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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字梯(節(jié)選)
來源:《江南》 | 王玉玨  2022年01月19日10:06

十月初九,我外孫女過“抓周”?!白ブ堋笔谴笫拢瑑杉胰俗源蚝韧隄M月酒還沒像樣地聚過呢。親家訂的飯店,西苑賓館,提前半個月才訂上。西苑賓館,眾所周知的,不好訂,貴就不說了,有錢也訂不到,訂到也得排隊。親家下半年在局里剛扶了正,正好找機會“秀”一下。羅馬假日廳。房間大得不像話,桌子起碼能坐二十個人。親家那天特意帶的茅臺,地下室存了有些年頭了。女兒苗苗平常不喝酒的,而且還在喂奶,但因為聽說是十五年的茅臺,還是打算嘗一嘗。就倒了一小杯,要嘗還沒嘗。幸虧沒嘗,鐵軍電話打過來了。

電話是打在我手機上的。鐵軍的號碼存在我手機里十幾年了,從來沒響過。我有種不好的直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出去接。旁邊的苗苗盯了我一眼,我說,鐵軍,臉色已經(jīng)有點不對了。接完電話回來,我碰碰她的肩膀,叫她出來。果然,出事了。偏偏是今天,偏偏是這個時候。我覺得還是讓苗苗來說比較合適。

苗苗沒回自己的座位,直接到衣帽架前頭取下外套、包,車鑰匙在包里。她一邊往外掏鑰匙一邊對大家宣布:

“我小叔不行了。”

估計趕不上了。從那么高的樓梯上摔下來,后腦勺著的地,120趕來的時候瞳孔都散了。電話里鐵軍也是這么跟我說的,還在搶救,但基本不行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來得及見最后一面。明知道來不及這個電話還是要打的,不光給我打,給大姑也打了一個,給二伯也打了。大姑在北京,二伯那天在寶雞出差,我離得最近,但開車至少也得一個多鐘頭。明知道來不及也是要去一趟的。

沒趕上,過大橋的時候堵車。按說這個點了,不應(yīng)該堵的,但是那天橋面上出了一起事故,三車追尾,最后面那輛幾乎橫在了馬路中間。堵得死死的,前面一溜紅屁股望不見頭。鐵軍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不用趕了,人已經(jīng)推到太平間了,要見就明天去火葬場見吧。他說的應(yīng)該是殯儀館,一個意思,給人的感覺卻不一樣,口氣不像是剛死了的那個人的兒子。但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安慰一下鐵軍,我當(dāng)三伯的,這個時候似乎除了安慰也沒什么能說的。我說鐵軍,別慌,沉住氣,這個時候一定要沉住氣。鐵軍有點不耐煩,好幾張單子還沒填,一會還得簽字結(jié)賬,事情多著呢。知道了三伯。他打斷我,電話一掛忙去了。

堵了一晚上的車終于松動了,車流緩緩?fù)ㄟ^。我們毫無意義地過了橋,然后在橋頭的丁字路口掉了頭。我說明天吧,明天一早再去。

“小叔也是的,”苗苗握在方向盤上的兩只手放下來一只,很明顯地舒了口氣,“又不是沒電梯,怎么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呢?幾個臺階還能摔死人?奇了怪了?!?/p>

第二天是我自己去的,坐公共汽車。女兒女婿要上班,我沒讓他們請假。出門很早,坐的是七點二十最早的那一班,怕又被堵住,每天的早高峰大橋上都是一鍋粥。這趟還不錯,九點多就到縣城了。明義這些年一直跟著鐵軍住在縣城里。閨女出生以后,鐵軍把他媽從村里接來幫著帶孩子,他爸順便也一道過來了。不接來也不行,他爸一個人在家根本沒法過日子,腦子里長了那么個瘤子,眼看不見,耳朵也聽不清,連路都走不利索,半個廢人??h城不大,鐵軍的房子買在城北的濱湖水岸小區(qū),從車站打個車過去也就二十分鐘。鐵軍老丈人非要來接,我說那么忙就別麻煩了。鐵軍老丈人很堅決,必須得接,忙也忙不著他。

小區(qū)業(yè)委會有規(guī)定,白事能在家辦盡量都在家辦,單元樓外面不給設(shè)靈堂。其實也沒必要,沒多少人,鐵軍沒通知幾家。離過年還早,人都在外面,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為這么個事請假特意跑一趟不值當(dāng)。有點冷清,稀稀拉拉幾撥,上賬、磕頭,走程序。這些人我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連面都沒見過。來幫忙的也不多,出來進去都是那幾張面孔。鐵軍把客廳的沙發(fā)茶幾和電視柜都挪出去,遺像掛在正對著門的那面墻上。墻上原來應(yīng)該是掛了一幅畫的,畫取下來了,印子還在,方方正正一片白。印子很大,掛的應(yīng)該是八駿圖或者花開富貴什么的之類。黑白照片上的明義很年輕,是很多年前的樣子,說明四弟明義很久沒照過相了,也說明事情很突然。確實很突然,好端端的,怎么就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呢。

電話里鐵軍沒說明白,我也沒來得及仔細(xì)問。車上鐵軍老丈人跟我說了一遍具體情況。在自己家樓道防火門外頭,步行樓梯口那兒,踩著一把人字梯爬到天花板上去修燈泡呢。爬得太高,沒站穩(wěn),一個仰八叉摔了下來,直接從九樓摔到八樓,后腦勺著的地。

“修燈泡?叫他去修哪門子的燈泡?叫誰也不能叫他上呀!”

沒人叫他上去,他自己上去的。聲控?zé)簦|(zhì)量不是太好,有時候會壞,物業(yè)來過幾次。以前修的時候他都在旁邊,覺得沒啥,自己也能修。上午就給物業(yè)打電話了,天快黑了也沒人來。他自己爬了上去。

哦,原來是逞能,自不量力,怪不得呢。就他那樣子,連瞎帶瘸的,平地上都走不穩(wěn),爬到那么高的梯子上,等于是玩雜技呢。摔下來不奇怪,不摔下來倒奇怪了。

怪不得別人,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的腦袋,怪腦袋里的那個瘤子。

腦膜瘤,青梅竹馬的瘤子,很早就跟著他了。我記得小時候剛上初中那會兒,就聽他說頭暈。老是暈,一整天一整天地暈,暈得起不了床,上不了學(xué),讓我跟老師請假。一開始還請假,后來連假也不用請了,那座位有時候一空就是好幾天。農(nóng)村條件不行,一直都沒想起來到正規(guī)醫(yī)院去看看。結(jié)婚以后也不見好,不光暈,還抽,有時候好好的,突然就往地上一倒吐白沫。去了兩趟縣醫(yī)院,都是按癲癇開的藥,癲癇是學(xué)名,農(nóng)村人叫“羊羔瘋”。后來越來越嚴(yán)重,眼睛不行了,視力一天不如一天,右眼幾乎看不到了,一只耳朵也聽不見了。這才想起我來,跟我商量,打算來找我,到省里的大醫(yī)院來好好檢查檢查。我?guī)サ氖×?,全省最好的醫(yī)院。果然,是有個瘤子。雖然是良性,但已經(jīng)不小了,差不多有一條成年鯽魚的魚鰾那么大,得開顱,把魚鰾扎破,然后摘出來。

爹送他來的,把明義交給我第二天就回去了,剩下的都是我。光大大小小的檢查就做了四五次。每次向醫(yī)生描述病情,明義都會不自覺地抬起左手,遮住自己的左眼,一邊認(rèn)真地體會,一邊很確鑿地告訴人家,右眼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了。下手術(shù)通知單的時候醫(yī)生問我,親弟弟吧?我點點頭。不用問,兩張臉擺在那兒呢,百分之九十沒走樣。我問醫(yī)生術(shù)后怎么樣,對方說,要看運氣,能保住多少算多少吧。我問,視力嗎?他抬起目光來從鏡片上方掃了我一眼,你弟弟的命。

遺像上的明義因為年輕,所以看上去跟我更像,很多雙胞胎都是這樣的,年紀(jì)越小的時候越像。都是越長越不像的。一個人的長相除了娘胎里自帶的那部分,還會受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環(huán)境,比如讀過的書見到的人,當(dāng)然也包括腦子里的瘤子。我看著遺像上的明義,就像看著自己。我突然在想,假如苗苗或者她媽跟我一起來參加葬禮,看到明義遺像的時候會是什么感受?

第三天出殯。大姐電話里說了,一大早的高鐵,正往回趕。高鐵只能到市里,還得再倒一班汽車,估計下午才能到。六十多歲的人了,千里迢迢的,難為大姐了。二哥在外地,晚上有個很重要的事,走不了,明天一早趕過來送明義。多重要的事,他沒說,估計是很重要,不然怎么也得推掉了。中午在外面吃過飯,鐵軍老丈人悄悄跟我說,先別回去了,酒店房間已經(jīng)開了,空著也是浪費,去躺會兒,家里人來人往亂哄哄的,人反正沒了,別再把活人折騰壞了。他看見我在吃降壓藥。我想了想,覺得也好。倒不是躲清凈,主要是躲鐵軍,躲鐵軍的那張臉。鐵軍很忙,明義就他一個兒子,什么都是他,一大攤子事情,來個人就得磕頭。他忙我知道,什么場合我也知道,但也不至于一個正眼不給我。上午剛見面的時候喊了我一聲三伯,就那一聲,喊的時候目光也沒往我身上落。那張不冷不熱的臉,實在讓人受不了。算起來我們差不多有四五年沒見了,四五年都不見了,還是不行。鐵軍老丈人看在眼里,爸死了不是理由,忙更不是理由,這不正常。他也大概知道些我和鐵軍之間的事情,送我到酒店去的出租車?yán)?,他一嘴酒氣噴在我耳朵根上:“鐵軍這孩子,就是頭犟驢,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說,哪能呢。也怪我。

鐵軍老丈人年齡比我小幾歲,生意人,做苗木生意的,自己種,也雇人種,承包了縣城周邊好幾家苗圃市場。土是土了點,但是個活絡(luò)人。活絡(luò)人說話就是讓人舒服,我心里一熱。心里再熱嘴上也得收著,跟我比,他老丈人畢竟是鐵軍家里人,家里人能當(dāng)著我的面說鐵軍,我卻不能當(dāng)著人家的面這么說他。誰也不能說,我沒處說,這種話我能跟誰說呢。說實話,我做得可以了,這些年,我熱臉貼了他鐵軍多少冷屁股?每年大年初一,我都讓苗苗主動給他爸打電話拜年,而他一個電話都沒打來過。離得這么近,從縣城到省里,開車最多倆小時,辦事跑業(yè)務(wù)什么的,他一年好幾趟,從來沒說來看看我。別說來看我了,有幾次我回老家,晚上住縣城,兩個路口隔著,他爸不來,他也不來,都是我主動上門。我覺得我做得可以了,就算之前有些地方?jīng)]仁至義盡,又怎么樣呢,還能怎么樣呢?我一個長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都是因為明義。我弟。他爸。

那趟來省立醫(yī)院手術(shù)做得還算成功。命保住了,另外一只視力所剩無幾的左眼也保住了。不幸中的萬幸。當(dāng)時醫(yī)生也是比較樂觀的,那些被魚鰾形腫瘤壓住的神經(jīng),時間太長了,恢復(fù)起來不太可能,但另外一些還沒來得及被壓壞的,到此為止,基本安全了。瘤子是良性的,摘了就不會再長,醫(yī)生的口氣很肯定。半條命也是命,明義很激動,很慶幸,嘴上沒說,但表情和樣子在那兒,感激涕零的。感謝瘤子,感謝良性,感謝他哥。才三十五,不算晚。拆線以后本來還要再觀察一段時間的,不觀察了,等不了了,馬上要過中秋,這個八月十五無論如何得回家去過。爹從村里找了輛車來接,一上午明義一直站在我家三樓客廳的窗戶前低頭往下看,一看見爹開車門出來他拎包就往外走,連帽子都忘了戴。剃光的頭發(fā)還沒長起來,頭皮上一圈粗大的針腳煞是醒目,就像盤了一條蜈蚣。我也很慶幸,長長地松了口氣。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但是醫(yī)生把話說大了,說絕對了,說不長,但也并不是完全不長,只不過長得慢。長得慢也是長。明義又不行了。這不行我一直沒有親眼看見,爹媽不在了以后我很少回老家,除非老一輩里特別親的老人去世。鐵軍來省城找我那次,離我上次回去已經(jīng)五六年了。他帶他爸來的,剛在縣醫(yī)院做了檢查,瘤子又長了,還是原來的地方,估計是上次的殘余。醫(yī)生說了,還得開顱。

事前他沒跟我打招呼,人到了才給我打的電話。打算來省里再復(fù)查一下,還是省立。

我問鐵軍人在哪。

鐵軍說在醫(yī)院對面的小旅館里。

哪家旅館?

他讓我等一下,去問前臺?;貋砀嬖V我,春風(fēng)旅社。

春風(fēng)旅社我知道,就在醫(yī)院斜對面的巷子里,最里面一家,便宜,許多手頭緊的外地人來省立醫(yī)院看病都喜歡住那里。我對鐵軍說,一會兒我還有節(jié)課,一下課我就趕過去,見了面再說。確實是有節(jié)課,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

鐵軍說,不用麻煩了,下午我?guī)野种苯尤ゼ依?,沒搬家吧?我們打出租車過去。

我說沒搬,腦子里突然就跳出來那年爹帶著明義第一次到我家來的情景。十多年了,當(dāng)時爺倆并肩坐在我們家客廳的沙發(fā)上,靠得很近,半天沒一句話,左一根右一根地抽煙。那次是爹帶他來的,現(xiàn)在換成了兒子。

我沒馬上掛掉電話,我問,必須得開嗎?

鐵軍很堅決:得開。

我說,那就聽醫(yī)生的,該做手術(shù)咱們就做。

鐵軍在電話里沉默半晌,我聽見他在點煙,打火機很清脆地一響。他問我,在哪做?

我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心跳以及呼吸,覺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我問,你爸什么意思?他想在哪做?

他現(xiàn)在哪還能有什么意思。

我問,你媽呢?

鐵軍說,她沒主意,她聽我們的。

明義結(jié)婚比我早,生孩子也早,鐵軍比苗苗大九歲,那年應(yīng)該差不多二十五六的樣子。高中沒考上,上了兩年職校,畢業(yè)之后在縣城一家印刷廠跑業(yè)務(wù)。還沒成家,但基本上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大人得有個大人的樣子。這可不是別人,這是你爸。不能又推給我,不能又是我替你們拿主意。說實話,我有點怕了,那年爹把明義送到我這里來,明義開了一次顱,我也搭進去半條命。光手術(shù)費就五六萬,那個時候的五六萬能買半套房了,基本上都是我拿的。錢還不說,關(guān)鍵是壓力大。腦袋里的事,誰也說不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跟鐵軍他媽交代,怎么跟爹媽交代?怕什么來什么,手術(shù)臺上還真出了狀況,當(dāng)時醫(yī)生估摸的時間是兩個小時,但是快四個小時了人還沒出來,出來的是護士,開了張病危通知讓我簽字,顱內(nèi)出血,正在搶救。剛剛已經(jīng)休克過一次。我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簽字的時候手哆嗦得連筆都拿不住。

前前后后兩個多月,除了醫(yī)院,都住在我家里,爹回去以后換了鐵軍他媽來。那一段時間苗苗她媽正好在備戰(zhàn)雅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受了影響,沒考好,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名額糟蹋了。為了這事苗苗她媽跟我狠狠地干了一架,其實從一開始她就不爽,非常地不爽,終于逮著機會爆發(fā)了:早知道你有這么個弟弟,當(dāng)初打死也不會同意跟你。手術(shù)一完咱倆就離婚,你滾回你老家去!罵得我一聲沒吭,沒臉吭聲,當(dāng)年大學(xué)畢業(yè)是靠著苗苗她姥爺我才留在了省里,本來應(yīng)該回縣城教書的。我把我自己、把自己家都差點搭進去了,我一個當(dāng)哥的,我夠意思了。

我覺得氣壯了,理直所以氣壯,氣一壯那些話說出來就容易多了。我說,鐵軍,你現(xiàn)在也大了,大人得有個大人的樣子,該擔(dān)的事情你要擔(dān)起來。再說現(xiàn)在也不比以前,現(xiàn)在市里縣里的醫(yī)院條件也很好的,專家一點也不比省城的差。我狠了狠心,決定干脆把話說透,說透了好,大家都省事。我說,鐵軍,不是我不管,我年紀(jì)也一大把了,有家有小,折騰不起。錢的事情你放心,有我和大姑、二伯呢,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考慮再三,還是沒去送他們。我說要出差,緊急會議,剛接到通知,吃過中午飯就得走。一不做二不休,我不能讓他們進我家的門。一進了門,事情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鐵軍記了我的仇,唯獨就記了我的仇。從春風(fēng)旅社回去之后再沒打電話來,我也不太好主動打電話問。我把電話打給大姐,我以為他會去找大姐。沒找。大姐說,這事鐵軍沒跟她說,就是說了估計她也幫不上忙。她那口子去年腎壞了一個,一個禮拜就得透一次析,自己還在醫(yī)院里天天陪床呢。錢的事情也夠嗆,這幾年花銷大,姐夫單位剛改了企,退了休醫(yī)藥費只能報百分之二十。大姐嘆了口氣,在電話那頭跟我說,就明義那個樣子,手術(shù)做不做的,又能咋的?大姐從小是最疼明義的,大姐說這個話,可以想見她自己心里該是一種什么光景。鐵軍找了二伯。借錢,二十萬,五年之內(nèi)一定還上。二哥那幾年做醫(yī)療器械生意,也不是很順,有家縣醫(yī)院的院長被抓進去了,一百多萬的賬要不回來。二十萬確實拿不出,拿了八萬。少是少了點,但不是借,是給。鐵軍堅持非要打欠條,還專門托朋友開車送到公司,親手交到二伯手上。

我后來還是打了電話給他,答應(yīng)給他十萬。這些年的私房錢,加上同事朋友借到的,我能拿出來的,也就這么多了。但是他不要。話很難聽,電話掛了,在短信里說的,哪能拖累三伯您呢,人得有點志氣,不能不要臉。

還真是有志氣,從那以后就沒再搭理過我,見了面的時候不搭理,不見面的時候更不搭理,仿佛世界上根本沒有三伯我這個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明義手術(shù)還是做了,在他們市里的中心醫(yī)院做的,我問的二哥。二哥說,情況還不錯,上次回去還看見明義摸摸索索下樓買煙。

“屁的志氣,他那叫志氣?就是頭驢,犟驢!不識好歹的貨?!辫F軍老丈人嘴里酒氣和火星子一起冒,一冒三丈??闯鰜砹?,不光是安慰我,他自己跟鐵軍也有筆賬。作為鐵軍的老丈人,他似乎也并不比我好過。老丈人是活絡(luò)人,偏偏是活絡(luò)的老丈人遇到了天底下最軸的女婿?!靶煽诮Y(jié)婚前買房子,一家人都主張要個90平的,小戶型,劃算,負(fù)擔(dān)小。他不行,非得買120,120的多一室,以后要把他爸接來住。他爸又瞎又瘸,得跟著他住。錢不夠他去借,不用別人管。還不能勸,一勸就翻臉,說我們嫌棄他爸,誰嫌棄他爸他也不能嫌棄自己爸。那個時候我錢緊張,自己買苗木的款子都是借的高利貸。可你怎么辦?遇到這樣的姑爺你說你怎么辦?當(dāng)初也不知道小玲搭錯了哪根筋非找這么一個現(xiàn)世寶。你沒錯他三伯,誰沒個難處?憑什么就應(yīng)該的?你當(dāng)三伯的,仁至義盡,你遇到這樣的侄子,你說你怎么辦?!”

我笑笑??嘈?。謝謝理解。確實有難處,有說得出口的難處,也有那些說不出口的難處。難處是一方面,另外,主要還是心里這一關(guān)過不去。鐵軍老丈人說得沒錯,憑什么就應(yīng)該的呢?剛接到鐵軍電話時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個,為什么又是我?為什么每次都是我?!

第一次來我這里做手術(shù)之前,爹專門把我叫回去過一趟。明義就交給我了,這個事,無論如何得我管。上面還有大姐,還有二哥,實話實說,論條件論能力,都不差,起碼比我差不了多少。大姐當(dāng)年找了個當(dāng)兵的,一開始在娘子關(guān)山溝里看倉庫,后來調(diào)到了北京,退伍以后安置在大興一家街道上的環(huán)衛(wèi)所,有編制有獎金,福利也不錯;二哥做生意,雖然不在省城,但見多識廣,認(rèn)識的人也多。都能管,但如果非得找一個,那就必須是我。為什么是我,爹沒往下說,但我明白,還能為什么呢?因為我倆是雙胞胎的親兄弟,手拉手一起來到世上的,比親兄弟還要再親上一倍的兄弟,醫(yī)學(xué)上叫同卵雙胞胎,同卵,意思就是本來我們倆其實是一條命,一條命一掰兩半分成的兩條命,他的那條命其實也是我的命。

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從生下來到上小學(xué),除了爹媽和大姐,基本上沒有人能把我和明義區(qū)分開。二哥心粗,早上記不住我倆穿什么衣服出的門,回來以后常常就搞混。不光長得一模一樣,還有其他地方,包括那些心理上的精神上的,很多有關(guān)雙胞胎心靈感應(yīng)的那些事,我們多多少少都經(jīng)歷過,沒有書上和電視上說的那么玄乎,但確實有。比如小時候他哪天早晨感冒了,我過不了晌午頭,準(zhǔn)保發(fā)燒;哪天他頭暈得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我那一整天也會頭昏腦漲的;還有他在省立醫(yī)院開顱那次,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勞累過度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著的時候突然莫名其妙休克了過去,幸虧在醫(yī)院,倆護士一起掐人中才把我掐回來。還有那個瘤子。瘤子長在他腦子里,片子我看過,右側(cè)靠近太陽穴的位置,一大一小很明顯的兩團,連在一起的,確實像只魚鰾。那次休克之后這就成了我一塊不大不小的心病,總是覺得自己腦子里相同部位隱約有個什么東西,每年體檢的時候都吊著一顆心,生怕報告單核磁共振那一項里多出來一個瘤子。但是還好,很幸運,一直沒有。一直到現(xiàn)在,我外孫女都一周歲了,還是沒有。現(xiàn)在沒有應(yīng)該就是沒有了,謝天謝地,安全了。

所以姐弟三個里頭,必須是我。爹就是這么覺得的,我認(rèn)了。大姐、二哥也可以這么覺得,說實話,包括我自己,也可以這么覺得。但是居然鐵軍也這么覺得,他覺得就應(yīng)該是我,我責(zé)無旁貸,第一次是我,第二次肯定還是。爺爺不在了,他替爺爺把他爸送到我這里來。誰叫我和他爸是雙胞胎兄弟呢,誰叫我長了一張跟他爸一模一樣的臉呢。從科學(xué)上講,我和明義基因的相似度能高達(dá)99.9%,還是那句話說的,一條命掰成的兩條命,他中有我,我中有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什么都分毫不差,一模一樣,偏偏就有一點不一樣,他爸腦子里長了個瘤子,我腦子里卻沒有。奇了怪了,邪了門了,憑什么呢?憑什么那0.1%就落在了他爸腦袋里?就是因為這0.1%,我和他爸天上地下,本來是一條藤上的兩個葫蘆,現(xiàn)在一個往天上飛,一個在爛泥里爬;一個現(xiàn)在是大學(xué)里的系主任、教授;另一個是農(nóng)民,并且還是那種最慘的農(nóng)民,一個又聾又瞎又瘸的農(nóng)民。我還記得,鐵軍爺爺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對鐵軍說,說他爸小時候成績很好的,特別是算術(shù),趕集的時候每次都帶他,幾斤幾兩幾毛幾分眼珠子一轉(zhuǎn)就出來了。這點我承認(rèn),明義確實比我腦子好用。我和明義小學(xué)初中都是一個班,每次考試他的分?jǐn)?shù)都在我前面,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班主任都說了,上不了北大清華,交大是肯定沒問題的。班主任自己就是交大畢業(yè)的,她說這個話肯定是負(fù)責(zé)任的。要不是那該死的0.1%,那只魚鰾,那個瘤子,明義就是今天的我,不對,肯定比我還要厲害,還要體面,還要人模狗樣。所以,我應(yīng)該的。

所以慢慢地我也意識到一件事,鐵軍對我那些莫名的仇視和敵意,不光是因為那次我沒答應(yīng)讓他爸來做手術(shù),沒讓他和他爸進家門,還另有來處。那敵意其實很早就有了,從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跟他爸長得一模一樣的三伯的時候就有了,也許就是因為我長了一張跟他爸一模一樣的臉。腦瘤有遺傳,但是怎么個傳法,誰也說不準(zhǔn)。我聽爹說過,長輩里頭本家有一個四叔就是,三十多歲命就沒了,羊癲瘋,一吐一地的白沫,發(fā)起病來跟明義一個癥狀。那時候不知道,現(xiàn)在看應(yīng)該就是腦瘤。偏偏選中的是明義,對不住了。對不住的不光是明義,還有明義的下一代,下下一代。鐵軍閨女現(xiàn)在上的還是外來務(wù)工人員子弟小學(xué),好不容易在縣城買了房還得在這類學(xué)校讀書。鐵軍自己也是,這些年不是很順,我也聽說過一些,印刷廠效益不好,那點工資主要靠拉業(yè)務(wù),他天天看人臉色,后來連臉色也沒得看了,自己出來干,擺了個地攤賣麻辣燙,為了皮帶寬的一條地界,舉起馬扎跟人動了手,被抓進去拘了仨月,到現(xiàn)在案底還銷不掉。后來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個小廠子做著。小玲在假發(fā)廠打工,下鄉(xiāng)收頭發(fā),被車撞過一回,腿上釘了兩根鋼釘,當(dāng)時天黑,村道上又沒攝像頭,賠償款一分沒撈到,撞了等于白撞。這都是命,命不好,本來是可以認(rèn)的,也很好認(rèn)的,在所有人那里都沒問題,唯獨在我這里不行,沒來由地恨,看見我這張臉就恨。那年村里三表舅去世,以前日子困難的時候三表舅接濟過我們家,有恩情的,他的喪我不能不奔,正好也帶新女婿回趟家,苗苗結(jié)了婚小兩口還沒回去過。鐵軍也去了,沒拉明義,自己去的。中午在飯桌上咬住了我女婿拼酒。一口一杯,不喝不行。苗苗說了他兩句,他當(dāng)場發(fā)了飆,當(dāng)著滿桌子親戚罵苗苗,話說得那叫一個混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老天爺他娘的不長眼,有本事讓你爸腦子里也長個瘤子試試!其實沒喝多,說的全是心里話,一直摁在心底好多年的心里話,終于翻出來了,陣陣惡臭。說實話我很難過,既難過又憤懣,還委屈,你要我怎么樣呢鐵軍,到底怎么才能讓你滿意呢?要不就像你說的,我腦子里也長個瘤子,這樣可以了吧?總可以了吧!

大概因為喝了點酒,靠在酒店枕頭上盯了兩眼午間新聞,眼皮一沉居然睡著了。覺得時間很長,睜眼看手機,才十來分鐘,對面屏幕上的主持人還在。三點半。天不太好,沒拉窗簾就看得出來,從上午就開始陰,天氣預(yù)報說要降溫,一大波冷空氣正在趕過來,最遲下半夜就到。走的時候鐵軍老丈人專門交代,說醒了給他打電話,他開車來接我。接就免了,回頭被查了酒駕我可擔(dān)不起。其實不遠(yuǎn),走過去也就二十分鐘。

濱湖水岸,名字起得好聽,其實就是靠了條護城河。在河岸這邊挖土圍了一圈水,再加上一道石欄兩排綠植,就算濱湖了,就算水岸了。就那么兩排綠植還沒種好,小區(qū)門口橫七豎八躺著一些叫不上名來的植物,不知道是沒來得及種上還是剛剛拔出來。小區(qū)不大,七八棟,樓層都不算高,十六七層的樣子。鐵軍家住九樓,不高不矮,正好。兩梯四戶,公攤面積是有點大,樓道里看上去相當(dāng)闊綽,支一張桌子打臺球都沒問題。我坐電梯上來,電梯門一開,迎面看見樓道間站了好幾個人,人手抱著一只一次性紙杯,手上熱氣騰騰的,穿得很正式,既隆重又無所事事的樣子。應(yīng)該是鐵軍他媽那頭的親戚。都是生臉,狹路相逢,只好點點頭。鐵軍家的大門一直開著,靈堂從客廳延伸到了這里。我不想進去。本來進小區(qū)的時候剛剛抽了一根煙,只好又掏出來一根,手里有根煙拿著,站在這里多少自在一點。煙剛點上,這時候從屋里出來一個人,提著保溫壺,挨個給大家續(xù)水。這個人我上午一來就見到了,一直出來進去忙活,看上去跟家里每個人都很熟,一副自家人的樣子。確實很熟,后來我上衛(wèi)生間時無意中瞅到一眼,在臥室門口,他跟鐵軍他媽咬著耳朵說話,嘴幾乎貼到了臉上。

看見我,他特意多走了兩步過來給我遞煙,張口叫我竇教授。外面冷,屋里抽一樣的,屋里有暖氣。沒話找話。沒話找話才更顯得客氣。我不認(rèn)識人家,人家認(rèn)識我,我趕緊接過煙,想說句什么,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到別人那里忙活去了。打扮有一點特別,天是有點冷,但也沒冷到戴圍巾的程度,還是那種粗羊毛的厚圍巾。進了屋小玲看見我,過來給我倒茶,拿著紙杯往杯子里面裝茶葉的時候,我問她這人是誰。厚圍巾加眼鏡,一下就對上號了,小玲說,樓上的。

“鄰居?”

“常叔。人挺好的,鐵軍天天在外面跑不在家,家里有急事用個車、搬個大件什么的,都找他?!?/p>

“哦,”我接過茶杯,明知很燙,還是很小心地低頭啜了一口,“遠(yuǎn)親不如近鄰,挺好?!?/p>

“樓上樓下嘛,相互之間的。前一陣常叔老伴去世,我和媽也沒少過去幫忙。”

確實如此,不管在哪,有個貼心的鄰居確實挺好,比親戚還管用。熱水不多了,小玲把暖瓶放下,拿起電熱壺準(zhǔn)備去廚房燒熱水,剛轉(zhuǎn)過身,鐵軍從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一進門就叫小玲,讓她去買煙。白梅。四條。小玲說,買那么多干什么,我剛看見常叔那還有不少呢。鐵軍冷著臉,一副說一不二的口氣,廢什么話,叫你買就買。

我把手里的紙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來,我去吧,小玲你去忙你的。

小區(qū)對過馬路東邊第二家,迪文煙酒,老板是熟人,每條煙能便宜四塊錢。小玲專門跟我交代了。拎著香煙回到小區(qū),往單元樓門口走的時候,碰見正拐彎從樓后面走出來的保潔大姐,一手拖著一只垃圾桶,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手里拎著的香煙,跟我打招呼,怎么還叫你去買煙?垃圾桶的輪子拖在地上噪音很大,轟隆隆的,像兩架馬車迎面朝我開來。我提了提嗓門,一家人,誰買不一樣。這個保潔我認(rèn)識。中午剛認(rèn)識的,在小區(qū)門口聊過幾句。當(dāng)時我正在等鐵軍老丈人把車從車庫開出來,她拉開傳達(dá)室的窗戶說讓我進去等,外面怪冷的。還沒搭話她已經(jīng)把我認(rèn)出來了,那張臉擺在那兒呢,沒跑。問我是明義什么人,弟弟?我說是哥。她一臉吃驚,說,真看不出來。這位大姐有點胖,含辛茹苦的那種胖,圓滾滾的身材跟那張風(fēng)吹日曬的臉看上去很不般配。歲數(shù)比我都大,還在掙這份辛苦錢,不容易。

兩臺電梯一個在十五樓,一個在十一樓,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半天不動,上不去下不來的樣子。今天電梯確實有點忙。她把兩只垃圾桶靠在墻角,拎起旁邊的拖把和笤帚,過來跟我一起等電梯。問我,明天出殯?我點點頭,對,明天中午。她嘆了口氣,說,明天不休班,不然也去送送明義老弟。聽這口氣,她和明義很熟,起碼有點交情。應(yīng)該是有點交情的,不然中午在傳達(dá)室也不會招呼我進去。送不送的倒無所謂,一個外人,人家能說這個話,還是挺叫人感動的。我替明義感動了一下,謝謝了。

“你弟弟是個好人,脾氣好。那是真好?!?/p>

我再次笑笑,表示心領(lǐng)了。這個我承認(rèn),確實是,明義好脾氣,從小就好,話少,自從那瘤子長出來以后,幾乎就不怎么說話了。左邊的那臺電梯先下來了,數(shù)字走走停停往下降,胖大姐用拖把去摁朝下的箭頭,好像多摁幾下電梯就會快點下來似的。她一邊摁一邊冷不丁地又嘆了一口氣:“好人也不一定都有好報。”

我沒防備,這話在拐彎。一個急轉(zhuǎn)彎。沒等我回過神來,她接著又說,不就是抽個煙嗎?差一點著火不也是沒著火嗎?再怎么樣也不能動手啊,對吧?再怎么樣那也是你爸。

我問,誰動手了?

你不知道?胖大姐扭過臉看我,一臉幅度很大的驚訝隨著目光一起轉(zhuǎn)過來。我確實不知道。上個月的事。明義在樓道里抽煙,不小心把紙箱子點著了,差點闖了大禍。家里不讓抽,明義每次抽煙都是躲到樓道里抽,煙灰缸放在紙箱子上。那天煙灰缸可能是太滿了,沒掐死的煙頭掉了出來。整棟樓都冒了煙,消防車都來了。

“你家那侄子可一點也不隨他爸,脾氣大。脾氣再大也不能動手呀!對門聽不下去了出來勸架,親眼看到的。”

左邊的電梯終于到了,3,2,1,電梯門打開。果然人不少,多數(shù)都是老人,這個點忙著出門接孩子、買菜。等人走空我們才進去。她在前,我在后。她摁了五層,我沒動,還沒緩過來,木頭一樣呆在那里,腦袋里嗡嗡地響。胖大姐替我摁了個9。動手了,居然動了手。鐵軍脾氣大我能想到,鐵軍的話難聽我也想象得到,但是想不到會動手。怎么個動法?動到了什么程度?我等著胖大姐往下說,但是她不說了,專心致志地等她的五樓。五樓到了,電梯門打開,這才開口,電梯里就我們兩個人,她的話肯定是對我說的,聲控?zé)魤牧??不可能啊,昨天下班前我還帶著收廢品的去過一趟九樓呢,燈好好的啊。

電梯門重新關(guān)上。就剩下了我一個人,電梯繼續(xù)上升,往九樓走,我感到心臟都縮緊了,一股涼氣沿著后背緩緩升了上來。我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苗苗在車上說的話,苗苗也覺得蹊蹺,好端端的,怎么會從樓梯上摔下來呢?

大姐吃過晚飯才到,也是鐵軍老丈人去接的,市里長途汽車站開往縣里的最后一班大巴。下車時天都黑透了,她在車站旁邊匆匆吃了碗拉面,緊忙往家趕。她還沒進門我就聽到了哭聲,從電梯里傳出來的,一聽就是大姐。大姐從電梯里一直哭到靈堂,對著明義的遺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幾次腿一軟差點就要跪下去,旁邊人趕緊上去扶住她。這是一整天來最體面的哭聲,很感染人,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時間不早了,該走的都走了,屋里剩下的都是家里人:鐵軍、鐵軍他媽、鐵軍老丈人和丈母娘、我,小玲在隔壁房間關(guān)著門給閨女輔導(dǎo)作業(yè),馬上期末考試了,耽擱不得。我說我陪大姐早點去酒店休息,明天還要起大早,大姐心臟不好,又趕了一天的車。大姐已經(jīng)緩過來了,非堅持再多待會兒。本來來得就晚,想多陪一會兒明義。能多陪會兒就多陪會兒,以后想陪也沒機會了,說著眼圈又要紅。守夜的是鐵軍,昨晚基本上一夜沒睡,今天又得一夜,兩只眼珠熬得通紅,下巴上一圈黑胡碴。鐵軍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從口袋里掏煙,自己點自己的,也不管我。屋子里除了鐵軍,只有我一個人抽煙。鐵軍他媽看在眼里,趕緊起身去茶幾上拿起一盒,煙還沒拆封,她手忙腳亂地半天才打開,抽出來一根遞給我。

我把煙接過來,她立刻又去拉茶幾的抽屜給我找打火機。家里攢的打火機很多,花花綠綠一堆,她隨手拿了一個給我。我接過來點著煙,仿佛很隨意似的一提,我說,明義抽煙還那么兇???

“兇,”鐵軍他媽下意識地眉頭一皺,不過馬上又松開,“嗨,抽唄!咱不管他,管也沒用。隨他抽?!?/p>

明義的遺像就在一旁墻上掛著,我們談?wù)撁髁x的口氣,仿佛明義還活著,或者已經(jīng)死去很久。這樣也好,反而輕松,是一種解脫。最解脫的也許就是鐵軍他媽了。鐵軍媽小我們?nèi)臍q,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明顯要老一些,不可能不老,攤上了明義這樣的。尤其這些年,明義沒少拖累她。想想其實很可怕的,從一結(jié)婚明義腦子里就已經(jīng)有瘤子了,嫁給了明義,也等于嫁給了這瘤子,一過就是三十年。農(nóng)村人結(jié)婚,那時候也沒這個意識,不知道提前做個婚檢什么的。鐵軍媽很能干的,我記得那年第一次到省立醫(yī)院來做手術(shù)的時候,開完顱到拆線那半個月,全是她一個人,床上床下,吃喝拉撒,連替班都不用。就是脾氣不太好,說話嗓門大,皺著眉頭使勁喊,病房外面都聽得見。其實也不能怪人家嗓門大,明義耳朵不好使嘛,三十多歲的耳朵像七八十歲的耳朵。

鐵軍他媽不錯了,就算是嗓門大一點,就算是嫌棄明義也是正常的,能理解,不嫌棄才不正常??墒?,再不錯畢竟也是個人,再能干也有干到頭的那一天。

我問,聽說明義上次在樓道里抽煙煙頭忘了掐,把紙箱子點著了?

她警覺地掃了我一眼,轉(zhuǎn)眼去看鐵軍。我解釋了一下,說上午在小區(qū)門口聽保安聊天時說的。

“把人快嚇?biāo)懒耍彼@才開口,眉頭立刻又皺了起來,“消防車都來了。都知道是我們家的紙箱子燒著了,一整棟樓的人都罵,在群里罵,還有人帶著物業(yè)堵到我們家門口。說實話人家罵都是輕的,也不怪鐵軍激動,鐵軍那個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一到氣頭上就沒個輕重……”

原來是真的,真有這么回事,胖大姐沒說謊,這事不假。鐵軍動手了,對他爸。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

鐵軍媽抬頭碰到我的目光,口氣一轉(zhuǎn):“就推了兩下,也是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力氣不大,第三下我上去攔住了……氣頭上?!?/p>

哦,氣頭上。對,人在氣頭上會做出一些發(fā)瘋的事情、混蛋的事情,做出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事情。人在氣頭上會失去理性,如同魔鬼附身,而且對方越是軟弱越是可憐越是逆來順受,就越是會激怒那些魔鬼。人性都有黑洞和深淵,黑不見底,深不可測。氣頭上??梢岳斫狻?/p>

一起回酒店的車?yán)镂覇栬F軍老丈人,明義現(xiàn)在吃藥嗎?一提這個鐵軍老丈人明顯有點激動,吃,怎么不吃?不光吃藥,還常常跑醫(yī)院。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全身上下能有幾塊好地方?氣管,肝,骨質(zhì)疏松,還有糖尿病,血壓也高。還剩一只眼能看見,聽小玲說,也看不遠(yuǎn),最多也就三米五米,上次出樓門洞的時候不小心被滑板車絆了一跤,摔斷了腿,在醫(yī)院躺了倆月?;ㄥX不說,關(guān)鍵還得搭上好幾個人。鐵軍那點工資糊口還行,養(yǎng)家根本指不上,鐵軍媽原來在飯店干鐘點工還能多少補貼點,沒辦法也辭了。小玲跟我們說,一直想再生個老二的,不敢生,怎么生?也不能指望我們,我們想幫也幫不上,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小玲下頭還有個弟,倆孫子加房貸,也夠我倆受的……

大姐在后座上嘆了一口氣,長長的一口氣,又粗又長。大姐一直在聽。世事艱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冷空氣看樣子是提前到了,剛才出門的時候就有感覺,嗖嗖的小冷風(fēng)長了手一樣扒著領(lǐng)口往你脖子里鉆。天盡管黑,也能看出來陰得厲害,從上午陰到現(xiàn)在,仿佛分量都變重了,一直壓到頭頂上。不怕它冷空氣來,要來就多來點,下一場雪才好。車不是好車,十萬多公里的國產(chǎn)經(jīng)濟型汽車,密封性很一般,空調(diào)開著也明顯感覺冷。車一發(fā)動車載廣播就打開了,冷空氣似乎也干擾了信號,嗞啦嗞啦的,鐵軍老丈人從一上車就開始調(diào),好不容易才把兩只手都挪到方向盤上。他也嘆了一口氣,動靜比剛才大姐的那聲也小不了多少,鐵軍老丈人說,其實走了也好,解脫,自己解脫,大家也都跟著解脫。大姐把話接了過去,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我們,說,就是,解脫了,都解脫,包括鐵軍他媽,說實話人家這些年對得起明義了,都不容易?,F(xiàn)在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往前走一步……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話是從大姐嘴里說出來的,她是站在女人和大姐的角度說的這個話,說者無心,但卻冷不丁刺激和提醒了我。我立刻就想起來上午那個圍巾加眼鏡,常叔,在家里那副熟門熟路的樣子,咬著耳朵跟鐵軍媽說話,而且,剛剛沒了女人。我感到身上陣陣發(fā)冷,車的質(zhì)量確實不好,那些冷空氣正從四面八方看不見的縫隙里密密麻麻地鉆進來,一直鉆進衣服里,爬到我的肩膀、后背和脖子上,在皮膚上劃,往肉里鉆,就像無數(shù)片鋒利而冰冷的指甲。

……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