是所有的含輻射體都會構成公共衛(wèi)生安全威脅!”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阿南瞟著這些或者從藥品說明書上撕出來,或者用紅蘿卜加黑莓汁拓印的字,一臉不信地搖著頭。那么高的死亡數據,怎么可能都是陰謀?

每當此時,安就裝作沒有聽見,繼續(xù)埋頭撕字條,手齒并用,像一座鐘里的布谷鳥。在漫長的相處時光里,他倆曾有過親密的、同仇敵愾的默契??勺詮倪M了康復醫(yī)院之后,這種默契明顯變少了,仿佛兩個并排躺著的人,對著同一片星空,卻難以在現有的星座上達成共識。

午餐照例是罐頭大豆,一小片咸魚配白開水。午餐基本上就是“垃圾箱”里每天最像樣的正餐了。富含雜質的自來水,在開水壺里長出一層角質豐厚的水堿,怎么刮也刮不掉。伴隨著進食聲的,是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康復醫(yī)院的物資供應全靠空投,午間是空投的繁忙時刻,巨大的密封鋁箱,一端鉤在鋼絲上,另一端緩緩地朝農學院的水泥操場降去。空投時間,也是頭等病房內的午間新聞時間。今天的新聞里說,一個投資39億,仿羅馬斗獸場風格的環(huán)狀體育場將正式投入使用。女主播長得有如羅馬女神雕像,完美無缺,究竟是賽博人還是真人,亦真假難辨。體育場的合成復古大理石,乍一看也和六千多年前的大理石如出一轍。體育場除了結構精密、功能齊全以外,還穿插著一個用全息影像搭建的迷宮,游客們可在公元前六七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中葉之間來回穿梭,可與時下最流行的游戲媲美。

午飯沒有給阿南帶來任何力氣,相反,他感到疲倦極了。好不容易熬過了健康講座和枯燥的晚餐,他終于迎來了一天中最渴望的時刻。他走到床邊,從開裂的棉拖鞋里拔出雙腳,然后微微屈膝,臉朝向安的一側躺了下來。安的枕頭上還停留著一個鳥巢大的淺窩,上面還有幾縷黑色的頭發(fā),倘若他用力一點的話,還能聞到她那微甜的體香。

月光透過玻璃窗的封條,在斑駁的瓷磚地板上鑄起一個沉重的十字架。他發(fā)現自己不知何時下了床,正跪在地板上,困惑地凝視著它。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順著它的指引,走進了一條幽暗的小徑。他想起來,這是一條公共過道。順著過道,他邁下了臺階,在通往病房樓出口的紅磚拱廊下,他下意識地打住了。迎面襲來一陣刺骨的穿堂風,裹挾著他的意志,仿佛要驅散他的夢境。他決定先退一步,這么想著,他便回到了半明半暗的公共過道里。向左拐,即通往天頂的消防樓梯。片刻的遲疑過后,他屏住呼吸,光著腳,邁著貓步,朝樓梯上走去。

在體能方面,安向來是勝者,腳步輕盈,托起一具成熟的身體,宛如托起一朵蘭花。雖然阿南和安曾經好得像一個人,但他畢竟不是她,才剛剛爬到七樓,他就已經力不從心了。而且他的喘氣聲,隨時有可能驚動安裝在每層樓梯拐角的聲控警報器,它們是電子版的尋血獵犬,一旦觸發(fā),狼奔豕突,后果不堪設想。他不得不一次次地調整呼吸,專心致志,像爬行動物那樣繞過它們。在十九樓,他徹底癱了下來,這還只是中途。他的頭頂和腳下皆是昏暗的階梯,層層相連,盤旋不絕。這幕景象,他也只在埃舍爾的建筑畫里見過一次。

當他終于抵達天臺時,才絕望地發(fā)現,攀爬依然沒有結束。他抬起頭,一條搖搖欲墜的鉸鏈扶梯懸浮在他的眉頭上方。他惱怒得幾乎要哭起來,安總是選擇出其不意的地方作為約會地點。這一點,在他倆戀愛之初,他就已經領教過了。懸崖、海岸線上最高的礁石、燈塔的塔頂……很多時候,我們看不清身邊的處境,那是因為我們身在谷底,所以必須登高遠望。安說。

阿南深吸一口氣,緊緊抓住了扶梯上的鉸鏈,雙腳在幾近風化的木階上摸索著。

別怕,親愛的,別往下看,用力攀住鉸鏈,先抓穩(wěn)了,再往上爬。安又說。

嗯,阿南點著頭,卻抵不住一陣莫名的倦意,甚至剛爬到一半,就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天似乎已經亮了起來。他發(fā)現自己站在一個高高的蓄水池上,頭頂銜接著半明半暗的星空。無人機在深灰色的水泥森林里秩序井然地穿梭著,大廈中無數只漆黑的窗洞,猶如敞開的鯊魚的深喉。

蓄水池的圓形頂蓋,不知被誰掀開了,露出一個醬缸大的黑洞。他俯身望去,池水竟還是滿的,水面上浮著一層灰亮的油膜。塑料袋、可樂罐、雌雄同體的渦蟲,連同許多20世紀的生活遺跡,在污水中漂浮著。一個穿著白底藍色條紋病服,胸腔不知被什么啄出一個大洞的木偶,也寂寥無助地浮在池里。

阿南伸出食指,攪了一下,池水就劇烈地搖晃了起來。抖動的水波底下,像誰突然開啟了一座螺旋絞肉機,有什么正在迅速聚攏。他還來不及后退,一條手臂就被鉤住了。借著月光,他看到幾條蛇狀物,皮帶般粗,長著細如針眼的眼睛,頂著鍬甲蟲似的利鉤,一圈圈地纏住了他的上肢,眼看就要躥到他的喉結上了。利鉤所到之處,像他曾玩過的登山爪鉤,刺入皮肉時毫無感覺,有如金屬爪鉤刺入山石。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劇烈的疼痛。這就是傳說中的鉤蛇嗎?他猛然想起,收到安的死亡通知的當天,他也經歷過同樣的疼痛。那么說,安已經死了?他再次感到萬箭穿心,難以置信。再怎么爭吵,他還是愛她的,即使她對他那洪水般的焦慮置若罔聞,即使她一而再地破壞著兩人共同的康復計劃,即使她似乎已經遺棄了他。

天邊冒出了一道銀色的曙光,他發(fā)現自己像一具木偶一樣浸在池水里,身邊還漂浮著另一具木偶。面龐向下,白色的耳郭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長發(fā)像一面黑色的扇子,在頭頂聚攏,又在發(fā)尾處散開。直覺告訴他,那不是一具普通的木偶。他想伸長手臂,把它擼到他身邊,身體卻被蛇狀物裹得無法動彈,只能扭著脖子,呆望著它。

它看起來又輕又小,像一只死鳥。當一陣大風刮過,它的正面被水波自然地翻過來時,他的心臟再次被割開了。那是安,自去年冬天就一去不返的安,閉著眼睛,脖子上掛著一只小小的望遠鏡,穿著圈滿了毛球的藍色條紋病服,濕漉漉的黑發(fā)粘在額頭和面頰上,皮膚像剛剛點過、瞬間就要硬化的白蠟,嘴唇是鴿灰色的,指甲里沾滿了黑色的淤泥。

阿南,我知道這很殘酷,安說,但你必須接受我的死亡。安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某道窄門里漸漸擴寬的光束。阿南點了點頭,又拼命地搖了搖頭。他一生中見過難以計數的死亡,在報紙上,在電視上,在恐怖襲擊、大橋崩塌、龍卷風、森林火災、糧食危機、瘟疫暴發(fā)等各種人為和自然的災難里,他甚至親歷過奶奶的死亡……卻從未有哪一種死亡,像安的死亡那樣,能如此徹底地揪住他的整個身心。

關于安的死亡,康復醫(yī)院的驗尸報告里寫得簡約明了:

病人編號:FA043。自入院初期,該病患就出現了各種劇烈的精神失序反應。該病患不能控制自身行為,不能按時服藥,無法進行日常的體能鍛煉,還多次違反住院規(guī)定,私自攀爬病房樓頂的蓄水池。2049年12月3日凌晨2時左右,病患因再次違章攀爬,墜池身亡。遵循《公共衛(wèi)生防疫法》第9號條例,尸體被打撈上來后,即刻焚化。病患家屬可自行參加春季度的Virtual集體葬禮。

阿南沒有參加Virtual集體葬禮。平生第一次,他對現實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安的水性比還好,怎會溺死在一個小小的水池里呢?阿南的眼前浮現出安在海水的亮片中跌宕起伏的身影。那是在離島,他倆的水晶婚紀念日。海岸上聳立著一簇簇水晶狀的巖石,陽光在巖石中穿梭、折射,繁忙地烹制著光的盛宴。海像一盞巨大的浮燈,中心燃耀著一個橢圓的亮塊。和它比起來,安的身體渺小得不成比例,以至坐在巖石上眺望的阿南,一度以為她已經消失,但過不了幾分鐘,她那濕漉漉,被黑發(fā)粘牢的腦袋,連同兩條堅韌不拔的手臂,又會像“蝴蝶”那樣,從浩瀚的光點中冒出來。

“蝴蝶”其實是一個法國囚犯的花名。有一天他莫名其妙被人套上了殺人犯的帽子,判了終身監(jiān)禁,像牲畜一樣被裝進大船,送進了法屬圭亞那殖民地監(jiān)獄。那座監(jiān)獄,像一顆無頭釘,被人牢牢地釘在了一座陡峭的懸崖之上,除了海鷗或禿鷹,沒有誰可以活著離開它。盡管如此,每年夏天海水尚暖時,卻總有那么一兩個瘋子,被苦役和酷刑折磨到極致,將自己從某種致幻的痛覺中析出來,不顧一切地跳進大海,往往游不到幾海里,就被鯊魚吃掉了。沒被吃掉的,也很快就被獄警抓了回來,處以兩年到五年的禁閉。

“蝴蝶”不相信這些死訊。他從被裝進大船的那一刻,就開始密謀逃跑。上了島后,他先后兩次越獄,皆以失敗告終,在陰暗潮濕的暗室里待了七年。第三次越獄時,在獄友的幫助下,他用椰殼做了一具浮筏,一步步拖到懸崖邊,一個高空拋物,把它拋進了大海,然后自己也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他沒有摔死,很快,他就抱住了浮筏,漂走了。

“蝴蝶”獲得自由之后,將這段經歷寫成自傳,立刻成了法國的暢銷書,賣了150萬冊,還被翻譯成21種語言,出了239個版本。雖說如此,阿南卻一直對它的結尾將信將疑,因為風力,海浪的流向和流速,在此扮演的,畢竟是一個“神”的角色。阿南和安不一樣,阿南不相信神,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那樣醒來,神志恍惚地走出臥室,在門縫底下拾起安的驗尸報告。

夜復一夜,他凝望著指尖那水波般暈開的指紋,漸漸生出一股希冀。安會不會已經像“蝴蝶”那樣,穿入一道隱蔽而昏暗的水系,游走了呢?這么一來,他便突然很想看到康復醫(yī)院的全貌。他隱約記得,在這家醫(yī)院還是農學院的年代,好像是臨海的。倘若如此,即使農學院消失了,海也是不會消失的。只要爬到某個高處,就可以看到海。他甚至再次聽到了海浪聲和跳水聲。那是安,又輕又小的安,縱身一躍,宛如一朵自懸崖上濺落的雨花。想到這里,阿南就徹底地原諒了她。只要她還活著,他就感到欣慰。即使那意味著她要獨自穿過海的腹地,要遇見鉤蛇,要游入被污染的水域。即使那片水域和這個狹小逼仄的蓄水池一樣,浸滿了肥厚殷實、散發(fā)腥臭的油膜。

太陽從云層后面走了出來,有如一位病中的國王,披著一件單薄的金縷衣。阿南也醒了,一邊撐開紅腫的眼眶,一邊強迫自己去適應眼前的光亮。仿如一群懼光動物,他身上的鉤蛇全都不見了。他站起來,疼痛在離開水面的那一瞬間也離開了他。他在蓄水池的邊緣,找了一塊地方,盤腿坐了下來,沾滿淤泥的光腳,吊在被風雨侵蝕得發(fā)白的紅磚上。遠方一片閃亮的藍色涂層,無聲無息地抓住了他。那是海嗎?他想取下安掛在頸上的望遠鏡,側頭一看,身邊哪里有安?只有一片小小的,人形的水印。

那個本屬于安的望遠鏡,正不偏不倚地垂在他的胸前,隨著他的心跳跌宕起伏。他舉起它,朝那片藍色涂層望去。那是一片廣闊的藍,平靜得就像嬰兒的睡眠一樣,看不出到底是天空還是海,整個世界正自洽地蜷縮在它那均勻的呼吸里。他不甘心,繼續(xù)調整著手中的光圈。漸漸地,鏡片里冒出一個白色的小圓點,隨著焦距的調整,它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一片白色的沙灘,四處點綴著一簇簇帶刺的龍舌蘭。透過肥厚的劍葉和鱗莖,還能隱約看見一座座墓碑。他把望遠鏡的放大功能調到最大,遺憾的是,他還是沒法看清墓碑上的文字。倒是一個松脂般緩緩燃躍的影子,攜帶著星星點點的白光,像一抹靈動的淡彩,突然閃進了畫面。它在一簇簇綠色蓮座之間跳躍著,仿佛在和龍舌蘭跳舞,又似乎要從中掙脫。片刻的晃動之后,它漸漸沉靜下來,露出一對闊大的鹿角,一只溫柔的眼睛,纖細而矯健的四足。

它就是安所說的信使嗎?

一縷和煦的春風,像灑了花香的綢帶一樣,攔住了阿南的鼻息。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地閉上了眼睛。距上一次遇見鹿,如果那也算“遇見”的話,已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時他還是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像鹿一樣,長著細長的骨節(jié)凸出的四肢,毛發(fā)和眼珠也是煙褐色的,那種十分容易和枯草融為一體的顏色。校園里的群體生活對他來說,總是顯得有點過于吵鬧,位于郊區(qū)的鹿園,便成了他的行宮。他一心想看到傳說中,那種頂著一對實角的雄性梅花鹿。聽說它的角上有骨質的巨大的枝杈,主干向上,彎成兩道優(yōu)雅的弧弓,角尖既堅硬,又十分銳利。闊葉林、上坡地和海島,都是它的棲息之地。

然而率先映入他眼簾的,卻不是鹿,而是安。倘若他和她在街上擦肩而過,她也許就是一個來自亞熱帶,和她的同齡人沒什么兩樣的移民女孩,但他知道那不是真實的安。真實的安,正躺在一床大雪做的鴨絨被里,仰望著樹枝上閃亮的結晶,仔細地揣摩著雪花的公式和形狀,連精工制造的鉆戒,也無法與它比擬的形狀。也只有在這接近雪的靜謐和專注里,安才感到沉實。

阿南想起來,埋葬著奶奶的泥土,泥土上的落葉和腐殖,被雨水清洗過后的松柏,這些稀松平常的事物里,也包含著某種類似的沉實。它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鹿群由遠及近,向他們走來,腳步聲隱沒在棉厚的雪被里,只有那驕傲的鹿角,偶爾碰到樹梢時,才會發(fā)出沙沙的落雪聲。他倆同時被那美妙的聲音吸引住了。安爬出雪被,豎起耳朵,她看到一個個子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背著一只棕綠色的背囊,站在不遠處的核桃樹下,睜著鹿一樣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就在這短暫的相互凝視中,鹿群在他們之間一閃而過,如此之快,只留下一道灑滿雪塵的光隙。也許是急于為此刻找到確鑿的存在感,他倆不約而同地按下了手機上的快門,然而當他們哈著白氣,一前一后地沖進一家小咖啡館時,才驚訝地發(fā)現,照片里全然沒有鹿,只有一陣金色的疾風,其中最具體的影像,便是他們彼此。

這一次,當門外那窸窣的碾壓聲又響起來時,阿南毫不猶豫地拉開了房門。公共走道里站著兩位穿著白色連體防護服、戴著防輻射面具的陌生男人。他們悶聲不響地把阿南裝進一只密封的鋁制箱子,帶走了。

很多年以后,基列黨下臺,康復醫(yī)院首次對外開放,人們迷惑不解地穿梭在那些古舊的建筑群里。也有人順著箭頭,走進了一條郁郁蔥蔥的林蔭道。一股從時間的溝壑里升起的陰氣,果斷地裹住了來訪者的后腦勺。溫度驟然下降,每個人都感到背上似乎敷上了一層薄冰。畢竟已經是春天,來訪者們自我安慰,一邊吃力地邁上下一個高地。果然,快接近坡頂時,他們身上的熱氣又重新冒了出來。在他們眼前徐徐展開的,是一片藍色的大海。海邊有一座建在細沙上的墓園。一簇簇半人高的龍舌蘭,伸展著帶刺的劍葉,像忠誠的守陵人一樣,守護著每一座墓碑。

有人突然看到一個琥珀色的影子,在某塊墓碑后一閃而過。他們想看得更清晰些,正午的陽光卻像一束銀針,刺入了他們的眼睛。人群還未來得及適應墓園的光亮,入口的一行字,像涂了顯影劑似的,漸漸變得清晰起來:2057年,數以萬計體檢達標的正常人,被衛(wèi)生部以“體內含有輻射物質”為名送進了康復醫(yī)院。他們中有43人,因各種原因下落不明。謹以此墓,殊深軫念。

【作者簡介:王梆,現居英國劍橋。作品曾發(fā)表于《花城》《天南》《山花》《芙蓉》《長江文藝》《香港文學》等雜志,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俄克拉荷馬大學《中國當代文學選集》等。《單讀》“英國觀察系列”獲《收獲》2018年非虛構排行榜專家榜第六位,入圍2019年青年文學獎。著有電影文集《映城志》、漫畫故事《伢三》等。電影劇作《夢籠》獲2011年紐約NYIFF獨立電影節(jié)最佳劇情片獎?!?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