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長安》
《棄長安》
作者:張明揚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1月
ISBN:9787545566062
定價:68.00元
李隆基倉皇離開長安,是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十三日黎明, 天剛蒙蒙亮,細雨籠罩著都城。
李隆基走得匆匆,隨行只帶走了貴妃姐妹、嬪妃、皇子、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高力士,以及親近的宦官、宮女。至于那些沒被通知的宗室貴戚和重臣,就這樣被遺棄在長安。
就在幾天前,棄長安還不在李隆基的選項之中。這位塵世的至尊,盛世的締造者,執(zhí)掌唐帝國長達四十四年,之前他的帝王生涯可謂一路平順。即便在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傳來時,李隆基君臣上下也是一派“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的超現(xiàn)實樂觀。其后雖然又遭遇了洛陽失守的噩耗,但李隆基還有他寄予厚望的名將哥舒翰,大唐誰不知“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帶刀”,更何況,還有潼關(guān)天險和二十萬大軍。
然而,就在平叛形勢看似一片大好之時,天寶十五載六月初八,帶病御敵的哥舒翰在靈寶西原之戰(zhàn)中意外慘敗,二十萬大軍幾近全軍覆沒。六月初九晚,潼關(guān)落入叛軍之手,長安失去了
重要的軍事屏障。
潼關(guān)失守當晚,李隆基在長安沒有等到“平安火”,也就是潼關(guān)前線傳來的報平安烽火,業(yè)已知道大勢不妙。他維持了半年多, 在任何挫折下都可以自洽的現(xiàn)實扭曲力場,終于在這一晚轟然崩坍。
六月十日,李隆基在長安城東邊的興慶宮召見了右相楊國忠, 楊國忠首次提出了“幸蜀之策”,得到了李隆基的首肯。幸蜀是楊國忠的主意,蜀地也是楊國忠刻意經(jīng)營的勢力范圍,這都沒錯, 但李隆基此時很可能已決定棄長安而去,不過他自己不方便提, 他需要的正是楊國忠精準地揣摩上意,以及提供具體逃亡路線。
六月十一日,楊國忠召集百官于朝堂,正式通報了潼關(guān)失守的敗訊,讓群臣出主意。百官被急轉(zhuǎn)直下的軍情嚇得驚慌失色, 相顧垂淚,問起應(yīng)對之策,皆唯唯不對。此刻,只有監(jiān)察御史、跟隨哥舒翰守潼關(guān)的大詩人高適站了出來,建議立即實行緊急動員,動用宮廷后的錢財儲藏,招募長安城中敢死之士、官員府中的家丁子弟,死守長安,“未為晚”。高適的建議雖然在軍事上未必有可行性,但這卻是長安朝堂中獨一無二的勇氣?;体岬陌俟偌娂姺磳Γ瑓s計無所出。自安祿山起兵以來就唱各種軍事高調(diào)的楊國忠,此時先否決了高適的長安保衛(wèi)戰(zhàn)提議,沮喪溢于言表地說:“兵已入關(guān),事不及矣?!崩^而抽泣著推諉責任:“我們很多人十年前就開始反復(fù)預(yù)言安祿山必反,但陛下就是置若罔聞,今
日之禍,絕非我這個宰相之過。”
高適保衛(wèi)長安的建議有沒有現(xiàn)實操作性?如果李隆基不走, 長安能否守得???
從當時唐軍和叛軍的實力對比來看,長安有希望守住,但李隆基多少要冒“君王死社稷”的風險。叛軍名將崔乾祐雖在靈寶西原之戰(zhàn)擊敗哥舒翰,占領(lǐng)了潼關(guān),但實際上兵力有限,可能就只有兩三萬人;在河北戰(zhàn)場上,郭子儀、李光弼出井陘(今河北省石家莊市井陘縣),顏真卿守平原(今山東省德州市平原縣),這兩支軍隊活躍在安祿山大后方,牽制了大股叛軍兵力,郭李組合又剛剛在嘉山(今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之戰(zhàn)中大敗史思明, 斬首四萬級;在中原戰(zhàn)場上,張巡堅守雍丘(今河南省開封市杞縣),魯炅固守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叛軍久攻不下;安祿山自定都洛陽后,基本上就停止了親自征戰(zhàn),還需要大量兵力拱衛(wèi)都城;安祿山看似攻城略地,但戰(zhàn)線過長,對占領(lǐng)區(qū)基本只構(gòu)成點與線的弱勢支配,連在河北大本營都沒有形成面的控制,兵力分布更接近脆弱的一字長蛇陣……這些因素都決定了叛軍短期內(nèi)無力對長安進行大規(guī)模進攻。
如果單論兵力,李隆基隨時可以在長安和關(guān)中地區(qū)臨時征集數(shù)萬軍隊,但唐軍保衛(wèi)長安的弱項還是募兵缺乏訓練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無力招架安祿山的百戰(zhàn)精兵。不過,時間站在李隆基這一邊,有了足夠的時間,臨時募兵可以得到訓練;更重要的是,西
北邊軍正在源源不斷地入京勤王。事實上,長安失守僅四個月后, 唐肅宗李亨就委派宰相房琯組織了規(guī)模浩大的反攻長安之戰(zhàn),反擊縱然失利,但已然證明了唐軍元氣恢復(fù)之速。
也就是說,只要叛軍一開始沒有凝聚足夠的戰(zhàn)略決心,集中主力對長安進行大規(guī)模進攻,拿下長安的時間窗口將很快關(guān)閉。而安祿山稱帝后進取心驟降,傾全力進攻長安并不是一個易于做出的決策。而唐軍在挺過初期的不利態(tài)勢之后,隨著募兵的成長和勤王邊軍的抵達,成功守住長安的可能性將與日俱增。李隆基需要的是時間、勇氣和運氣。
但這些站在高適角度的沙盤推演都沒太大意義,顯而易見的是,楊國忠以下的百官已喪失了固守長安的所有勇氣。不過,此時誰也不愿意承擔放棄都城這個重大的政治責任,當天的會議也莫衷一是,未達成任何具體的方案。關(guān)鍵的是,李隆基也絕不愿冒為社稷而死的風險,畢竟,他為了保命,連逃出長安都操作得那么匆促和暗昧。
很快,潼關(guān)失守的消息就從朝堂傳遍全城,長安鼎沸,士民掠擾奔走,卻不知何去何從,繁華的世界之都在幾個時辰內(nèi)就變得蕭條凋敝。危急關(guān)頭,楊國忠及百官極度缺乏擔當?shù)恼螒B(tài)度不僅惡化了局勢,更是令人心無可依靠。
楊國忠罷朝后,回到位于宣陽坊的家,找到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姐妹,讓她們?nèi)雽m勸說李隆基從速棄長安幸蜀。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來到興慶宮中的勤政樓,向百官宣布親征,但此時既無“百官”,更無“親征”:百官朝者十無一二,都在忙著找自家的出路,而到這時候,在場官員誰還會相信李隆基的漂亮話?
百官無人輕信親征的話術(shù),李隆基可能也沒那么在乎,他成功掩飾了自己即刻逃逸的意圖,從百官到長安城的居民,沒有多少人會想到自己的皇帝會跑得如此之快。
宣布親征的當天下午,李隆基就從興慶宮移駕“北內(nèi)”?!氨眱?nèi)”位于漢代未央宮的舊址,在唐代宮城外的西北方。當天夜里, 李隆基又特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秘密整頓禁軍,厚賜錢帛,挑選了良馬九百余匹,做好了棄長安的一切準備。
第二天一早,在數(shù)千禁軍的護衛(wèi)之下,李隆基一眾秘密從禁苑西門延秋門離開,向著渭水便橋行進。途中,楊國忠建議燒毀長安用來儲藏錢帛的左藏庫,李隆基或許對捐棄長安百姓有些歉疚,叫停了火燒左藏庫,理由是“叛軍如果得不到這筆錢,一定會對長安百姓橫征暴斂,倒不如就把左藏庫留給叛軍,以免百姓受苦”。
天剛亮,李隆基一行就渡過了便橋。為阻叛軍追擊,楊國忠下令燒橋,李隆基嘆息說:“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特地派高力士殿后滅火。
就事論事,楊國忠這兩件事做得并無大錯,當然李隆基本著
人道主義或愧疚的勸阻更沒有錯,不必刻意弄成什么善惡互現(xiàn)。此時,絕大多數(shù)人還不知道李隆基逃遁的消息。一早,還有
不少大臣依舊到興慶宮來上朝,在宮門口,他們還聽得到計時的更漏聲,衛(wèi)兵也儀仗儼然。但等到宮門開啟,內(nèi)宮里的人四散奔逃,被撇下的大臣們才知道皇帝已經(jīng)不在興慶宮。頓時,宮中嘩然,繼而整個長安城陷入自相驚擾的狂亂中,“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山谷細民爭入宮禁及王公第舍,盜取金寶”。又有人趁亂焚燒城中府庫,留守的崔光遠和邊令誠一邊組織救火,一邊派人武裝維持城中治安,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長安城才稍稍恢復(fù)了一些秩序。
此時叛軍還遠在潼關(guān)觀望,不敢貿(mào)然進軍長安,但長安城已未戰(zhàn)先亂。
辰時(上午七點至九點),逃亡隊伍來到了位于咸陽的行宮望賢宮。咸陽縣令不知去向,沒有任何官吏出來接駕,直到中午, 困蹙的李隆基一行都沒吃上飯,還是楊國忠到市集上買了幾個胡餅才讓李隆基有飯可吃。當?shù)乩习傩找搏I上了一些他們平日吃的粗礪食物,多少會有些難以下咽,但餓壞的皇孫們卻爭搶著用手捧著吃,“須臾而盡,猶未能飽”。據(jù)說一些隨行官員還被迫宰殺馬匹充饑,砍伐行宮樹木煮食馬肉。唐人筆記《安祿山事跡》甚至營造了一個過于聳動的場景:李隆基坐在樹下休息時,突然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也就是所謂的“有棄海內(nèi)之思”,高力士覺
察后,抱著李隆基的腳痛哭,這才打消了他輕生的閃念。
目睹逃亡路上的種種不堪,李隆基當著老百姓掩面而泣,有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此時,有一個叫郭從謹?shù)睦先思疫M言說:“安祿山包藏禍心也不是一天了,但陛下就是視若無睹,還殺掉那些指證安祿山的忠臣。我還記得當年宋璟為宰相時,數(shù)進直言,天下賴以太平。而這些年,大臣們不說真話,只知道迎合陛下, 阿諛奉承,因此陛下對宮廷外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言路不通之時, 我就知道必會有今天這樣的大亂,但我這樣的草野之臣的憂慮又怎么能傳到陛下耳中呢?事不至此,我又哪里有機會當面向陛下說這些逆耳忠言呢?”
如此痛切的批評,沉溺在盛世君王人設(shè)中的李隆基已經(jīng)太多年沒有機會聽到。不知是真心痛悔,還是裝作接納諫言,李隆基對老人家說:“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無論如何,一個帝王,落難時分能放低姿態(tài)已經(jīng)實屬難得了。
未時(下午一點至三點),李隆基一行多少吃了些東西,禁軍也在附近村落中弄到了些吃的,逃亡隊伍便繼續(xù)前進,一直行進到半夜,抵達金城縣(今陜西省興平市)。金城縣令也像咸陽縣令一樣早已溜之大吉,縣民也跑得所剩無幾,好在留下來一些食物, 士卒們總算沒餓著。
逃走的不光是當?shù)厝?,這才一天,幸蜀團就偷偷溜走不少人, 尤其讓李隆基愕然的是,內(nèi)侍監(jiān)袁思藝竟也一走了之,他在品級
上與高力士平級,受到的倚重信任也僅次于高力士。驛站中沒有燈火,眾人枕藉而睡,再也沒有誰去分什么高低貴賤,所有人都一樣的困頓,同樣的累累若喪家之犬。
一直到這天晚上,李隆基才聽說了哥舒翰四天前被俘的消息, 報信的是剛從潼關(guān)脫險的將軍王思禮,于是李隆基任命他接任哥舒翰的河西和隴右兩大節(jié)度使,敦促他立刻赴任,收羅散兵,準備東進征討叛軍。
這就是李隆基逃亡的天,除了淚水與慌亂,一路看上去也挺正常,沒有大的事件發(fā)生。然而,一個潛在的巨大風險正在醞釀:逃亡隊伍沒帶什么吃食,這一路全然指望沿路官府接駕供應(yīng),在咸陽和金城兩縣,食物供應(yīng)已經(jīng)開始意外頻出,所幸有驚無險,但前路一旦出現(xiàn)更大的供給意外,就隨時可能引發(fā)斷糧危機。斷糧,對于一支正在流亡的隊伍而言,心理上的壓力幾乎是摧毀性的。
下一站,馬嵬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