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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所有的遠離,都是為了更好地抵達 ——論嚴英秀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的藏族文化氣質
來源:文藝報 | 朱永明  2022年01月10日09:21

在中國當代藏族作家的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中,嚴英秀非常值得關注。她是一位獨具特色的知識分子女性作家,2011年入選“甘肅小說八駿”。作為大學教授,她涉獵廣泛,游走于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之間,成就不凡。新世紀以來,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嚴英秀的小說》《一直很安靜》《芳菲歇》、長篇小說《歸去來》、散文集《就連河流也不能帶她回家》《走出巴顏喀拉》、評論集《照亮你的靈魂》等,獲得過省內外多種文學獎項。

嚴英秀是一個地道的藏族作家,出生于中國西部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交匯地帶的甘肅南部。她的家鄉(xiāng)氣候溫潤,被稱為“藏鄉(xiāng)江南,泉城舟曲”。這片桃花源般的土地,曾多次遭遇山洪、泥石流、地震等自然災害侵襲,但在黨和國家以及全國人民的幫助下,全新的舟曲縣城拔地而起,如今的舟曲是一個富有現(xiàn)代文明氣息的詩意藏地。嚴英秀生在這里,長在城鎮(zhèn),是較早融入現(xiàn)代文明城市的藏族女性,雖然她缺乏一些藏族作家游牧草原的生活經驗,但藏族傳統(tǒng)文化理念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使得她的作品處處滲透著藏文化的氣質情韻,具體體現(xiàn)在詩意化的小說呈現(xiàn)和高境界的散文訴求兩個方面。

中國文學從《詩經》起,就開始了對生命的觀照和書寫,關于生存和死亡的書寫,向來是中國文學的宏大主題。嚴英秀的創(chuàng)作,可謂是將“生命”和“愛”這兩大深沉的生存哲學命題貫穿始終,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藏文化中特有的生命不死、眾生互愛、寬容、救贖、慈善等價值觀春風化雨般嵌入現(xiàn)代人的悲歡故事,構建了獨具特色的新型都市文學風景線。

2010年8月8日,嚴英秀的故鄉(xiāng)遭遇特大山洪泥石流,縣城幾乎被埋沒于泥沙之中。面對如此意外和殘酷的自然災難,作家何為?從一些創(chuàng)作談中,可以讀到嚴英秀的痛苦、無奈、無法釋然。幾年后,她在《歸去來》《雨一直下》《雪候鳥》等作品中,直面了這場繞不過去的災難。藏族傳統(tǒng)文化認為萬物有靈、靈魂不死,生命可以輪回。一切自然生命的消亡,意味著舊生命結束和新生命誕生。嚴英秀正是借助這一信念,別開生面地對生命和死亡進行了詩意化的重構。《雨一直下》里,不僅江城本地的遇難者,就連偶經此地的外鄉(xiāng)人黎帆,也在藏族阿媽的執(zhí)念里轉世輪回。死后重生,對所有不幸的遇難者而言是去向“來世”的新生,而對所有悲痛的懷念者而言便是慰藉,是更好地珍惜當下。因此嚴英秀的書寫,從深層意義上講是一種充滿了重建精神的救贖式的書寫。

在小說《手工時間》中,杜芮的失眠與老公的貪睡形成鮮明反差,夫妻情感長時間隔膜,但是一次意外的懷孕,給這個冷漠多日的家庭帶來了無限陽光,兩人格外呵護這個小生命,夫妻之間有了詩意般的浪漫。然而這個小生命未能出世就已結束,這對夫婦背負著心理的重擔,度過了情感最艱難的時刻,終于迎來了又一個新生命的到來。也許,是那個失去的“舊生命”帶走了所有病源,帶走了生命深處的“原罪”,第二個生命才得以安然無恙地降臨到這個家。

熱愛生命是人的天性,生命書寫是文學的天性。云格爾《死論》提到:“每個生命的經驗均以死為方向,這乃是生命經驗之本質。死乃是一種形式與結構,我們唯有在此形式與結構之中才被給予生命。”也就是說,書寫生命,必然要書寫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但嚴英秀以藏文化的生命觀念,重構死亡的沉重與悲痛,對“生命過程”進行詩意化的書寫,使其小說充滿了東方悲劇的審美韻味。

散文是嚴英秀除小說以外重要的創(chuàng)作方向。嚴英秀以藏文化中所宣揚的仁愛、平等、人性、正義、尊嚴、和諧等人類一直追求的高尚境界為自己的精神訴求,創(chuàng)作了諸多具有“性靈”特征的散文美篇。以《就連河流也不能帶她回家》為例,這部散文集中有很多直擊人心的文字,最感人肺腑的篇章便是《天之大》。在這篇近兩萬字的長文里,嚴英秀以泣血之情抒發(fā)了失母之痛,用最悲鳴的基調抒發(fā)了母親被病魔剝奪生命、自己卻無力拯救時的無奈和愧疚。她把所有的傷痛匯集成一句話:“我不是要紀念你,我是想救出我自己?!?/p>

散文集《走出巴顏喀拉》入選“當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選從書”,也是嚴英秀繼《就連河流也不能帶她回家》之后出版的又一部散文集。集子由19篇散文組成,內容可以概括為:難以回歸的鄉(xiāng)情之夢,深沉持久的親情牽掛,以及歲月沉淀的成長思考。與此相對應,散文集形成了鄉(xiāng)情、親情、成長的三重主題。

粗略地看,嚴英秀散文集中的多篇作品都涉及到對母親的深沉懷念和無盡追憶,究其細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母愛主題其實是對藏鄉(xiāng)故土的回望和重敘、對親情友情的眷戀和審視、對成長歷程的梳理和反思。母愛大于天,母親的背后是那個漸行漸遠的家鄉(xiāng),更是歲月流逝中堅守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嚴英秀對藏文化在今日的境遇有著獨特的思考,她的文字綿密細膩,感情真摯純粹,拷問深刻悠長。《從此,天地邈遠》《遠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等篇章,起于母愛,卻能從一己情感中結晶出一種普世價值,把日常情懷升華為一種生命哲學。這些散文中,沒有對藏地風光和文化的直觀式呈現(xiàn),但藏族生活氣息字里行間撲面而來。她曾經遠離那個遙遠的村寨,一直生活在現(xiàn)代化的都市,但所有的遠離都是為了更好地抵達,血濃于水。嚴英秀的作品有著無法磨滅的藏族文化的深刻烙印,可謂一種“胎記”似的文化記憶。她以真情、真思、真美的文字,傳播著一種吻合當下現(xiàn)實進程的真善美的傳統(tǒng)文化精粹。這樣的書寫,超越了文本層面的敘事和抒情,真正實現(xiàn)了散文更高境界的文學訴求。

嚴英秀是一個知識分子作家,她深諳時代精神,又自覺追溯民族文化傳統(tǒng),以不同的題材視角、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同的性別立場、不同的文化維度,多層次全方位地書寫了人的生命境遇和世情生活,創(chuàng)作了內容多樣、風格獨特的小說和富有民族文化情懷的靈性散文。她樹立了從現(xiàn)代都市到返回原鄉(xiāng)這條清晰的寫作路線,并以藏族知識女性的精神情懷為坐標,打開了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一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