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5期|崔君:冰激凌廠冬天在干嗎(節(jié)選)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小說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出版小說《金剛》,曾獲“人民文學(xué)·紫金之星”中篇佳作獎,《山西文學(xué)》雙年獎。現(xiàn)居北京。
冰激凌廠冬天在干嗎
崔 君
1
二〇〇〇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和唐小甜走在塵土飛揚的省道上。
十二輛軍綠色的貨車駛過,沖散了正在過路的羊群。陽光穿行在發(fā)亮的灰塵間,像一件斗篷鼓滿了風(fēng)。
公羊驚慌的叫聲此起彼伏,蹄子互相踩踏,空氣里凄迷又燥熱。在紛亂中,圓溜溜的羊屎滾到了我的涼鞋里。唐小甜先從羊群中擠出去,拍打裙子上的羊毛。一只小羊趁她彎下腰,湊上去咀嚼她的墨綠色上衣,濡濕的地方看上去極其清涼。
季風(fēng)從海上吹來,經(jīng)過大平原的過濾,聞起來很咸。楊樹粗壯,把樹蔭慷慨地送給我們,樹皮的縫隙里,大頭蟻有序地上下爬去。二十分鐘后,我和唐小甜終于到達(dá)目的地。
欣欣大社的售貨員表情凝滯,天藍(lán)色的圓桌上,放著被兩個顧客打斷的星期四午餐。大社前面的小廣場以前是交公糧的地方,碎裂的地磚之間已經(jīng)長出鮮艷的毒蘑菇和細(xì)小苔蘚?;ㄆ岳镌录警傞L,鮮亮的顏色看上去一點也不溫順。廣場底下埋著幾年前一千多頭因豬瘟死掉的牲畜,一朵朵花盛開后,像骨殖用來叫喊的喇叭。
大社的門漆成絳紅色,把手那里被磨得發(fā)黑,折頁邊寫著“王×是狗”的粉筆字。房子建得太高,空氣稀薄,里面格外涼爽,物品在頹弱的光線下模糊古舊,幾排黃桃罐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塞在木頭貨架上。
“我們要《新華字典》!兩本!”唐小甜大聲說,她的聲音傳遍了堆貨物的黑暗角落,我也被她嚇了一跳。矮胖的女售貨員站到墊高的玻璃柜里面,俯視我們。她把兩本字典遞過來。
“你多給我們拿幾本,我們好挑一挑?!碧菩√饘λf。
“都是一樣的,挑什么?”胖女人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厭惡與疲倦,她皺起的眉頭間香粉集聚成一個白晃晃的點。
“你去買衣服還要挑一挑呢,我們?yōu)槭裁床荒芴??”唐小甜說。我轉(zhuǎn)頭看著唐小甜,佩服她說話的語氣和膽識。在以后的很多時日里,我經(jīng)常用那樣的目光望向她。
唐小甜還試圖和胖女人講價錢,但最后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優(yōu)惠。唐小甜的手始終放在口袋里,有汗從她濕漉漉的前額上流下來,卷曲的頭發(fā)粘在上面,下巴還有一根羊毛。她轉(zhuǎn)頭小聲對我說,“我可以借你三毛五分錢嗎?過幾天我就還你,我媽給的不夠?!彼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我,顯得格外真誠,我當(dāng)然沒有理由拒絕她。對比了四本字典,我們選了其中兩本,當(dāng)寶貝一樣放進(jìn)淡粉色的塑料袋里。風(fēng)一吹,它仿佛一個盛滿了氣的泡泡糖。
回來的路上,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我怎么才能變成唐小甜那樣。她永遠(yuǎn)都有合適的辦法來解決遇上的困難。雖然她家窮得只剩房子上的瓦片,但她像棵頑強的酸棗樹一樣,被山羊啃得精光也會重新發(fā)出芽來。唐小甜是她家里的第七個女孩兒,除了三姐四姐和六姐被送給東北的幾家表親外,她還有三個姐姐,大姐和我媽差不多年紀(jì)。唐小甜媽媽動身躲到山里親戚家那天,如果不是我姑姑忙著給我家的母豬接生,唐小甜可能早就死在她媽的肚子里了。所以后來她總提起,是你家的豬救了我的命。每當(dāng)她這么說,我都挺難受,我對姑姑執(zhí)著地檢舉別人超生感到深深的羞恥。但是唐小甜沒有記恨我,用她的話說,你姑是你姑,你是你。
運煤車在顛簸的省道上開得飛快,蜥蜴般直鉆進(jìn)綠色朦朧的遠(yuǎn)方,公路兩邊的草叢里散落著零星的炭塊。唐小甜踢著它們,走在我前面,她又黑又小,肋骨清晰地排在兩腋下,胳膊還沒有貓腿粗。
“你真厲害,像個大人一樣?!蔽覍μ菩√鹫f。
“有些大人很壞的,覺得我們是小孩兒就來哄我們,我們不能那么容易地被人哄了。不過我也害怕同剛才賣東西的女人說話,她一看就不好對付,你沒聽見我的嗓子都劈了嗎?勁使得太大了?!碧菩√鹫f。
我們走了半個小時,跑到一個小菜園里想找點解渴的東西吃。地上長滿了孛孛丁和薺菜,扁豆架上牽?;ㄒ呀?jīng)準(zhǔn)備好第二天早上的花苞。西紅柿還是青的,黃瓜的花還沒落,只有一排蔥站在那里。唐小甜拔了兩棵,但她咬了一口就吐掉了。
“看看,又是這樣辣的蔥,這些都是潑婦撅著屁股栽的?!彼偨Y(jié)道。
太陽一曬,仿佛去哪兒都更炎熱。唐小甜抬頭看天感嘆,要是有個冰袋喝喝就好了。我挖苦她說:“你剛才還借了我的錢呢,哪里有錢去買冰袋了哦?!碧菩√饐栁遥骸澳氵€剩了一塊錢怎么不買一個?”我說:“花多了我媽會罵我?!碧菩√饑@一口氣:“要是哪天我們自己能賺錢就好了。”我說:“是啊,等我有了錢請你喝,你要喝多少我都請?!睍r至今日,我還會想起冰袋的味道。它們便宜得很,一毛錢一袋。在包裝袋一角猛吸幾口,大量的色素穿過冰晶集聚起來,漸變的顏色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順著省道邊的土路,我們到了南河,我知道一個泉眼,那里的水清甜好喝。我躺在樹蔭里,唐小甜用一半屁股坐在石頭上。她剛把家里的大鍋燒壞了,她媽打了她。暑假末期真的太無聊,我和唐小甜都這么認(rèn)為。每天早晨,我們小孩兒都被吩咐“給豬做飯”。“給豬做飯”是唐小甜說的。煮開一大鍋水,把紅薯粉倒進(jìn)去,攪拌均勻就做好了。那天早上,唐小甜睡得蒙蒙眬眬,沒往鍋里倒水就燒柴。直到聞見塑料鍋蓋把手化掉的味道,唐小甜才意識到事情不妙,她緊張地往鍋里倒了半桶涼水,鍋就裂了縫。
我們坐在一棵梧桐樹下,葉子上飄忽的小飛蟲來回穿行,水從腳邊流過去,清涼舒適。唐小甜拿出袋子里的字典,開始找自己的名字,令我感到震驚的是,她看上去早就熟知了查字典的方法,認(rèn)真地為我講解怎么用音序查字。我手心冒汗,感覺自己很蠢。而當(dāng)我還在假裝背音序,發(fā)現(xiàn)唐小甜可以直接翻開字典,找到想找的字。我只能更佩服她了。
我們沉浸在擁有一件寶物的喜悅中。還從垃圾堆里翻到一支墨綠色的圓珠筆,在扉頁工整地寫上名字。唐小甜一頁一頁翻動紙張,突然,她要過我的字典,對比了一下,氣憤地尖叫起來,“這里印錯了??!”我湊上前去,看著她指的地方,那兒講解的是怎么使用標(biāo)點符號,例句示范了“冒號”總結(jié)上文的一種常見用法。但是,她字典里的那句話中,冒號也印成了分號。
當(dāng)我們返回欣欣大社時,那里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路上碰到余星日,他從小廣場前掐了一大把月季花藏在身后,以為我們沒看見。大家聽說他姐姐給他在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字典,價錢是欣欣大社的三倍。這令唐小甜事后感嘆,她三個姐姐都沒有一個管用的。
“這里賣的都是盜版,沒有錯誤才奇怪!你們想要沒有錯誤的,就去新華書店買啊!”
余星日說這話的時候鼻孔朝天,我們看不到他的眼睛。羊湯館門前掛著一只羊,粉紅色的尸體,瘸子老馬正在給它扒皮。朱安美發(fā)店外的大柳樹上曬著白色的毛巾,飯店屋頂上麻雀和灰喜鵲在圍觀一只狼狗吃雞腸子。從加油站的掃帚花田里,吹來一陣傾斜的風(fēng),天空好像突然打了聲悶雷。那會兒大家都想不到余星日會停滯在那個高度,成為一個侏儒。
2
原來的學(xué)校只能讀到三年級,新學(xué)期開學(xué),我們一起轉(zhuǎn)到了鎮(zhèn)北的中心小學(xué)。
我媽在紙箱廠工作過一陣兒,她帶回幾摞包散裝面條的棕紙。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妙用,用棕紙把課本都包上書皮,整整齊齊。但唐小甜根本不把包書皮當(dāng)回事兒,她的桌洞里亂七八糟。有時她根本不帶書包,而是將課本和作業(yè)本卷成筒塞進(jìn)褲兜里,不小心掉出來,沿著階梯咕嚕咕嚕滾好遠(yuǎn),桌洞里的作業(yè)本也像卷心菜一樣。
從一年級開始,唐小甜就沒交過教材費,她媽媽來學(xué)校大鬧了一場,還折斷了校長的一支癢癢撓。全學(xué)校都知道了唐小甜她媽“唐母豬”,不僅能生孩子,還特別能戰(zhàn)斗。唐小甜用的是姐姐的老課本,又臟又破,幾篇新課文還沒有。幸虧最小的姐姐經(jīng)常流鼻血,字典都用來擦鼻血了,缺頁太多,要不然新字典都沒得用。在老師告訴我們現(xiàn)在有了六年級,你們必須讀完六年小學(xué)才能升入初中時,唐小甜媽媽又來了。老師們痛快地答應(yīng)唐小甜可以不讀六年級,直接去初中。
唐小甜的爸爸在她出生后沒多久就生病了,終日躺在床上。他倚靠床頭,用手里的拐棍拄戳床邊縫紉機的踏板,來來回回解悶兒。我在唐小甜家玩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伴隨著縫紉機咯當(dāng)咯當(dāng)?shù)捻懧?。他說話一點也不清楚,你不能給他講笑話,不然他會笑得停不下來,淚流滿面,直到將早飯嘔吐干凈。
“唐母豬”的魚丸生意養(yǎng)活他們一家。當(dāng)然,魚丸里也不是什么好魚肉,而是魚頭。“唐母豬”從小販?zhǔn)掷锘ê苌俚腻X買來,半買半送,有的還是她從魚攤上撿的。在南河,她將各式各樣的魚頭清洗干凈,花一個上午在家里的石磨上碾成醬,直到吃不出一根卡喉的刺。魚頭醬和進(jìn)面粉里,炸成魚丸。我在唐小甜家吃魚丸,“唐母豬”管夠,時不時還給我裝一袋兒。但她叮囑我,你姑要吃,一個都沒得。
“唐母豬”做的炸魚丸味道好極了,我姑吃得滿嘴是油。那幾年,姑姑對三件事情非常感興趣,侍弄一群灰鴿子,監(jiān)視村里婦女的肚子,還有就是吃魚丸。
我和姑姑去喂鴿子,在麥地的小路上碰見“唐母豬”。她太老了,眼角耷拉,太陽底下仿佛在融化,兩根胳膊看上去像干枯的玉米秸稈一樣脆弱。要不是那個盛滿魚頭的木盆,恐怕她會被寬大的棉布裙子帶飛到天上去。
姑姑拉著我,準(zhǔn)備從狹窄的小路邊擠過去。我們走過“唐母豬”身邊時,麥田里乍然有幾聲怪異的布谷鳥叫,木盆里死了半天的魚,好像驀地感受到了身首異處的疼痛。其中一只魚頭從木盆底端跳起來,沖進(jìn)干熱的空氣中,掉落下來的時候,冰涼的魚嘴正好親在我姑姑高昂的額頭上。我姑姑像被一個討厭的男人非禮,沖著“唐母豬”大喊,拿好你的魚!姑姑在麥地里找到那個魚頭,踏了幾腳,氣憤地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見魚頭已死過去兩百年的樣子?!疤颇肛i”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眼睛發(fā)亮,仿佛她衣襟上閃光的魚鱗。
“我給你撿起來吧?”我問她。
“好孩子,這個魚頭我不要了?!薄疤颇肛i”說。
說完,老太太就往村子走去,她走路很快,像個小偷似的。小路長得望不到盡頭,兩邊的麥地和掰開的厚面包一樣,麥子的香氣突然濃郁。
我每次去喂鴿子走在小路上,都會想起那里有個魚頭,有次還費力找了一番,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魚骨頭。后來,在魚頭掉落的地方,一株魯莽的絳紫色懶老婆花長了出來,獨自盛開在黃蕩蕩的麥田里。
3
工人在學(xué)校的圍墻上忙碌,先丈量好距離,再用鉛筆打格子,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們就寫好了十個大字,“我們是跨世紀(jì)的新一代”。在楊樹的映襯下,大字真的太紅,看上去油膩柔軟,讓我產(chǎn)生了自己馬上就會不一樣的錯覺。盼了好久的開學(xué)也沒有預(yù)想中的那么好。仿佛什么事情都是這樣,我們?nèi)f分期待地去編織,但每每感到失望,或許我們的腦殼里都有一個巨大的回旋空間,在那里過去和將來都顯得狹窄又微不足道。
我和唐小甜不在同一個班。一開始我有許多朋友,但唐小甜好像并不招大家喜歡。杏樹結(jié)果子時,她來我家,我媽給我們做了單餅,卷花生油和糖。唐小甜飯量大,她一口氣吃了四個單餅。我媽給她卷第五個時,油和糖明顯放得少了。唐小甜說班上的女生像麻雀一樣蹦來蹦去跳皮筋無聊極了,男生也蠢得不行,每個課間都要玩玻璃球,簡直幼稚。我摘下一個杏子,朝唐小甜向上打開的雨傘扔過去,感覺自己也一起被她嘲笑了,我喜歡和她們嘰嘰喳喳地跳。
唐小甜的座位挨著北邊的窗戶,后面是一排香椿樹,墨綠的葉子仿佛把她也染暗了。我經(jīng)常在去廁所的路上往他們屋里偷看幾眼。課間同學(xué)們都在外面瘋跑,只有唐小甜在桌子前低著頭。窗戶的墻很高,我看不清楚她在干什么。有一次一個女孩兒走過去跟她說話,唐小甜抬頭和她說了什么,女孩兒就走開了。幽藍(lán)的側(cè)影讓唐小甜沉靜極了,碎裂的窗玻璃好像下一秒就會扎到她的頭上。
一個星期一的下午,我去打水回來,發(fā)現(xiàn)窗外好多學(xué)生嘰里呱啦地在討論什么。女生滿臉驚恐,男生好奇地張望,人越聚越多。后來,以余星日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圈,他向大家講述二班的那個女生怎么站起來流利地回答了老師的問題,老師怎么滿臉微笑地表揚了她,最后才說到女生羞愧的血跡。
“在屁股上開了一朵大牡丹,嘖嘖嘖……”余星日說。
女生們完全被嚇壞了。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把那個女同學(xué)從廁所里領(lǐng)出來的時候,她頭都不敢抬起來。上課鈴響了,我裹挾在人群里向教室跑去。唐小甜就在窗邊站著,臉被不均勻的綠色玻璃映照得有些變形。
放學(xué)時,唐小甜說,幸虧不是我,簡直是個恥辱。
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說過月經(jīng)這回事。最后還是我姑姑,她告訴我們那跟死掉沒什么關(guān)系,不要害怕。她光明正大地將一片衛(wèi)生巾粘在我的鉛筆盒上,把兩個小翅膀貼在側(cè)面,給我和唐小甜演示怎么將那玩意兒固定在內(nèi)褲上。唐小甜始終不說一句話,最后她悶悶不樂地說:“我不會流血,我不需要這個東西。”姑姑不屑地對著她的背影說:“這是個什么埋汰孩子?!?/p>
就在姑姑給我們解說怎么準(zhǔn)確地騎在衛(wèi)生巾上的那天晚上,唐小甜家突然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她家的廚房坍塌下來,剛用沒多久的新鍋被泥塊兒敲出拳頭大的洞,一只抱窩的母雞被燒死,三只鵝被熏瞎了眼睛,小壺里落滿硬邦邦的黑色壁虎和蝙蝠翅膀。警察推開門,冒熱氣的爆米花從掛在房頂?shù)蔫F桶里呼啦倒下來,堆積的牛屎焚燒后,青草的香氣飄到附近的街道上。
據(jù)唐家人交代,他們中午去親戚家吃喜宴,直到下午三點半。一家人吃得太撐,晚上根本沒有開伙,不可能是自己點的。有人故意縱火。他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警察查來查去,在唐小甜家吃了一些魚丸走了。唐家人大膽推測,將我姑姑之流都列在嫌疑人中?!疤颇肛i”開始了長達(dá)半月的罵街,別看她老,她有的是力氣。骯臟不堪的話語一字不落地沖進(jìn)我的耳朵,光聽到就足夠讓人臉紅。
晚上從村子微弱的燈光看過去,“唐母豬”后面還有個小尾巴,那是唐小甜。她被媽媽吩咐提一只銅盆,媽媽罵完一個段落,她就擊打一下。銅盆瓷實,洪渾聲響在沉寂的夜晚里彈來彈去,足以把村子上空的神明嚇一大跳。
4
唐小甜知道挺多八卦,她告訴我,我們的小學(xué)之前是一片墳場;瘸子老馬只有一顆睪丸,他老婆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晚上睡一覺起來,嘴巴就會長到一起;朱安美發(fā)店老板的丈夫是個海員,能說外語,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
“等我長大,也要到處去看一看。”唐小甜用了一個稀松平常的陳述句來講這話。我們正在初春的麥地里挖面條菜,斑鳩叫得很遠(yuǎn),沒過多久從南邊的樹林里飛來,落在田壟的兩棵栗樹間。她坐在自己脫下來的棉衣上,后背冒著綿軟的熱氣,透著我從沒見過的野心。
我還是會和小伙伴們一起玩,但我總回味起唐小甜在杏樹下說的話。如此一來,我不禁聯(lián)想到唐小甜早就學(xué)會字典的用法,推測她應(yīng)該是在努力學(xué)習(xí)。期末考試時,唐小甜坐我前面,她答得比我快。離結(jié)束還有半個鐘頭,唐小甜就離開考場,她的卷子被老師收起前我瞥到了,作文格子寫得滿滿的。我找到唐小甜,她正坐在操場井邊的排椅上。顯然她在看一本書,當(dāng)她意識到我在靠近,馬上把書收進(jìn)書包,開始吃口袋里的“唐僧肉”(一種無花果絲小零食)。唐小甜看的是一本大開本的書,比我們的課本要大,她書包小,所以裝起來并不容易。
“你也交卷了?我們走吧?”唐小甜說。
可是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她有錢買零食了,卻沒還我錢;而且,她好像有秘密了,鬼鬼祟祟。當(dāng)你的朋友突然有什么事情并不想讓你知道,你也會不好受。我說我得回家了。
“你周六陪我去理發(fā)店吧?”她邀請我說。
還沒到周六呢,唐小甜就惹上麻煩了。她打了我們班程澍,鉛筆盒一扔,把他的一顆門牙打掉了。原因當(dāng)然是余星日,這是眾所周知的。唐小甜看見程澍讓余星日鉆他的褲襠,她就揍了他。打完程澍,她還踹了余星日一腳,說他沒出息。
“這個人簡直是個母老虎。”余星日爬起來就忘了恥辱,對一個替他出氣的人如此評價。
程澍爸爸和唐小甜家關(guān)于賠償問題終于停止吵鬧,余星日用兩口袋玻璃球收買了程澍,他當(dāng)著大家的面承認(rèn)那是顆即將脫落的乳牙,還會再長出來。唐小甜媽媽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唐小甜也很開心,她不用挨打了。我感到唐小甜又干了一件大事,就是電視里說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是在選擇要幫助的人時不夠慎重。大俠當(dāng)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僅如此,她借我的錢我都可以不要了,要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周六我們一起去了朱安美發(fā)店。美發(fā)店的老板是個愛穿黑色短皮衣的女人,她剛生完孩子,不戴胸罩,兩個乳房在薄薄的T恤衫里顫顫悠悠。大家都叫她“東方不敗”,那聽起來不像個好詞兒。她身材高瘦,眉毛里挑著高傲,不茍言笑。店外面放個大冰柜,賣的冰棍比別處便宜幾分錢,我們都挺喜歡她。理發(fā)店門前一副對聯(lián)好多年沒變過,天下頭等大事,人間頂上功夫。店里生意不錯,她把年輕人的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把中年人的頭發(fā)修理得平整利索,對我們小孩兒,就給剪個活潑的學(xué)生頭。她不叫朱安,不知道她的店為什么叫朱安美發(fā)店。我們不管那么多,總之這個名字好聽又洋氣。
“我真的受不了‘東方不敗’的電推子和吹風(fēng)機,它們一在我耳朵后面響起來,我就情不自禁想尿尿。必須怎么動一動,不然,我真的會尿出來。你也這樣嗎?”唐小甜問我。
“我從來沒有這樣哎,但是她讓我閉著眼睛剪劉海時,我就超級想咽唾沫?!?/p>
唐小甜說:“看來我們都不太適合在理發(fā)店剪頭發(fā)嘛?!?/p>
我們推開門,“東方不敗”正在給一個男孩兒洗頭。他指著墻上新貼的宣傳畫,問她,那叫什么發(fā)型?“東方不敗”說,這叫毛刺兒,港臺流行來的。男孩兒說,就搞這個了。剪頭發(fā)的男孩兒叫獨龍,是我們鎮(zhèn)上的運動員,他在市里的運動會長跑比賽上得了第一名。獨龍非常容易讓人記住,因為他長了一雙螃蟹的細(xì)眼睛。
我們這次去理發(fā)店不是理發(fā),而是還書,就是之前那本彩印的大書。唐小甜都告訴我了。我們還是可以分享一切的朋友。那是些過期雜志,上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唐小甜,她已經(jīng)快將理發(fā)店所有的雜志全看完了。乞丐藏匿女體雕像,靈異孤兒院失蹤的小孩兒,整容女殺手……各種各樣驚險又刺激的故事,每一個都令我起一身雞皮疙瘩。
“東方不敗”熱情招待了我們,不理發(fā)沒有關(guān)系,喜歡看書就是好學(xué)生。唐小甜和她已經(jīng)很熟了,她用店里的杯子喝水,還知道茶葉在哪個柜子里,哪包是給客人喝的,哪包是自己喝的。我們一下借了六本雜志,我也讀得津津有味,書里恐怖的黑夜和死亡讓我戰(zhàn)栗。像唐小甜一樣,我也構(gòu)想了一個傳奇故事,名字我都想好了。
5
在一次大聽課時,“我”被老師叫到黑板上寫課文的題目:狼和小羊。校長和許多陌生的老師坐在下面,“我”緊張萬分,拿粉筆的手都出汗了,顫抖著寫下了那四個字。當(dāng)“我”坐回座位,發(fā)現(xiàn)那幾個字丑到姥姥家去了,失落沮喪特別想哭。沒想到老師的一番話卻叫“我”開心:這位同學(xué)一定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她把“狼”寫得歪歪扭扭,而“小羊”卻寫得清秀工整,“小羊”弱小,為了避免讓“狼”欺負(fù),離它很遠(yuǎn),中間的“和”字又這樣大,像山一樣擋在它們中間。
這是唐小甜寫的一篇作文,題目叫《一次遭遇》。這篇作文棒極了,獲得了學(xué)校征文比賽的首獎。而我卻寫了一篇垃圾,只得了一個可憐的優(yōu)秀獎。
我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唐小甜慢慢受到大家的關(guān)注。她孤傲冷漠,但總是考第一名,還可以打開同學(xué)們?nèi)齻€密碼的筆記本。余星日竟然也試圖討好唐小甜了。
有一天放學(xué),他給了我們一本習(xí)題集,上面印著新華書店的標(biāo)志。我和唐小甜分工,她從前我從后抄了三個小時才抄完,然后把它還給余星日。期末考試時,唐小甜數(shù)學(xué)得了滿分。我卻只考了八十三分。老師在課堂上表揚唐小甜,整個辦公室都認(rèn)為唐小甜是個了不得的學(xué)生。只有我和余星日知道,那套習(xí)題集上有很多和考試時一模一樣的題目。余星日沒有及格,他更是對唐小甜刮目相看了。
唐小甜順利去了初中以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六年級好像遲遲沒有終點。我日復(fù)一日準(zhǔn)備升學(xué)考試,皮筋也不跳了。唐小甜回小學(xué)來,向大家兜售盜版磁帶。她倚靠在一輛自行車上,直到聽見她說話,我才知道那是唐小甜。她穿著肥大的水洗牛仔褲,頭發(fā)也已經(jīng)剪成最流行的毛刺兒。她把牛仔褲的褲腳剪開,橫線去除,縱線絲絲縷縷披落下來,蓋在腳面上。沒過多久,學(xué)校里就開始了拆褲腳大行動。要是哪個同學(xué)的牛仔褲腳還是板板正正,他肯定就是個怕爹怕娘又保守的老古董了。
唐小甜為什么不愿意跟我們一樣呢?我始終追不上唐小甜,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出去放羊,她好像永遠(yuǎn)都在比我高一點的山坡上,望向遠(yuǎn)處,我的羊只能跟在她后面,沒有她的羊吃到的草嫩,沒有它們吃得飽。我對自己的遲鈍感到厭惡,她總能敏感地捕捉流行的東西,發(fā)型、口頭禪、轉(zhuǎn)轉(zhuǎn)糖的新吃法。她越來越受大家喜歡,按說我應(yīng)該為她感到高興,但我有點說不清楚道不明的心緒。說出來不體面,我不愿意承認(rèn),但事實就是那樣:忌妒。一股遙遠(yuǎn)又力量強大的情緒時常折磨著我。
獨龍突然出現(xiàn)在唐小甜身邊。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我們鎮(zhèn)上的十字路口開了一家文具店。店里不只賣文具,還賣教材輔導(dǎo)材料、生日禮物、皮筋發(fā)飾,順帶出租武俠小說。店里有個黑白電視機,《還珠格格》放了好幾遍,我們都看膩了。店里擠滿人時,說明播放的是流行歌曲MV?!镀呃锵恪芬环牛蠹叶家?,唐小甜的歌詞本被大家傳閱到掉頁。她幾乎又把店里所有的小說都看了,而且沒花一分錢。她還告訴我,她在書里看到了東方不敗,大人們叫理發(fā)店老板東方不敗并不合適。他們簡直什么都不懂。
獨龍文具店開店那天,鞭炮放了一百六十六響,大家都來參與抽獎,獎品多是些鉛筆小刀之類的東西。我伸手一抓,居然抽到一等獎!一個小錄音機。我開心得要蹦起來。但是幾天后我再碰到唐小甜,她跟我說,獨龍還沒來得及告訴我,是他故意讓我抓到的,我是個不知情還傻樂好幾天的托兒?;叵肫饋?,那天抽獎,手伸進(jìn)去,摸了半天,確實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鬮。我為自己的興奮感到難為情,只能將錄音機還給他們。
唐小甜不久就打了耳洞,戴上心形的耳環(huán)。她在寫武俠小說,主人公叫陸風(fēng)明。此人輕功了得,據(jù)傳相貌堂堂,細(xì)眼睛,一身白衣。人們只知道他生活在黃葉竹林,但鮮有人見過他。他在樹梢上行走,救助深陷險境的年輕女子……她還將各種想法錄在磁帶兩頭空當(dāng)?shù)牡胤?,有時候沒有想說的,就念一段書上的話。
“你簡直太厲害了,等你寫完這個給我看?!蔽艺f這話時,一直盯著唐小甜手里的東西。銀灰的機身上印著橙色的Walkman標(biāo)簽。就是我抽到的那個錄音機,劃痕都是一樣的。雖然唐小甜說錄音機是她買的,但我認(rèn)為她欺騙了我,那真叫我難受。
沒有辦法,我太想擁有一個了。每天早晨我的耳機都委屈巴巴地躺在床頭,等著插進(jìn)什么東西里。那會兒我就明白了,人是不能先富后窮的。爸媽根本不理會我的央求,他們認(rèn)為二十塊錢——如此一筆重金花在這上面不值。后來,我想出一個辦法,對我姑姑說,我需要一個錄音機來學(xué)英語。姑姑在我說完第二秒就識破了我的詭計,但她還是慷慨地用給人做衣服賺的錢為我買了一個。
等到要讀初一,爸媽為讓我在更好的學(xué)校上學(xué),托關(guān)系把我轉(zhuǎn)到了縣城的中學(xué)。快到暑假時,唐小甜騎著自行車騎了三十里地來學(xué)校找我。
“你知道嗎?‘東方不敗’自殺了?!彼念^發(fā)都熱濕了。
我那會兒對自殺這個詞沒有概念,從來沒有認(rèn)識的人是自己殺死自己的。
“她死了?”我頭發(fā)都站起來了,問唐小甜。
“是,她死了?!碧菩√鹫f。
我和唐小甜不去看過期雜志以后,它們就被放在盛廢棄剃須刀的箱子里。不知從什么時候,我們很少在朱安美發(fā)店剪頭發(fā)了。店外的冰柜撤掉了,門前的柳樹上掛的毛巾越來越少。不光是我們,新一代的小孩兒也已經(jīng)看不上她剪的發(fā)型。
“是我們拋棄了她,”唐小甜篤定地說,“就是我們。”
這個消息沒過幾天就傳遍了,周圍的人對“東方不敗”的死因有各式各樣的猜測。爸媽和姑姑在飯桌上討論她,大概是說她的海員丈夫回來,懷疑孩子不是他的,要帶去上海做親子鑒定。我媽說她害怕地死掉了,姑姑說她生氣地死掉了。
“你知道‘東方不敗’為什么死嗎?”唐小甜問我。
“我知道,”她的臉漲得通紅,“其實她的丈夫在香港有了相好,想回來尋個理由和她離婚。理發(fā)店其實是她丈夫開的,香港相好叫朱安,她辛勤打理的理發(fā)店是用另一個女人名字命名的。她不想活了,所以她才把自己裝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喝百草枯死了?!?/p>
我們坐在學(xué)校外面小賣部的臺階上,陽傘下稀疏的光線里,唐小甜沉浸在自己的聲音中,忘記了手里正在融化的雪糕。她對“東方不敗”的丈夫恨之入骨,她基本是邊哭邊氣憤地講完來龍去脈,嘴唇都被咬紫了。我也傷心地哭了一場。就在那一天,我單方面和唐小甜和好了。
“東方不敗”的丈夫叫陳曉卿,那三個字用油漆涂在去市場的瀝青路上,供大家踩踏。據(jù)說是要去除她的怨念之氣。我回老家走在那條路上時,都是繞過紫紅的大字,從來不敢踩在上面。
幾個月后,朱安美發(fā)店被推土機推平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