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期|周瑄璞:假離婚(節(jié)選)
周瑄璞,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日近長安遠(yuǎn)》,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故障》《房東》。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小說被轉(zhuǎn)載和收入各類年度選本,進(jìn)入年度小說排行榜。入圍花地文學(xué)榜、南丁文學(xué)獎,獲得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柳青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
編者說
近年來買房風(fēng)潮中,假離婚刻骨銘心的寫照不能不讀。女人為了買房子與丈夫辦了離婚證,二人還生活在一起,無意間她發(fā)現(xiàn)有著出軌前科的丈夫竟借機跟別人又辦了結(jié)婚證,這位女主人公將何去何從……
假離婚
文 / 周瑄璞
一
大熱的天,秀錦起床后,先燒開水,喝陰陽水。陰陽水,就是昨晚睡前,涼上半杯水,早上起床后,兌進(jìn)新燒的開水,最好再放一點鹽。據(jù)說這樣好處很多。中年之后,一切按保養(yǎng)指南說的來,到底有沒有用,也不知道,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吧。
每個星期天,建偉都去單位值班,一大早出門,晚上回來,多年都是這樣。女兒出去暑期實習(xí)。秀錦一個人,臉沒洗,頭沒梳,第一件事是接水、燒水,電水壺的開關(guān)按下,轉(zhuǎn)身走開,啪的一聲,回身去看,壺身下面的燈滅了,開關(guān)跳了起來,同時一股煳味傳來。走回去將壺拿起再放下,轉(zhuǎn)動半圈再按下開關(guān),燈沒反應(yīng)。她起身開客廳燈,不亮,再去開廚房燈,不明。
給住在另一個單元的電工打電話,陳師傅說,他過來看看。
陰陽水喝不成了,她將杯子里的半杯陰水喝掉,洗臉、梳頭,換衣服。敲門聲響。陳師傅檢查后說,是電路老化跳閘,換個插線板試試。
送走陳師傅,她到衛(wèi)生間涮拖把,準(zhǔn)備拖地。拖把先在橢圓形水桶的一邊轉(zhuǎn)動洗涮,在另一邊的圓臼里脫水,兩輪動作都是上面上下用力作用,下面快速轉(zhuǎn)動,看起來很是歡樂,她喜歡做這個動作,像是電視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舂米表演。她手持拖把桿,上下杵著,下面桶里拖把盤飛轉(zhuǎn),水與拖把疾速摩擦,浪花嘶吼,沖擊桶壁,最大限度清洗之后,放到旁邊一個懸空的圓盤里脫水,只用幾秒鐘,干濕合適,拖地剛剛好?,F(xiàn)在人真是能,什么工具都能研制開發(fā),將家務(wù)勞動變成一種樂趣。她甚至有點愉悅感,上下杵的動作更大,用力也猛,轉(zhuǎn)速加快,灑入桶中的水珠越來越少,塑料桶呼呼顫動,在地板上輕盈地挪動身子。一個人的周日,她喜歡把家里到處打掃一遍,哪哪兒都是干凈的,連陽臺上的角落都擦得明亮,洗凈的被單床罩衣服掛滿兩條桿子。然后自己走來走去,在好聞的氣息里,收拾,擦拭,巡視這兩室一廳的領(lǐng)地,甚至用一個外來者的眼光看來看去,考量這個家庭的幸福指數(shù)。下午收衣物時,融化在陽光的氣息里,歪在沙發(fā)上疊著那些稍有硬度的衣物床單,一種輕淺踏實的豐收感。每天上班臨出門前,回頭看看自己的家,哪哪兒都是舒心潔凈,如果有一個東西沒有放好,絲巾從椅背上滑落,她會在已經(jīng)換了皮鞋的情況下,踮著腳尖走回來,把它們弄弄好再安然出門。再沒有水珠落下,停止上下運動,自由減速,直到拖把停穩(wěn),拿出就可拖地,若是不等它完全停下,著急那兩三秒鐘,在它減慢之際提起,拖把忽地開出一朵圓展展大菊花,所謂怒放就是如此吧,悲憤地伸展,似乎發(fā)出啊的一聲促喊,花瓣們撐成硬棍,疾速旋轉(zhuǎn),像芭蕾舞演員將腿伸得筆直,只有半秒鐘時間,松軟垂落下去。她不由得心中愉悅感再次升級。中年之后,愿意在各種平凡小事里找出一點樂趣,慰藉自己。
就在她準(zhǔn)備提起、欣賞那一朵大菊燦然綻放的時候,桶身突然一斜,跑偏出去,與她手里的金屬桿脫離,她的身體被一種力量向后一推,閃了一下腰。如果是汽車的話,肯定是個不小的交通事故,造成人員傷亡、重大經(jīng)濟損失也說不定。她彎下腰去檢查,拖把頭掉了,桿與圓盤連接的塑料部分竟然齊齊斷裂。修都沒必要修了。才用了兩三年,怎么就斷了?
地也拖不成了,她放下那根光棍,來到客廳,坐到沙發(fā)前小凳子上,想吃個蘋果,咔嚓一聲,跌倒在地。緊急之下,一手撐沙發(fā),一手扶茶幾,頭還是磕在茶幾沿上,蘋果咕嚕嚕滾跑。塑料凳子老化,被她五十公斤的重量壓垮。她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緩緩起身,將身體挪到沙發(fā)上,疼得齜牙咧嘴,咝哈有聲。家里就她一個,也無人撒嬌傾訴,只是坐在靜止的空氣里,一股莫名的懼怕涌上心頭,四處看看家里,這樣那樣的東西,還敢動嗎?動啥啥壞,拿啥啥破。
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想想不對勁,建偉一早開車出去,不會再有啥問題吧?父親就是三十年前,開卡車給單位運貨歸來出事的。十八歲的夏天,成為她生命中永恒的殘缺??纯幢恚劈c多了,他不到八點就出門,應(yīng)該早到單位了,要是路上出問題的話,就會告訴她的。也許出過一個小問題,碰了剮了,或者是什么。就算沒問題,也應(yīng)該提醒他一下,今天一切行動都要注意。
視頻他,響了很久,出現(xiàn)他的面孔,頭發(fā)有些凌亂,背景是白色瓷磚墻,好像是檔次不高的賓館衛(wèi)生間。未及她說話,他生氣地喊叫,語速比平時更快,有啥事嗎?給你說單位值班,走到路上領(lǐng)導(dǎo)叫,三缺一來支個腿子,一氣兒跑到外縣來,剛到這兒,還沒喘口氣。有事快說!
她一時語噎。從他臉上表情能看出來,他在說謊。二十多年夫妻,早已熟悉得像是自己。她準(zhǔn)備好的分享早上幾個小事故的話,咽了回去。提醒他注意安全的話,也不想說了。她只想用跟他一樣煩躁的口吻說,哄誰哩,支上了腿子,那就是四個人打牌咯,為啥不在房間接,跑到衛(wèi)生間干嗎?現(xiàn)在出去,到房間里,照一下那幾個人給我看,有本事你去呀,現(xiàn)在出去呀!照給我看。夫妻間吵架的那一套音調(diào)、頻率,呼之欲出,平常在家,都是這么來的。
她再沒有說什么,掛掉了手機。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掉價,有失身份。房間里,肯定不是另三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傊怯型馊耍@個做妻子的,不想讓自己的形象過于張牙舞爪,有啥話,等他晚上回來再說。他總會回來的,不管跑到哪里,無論跟誰亂搞,他總是要回家的。
不能在家里待了。騎上電動車,回娘家去!娘家在三公里之外,城墻的另一面,電動車很合適的路程。戴上帽子,穿上防曬服,中年女性夏季的標(biāo)準(zhǔn)打扮。騎上這種小電動車跑在路上,風(fēng)一吹,看起來挺快樂的樣子。而她的心,拔涼拔涼。
盛夏的太陽將她一點點暖化。她告訴自己,不必為此煩惱,又不是第一回,她已經(jīng)從丈夫有外遇這個猜想里身經(jīng)百戰(zhàn),堅強地成長起來,從最初的驚訝、屈辱、憤怒,變得平和一些,你改變不了什么,就算他發(fā)誓詛咒絕對沒有,就算他保證今后再不發(fā)生,可一天二十四小時,你不能時時跟著他,跟蹤監(jiān)控一個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心隔肚皮,就算是躺在一起,你也不知道另一個人想的什么,每一個人的外表里都隱藏著另一個你完全認(rèn)不出來的樣子。所以我們不能隨便剝?nèi)ヒ粋€人的外殼,因為那會把你自己先嚇一跳。上午這個視頻通話,就是不小心掀起了他的一個衣角,足以讓他惱羞成怒。
母親和繼父的晚年生活平靜而安詳,身體健康,相互理解,有退休金,雙方子女時不時來看望一下,彼此遇到了,打個招呼,閑聊幾句。她并沒有要跟母親訴說的打算,說了也沒用,老人有老人的世界觀,跟他們“年輕人”想的不一樣。而她,又跟女兒這一代想的不一樣,誰也幫不了你,有許多事,只能自己面對、處理,慢慢消化,因為這世上最終為你負(fù)責(zé)的,只有你自己。
她幫母親擇菜做飯,問了一些瑣碎事件,說了一些飛短流長,感嘆一些能讓她覺得自己不算是最倒霉的人與事。在娘家吃了午飯,睡了午覺,然后在懶洋洋的氣息中,又如去般的裝束和速度,回到家中,女兒也快回來了,她開始準(zhǔn)備晚飯,做兩個人的飯就行。建偉一定是回來晚的,心虛怕責(zé)問,必要拖到睡覺時回家,最好是喝多,回來倒頭就睡,不給她過多的時間,再加上有女兒在,兩人不能敞開了吵鬧。
和女兒吃了晚飯,看電視,做家務(wù),看起來與平常相似的節(jié)奏,她還不知這平靜的表層之下,早已經(jīng)密布重重陰影,像一個膿包,可以挑開,也可以裝作沒有,那小膿包慢慢自己吸收消化,起一個硬皮,里面的新肉長好,皮殼脫落,慢慢地一切復(fù)原。給孩子也沒有說什么,雖然已經(jīng)是過了二十的大姑娘,但她也不想讓孩子知道大人的世界竟然那么齷齪和復(fù)雜。她常勸自己,外遇這件事,要看你怎么界定,對家庭這一面來說,對方是變心者,不道德。但對外遇者來說,他們尋找到的,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個亮點,還可以恬不知恥地說,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所遇之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十多年前,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一些苗頭,就告訴他,你若離婚,咱就去離;你愿意過,我便奉陪。而他,總是不說離婚的話。于是雙方都認(rèn)可了這種貌合神離的局面。三年前,送女兒上大學(xué)時,學(xué)雜費是兩個人各交一半,當(dāng)場算清,一分為二,她拿出現(xiàn)金給他,而他用自己的銀行卡,向?qū)iT給女兒辦好的卡上轉(zhuǎn)賬。走出學(xué)校,她說,建偉,咱們?nèi)マk離婚吧。他不同意,并且保證今后會跟她好好過日子,都中年人了嘛,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來了,我偶爾出個小岔子走個神算啥嘛,哪個男人不是這樣?我還是顧家的嘛,這么大年齡了要學(xué)會珍惜嘛,兩邊家人親戚一大堆盤根錯節(jié)了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那么多同學(xué)朋友咋交代咋解釋哩嗎?怪不兮兮的,昨天我還是你老公,今天不是了……他又是自己那一套,說起來沒完,偶爾一兩個星子噴到她臉上,她默默擦掉。生氣都懶得生了,連他的車都不想坐,要自己打車回家,他把她拉到車上,喋喋不休,連乞求帶威脅地說了一路,總之意思是:不——離——婚!
不離也行,那就這樣過著。孩子上大學(xué)走了,只有周末回來,有時候回奶奶家,他也是早出晚歸,家里好像是他的旅館。而這個家,成為她一個人的領(lǐng)地。這是她單位的房子,單位是個不大不小的事業(yè)單位,前院辦公后面居住,上班走路三分鐘。生活足夠從容,辦公室、家庭之外,如她一樣輕巧窈窕的小電動車,帶著她進(jìn)行有限的社交活動,來往的人,無非是同學(xué)朋友和青少年時期小伙伴。一個中年女性的生活,不過如此。
有一段時間秀錦竟然明顯發(fā)福,她不能允許自己成為中年大媽的樣子,于是每天晚飯后,騎電動車,到同學(xué)領(lǐng)舞的東南城墻拐角跳舞,出一身汗回家。由此交到了一些臨時朋友,也是各有各的煩惱與短長,聽一聽,說一說,比一比,悟一悟,感到自己的生活還行,起碼沒有下崗失業(yè)。孩子雖不是十分優(yōu)秀,但也還算正常,長得漂亮,聽話懂事,順利考上大學(xué),學(xué)了娃他叔將來能給安排個工作的專業(yè),也就行了。
至于他嘛,就是那個德行,不離也就不離,生活波瀾不驚,像擺拍照片發(fā)朋友圈一樣,做給外界看看,不讓親人為自己操心。大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他果然掐著點回來,十點二十,這個時候是她開始洗漱準(zhǔn)備睡覺的時間,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拍水,上眼霜。他進(jìn)門一副氣勢洶洶先要把人鎮(zhèn)住的樣子,似乎早上秀錦視頻給他造成的麻煩與傷害,一天了都沒有消失,甚至他這一整天在外的十來個小時,時時在為自己鼓氣備課,營造氣氛,只為回來好好聲討她一頓。
就從來不信任我,就沒信任過!有啥話不能在家說,不能留言,非得視頻,監(jiān)督我咋的?我一天東奔西跑為的啥?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領(lǐng)導(dǎo)一叫就跟孫子一樣跑去,叫去支腿子就得去支腿子,叫去喝酒就得去喝酒,有啥辦法嘛,咱在人家手底下混飯吃。打一天牌,晚上又叫去吃飯,我死命耍賴不喝酒硬說開著車哩才逃得過,走到哪兒都心里裝著你還不行,看到飯桌上有個好吃的都想著給你們拿回來。他夸張地將餐巾紙包著的兩個小布丁蛋糕放在餐桌上。那兩個被拿來用于表演的小東西滾動了一下身子,分離開來,頭頂早已有了磕碰,一些碎渣掉落下來,成為灰頭土臉的小可憐。她不理他,往往一接茬,他氣焰更為囂張火氣更大。結(jié)婚二十多年,哪次吵架也沒吵出什么名堂,總是以她沒有理而告終,所以她不再吵了。
他見她不理,與兒女搭訕兩句,女兒對著電腦屏幕,情緒在連續(xù)劇里,也不睬他,他自覺沒趣,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出門上班,晚上還是沒有回來吃飯,這是一貫伎倆,出了一件事后,他盡量減少與她見面的機會,最好是他回到家她已經(jīng)睡覺,而他早上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如此這般幾天,事情不了了之。孩子也和同學(xué)出去玩了,她一人吃了簡單的晚飯后,臥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刷微信。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一條信息挨一條信息,真真假假,打打鬧鬧,就為了告訴你,世界如此豐富而奇妙。那個發(fā)現(xiàn)妻子有了外遇的男明星,半夜里向全世界宣告:我要離婚。官司打了一年多,還是沒有結(jié)果,財產(chǎn)、孩子,總也糾扯不清,一會兒說有和好的可能,一會兒又是決不妥協(xié)。看客們起勁分析,認(rèn)為他真是不值,拿建偉的話說,這樣爛女人在我手里,扔八百回了??赡忻餍强礃幼雍軅?,每篇聲明都是挺痛心的樣子。這不繼續(xù)有猛料抖出,妻子和經(jīng)紀(jì)人早有一腿,孩子也可能不是他的。粉絲們更起勁了,恨不得跑到美國去把那不要臉的女人撕吃了。反正就是要深度參與人家的生活,因為一個明星妻子的外遇簡直都要懷疑人生了,心碎成片片了,而沒有人想想,在人家眼里,你們什么都不是,連你這個人的存在人家都不知道。而你呢,連美國在哪個方位也搞不懂,現(xiàn)在美國幾點你也整不明白,半年工資不吃不喝也買不起一張去往美國的機票,可他們,在美國坐擁豪宅,鬧離婚也更像是逗你玩。世界的荒誕和生活的龐雜密集而來,足以把人帶到另外一個星球,好像不用再為眼前的日子而苦惱。不覺快要九點,手機突然黑屏,是它也看不下去這種荒誕?再也打不開了。秀錦從手機世界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生活,燈光亮著,家里靜著,廉價簡單的家具一個一個,呈現(xiàn)眼前,沒有手機屏幕的世界,突然變得如此空茫,熱熱鬧鬧的所有一切,對于她的現(xiàn)實生活來說,風(fēng)馬牛不相及。
而眼下,只有手機黑了屏,是件大事,她就那么呆呆地坐著。
鑰匙開門聲,女兒回來了。網(wǎng)上查找解救辦法,替她搗鼓了一陣,也是沒用。女兒說,爸爸的手機剛淘汰下來,在抽屜里放著。這個手機功能一切都還好,只是攝像頭壞了,掃不了碼,而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要掃健康碼,建偉買了新手機,把這個扔到一邊。
娘兒倆從抽屜里找出那個手機,卻沒有合適的充電器,她想到這個手機的充電器被她拿到了辦公室。上個月,同事小馬手機沒電,找這種充電器,她拿去后,就再沒拿回來。她換衣服去往辦公室。平時女兒常愿意陪她前往,但今天因為剛進(jìn)家一身汗,還沒有洗澡,不想再出門。于是她一個人下樓,穿過安靜的家屬區(qū),往辦公樓去。路上先后遇到兩個同事,打了招呼,看到一些乘涼的人,坐在那里,無牽無掛地說東道西。每個人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生活里,無論好壞,暫且相安無事。
生活向來如此,在看似平靜的時候,在你松懈不覺之時,突然來一個急轉(zhuǎn)彎,將你猛閃一下。秀錦正在走向一個將她拋出日常生活的時間節(jié)點,她還并不知曉,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拿著兩個手機,在微涼的夜風(fēng)中向前院走去。
二
三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出車走的那個早晨,她還在睡覺,高三學(xué)生的生活,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變態(tài),而是早睡早起,可父親比她起得還早。像之前所有的出車一樣,父親早出晚歸,兩頭不見白天。不管再晚,他總會回來,歸程的那天,要往家趕,哪怕夜里兩三點。回到家就安生了。父親常說。她習(xí)慣于半夜歸來的父親,睡夢中感到外間燈光亮了,爸爸和媽媽壓低了聲音說話,有什么東西放在她床頭柜上。里外兩間平房,門外搭建半間小廚房,父母在外間走動、說話,招呼爸爸洗漱、吃喝。早上起來,總會看到一個新東西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吃的或者用的,一個頭飾、一條圍巾??傊赣H長途出車回來,總記著給她帶個禮物。
那天父親出門之后,再也沒有回來。不到五十歲的母親,突然得接受“遺孀”這個名詞,從前書上讀到這個詞,秀錦覺得很高雅很浪漫,好像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而真的面對了,才知道它滴滴流血,連綴著悲痛、破碎、無依靠。當(dāng)然,還有一個更直白更難聽的詞語,秀錦一想到它,就全身發(fā)抖,感受到粗暴和羞辱。實在非要給母親一個定位的話,那還是,遺孀吧。而她和哥哥弟弟,成了沒爸的孩子。她在那個夏天,完成了自己的成長,變成大人,和母親并肩一道,成為家里的主婦,操心哥哥弟弟的事情。
打開辦公室門,摁開門口的開關(guān),在刷白的燈光里,她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找那個充電器,這個即將打開生活機密的小東西,被遺棄了好些日子。生硬而委屈地躺在角落,被她拿在手中,躍躍欲試,要開啟什么。
她伸展它們,兩頭接通,建偉的手機,被點亮了??墒谴虿婚_,有解索圖案,她記得是W,畫了后,不管用。她用辦公室電話打給女兒,女兒說是W,但不是大的,而是在右下方小的。果然,解鎖了。她摳開自己手機,取出SIM卡,準(zhǔn)備安到他的手機上,暫且使用兩天。
屏幕桌面上的微信圖案,一綠一白兩個小逗號相依相偎,很是動人的樣子,沉睡了那么多天,仍然生機勃勃,隨時滿血復(fù)活,兩只小眼睛瞪得滴溜圓,仿佛說,點我呀,用我呀,我有層出不窮的功能與力量,我有超大儲存,你們忘記了的事,不想提及的事,我都能記下,來呀來呀歷歷在目,足夠讓你吃驚。她就真的伸出了手指。
所有的所有,不由分說,如亂箭齊飛,嗖嗖嗖射來。沒有任何委婉,一點也不客氣,仿佛是棒喝她的軟弱,報復(fù)她的好奇。她驚出一身的汗。唯有太陽和人心不可直視。她之前聽到這句話,不太理解。而她在這個夜晚,由著偶然而必然的牽引,與一顆看似熟悉實則陌生的心靈,劈面相遇。
爸爸,是你看不下去了嗎?你用慈悲而神奇的手指,將我引向這里。三十年來,你一直在另一個世界,在遙遠(yuǎn)的地方,愛著你的女兒,注視著這一切,你痛楚而無奈,你實在看不下去,不得不用一種方式提醒我。昨天到今天的一系列靈異事件,都是你所指使。雖然去世三十年,但你一直參與著我的生活。
而這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他到底是誰?他怎么跟另外一個女人,說著湊錢交款、房子裝修、幾點回家、吃飯購物的事情。取出了多少公積金,在自己父母那里拿了幾萬,找裝修公司,看裝修材料,甚至跟女方的弟弟對接,說著“你姐我倆”的房子……對話、照片、票據(jù)、截屏,一切的一切,歷歷在目,好像這所有的保留,只是為了在這個夜晚展示給她。
深夜的辦公室里,她坐成了雕塑,慘白的燈光,照亮一切,手機一頭連著充電器,一頭在她手中,熱得燙手。怎么不爆炸呢?不是總有手機充電爆炸的消息嗎?一邊充電一邊使用一邊怒火燃燒,卻也將它引爆不了,它仍然那么耐心、那么冷靜,將生活的過往,將一切與她有關(guān)而又無關(guān)地發(fā)生了的事情,一條條一件件展示給她,父親一樣冷靜而客觀全面。他跟另一個女人,建立著一個新的家庭,因為疫情房子還沒有裝修好,或者裝修好了還沒有跑散氣味,他害怕跟那個女人雙雙憋死在里頭,所以他們還沒有搬進(jìn)新家,所以他夜夜回我這里睡覺,繼續(xù)充當(dāng)著丈夫。
秀錦單位的房子蓋好七年,當(dāng)初沒有按照圖紙蓋,手續(xù)不全,消防也沒有通過,所以房產(chǎn)證遲遲辦不下來。去年夏天,有消息說,正在努力補辦手續(xù),消防設(shè)施也在改進(jìn),總之,領(lǐng)導(dǎo)退休之前,想給大家把這件事辦好,讓職工順利拿到房產(chǎn)證。她害怕到時發(fā)房產(chǎn)證,會有新的規(guī)定和附加條件,因為建偉單位在東郊,分過一套房子,他們在那里住了幾年。自己單位房子蓋好后,已婚職工每人一套,象征性地交了幾萬元錢,讓大家先住著,也都沒有追究房產(chǎn)證的事情。近幾年老城區(qū)改造,單位附近的博物館要擴建,去年春天開始拆除周圍大片民房,要建成大型文化街區(qū),眼看與她們單位成為近鄰,房子很快就會升值,或租或賣,都將大大有利可圖,職工們又議起房產(chǎn)證的事情。單位將一系列補辦手續(xù)排上工作日程。
大家暗地議論,夫妻有第二套房的,到時會不會讓補交房錢?畢竟按地段來說,當(dāng)時交的幾萬元,相當(dāng)于房子白送。單位里有幾個能人,與配偶悄悄辦了離婚。因秀錦是辦公室副主任,需要她給開證明蓋章。她問:“不是好好的嗎?”前幾天還拉著手逛超市。對方擠眉弄眼,假意難過:“唉,過不到一搭咧,離了算[求]。”口氣如此輕松,好像是一個蘿卜沒買好自認(rèn)倒霉了事。在她印象中,離婚那可是要牽心扯肺抽筋扒皮的,一個生活了好幾年幾十年的人,突然一拍兩散,再不來往,轉(zhuǎn)眼成了別人家的人,這算什么事呢?她記得年輕時候,在公交車上,她手抓扶手,站在一個座位旁邊,那個座位上坐了一個男人,個子不高,胡子拉碴,氣質(zhì)挺不錯,有棱角的臉上幾道新鮮抓痕,不會超過十小時,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手里一張紙卷來卷去,一會兒又打開看。秀錦看到“離婚判決書”幾個字。而那個男人的感覺是,因這一張輕輕的紙,他失去了整個世界。她心里立即出現(xiàn)一個畫面與形象,他妻子有外遇了,不好好過了,不珍惜這個挺不錯的男人了,打死鬧活非要離婚,而他做過很多努力和退讓,也沒能挽留住她。直到她下車,那個男人還是那樣,呆呆地坐著。從此她知道,離婚是件很重大很要命的事情,不是徹底無望,誰也不會走離婚這條路??涩F(xiàn)在的年輕人,拿離婚真不當(dāng)回事,像是網(wǎng)上買了件不合適的衣裳需要退換,輕點鼠標(biāo)就能解決。將來是否還會發(fā)展到不用到民政局去,坐在家里網(wǎng)上辦理,云離婚,自己下載打印離婚證。
不斷有人來開證明,都是一副鬼魅樣。而離了的那個非本單位職工,還是在家屬院里出沒,有時還出雙入對,跟從前沒有兩樣。
于是她回家給建偉說:“咱也去辦個假離婚吧。我單位有好幾個人辦了,可能跟將來的房產(chǎn)證有關(guān)。”
建偉眼睛一亮,像一棵打蔫的小白菜澆了水,立時支棱起來:“好啊,那咱也辦,辦嘛辦嘛,我明天到單位開證明去,哪天去辦?”
她只是說了說,也沒有太認(rèn)真,或者她認(rèn)為,離婚證有利于房產(chǎn)證,那都是機關(guān)里的人太閑了瞎想出來的邏輯。
過了兩天,建偉又問她:“不是去辦假離婚嗎?走嘛走嘛,我單位證明都開好了,你咋不見行動了?問問他們都是咋辦的,需要找人不?我有個哥們兒的老婆,民政局的,不用排隊,到那兒就辦了。”建偉表現(xiàn)出對這件事的高度熱情,難得他對她發(fā)出的倡議如此配合。
于是,她到辦公室,自己給自己開了證明,蓋了章子。第二天,兩人一起到區(qū)民政局,很快辦好了協(xié)議離婚。孩子超過了十八歲,也不用判,財產(chǎn)協(xié)議分配,夫妻名下兩套房,分別是各自單位分的,一人一套,沒有爭議。兩人拿到綠皮離婚證,順順當(dāng)當(dāng)走出民政局,就像平時一同外出辦了什么事一樣。在車上,她對著這個小本子看來看去,說是假離婚,可這手續(xù)卻是完全合法的。她輕笑一聲說:“在法律意義上,咱倆目前已經(jīng)不是夫妻關(guān)系了。”建偉看著前方,說:“神經(jīng)病,說啥哩,我是娃她爸你是娃她媽,到哪兒也變不了?!彼抗馔A粼谙旅娴娜掌谏?。天哪,今天是6月15號!二十九年了。那個遙遠(yuǎn)的夏天,爸爸永遠(yuǎn)離開了這個世界,而這個日子,她在多年里都記著。她們兄妹三個分別成家,過起自己的日子,爸爸的忌日,有時候能記起,相互打打電話,約好回家,跟媽一起吃頓飯,在爸爸照片前佇立一會兒。后來媽找了后爸,再相約組團回去紀(jì)念,畢竟有點不方便,有時候也就忘記了,過后幾天想起,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也都不再提起。她發(fā)出一聲驚呼,告訴建偉:“你說日子咋能這么湊巧,如果專門約在今天,未必能約得上,來了未必能辦得成,手續(xù)不是缺這就是少那,要么就是民政局有啥新規(guī),今天給你們辦不了,不想?yún)s偏偏是在這一天。哎你說這是否有一個什么暗示?”建偉短暫的吃驚,然后有點尷尬地笑笑:“湊巧了唄,你爸保佑你,順利拿到房產(chǎn)證。”他沒有就此話題發(fā)展下去。
二人在外面吃了飯,一起回家,日子照過。那個綠本本,放進(jìn)抽屜,有備無患,也許在某一天,單位那里能夠用上。
曾經(jīng)從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過一回賓館收費小票,也曾見過商場購物小票上,出現(xiàn)過并沒有帶回家里的物品名稱。東郊的房子,在他單位的旁邊,當(dāng)時他們搬離,她說把那個房租出去。他說房子不大又租不了多少錢,頂多一個月一千來塊,叫外人進(jìn)來住著,還不夠操心的,我有時候中午還可以在那里歇歇,睡個午覺啥的。有一次她路過東郊那里,想上去看看,卻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是一個人在此隨便睡個午覺的模樣,衛(wèi)生間的洗發(fā)水沐浴露,都是正常使用的樣子,小架子上,放著打開包裝袋的衛(wèi)生巾。甚至床上的床單,是她沒見過的。事實證明,他的外遇行徑,多年來從未停止,只是不知,一直是同一個人,還是有所變換。她從不檢查他的手機,一個男人心不在你這里了,再檢查也沒有用,跟蹤、調(diào)查、詢問、吵鬧,也都沒有意義,自取其辱。
當(dāng)然,實在有證據(jù)撞到手上,秀錦也是要象征性地問一下的,以表達(dá)一個妻子的權(quán)利,每一次她的詢問,他都能找到理由和借口,給單位訂的房間呀,給同學(xué)幫忙呀,編瞎話也編不圓,破綻百出,但他表現(xiàn)得那么賣力,認(rèn)真地解釋,連蒙帶唬的樣子,瞪著一雙大眼睛,極力申辯,那感覺是如果她再追問下去,如果她再不認(rèn)可他剛才說過的話,就會有不可收拾的后果,他的心就會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碎成渣渣。他一心為了這個家,起早貪黑,早出晚歸,在外應(yīng)酬,裝孫子充大頭,花錢求平安,拿錢買認(rèn)可,但在你這里得不到一點信任,回到家里沒有一點溫暖。他那無辜而委屈的樣子看起來又悲壯又可笑。然后的幾天里,表現(xiàn)出對她分外的好,每天回來,帶點小東西給她,出門吃飯,拿回個飯桌上小點心小水果之類的伎倆,又上演幾回,她也就不再追究。反正他就這德行了,改變不了。秀錦一貫善于為別人著想,有時候她從人的角度而不是妻子的角度想一想,似乎也能理解,如果我遇到一個相互可心的男人,也會動心,隨之有可能發(fā)生什么。中年夫妻,也沒必要對對方有那么多的需求和依賴,不再需要全產(chǎn)權(quán)地?fù)碛幸粋€男人,無欲無求,日子相安而過。
今夜,辦公室里的她,短短一個小時,完成了又一次的成長。能夠議到買房、裝修,不是一般的男女關(guān)系,絕非外遇那么簡單。
裝修自己單位這套房,三天兩頭跑建材市場,看東西,講價錢,運貨收貨,完全是她一個女人在干。而他跟沒事人一樣,單位忙,應(yīng)酬多,沒興趣,裝修好他來看,也沒有提出什么意見建議,好像這里不是他的家一樣。而他與這個女人,卻熱烈地討論著房子的裝修、花錢、工料等事情,甚至他為此取出了全部公積金,還回家從他媽那里拿了三萬,還讓女方的弟弟也拿點錢,催他有空了過去看看,“衛(wèi)生間墻面,幫你姐拿個主意?!蹦敲此麐屢欢ㄖ浪饷娴呐送饷娴姆孔樱拷o予鼓勵和支持,總之是沒有制止他這種行為,說不定他倆還雙雙對對去過家里了,與他父母見過了?只有她秀錦被蒙在鼓里?
深不見底的夜,寂靜無聲的辦公室,無數(shù)細(xì)節(jié)與畫面連綴起來。他工資多少,獎金多少,補貼有沒有,外快多不多,她一概不知,他每個月只給她兩千元錢(前年才漲到兩千,早些年是一千五、一千),其余的,他說自己吃干花凈,沒辦法啊,外面應(yīng)酬多,同事結(jié)婚隨禮,同學(xué)父母去世,哥們兒聚會請客,年節(jié)給領(lǐng)導(dǎo)意思,哪一樣不要錢呢?少了五百都拿不出手。這樣才能保證在單位混出個樣子,在社會上維持人脈和關(guān)系,我都是為了這個家。他總是用那種一半乞求一半威嚇的表情,軟的不行來硬的,硬的不行再回復(fù)柔軟,反正最后,必得以他的上風(fēng)和正確為結(jié)束,她閉起嘴巴不再追究了事。
辦公室電話響,是他的號碼,她不接,任鈴聲從頭響到尾。她從辦公室出來,沒有回家,一個人走向深夜的街頭。
雖然辦了法律上的離婚,但兩人和單位少數(shù)幾個人都知那是假的,他們還是夫妻,天天住在一起,有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日子。而今夜,微信告訴她,她這個日子只是其中之一,他還有云存儲,復(fù)制備份了一套,在另一個地方上演,他兼顧兩處,他更愛另一個女人,和她有一個快要建設(shè)好了的家,卻吃住在她這里,享受她的雙手與情感打理出來的這個看似完美的家庭。
她的房子分到手有七八年了,當(dāng)時的房款是八萬多,他只拿了兩萬,他說他沒有錢,他們剛買下裝修好的東郊他單位的房子還沒幾年,他手里幾無存款。秀錦付了房款就再沒有裝修的錢。媽和哥給她拿了兩萬,總得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才能住人。
大夏天,她一個人騎著電動車跑建材市場,一排一排地看,一家一家地問,來回比較,一切以省錢為目的,就這還是捉襟見肘,最后實在沒有錢支付工錢,她打電話問劉紫英開口借錢。一聽說是裝修房子,劉紫英先說自己手頭也很緊張,南山腳下她剛買了一套房,用于周末過去住住,上個月她媽心臟搭橋,她一把交了好幾萬,手里沒錢了。你要是去年裝修,我還能給你拿出幾萬。劉紫英總是把話說得圓滿,顯得自己很周全很正確,怪只怪秀錦裝修房子不是時候。不過她也知道,老同學(xué)開口了,不借也不好,于是謹(jǐn)慎地問她,那你,需要多少?她更為謹(jǐn)慎地說:“五六千吧?!眲⒆嫌⒋笏煽跉?,并用疑問再次確認(rèn):“五六千?那好辦,你明天來拿吧,我以為你要五六萬呢?!?/p>
房子裝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買了家具置辦東西,把東郊那里還能用的搬過來支撐局面,所有開支壓縮到四萬多元,竟然一個新家建成了。當(dāng)然不能細(xì)看,用窗簾、畫框什么的掩飾裝扮,用她一雙細(xì)手擦呀洗呀掛或遮擋呀打理呀,總算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房子不必要裝修得多高級貴重,而在于干凈整潔。她給自己說。因她不會開車,于是全家搬到這里,建偉每天開車上下班。過年時候,請來她和建偉共同的高中同學(xué)前來參觀,烘新房。劉紫英帶著清高的寬容的笑,只說三個字,好著哩,好著哩。等到第二年他們?nèi)⒆嫌⒛仙侥_下那個只是用于周末來住住的160平方的房子看過,才知道劉紫英的好著哩是什么意思。
劉紫英離婚十幾年,可以說是資深單身女性,有著方方面面的生活經(jīng)驗。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丈夫有了外遇,沒二話,離婚,你是過錯方,凈身出戶,滾蛋沒商量。
她的發(fā)現(xiàn),也頗有傳奇性。說起來你們都不信,電影導(dǎo)演都導(dǎo)不出這么精彩的梗。劉紫英在十多年里,無數(shù)次給別人說,從她兒子還是幼兒園小朋友,說到身高一米八的大學(xué)生,面帶尷尬地聽母親講述自己爸爸的光榮歷史,一次次將事情演繹得更加精彩,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實故事與她的口頭描述有無差池,差之多遠(yuǎn)。
丈夫是銀行業(yè)務(wù)尖子,成天早出晚歸,在外跑業(yè)務(wù),當(dāng)然也有豐厚的收入。早在秀錦和建偉蝸居公婆那里一間小屋的時候,他們就買了商品房,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幸福滋潤。八月十五的晚上,開車到婆婆家團圓,剛吃完飯,丈夫突然說有事要先走,晚上來接她們娘兒倆。她問:“大過節(jié)的你有什么事?”先是說領(lǐng)導(dǎo)叫,被她駁回,領(lǐng)導(dǎo)不在家陪老婆孩子過中秋節(jié),叫你干嗎?一聽就是騙人,短信拿來我看。他自然不給看,說真有急事,領(lǐng)導(dǎo)說叫趕快過去見面再說。最后急了,仗著弟弟一家三口也在,人多鬧哄好脫身,不再跟她糾纏,只跟自己的媽請假,拿了外套就走,頗有點逃走再說的感覺。
天還沒黑透,飯后吃了半個月餅,有點撐,在婆家待著也沒意思,等他來接不知何時,便帶兒子打車回家。兒子要在小區(qū)一角的兒童游樂架那里玩耍。小區(qū)只有四幢樓,占據(jù)四角,形成一個不大的院落,有花園、有噴泉、有健身器材,還有一個大型的彩色塑料游樂架,是孩子們的天地。兒子在塑料架那里起勁地爬上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再滑下來,樂此不疲。她在一邊走路繞圈扭腰甩腿,突然高處的兒子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她順著兒子的所指望去,三號樓三層的一個窗戶內(nèi),丈夫光著膀子在那里炒菜,窗戶關(guān)得嚴(yán),油煙機轟轟響,他聽不到兒子的叫聲。她拉著兒子,進(jìn)到三號樓,硬是敲開了那扇門。
你說他們想得多周到,把房子租在我們小區(qū),這樣省了他路上來回奔波,最大限度地節(jié)約時間。事后,劉紫英對人說,那女人還有點威懾的意思,唱對臺戲,知道吧?我四號樓她三號樓,兩幢樓面對面,你們想想那個畫面感,那女人可能天天瞅著我家陽臺和窗戶,說不定兩人還用開窗關(guān)窗、擺花盆晾衣服這些名堂來對暗號呢,我就說他咋那么愛站在陽臺上往院子里看。反正人家倆啥都清楚,只糊弄我一個人。我叫他凈身出戶都算客氣的,沒卸他一條腿都是便宜他。
帶著兒子的離異女性,雖然大好年華,卻成為最難再嫁的一種,當(dāng)然,劉紫英這樣的女人,也是有自己條件的,碰壁幾次,傷心幾回,也有過兩段刻骨銘心的情感。但那些優(yōu)秀的男人,都是別家女人的產(chǎn)權(quán),哭過醉過心碎過,于是擺出一副沒有男人咱照樣活的樣子,以女強人自居,埋頭大干事業(yè),周到應(yīng)對八方,從三十歲的自信少婦,緩慢而穩(wěn)定地走向一個年近五旬的干瘦婦女,青春飽滿的小甜甜變作一把秋天的荒草。終于混到單位副職的地位,社會上好兄弟一大把,辦啥事都能找到熟人。生活對于這樣女人的補償就是經(jīng)濟實力愈加雄厚,全身披掛世界名牌,一群小年輕俯首稱臣,跟在后面叫姐。每次見面,劉紫英都背著跟上次不同的包包,價格成千上萬。自信滿滿,喋喋不休,把自己搞成一面正確飄揚的旗幟,嘩啦啦響,嗓門比所有人都高。隨時指導(dǎo)別人的生活,開口說話,必是套裝打理,層層遞進(jìn),不說完不算事,周圍人只有認(rèn)真聽講的份兒。總讓人覺得她是在演示給別人看,就像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人,日子不只是用來過的,飯也不只是用來吃的,而是為了展示。
秀錦之前并不太親近她,尤其她每每幾千元的衣服、上萬元的包包,出于女人微妙的心理,對她敬而遠(yuǎn)之。那次借她的錢,兩個月后,工資湊齊,留下夠吃飯的錢,就去她單位,還給了她??稍谶@個最無助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還是劉紫英。
今天太晚了,不好打擾她。
多年前公交車上那個男人,那是失去了一切的感覺,眼睛向著前方,可什么都沒有看到,只有無邊虛空和失魂落魄,放大到全世界。那個男人現(xiàn)在在哪兒?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吧,一定又結(jié)婚了,日子平淡如常。她走回家,建偉知道肯定是露餡了,他像個孩子,從大床涼席上起身,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心問她,咋這么晚,到哪兒去了?我到辦公室找你,也沒人,大半夜的,真讓人操心……說著話下床穿拖鞋,走了出來。他總是這樣,心虛的時候話就多,語速加快,一句緊挨一句,不給你喘息之機。她不理他,洗漱之后,進(jìn)到小房間,側(cè)身躺到已經(jīng)睡熟的女兒身邊,天快亮才迷糊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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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