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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回歸大山的路
來源:文學(xué)報 | 朱金賢  2021年12月25日08:40

四周都是山,村莊像一個裂縫縱橫的碗,多少年來一直沉在低處,如深淵般寂靜。

少不知事,我無法想象外面的精彩世界,僅僅聽著收音機(jī)里雜亂的聲音,我的生活沒有詩和遠(yuǎn)方。每天能填飽肚子,便覺得知足,要是偶爾吃一頓米飯,就覺得生活像過年一樣。

那時,我還不知道“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村里有幾戶人家常年在昆明打工,過年才回來一次。我爹說,那些人家地少人多,大人們佝著腰桿在土里流血流汗,一年到頭也吃不飽,只好到外面找出路。稍大一些后,我看到很多小伙子、小姑娘——比我大幾歲,其實(shí)也還是孩子,他們在父母含淚的目光里,背著行李離開了村子。

多年后,當(dāng)我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去鄉(xiāng)上讀中學(xué),在窄如羊腸的蜿蜒小路上踽踽而行時,我似乎能清晰聽到他們堅定而不舍的足音。但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他們是如何奔波,才找到一輛通往縣城的車,然后又換車,在夜色中熬過多少饑寒,到昆明又經(jīng)歷多少餐風(fēng)宿露,才最終在城市里尋得一個暫居之地。

山野的風(fēng)那么凜冽,人一不小心就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大山,成了那么多人的故鄉(xiāng)。寄居在土地的人們,拉長了目光,也無法在遠(yuǎn)方放下牽掛。逢年過節(jié),老人們慌慌張張跑到村口,等待著兒女歸來。

我的兩個姐姐也在打工浪潮中離開了村子。她們從中學(xué)的校園里逃回來,任憑我爹怎么教育、哄或打罵,就是不愿讀書。她們有理有據(jù),說一年就幾個人考得上高中、中師,讀了也白讀。那時,我家的地不少,我爹又租了一些地種著,經(jīng)常披星戴月奔波,多兩個人幫忙,本是一件好事,但我爹還是把姐姐們攆到昆明打工。用我爹的話說,多幾個人盤莊稼是松活,但一輩子在土地上當(dāng)泥腿子,沒什么指望。

這一走,年少的家成了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雖說姐姐們已能獨(dú)立生活,我爹還是憂心忡忡。每隔幾個月,只有收到她們的來信,我爹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開。那些臟亂的信紙,寫滿歪歪斜斜的字,攜著姐姐們的思念飛回故鄉(xiāng)。我爹捧著信,一字一句念給我媽聽。有時,我看到他在悄悄抹眼淚。

時間長了,我知道姐姐們在昆明的飯店里做服務(wù)員,揀菜洗碗抹筷。很多夜晚,我爹在煤油燈下給姐姐們回信。他總是捋捋胡子,又寫上幾句話,一封信要寫到午夜才能完成。他告訴她們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掛念。每封信的落款,我爹總要工工整整地寫上:父手書。我當(dāng)時不明白這樣寫的用意,多年后,我在電話里聽著我爹蒼老的聲音,他說他身體很好。那一瞬間,我眼淚決堤,其實(shí)那些信的內(nèi)容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告訴姐姐們,他身體健康,能親自寫信。

人用帶血的雙手硬生生在懸崖陡坎間刨出一條公路,連通了鄉(xiāng)村,這不是傳說,是活生生的事實(shí)。

喜悅尚未到來,悲痛的愁云仍籠罩著每個人。如果僅是流汗流血,他們當(dāng)然還能忍受,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嗎?可修那條公路,付出了兩個年輕的生命。夕陽下冷清的山野,他們親眼看著兩個兄弟被垮塌的土方推下山。他們伸手去拉,什么也沒拉住,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變成一團(tuán)巨大的陰影,像大山一樣壓著他們,讓他們無助又無力。

孩子們在公路上跑跳著、嬉鬧著,談?wù)撊绾巫嚾ド蠈W(xué)。從村里到鄉(xiāng)上的那條小路,我們長年累月爬坡過坎、穿山越水,早已疲憊不堪。我問我爹,上中學(xué)去哪里坐車。他一臉嚴(yán)肅看著我,隨即又笑而不語。后來我才明白,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村,哪里有車給我們坐,只是我爹不忍無情戳破我那不切實(shí)際的夢。

多年后,當(dāng)我把車開到家門口時,記憶里總是浮現(xiàn)出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孩子的影子,少年的夢像輕盈美麗的肥皂泡,一直在我們心里蕩漾。但在當(dāng)時,車還是令人稀罕的龐然大物,大山里莫說坐車,就是看見一輛車都很艱難。我們?nèi)プx書,就算沿著山腰反復(fù)繞圈子,也要在公路上走,渴望坐車像渴望奇跡一般。有時,我們坐在公路旁,邊玩石頭邊往遠(yuǎn)處看,期待有車開過來,哪怕看一眼也好。公路空曠得只剩下我們的影子,伴著風(fēng)“嗚嗚”地哭泣。偶爾運(yùn)氣好,看到一輛拉沙的車開來,哼哧哼哧喘著粗氣,像一頭垂死的老牛。

車揚(yáng)起一團(tuán)灰塵,一溜煙駛過去了。我們仿佛長了翅膀,跟在車屁股后跑,直到車轉(zhuǎn)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有的司機(jī)心好,會停下車打招呼,問我們要不要坐車,我們立馬像猴子一樣爬到車廂里。車廂里灰撲撲、臟兮兮的,用不了多久,我們?nèi)碚礉M灰塵,像剛從泥土里刨出來。不過心情總是愉快的,倘若陽光明媚,風(fēng)把頭發(fā)吹得飄起來,我們便陡然生出些許自豪感,好像坐一次車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了第一次坐車的經(jīng)驗(yàn),我們的膽子大了很多。聽到遠(yuǎn)處有喇叭聲,立馬站得筆挺挺的,看到車,就不斷地?fù)]手,齊聲大喊,師傅,搭一截。這種碰運(yùn)氣攔車的方式,成功的幾率很小,無法滿足我們疲憊的渴望。不過我們又想到了辦法,看到遠(yuǎn)處有車來,一群人便往公路中間堆石頭。如此一來,雖然遇到車還是很困難,但攔車則是百發(fā)百中了。我們私下正得意,某天課間,就有幾個人被拉到旗臺上,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檢討堵車的錯誤。

那些年,盡管鄉(xiāng)村公路很荒涼,路邊野草蓬勃,只有到了秋末和年關(guān),偶爾能在村里看見幾輛貨車,但大人們還是從中得到了一些實(shí)惠。洋芋挖了,往車上一丟,一年也能賣千把塊錢。養(yǎng)幾頭胖豬,從家里出來,趕一段路就上車,再也不用請人抬了。

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善,大人們?nèi)ペs街,偶爾也可以大方一次,掏出兜里的零錢,買瓶酒回家。他們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力氣一天比一天更足。山里的人,吃得飽、穿得暖,手里捏著幾文錢,日子就過得踏實(shí)了。

仍然有人在逃離山村。他們輾轉(zhuǎn)于城市,收廢品、掃廁所、開出租,即使拼得頭破血流,也覺得比山里好過。一些人依靠知識改變命運(yùn),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每個人有不同的命運(yùn),而逃離大山,便是最好的命運(yùn)。

一把把鐵鎖鎖住腐朽的木門,四周雜草瘋長,許多老屋在風(fēng)雨里搖搖欲倒。若不是逢年過節(jié),或是死了老人,在村里根本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即使村里有什么大事,回去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們佝著腰,播種、鋤草、收割,直到在蒼涼中告別人世。

年輕人散落異鄉(xiāng),老人們一天天老去。我突然有些失落,我的村子老了,終有一天它會死去。很多次做夢,我一個人站在山梁上,看到蒼涼的村子空落無聲,幾間破舊的土坯房歪斜著,墻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像臨近死亡的老人。我想扶住那些房子,可是沒有力氣,醒來時枕邊灑滿冰涼的淚水。

可是某一天,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一些長年外出的人,突然回家翻修了房子。他們從城里拉瓦和水泥回村,屋頂?shù)氖鍝Q成了瓦,泥土墻穿上水泥外衣,門前鋪上平整光潔的水泥地板。

逃離大山的人又回來了,我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沒過幾年,村里的第一幢平房蓋起來了。房子潔白如雪,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和城里的房子沒什么差別,面積還更大。鄉(xiāng)村公路也在變化,最先鋪砂石,填平了坑洼,后來又打小塊路,路邊裝上了護(hù)欄。公路一天天熱鬧起來,小轎車、貨車往來于鄉(xiāng)村,捎來城里的信息和物品。

一些新的奇跡正在醞釀。村里一家外出十幾年的人回來了,收回他們土地的同時,還租地種藥材。他們有眼光、能吃苦,藥材種得風(fēng)生水起,錢包總是脹鼓鼓的。越來越多的人回到村里,有人發(fā)展規(guī)模養(yǎng)殖,把一群群牛羊養(yǎng)得肥肥壯壯。有人買了車,專門跑鄉(xiāng)村客運(yùn)。

村里的公路上,隨時可見貨車?yán)鴸|西轉(zhuǎn)悠,賣東西的小販?zhǔn)殖忠粋€大喇叭吆喝。我爺爺在世的最后幾年,在家門口便能買到很多過去在城里才買得到的東西。他常常感嘆說,老祖宗在山里安家落戶快兩百年了,從沒有過這樣的好生活。

倘若在山村便能過上和城市差別不大的生活,且過得更安心,誰還愿意離開祖宗的埋骨之地?我堅信,逃離大山的人回歸大山,這絕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山村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是撕裂苦難后新生的第一縷光。某天,我看到“鄉(xiāng)村振興”這個詞,瞬間熱淚盈眶,我知道我的村子會繼續(xù)活著,所有的鄉(xiāng)村都會活著,且會越活越好。

天地那么大,人生渺若微塵,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小到一個人、一個地方,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時光的洪流中,無不是在變化中獲取進(jìn)步。但有一點(diǎn)不容置疑,每個人都是站在祖輩的肩膀上,把個人命運(yùn)融入時代的脈搏,才能有所獲得,這是任誰也顛撲不破的真理。

和很多人一樣,寒窗苦讀改變了我的命運(yùn),但我不再為逃離大山而感到驕傲。是的,我們必須依靠讀書、敞開胸懷、放眼世界,獲取改變山村命運(yùn)的力量。但如果為了逃離大山而讀書,我們的山村只會迅速敗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和榮耀,而堅守土地、發(fā)展山村的人無疑更值得尊敬。

我們必須承認(rèn),山村還很落后,距離人們的理想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新生的光昭示無窮的希望。那么多青山綠水,那么多厚土黃天,無論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山村命運(yùn)所在,家國氣脈所系,更需要關(guān)懷與呵護(hù)。如此,重構(gòu)山村的命運(yùn)和當(dāng)代人的心靈格局,仍無時無刻不在考量我們的良心和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