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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七月新番:拓展網絡歷史文寫作的限度
來源:揚子江網文評論(微信公眾號) |   2022年01月20日09:01

歷史文,在網絡文學類型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歷史文的寫作所考驗的不僅有作者的歷史素養(yǎng),還有其駕馭宏大敘事、把握歷史風情和掌控故事節(jié)奏的能力。七月新番,近年來最杰出的歷史文作者之一,他的《漢闕》入選了2020年中國作協(xié)網絡文學影響力榜。

從《春秋我為王》到《新書》,七月一步步訴說著他的歷史故事。從主角塑造到群像刻畫,從展現運籌帷幄,到書寫制度改革、戰(zhàn)場風貌,七月的創(chuàng)作不斷地實現自我超越,并以此拓展了歷史文的寫作限度。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七月特別重視歷史的細節(jié)。他翻閱大量歷史史料、論文,赴河西走廊實地考察,積累海量的記錄。同時他也在思考小人物和宏大歷史之間的關系,在歷史的洪流中呈現個體命運的沉浮。其創(chuàng)作也由此呈現出網絡文學中少有的雄渾沉厚、慷慨悲歌的風格。

李瑋(下文簡稱“李”):七月大大好,還記得您在《春秋我為王》的上架感言中寫道:“我希望,哪怕再過十年,只要有人提起寫春秋的小說,就繞不開這本《春秋我為王》!”那時候就感覺您很有創(chuàng)作理想。那么,一開始是怎么想到要走上歷史文創(chuàng)作道路的呢?

七月新番:這個說來話長,現在想想寫歷史文可能是命中注定。從小我就一直對歷史有很濃厚的興趣,歷史教材都是當課外書來看的。小學的時候就把初中高中的歷史課本看完了。但是高中分科時因種種原因選了理科,大學時又讀了生物專業(yè),與歷史失之交臂。直到本科畢業(yè)以后,因為心中的執(zhí)念,才選擇了跨專業(yè)考研,考取了歷史系。另一方面我又很喜歡讀網絡小說。最開始是從《誅仙》這些早一批的網絡小說看起,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但隨著口味越來越刁,能看進去的書漸漸不太多了。大學的時候也嘗試過動筆,比如玄幻、奇幻、仙俠都寫過,但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撲得非常慘,甚至連簽約都很難。最后仔細琢磨,自己好像唯一沒寫過的就是歷史小說了。為什么不試一試呢?剛好那時候是2015年考研結束,知道自己以后要以歷史為專業(yè),就想正好推一把懶惰的自己。因為當你認真準備一本歷史小說時,需要閱讀海量的資料,也算邊寫邊學,一石二鳥。這才有了《春秋我為王》。

李:那當時您為什么選擇春秋這個時代進行創(chuàng)作呢?

七月新番:因為當時我對春秋這一段歷史很熟悉,已經讀過好幾遍《左傳》《國語》,就資料準備而言,會比其他朝代稍稍更充裕一些。

王獻素(下文簡稱“王”):度過人生中比較繁雜忙碌的一段時間,您將目光投向了秦,寫出了《秦吏》。伴隨著這本書,您的生活和事業(yè)也都走上了正軌,它的成績也十分喜人。可以介紹一下《秦吏》的緣起和構思嗎?

七月新番:我喜歡按照朝代順序往下寫。一來是本人有點強迫癥;二來是能以這種方式呈現歷史系的視角和優(yōu)勢。當時定下了一個很大的目標,就是用穿越小說的方式書寫中國歷史,貫穿古今,現在看來這個目標確實有不自量力了。春秋戰(zhàn)國以后就輪到秦了,最初時沒能找到很好的切入點,畢竟秦朝雖然短暫,但歷史太過精彩劇烈,一時間難以下手。直到有一次看了《國家寶藏》,那一期講的是“云夢睡虎地秦簡”。撒貝寧扮演里面的秦吏喜,演繹得非常有趣。笑過之后又感覺那一期的內核很有意思,然后就知道接下來要寫的秦朝小說里,應該以什么為主題了。那應該是一個從根基上撐起了秦朝制度的群體,于是便有了這個書名——《秦吏》。

定下主題之后就水到渠成。秦代的資料除了正史,主要還是依靠考古發(fā)現。剛好我們男頻小說的作者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構建一個以假亂真的世界,不論是奇幻、仙俠小說還是歷史小說都如此。所以,這就涉及到對于歷史風貌的還原。于是那段時間我就仔細研讀了很多云夢秦簡的研究資料。雖然確實枯燥難嚼,但里面涉及到了秦朝的律令,包括兵役徭役、戶口甚至是奴隸買賣。依靠這些事無巨細的記錄,才構建起一個盡量貼近秦朝的故事背景。小說的主角也來自于云夢秦簡,著名的《黑夫木牘》,這本中國最早的家書,上過《見字如面》。作為一個小人物,黑夫給母親寫信,希望家里能夠給他制作衣服,并寄一些錢來。它的文字雖然古老,但就情感而言,和現代的人并無區(qū)別,能夠讓人產生很強的共情。我就想,這封信的主人可能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沒有在史書上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但是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加入了這個大時代的涌動中,如果能賦予這樣一個人物以現代人的靈魂,又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于是就有了《秦吏》的全篇六卷。

王:去年完結的《漢闕》寫得慷慨悲歌,在寫作過程中您不急于讓主角升級,而是從底層士兵寫起,寫了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古戰(zhàn)場,和邊疆征戰(zhàn)的艱苦和壯烈,您是否可以談一談這樣構思的初衷?

七月新番:其實,當書寫的朝代確定后,其所暗含的核心也基本確定了。寫春秋是想寫文化的根源;寫戰(zhàn)國是想寫文化的裂變,雖然最后也沒寫好;到了秦朝的時候就是大一統(tǒng)制度。當輪到漢朝的時候,我就在想,漢朝的核心是什么?我認為是一種開拓進取的精神。很多人會聯(lián)想到張騫的千里“鑿空”之旅,我也想到了陳湯的那句話,“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p>

在《秦吏》完本后,我有了一次去大西北的旅行。從蘭州出發(fā),穿越河西走廊,看到了很多美景,也感受到了西北的蒼茫與荒涼。最重要的一站就是敦煌,除了莫高窟,當地還有大量漢代遺跡,比如長城、邊關烽燧、玉門關陽關舊址。里面發(fā)掘了很多簡牘,是當時戍邊士兵的記錄,于是我們就能從中看到漢朝人的生活細節(jié)。從每天吃什么的日常小事,到匈奴入寇的戰(zhàn)爭,再到公主和親、佛教傳入等影響歷史的大事,都濃縮在一枚枚木簡里。

后來又看了一部紀錄片叫《河西走廊》,里面的音樂非常好聽。它是音樂大師雅尼寫的,叫《河西走廊之夢》。當這首曲子響起,第三集《驛站》講到漢朝使者路過一個小驛站“懸泉置”的故事時,我就知道它該寫什么了。我的視角要放在一群普通的邊塞戍卒身上,他們和今天的邊防戰(zhàn)士很像,用自己的軀體和生命守衛(wèi)的這條重要卻又脆弱的通道。一邊要警惕敵人的入侵,一邊又要保證按照使者能夠安全地去往遠方。

李:您講得特別生動。這本書除了主角,您還塑造了許多他身邊的人物,像是一種半群像式的描寫。

七月新番:對,這一本書就想稍稍有一些突破嘛。在《春秋我為王》的時候,許多人物都是一筆帶過,因為根本不會寫。到《秦吏》的時候,依然是不會寫人物,所有的精力都只能用來塑造主角和秦始皇寥寥幾個人。到了《漢闕》就想突破一下自己,所以讓自己咬牙寫一次,希望能寫出更多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

王:《漢闕》突破了《秦吏》,同樣,《新書》較之《漢闕》又有很多不同之處,您為什么會選擇“新朝”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進行創(chuàng)作呢?

七月新番:一個原因還是因為強迫癥,西漢后面就輪到新朝了。另一個原因是之前準備資料的時候,覺得這一段歷史其實是很有趣的。雖然新朝才短短十多年,但它的歷史很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王莽是一個神神叨叨的人,到死都相信自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更離譜的是,他居然讓大多數人相信了自己,以禪讓的方式取代漢朝。他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做出的改革在如今看來都十分超前。而這種超前又注定了王莽悲劇的結局,他很多想法是當時生產力根本無法承擔的。當時就覺得,如果仔細挖掘一下這段歷史,精彩程度一定不亞于三國。

還有一個原因是,寫《漢闕》前做過讀者調查,發(fā)現對這一段感興趣的讀者最多。大家很喜歡玩梗,比如說王莽是“穿越者”,劉秀是“位面之子”,但是網絡文學里選擇寫這個朝代的小說非常少。當時我查了一下,酒徒和六道寫過非穿越的,女頻也有,還改編成了電視劇。要是我再寫一本穿越題材,就算完成拼圖了。畢竟搞歷史的人有個職業(yè)病嘛,就是喜歡填補一下空白。但現在回頭看看,當時的想法還是有些天真了,太過生僻的歷史確實對作者和讀者都不夠友好。

王:您的小說中值得稱道的地方其實很多,但是我們覺得最有特色的一點,就是您小說中的歷史風味尤為濃厚。與其他許多網絡歷史文的處理不太一樣,您關注歷史風貌、歷史細節(jié),尤其是您作品所陳述的主體并不是一般網文中的主角,而是主角表現和群像刻畫的結合。您能談談為什么這么寫嗎?

七月新番:一來是這種方式比較適合我,讓我能發(fā)揮自己的一些知識優(yōu)勢。另外一點,僅就個人喜好而言,我喜歡的歷史小說就得是“寫一段歷史要像其風貌”。不只是表皮,最好能摸到某個朝代的精髓,把時代的興衰也給描繪出來。

舉個例子,馬伯庸老師有一本書叫《顯微鏡下的大明》,它從明代一些民間檔案文書里挖掘了很多個塵封的故事。在這些正史從不提及的故事中,我們能看到很多樸素百姓的訴求以及一些狡黠的民間智慧,甚至有那些小吏耍奸耍滑的手段。從這些細節(jié)里能看到非常鮮活的當年生態(tài)。馬伯庸老師這本書里的故事都是聚焦在很小的地方和事情,比如說一個小縣城、一個小村莊;比如說當明朝的人遭遇稅收不公的時候,他們如何奮起抗爭;當朝廷要求整頓戶籍的時候,那些官員又是如何急于從中造假。我認為歷史小說的魅力就在于此,要想打動人就必須從細節(jié)處入手,不能只關注于大的朝堂,還要關注各種更底層的東西。

王:您塑造了各式各樣的人物,中心人物有始皇帝、霍光、王莽、劉秀之輩,其他人物有李信、馬援等武將、揚雄、喜等文士、孫十萬、巨毋霸等小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堅持和理想。人物不勝枚舉,卻各自有各自的精彩。他們的價值并不因圍繞著主角而產生,主角只是給了他們去蓬勃激昂地創(chuàng)造價值的機會,這其中是否寄寓著您對歷史人物的獨特理解?

七月新番:也談不上特別獨特的理解。之前就說過,人物一直是我的短板。比如說《春秋》和《秦吏》,很多角色都是工具人。當時寫作經驗不足,就只能盯著特別重要的人物塑造,在《春秋》里,我主要塑造的是孔子和主角的父親趙簡子。雖然有一些瑕疵,理解也不夠全面,但真的是盡最大所能去還原人物的喜怒哀樂。把他做得對的事情和不對的事情都寫出來,然后就像“留待世人評判”一樣留給讀者去理解。我一直認為現在的歷史小說里,主角才是最無趣的那個人,因為讀者越來越無法接受主角犯錯。但是配角不同,他們能有千里百怪的經歷,他們才是那段歷史真正的主角。

李:在情節(jié)上,您有一個特色,就是很喜歡以史寫史,善于采用非歷史節(jié)點的歷史故事去構造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這種將大量歷史元素綜合運用到歷史文寫作中的方式,一方面產生了歷史原汁原味的傳奇感;另一方面則又塑造了許多搞笑的情節(jié),從而增加了小說的幽默感。您能談一談怎樣融合歷史性和故事性(趣味性)嗎?

七月新番:大概是從《秦吏》開始,我就意識到自己的文風會太過嚴肅了。正如李老師您說的,認真看的話會讓人感覺疲乏。很多讀者也這樣反饋,說好看是好看,就是看得太累了。當時我就在想,我能否加入一些搞笑的橋段?如果能讓讀者看的時候會心一笑,他可能就不覺得太累了。當時正好起點推出了“本章說”,每一個段落后,讀者都可以留言。我就開始研究讀者對哪些段落更感興趣,更有參與討論的趨向。于是就加入一些“歷史梗”,讓讀者能夠樂一樂,調節(jié)一下整體嚴肅的文風。這樣做有利有弊,利好的一面是能增加讀者的參與度,讓他們傾向于支持正版,因為盜版網站是沒有這種功能的。現在很多讀者不是在追一本書,而是在追“本章說”。他們就像看彈幕一樣,很想知道有沒有其他人對這一段劇情產生相似的感覺,從中找到的共鳴會增加付費讀者的黏性。但另一方面,插入的“歷史?!焙推渌囊恍〇|西也會打斷閱讀的進度。當讀者緊張地閱讀一個情節(jié)時,作者在中間插了一個梗,這樣就會中斷閱讀的集中度。這就是它有利有弊的一面,我也在盡量尋找一個適中的度。

李:有些作者寫歷史文是依照“任何古代史都是當代史”處理的,但是您的作品總體而言似乎更為關注歷史風貌本身。我們很好奇,您的歷史觀是怎樣的?

七月新番:雖然歷史小說的視角經常集中在一些英雄人物身上,但在整理資料時,我就會發(fā)現歷史本身還是被小人物推動著的。我舉個例子,比如《史記》中,最打動我的不是各篇慷慨悲歌的“列傳”,也不是雍容莊重的“世家”,而是《貨殖列傳》。這是司馬遷非常獨特的一篇文章,甚至后面二十三史都找不到相似的篇目。因為司馬遷把目光放在了普通人身上,那些當時很被朝廷士大夫瞧不起的小商販,低頭耕耘的農夫,以及他們販賣的貨物、種植的蔬果等,這才是社會經濟的基礎。從其他的篇章里,我看到的是王侯將相,但是從這一篇里,我看到是蕓蕓眾生。我的歷史觀就是人民史觀,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李:能請您談一談對您產生重要影響的作家作品嗎?

七月新番:有的,非網絡小說的話,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冰與火之歌》。喬治·馬丁的書我非常喜歡的,他把每一個人物都塑造得非常好,我讀過很多遍。

網絡小說的話,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阿越的《新宋》,這是我最喜歡的歷史穿越小說,它甚至還影響到了我的人生。看這本書的時候是大學期間,也關注了阿越的微博。我看到他因為喜歡歷史就從工科跨專業(yè)考研到了歷史專業(yè),還考上了歷史博士,這也是推動我敢于踏出這一步的原因。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阿越一直住在昆明。我們這才有機會線下聚會,我也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李:您怎么看網絡文學的發(fā)展前景?

七月新番:我認為網絡文學經過二十年的蓬勃發(fā)展后,已經不算新事物了。但很多傳統(tǒng)文學的作家還總覺得我們是新冒出來的,外界對于網絡文學的誤解依然存在。其實網絡文學已經很成熟,也走到了一個關鍵的岔路口,下沉市場和免費閱讀的網絡文學方興未艾。而一些創(chuàng)作多年的老作者,漸漸不太懂年輕讀者想看什么了,他們漸漸傾向于自我表達。但我依然認為,網絡文學的未來,應該是精品化和大眾化結合。

李:今年您的《漢闕》入選了“中國作協(xié)網絡文學影響力榜”,能否請您談一下獲評感想呢?

七月新番:根本沒有想到。因為參加這次活動時,我以為我競爭的是網絡作家新人榜。對于《漢闕》能入選影響力榜,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這本書是我最用心的小說,沒有之一?!洞呵铩泛汀肚乩簟愤€是坐在書房里做道場,靠資料和臆想來寫作。寫《漢闕》的時候,我是親身跑到西北考察。原本定的路線是到了敦煌以后,從青海那邊繞行西寧。只因為想看看西域,就臨時改了計劃,從敦煌出玉門關往吐魯番走,去看了交河古城,在沙漠邊緣繞了一大圈,又去看了巍峨的雪山。這些經歷最后都成了小說里主角的行程。

再者,我的知識先前主要集中在春秋戰(zhàn)國和秦,涉及到漢朝,便走出了舒適區(qū)。為了寫好漢闕,我需要翻看更多資料,去補上知識的盲點。雖然很用心,但這本書的成績有些不盡如人意?!肚乩簟汾s上了18年移動互聯(lián)網閱讀最后一波熱潮,它的成績拔得很高。而《漢闕》的訂閱成績只是《秦吏》的一半,難免會有落差,自己還挺失落的。今年忽然一下子就獲了獎,這本書兩次登臺,被讀者和主流媒體重新發(fā)現它,甚至能夠有機會改編影視,那種喜悅一時難以言說,不免想起一句話:你做的每一份努力,都不會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