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1期|唐棣:重影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1期 | 唐 棣  2022年01月24日11:57

年輕時我在大阪游學,有一次白天去奈良玩,晚上回到近鐵難波站。難波是大阪南部的交通樞紐,匯集了JR、地鐵、南海電車、近畿鐵道等。我租的房子在道頓崛附近,著名的美食街后面。我一般都是在這個站出來,步行回去。心齋橋、日本橋、黑門市場這些地方總是有很多游客,這天下起小雨,中央?yún)^(qū)的路多是狹窄、交錯的石路,又鋪了一層雨上去。當時我沒帶雨傘,沿著濕滑的路,來到附近的一個小門庭里避雨。過了一會兒,稀稀落落的幾個中年人,議論著什么,從一個門口走出來。那地方不像是藝術館,更像一個小酒吧,門口連牌子也沒有見到。門口相連,容納兩三個人并排站著的幽深走廊。我走進去時,很多人扭過頭來看我,我以為自己身上有什么,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被雨滴打濕了一些,有些地方布料粘在皮膚上。當我抬頭,目光掃到滿墻的裸體照片時,再離開會顯得更尷尬。在日本,這種小型的私攝影展很多,但在大阪似乎很少見到。大阪有點像過去的中國,比較保守。我一個學電影的,面對藝術,不該是這個心態(tài),于是站在那里,一邊向前走去,一邊盯著照片看,盡量不管旁人眼光。我甚至在一張照片前,注視半天,走了一圈,然后出來,像往常一樣經(jīng)過回家路口的紅綠燈。“打擾一下?!蔽矣X得身后傳來的聲音是在叫自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陌生男孩緊盯著我,“有什么事?”我日語不錯,我覺得他聽得懂,但我覺得他試圖避開我的視線,我又問,“小伙子,你有什么事?”他仍半低著頭,聲音比剛才堅定:“對不起,跟我玩玩吧?!蔽艺驹隈R路邊,一時不知怎么辦。那個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男孩異常平靜,我恍然覺得這事可能有些嚴重,于是冒出一句:“抱歉,我現(xiàn)在很忙……”其實,沒什么好抱歉的,正好綠燈亮起,我匆忙逃開就是了。那一刻我的臉好像紅了。

這一幕我回國后一直記著。可我想不通,我的臉為什么紅呢?我沒有生那個男孩的氣,那孩子臉上是一種確認,他堅定地問我??赡苁俏铱磾z影展的行為影響了他,他覺得我應該怎么怎么樣,事實上那夜回到道頓崛住所,我洗完澡,在浴室里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是的,自己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甚至和今早出門前的臉也有區(qū)別。一天的時間在臉上沉淀在細微的皺紋里,改變了紋路的走向。左眼下的一根皺紋特別深,主要是顏色重,有點臟,我用洗面奶使勁搓,可是沒用。這條皺紋保持著流暢的角度,在眼角消逝,好像穿入了眼球。我靠近鏡子,使勁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當然什么也沒看到。皺紋消失了,而不是去了哪里。這根皺紋沒有像其他細紋一樣,隨著保養(yǎng)和清洗而離開了我。

喏,你看!就在這兒。

她愿意把皺紋指給我看,我多少有些奇怪。照理說,第一次見面,一個知名制作人不會這么好接觸的。很多圈子里的人因為沒有合作,像她所說的其他皺紋一樣,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一點痕跡也沒有。這也是我對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她說過一句話,我記到現(xiàn)在,“電影兒是病,藥是更多的電影兒?!币郧奥犚恍┣拜厡а菡f過類似的話,但我不太理解。他們勸我少看電影(尤其評電影更要命,別人拍得好壞沒有那么多理性),那和你要做的東西沒關系。你不是那個人。你這個人決定你能做什么。

我一直在糾結自己能做什么,上面提到的女制作人就是最糾結的那段時間認識的。她為一部商業(yè)電影找團隊,通過一個導演要到了我的電話,約見一面。她之前做的電影我都看過,覺得見一面,即使不合作,也是榮幸,就去了。

見面地點在兆龍飯店一層咖啡廳,我地鐵過去,從團結湖站出來,出門發(fā)現(xiàn)外面居然在下小雨,快步跑進飯店大門時,遠遠地,看見她在咖啡廳西南角的座位上,似乎正在翻一些劇本(我之前在網(wǎng)上搜過她的照片)。我接近她,直到她看我來了。我伸手,她輕握了一下,讓我坐下等等。她比我想象中年輕,在室內戴著墨鏡,可能是習慣吧。我沒覺得有什么特別,自己中午和別人談事沒睡太醒的話,也常這么干。過了一會,我看她弄完了,剛想說話,忽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打擾一下?!蔽矣X得身后的聲音是在叫自己,便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男孩緊盯著我,“您需要點什么?”他問。

哦。我才反應過來,男孩可能是在交接班時沒有穿工作服,我趕緊點了一杯拿鐵。女制作人朝我笑了笑,笑出了聲,然后她說,重影了!她的南方口音很重。我有些好奇,重映?什么重映?然后就是開頭的那個故事了。

這是一個回憶,后來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過。再次看到她的消息是在微博上,很多明星紛紛發(fā)文回憶她的事,表示哀悼,一些網(wǎng)友也對她的突然去世表達了深深的懷念。

那次,我們見面聊了一大堆,我記得她問我喜歡什么電影,我忘了說的是哪個,反正是人盡皆知的經(jīng)典吧。然后我們吃飯時,聊到電影該不該有是非觀。比如一個人殺人,越血腥越刺激,警察調查與殺人者斗智斗勇,雙線并行,觀眾覺得怎么爽呢?觀眾喜歡惡人,那代表一種生活里的特例,它成功逃脫了,大家會覺得平淡生活萌發(fā)了生機。好多早期的好萊塢警匪片都這么拍,然后觀眾叫好,票房大賣。我當時好像認為,電影里有是非觀,至少我想拍的那種電影有,不是什么好看就能拍的。她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點什么,我記不清了。我們還聊過一些經(jīng)典電影,就是隨便聊?!半娪皟菏遣?,藥是更多的電影兒”就是在這個氛圍下說的。后來那個戲她沒找我合作,也是因為這次見面她并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像在找合作伙伴。

同樣是在兆龍飯店,就是在前半年。我不記得具體事了,好像是見一個演員。我在那里聊完,自己從咖啡廳出來,從團結湖地鐵口,迎面出來一個黑風衣、里面是淺灰色短裙的女孩(這個打扮在三里屯這片不算什么),淡紫色的頭發(fā)在小雨里飛舞。那天我沒什么事,下意識地跟了上去。為避雨,我們倆走在樓邊的小徑上。到處都是寫字樓,每個寫字樓的間隔之處,都透著一塊落雨的天空。我們往前過了三四塊天空,來到一個電梯入口。電梯入口是玻璃搭的。雨比之前大了許多。

電梯入口對面開了一個畫廊似的店面。忽然,黑風衣女孩跑了進去。畫廊的門是透明玻璃。我站在原地,望得到畫廊里面。黑風衣女孩不時離遠一點,低頭沉思,不時探身,在里面繞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幅什么畫前面——我使勁探頭,企圖看見畫的內容。這個角度剛好是盲區(qū),我把頭從雨里縮回玻璃頂下時,女孩仍在那幅畫前凝視。

這時,電話鈴聲嚇了我一跳。我接起電話,是一個女聲:你好,我是小愛,你先別掛……聽我說完,我身高一六七、大眼睛、瓜子臉、性格也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男朋友,你要不要和我聊聊?也許我們就能走向未來的幸福生活了……

還有呢?我問。

啊?女孩在電話里發(fā)出這么一聲。之前的語調、均衡、機械感,我以為是電腦AI的錄音。我在很多地方聽過類似的話,后面應該還有電話、網(wǎng)址,或者點擊上方進度條的請求,所以我才這么問。

你說完了么?

對方沉默一會兒之后,說:對不起,打擾了。

從飯店出來到現(xiàn)在的這一幕,我覺得有意思,收起電話時,畫廊里的黑風衣女孩已經(jīng)出來了。她站在門口,似乎是在考慮向哪邊走。雨一直下。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走上去,跟她說點什么。緊盯著她?還是半低著頭?困難的是說點什么。她站在對面,我站在電梯的玻璃入口下,有段時間,我們都沒有動。她的臉是那種年輕的,有些過度化妝的感覺。淡藍色的眼影暈開了。有趣的是她身后那個玻璃門里也出現(xiàn)了自己。我看她時,也看到了旁邊的自己。

哪個男的平時老看自己?。靠粗粗?,內心也沒那么平靜了。事情本身不難,難的是你想去做,卻沒有理由那么做,但是你想,你真的想,非常想。人在生活里能做的東西不多,大部分都是等。那時候,就是等眼下這場雨停——隨時會被女孩離去而終止的等待,無限接近,又在玻璃門上我們幾乎“依偎著”的距離里,功虧一簣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