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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12期|鬼魚:慈悲
來源:《雨花》2021年第12期 | 鬼魚  2022年02月10日07:54

去墓地那天的凌晨兩點,父親就睜開了眼睛。睡夢中,父親感覺耳邊一直有一只黑色的蝴蝶在撲棱。它抖動著一雙碩大堅固的翅膀,似飛不飛,似落不落,發(fā)出馬達一般的顫音。這種顫音由弱及強,宛如一根纖細(xì)而結(jié)實的繩索勒住父親的額頭,讓他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中感到似有似無的疼痛。最近,同樣的感覺讓父親不堪其擾,它準(zhǔn)時準(zhǔn)點,每天凌晨都把他驚醒在一場無法擺脫的大汗淋漓中。躺在溽熱潮濕的床上,父親總以為自己坐在一條泊岸的船中,周身縈繞的潮氣是河上升騰的夜霧,在一片模糊不定的恍惚中,盡管他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景象,但還是努力睜大眼睛開始與黑夜對視。

對于這只不存在的黑色蝴蝶,父親并不能科學(xué)地給出一絲半點的解釋,盡管在這些天里,他一直就此而產(chǎn)生疑問—顏色能夠被感知嗎?在父親的夢境中,并沒有出現(xiàn)一只蝴蝶,無論是黑色的還是別的什么顏色的。連續(xù)幾個夜晚,父親都在做同一個夢—在一個濕漉漉的早上,他總是打著一把黑色木柄大傘,永遠走在去墓地的路上。路邊站滿面無表情的陌生人,樹樁般一動不動,烏鴉就在他們的頭頂安靜地豎立,像一個個冷面哨兵。路向云天相接的地方無限延伸,而父親的腳步,就像他最近一刻也不曾消弭的情緒,近乎永無止境。

醒來后,父親再也沒有進入睡眠,通常,他并不能即刻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走在去墓地的路上,還是坐在泊岸的船中。往往是等到耳邊的馬達聲完全停歇,延時的意識徹底從夢境中撤出,父親才能確信自己正踏踏實實地躺在家里的床上。

母親也正踏踏實實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她的呼吸均勻又綿長,只是聽聲音,父親就覺得她睡得十分安妥,宛如在精心醞釀一段輕盈的美夢。但這反而讓父親擔(dān)憂,從前,母親每晚都鼾聲如雷,就算他飛起一腳踹她,也未必能把她從酣眠中喚醒。自從母親的鼾聲消失后,黑夜中的父親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不敢翻身,不敢大聲呼吸,甚至在轉(zhuǎn)動眼珠時都有意放慢了速度。

汗津津的床單黏在后背,有一片瘙癢蠢蠢欲動,但父親依舊忍耐和對抗著,他企圖將所有難受按壓在一動不動中。有時候,父親清醒地意識到這樣做其實毫無必要,但有時候,他又覺得這樣做充滿意義—至少,難受也是一種情緒。在成人的世界,大家不都是靠與無處不在的情緒對抗而活著嗎?在忍耐和對抗難受的過程中,父親感覺在黑夜中逐漸看見了微弱的光?;蛘咴诤诎抵校挛锏妮喞獣匀欢蛔兊眉怃J起來,而尖銳之上的光,就順勢鉆進了父親的眼睛。窗外并不見月亮,但父親的確看見了懸掛在他對面墻上的黑木相框,就是它在無聲的夜晚發(fā)出了微弱的光。但這道微光僅僅出現(xiàn)在黑木相框上,盡管父親知道,在白天,相框中的照片在玻璃的映襯下比相框明亮得多。

父親聽說過一個民間傳說。那些視力超群的高手為了鍛煉自己,通常會在黑夜中一直盯著一個物體看,眼睛一眨不眨。一開始,眼睛會因為長時間不眨而酸澀、腫脹,甚至流淚不止,但一旦扛過去,視力就會更上一層樓。據(jù)說,那些極其普通的事物,會在一眨不眨的注視中逐漸變大,最厲害的高手甚至可以在黑夜中看見針眼,因為在他眼中,針眼已經(jīng)變得有硬幣那么大。連續(xù)幾個夜晚醒來后,父親一直盯著黑木相框,從初始的茫茫一片到此刻的微光浮現(xiàn),凝聚著他不可計數(shù)的眼淚與心血??酥浦鴥?nèi)心的激動,父親知道,長此以往,他一定可以在黑夜中看見相框里的照片,看見心中那一道明亮的光。

窗外看不見月亮,但可以聽到狗叫聲,一聲高一聲低,一陣急一陣緩,沒有絲毫的規(guī)律性可言,只是辨聲,父親就知道是家里的那只老狗在叫。那是一只渾身灰白的土狗,老得幾乎連毛都快掉光了。每日,它只耷拉著眼眉趴在街門口睡覺,對周圍的一切動靜不聞不問,即使蒼蠅在它裸露的皮膚上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它也無動于衷,淡然得像個看透生死、行將就木的老人。老狗確實已經(jīng)衰老不堪,按照自然輪替的規(guī)律,它早應(yīng)該死去了,卻奇跡般地一直活到了此刻。老狗叫聲依舊,但天還深深地黑著,父親知道這是極其不尋常的事,不由得緊張起來。

叫聲有些凄慘,父親稍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悄悄地起了身。為了不吵醒母親,父親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好衣服。下床時,他聽見她的呼吸聲依舊均勻而綿長,然后,他憑著記憶和感覺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去。

院子里有一團晃動的暖融融的黃光,刺得父親無法睜開眼睛。這個手電筒在家里已經(jīng)有十多年時間,是祖父辭職那年從礦山帶回家的。父親歪著頭斜斜地走過去,不用仔細(xì)看他也知道是祖父拿著手電筒在照他。父親走到祖父跟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老狗已經(jīng)奄奄一息,正趴在一個土坑中央,那是它一貫睡覺的地方,但不同往常的是,它的前爪下還有兩個小土坑,從那新翻出的土的顏色上判斷,像是剛刨的。眼下,老狗正叫得大汗淋漓,殘存的幾綹狗毛像被洗過似的緊緊貼附在它裸露的粉色皮膚上,而那皮膚上的點點黑斑,讓父親想起曾祖父去世前遍布全身的老人斑。

那是死亡的信號。

祖父沒有說話,只用手電筒靜靜地照著老狗的身體,而此時,父親才發(fā)現(xiàn)祖父只穿著單薄的秋衣和秋褲。雖說天明后才去墓地,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清明??杀狈降囊购琅f襲人,況且預(yù)報后半夜會下雨。

黑夜中響起開門的聲音,是祖母披著棉衣來給祖父送衣服。替祖父披好外衣后,父親發(fā)現(xiàn)祖母的小臂上還搭著祖父的褲子,但祖父并不接,而是提著手電筒沉默地轉(zhuǎn)身走進夜色。父親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祖母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祖母蹲下身去摸了一把老狗的禿頭,像是對父親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怕是活不到天明了?!?/p>

祖母的話讓父親瞬間悲戚不已,他想起曾祖父去世前把大家喊到床前交代后事的場景,其中有一件,就是讓大家好吃好喝地對待這只老狗,要像孝敬長輩一樣孝敬它。普通的狗,活十五年已算是長壽,但家里的這只,父親真不知道它究竟在這人世間度過了多少個春秋,似乎他還是一個少年時,它就差不多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暖融融的黃光再次出現(xiàn)在院子里,父親循著光看見祖父正抱著一捆手臂粗的木柴穿過黑夜緩步而來。木柴整體呈焦糖色,黃白色的骨節(jié)上布滿黑斑。祖父半蹲下去,把懷抱中的木柴放在距離老狗約一米遠的地方,然后,又將那些木柴一根一根搭成“井”字狀的方塔。一層壘著一層,堆疊了約六七層后,祖父停止了,以父親的角度看,“井”字狀的方塔仿佛一個四四方方的鳥巢,他不明白祖父要干什么,但他一個字也沒有問。做完這些,祖父起身再次提著手電筒沉默地走進了夜色。

老狗已經(jīng)不再叫喚,正一陣一陣地抖動,它依舊大汗淋漓,像剛從激流涌蕩的河中上岸,汗水靜靜地滑過殘存的幾綹濕漉漉的狗毛,靜靜地滑過它裸露的粉色皮膚,滴落在土坑中。父親從未見過老狗變成這樣一副模樣,于是憑著常識問祖母:“它是冷嗎?”祖母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父親的問題,因為即便比父親年長很多歲,這樣的狀況她也從未見過,但她并沒有說“不知道”,而是也憑著常識一臉沉重地告訴他:“它要死了?!?/p>

“它活不到天明了嗎?”父親問完祖母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對于這個問題,其實一開始母親就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但祖母并沒有因此而嫌麻煩,這一次,她沒有撫摸老狗的禿頭,也沒有自言自語,而是認(rèn)真地看著父親重復(fù)道:“怕是活不到天明了?!?/p>

父親立刻就從這句話中接收到了祖母的信號,雖然她的語氣不是特別肯定,但他還是憑經(jīng)驗嗅到了老狗必死無疑的氣息。往事總是無法埋藏,或者有些往事看似埋藏得很深,實則在埋藏中暗自發(fā)酵,如若正確疏導(dǎo)還好,否則一旦噴涌起來,必然房塌屋毀。忍耐和抵抗了半晚的情緒,終于在此刻得以紓解,父親盯著奄奄一息的老狗,五官開始往一處集結(jié),那些由于力的作用而產(chǎn)生的褶皺,又由于力的作用堆疊成層層山巒,扭曲成道道溝壑,他似乎預(yù)見到那些在力的作用下橫流的鼻涕和眼淚,但是積攢的力還沒來得及釋放,他便聽到祖父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與剛才懷抱的焦糖色木柴不同,祖父抱來了金黃色的麥草和蘆葦秸稈。父親立刻就對祖父的行為有了清晰的認(rèn)識,他理應(yīng)迅速掏出口袋中的打火機遞過去,但此時,他顧不上這些,因為那些積攢的力已經(jīng)如弦上之箭。祖父似乎一眼就洞穿了父親的心事,將懷中的麥草和蘆葦秸稈重重地放在方塔中央,差點將其震毀,那巨大的動靜驚得父親發(fā)抖,不得不暫時將力收起來。

黑夜中躥出一串火苗,伸出觸手東拉西扯,一會兒便將方塔圈了進來?;饎轁u旺,祖父坐在剩余的木柴堆上穿褲子,祖母見狀,趕緊從屋檐下搬過一個馬扎,祖父坐上去后,她又搬來兩個,自己坐上去,也示意父親坐上去。父親的情緒郁結(jié)心中,臉上布滿怏怏之氣,祖父手執(zhí)一根細(xì)木棍,在方塔中央搗攪,火苗像大樹般直立起來,火星四處飛濺,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有幾?;鹦锹涞搅烁赣H的額頭和眼皮上,燙得他忍不住去撫摸。祖父一貫厭棄父親善感陰郁的性格,從余光看見他的動作,以為他要哭,重重地把細(xì)木棍抽出來插在鞋底試圖踩滅。在一股上浮的孱弱的煙霧中,父親聽見祖父說:“別像個女人!”祖父拋出的五個字好似五座真實而沉重的方塔,壓得父親渾身發(fā)軟,而那不得不發(fā)的箭,也被反彈回來,射中了父親。父親本來想坐,但被祖父的這句話嗆住,便賭氣站著。

火光的映襯下,父親覺得祖父竟像一只奓毛的獅子狗,至于為什么不是獅子而是獅子狗,他自己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蛟S是祖父的威猛只顯現(xiàn)在表面而不顯現(xiàn)在內(nèi)心,或許是祖父的迅速衰老讓父親想起生前搬馬扎在街門口一坐就是一天的曾祖父,畢竟,祖父臉上的溝壑更甚于祖母,而這衰老的特征,又跟他的年齡相去甚遠。

祖父的迅速衰老始于查出氣管上長了息肉那年,不足指頭肚大的一顆肉瘤,折磨得他寢食不安,整個家的上空都籠罩著一層陰云。事情很快在周圍傳開,大家都說祖父的氣管上長的是一個惡性腫瘤,那東西還小,如果長大了,就會變得像雞的嗉囊一樣,不過雞的嗉囊里面裝的是糧食,而祖父的嗉囊里面裝的是癌細(xì)胞。父親信以為真,私下里盯著雞的嗉囊想象那東西長在祖父的脖子里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就是在那一年,礦山因發(fā)生坍塌事故而永久關(guān)停。似乎從那時開始,失去職業(yè)回家的祖父在一夜之間就衰老了,那晚,父親第一次看見祖父咳出黑色的痰,像黏稠的墨團。很長時間,曾祖父、祖父都像這條老狗一樣沉默不語。那時,曾祖父的心絞痛已經(jīng)非常嚴(yán)重,通常他會搬一個馬扎在街門口一坐就是一天,能從日出東山坐到暮色四合,就像趴在街門口一動不動的這條老狗,有時候看上去,他們像極了一對親兄弟,曾祖父滿臉褶子,老狗也滿臉褶子,曾祖父沉默不語,老狗也沉默不語。曾祖父和老狗在街門口曬太陽,祖父則更多是在院子里曬太陽,因為他不想把這個家的底牌亮給周圍的人看。

曾祖父活著時,父親在曾祖父身上照見了祖父的命運,而曾祖父死后,他在老狗的身上照見了祖父的命運,如今,連老狗也要死了,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可能很快也就可以在祖父的身上照見。

火堆很快就轟走了夜晚的寒氣,老狗身上的汗幾乎被烤干。父親也被烤得暖烘烘的,他身上的汗早就干了,躺在床上睡意全無的他反而在此時哈欠連天,祖母注意到了,輕聲對他說:“你去睡吧,我們守著就行?!?/p>

祖母口中的“我們”指的當(dāng)然是她和祖父,但只有祖母允諾,就不能稱得上是完整的“我們”。

父親覺得非常有必要跟祖父談一談,他看著已經(jīng)燒毀但又被祖父重新搭建的方塔說:“我想天明從墓地回來就搬家?!闭f完后,父親看見祖母歪著頭看了他一眼,但默不作聲,而祖父就跟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一樣,依舊拿著細(xì)木棍在方塔中央搗攪。祖父似乎總是這樣,而這正是父親所厭惡的。父親決定再說一次,于是他鄭重其事地坐到祖母搬來的馬扎上,從地上那堆木柴中抽出一根細(xì)木棍兒,輕輕地彈著方塔的塔身說:“我說我想天明從墓地回來就搬家。”

這一次,祖母不再看父親,而是歪著頭開始看祖父。祖母盯著祖父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停止手中的動作,她還在看。祖父沒有理由再假裝下去,不得不問祖母:“看我干什么?”祖母知道祖父聽見了父親的話,但她還是認(rèn)真地復(fù)述了一遍:“他說他想天明從墓地回來就搬家。”

“他想他的。”祖父的回答緊隨其后,但他說完又開始拿起細(xì)木棍在方塔中央繼續(xù)搗攪。

火星再次飛濺出來,父親知道“談一談”計劃已經(jīng)宣告失敗,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這甚至像是一個笑話,因為還沒開始談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不過父親并不想就此放棄,于是他繼續(xù)說:“我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p>

祖母繼續(xù)看祖父,祖父拿著細(xì)木棍繼續(xù)在方塔中央搗攪,但這次父親的話不需要祖母轉(zhuǎn)達,祖父聽完直接說:“你覺得沒必要那你就繼續(xù)覺得好了?!?/p>

父親聽出來祖父根本不想與他正面談,他忍了忍,但還是“嚯”地站起來,將自己手中的細(xì)木棍也伸進方塔中央搗攪起來。這近乎是一種冒犯,但父親認(rèn)為自己提搬家實則已經(jīng)是在冒犯祖父,因此并不在乎罪加一等。

祖父立刻停止了搗攪的動作,但沒有把細(xì)木棍從方塔中央抽出來,隨著父親的搗攪,火勢越來越旺,他的動作粗暴,沒有章法可循,火星在噴涌,方塔好似一座火山,火星頻繁地飛濺出來,落到祖父臉上,也落到他自己的臉上。皮膚有種鉆心的灼燒感,但父親忍著,因為他看見祖父也在忍著。祖父并不認(rèn)為父親把細(xì)木棍伸進方塔的冒犯程度要低于他提搬家,搬家的事雖然不太可能,他至少做出了“談”的態(tài)度,但把細(xì)木棍伸進方塔搗攪完全是未經(jīng)商議的。祖父認(rèn)為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

雖然祖父沒有從正面談,但父親已經(jīng)從對話中明白了祖父的態(tài)度,當(dāng)然,他也完全理解祖父的態(tài)度,畢竟這里承載著祖父一輩子的記憶,老了不愿挪窩是人之常情,就像眼前的老狗,快死了也要趴在自己刨的土坑里。父親知道即使再談下去也無濟于事,于是他便以一種宣布式的口吻說道:“你們不愿意搬就不愿意吧,那我們搬好了。”

“你們?”祖父說,“就你們?”

父親不知道祖父口中的“就你們”到底是“就只你們”的意思,還是“就憑你們”的意思,但他從祖父剛才的那句話中聞到了火藥味,他想自己應(yīng)該可以代表母親,因此用力抬高自己的聲音,堅定不移地說道:“就憑我們!”

祖父開始冷笑,他知道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只好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家豈是你們能搬得動的?”

祖父的話立刻讓父親感到醍醐灌頂,但也僅僅只是醍醐灌頂而已,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此前的言辭所表達的意義有什么錯誤,甚至,他還從祖父的話中聽出來祖父其實并沒有反對的意思,祖父在乎的只是一種態(tài)度—家只有一個,就是這里,任誰也無法把它搬走。明白了這一點后,父親立刻換了另一種表達方式對祖父說:“我們想從家里搬出去到市區(qū)住?!?/p>

父親這句話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清楚,祖父不再糾結(jié)他到底是想“搬家”還是想“搬出去”。不用問,祖父也知道父親是想動用銀行里的那筆錢,盡管他早就想過父親遲早會這么干,但是當(dāng)這一刻來臨時他還是忍不住戰(zhàn)栗地問道:“是要動用銀行里的那筆錢嗎?”

“嗯?!备赣H回答。

之后是一陣令人難熬的沉默,仿佛很多年前坍塌的那座礦山是一座冰山,他們都被冰封在了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山底。而打破這種沉默,必須要有鑿山的勇氣和力量,顯然,祖父和父親誰都不具備,他們之間的隔閡其實也是一座冰山。

“夠嗎?”祖母終于問道。

“我已經(jīng)在市區(qū)看好了房子,是二手的,裝修好了沒住過人,付完首付款還能剩一些錢,”父親說完這些,終于不再猶豫地說道,“剩下的錢可以盤個面積小一些的鋪子,我打算加盟賣蛋糕。”

祖父插在方塔中央的細(xì)木棍已經(jīng)隨著木柴燃燒殆盡。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后,父親將細(xì)木棍從方塔中央抽出來,放在地上輕輕抽打起來,火星飛濺了幾下便沉寂下來,但還在冒煙,他也學(xué)著祖父先前那樣,把細(xì)木棍放在鞋底踩滅了。

沉默了一陣,父親將這支細(xì)木棍遞到了祖父手邊。

這幾乎是一種無聲的和解,如果說父親剛才未經(jīng)商議就把細(xì)木棍伸進方塔完全是對祖父權(quán)威的輕視,那么現(xiàn)在,祖父感到被輕視的權(quán)威就算沒達到被仰視的程度但至少也被平視了。面對父親遞上來的這支細(xì)木棍,祖父感覺它不僅僅是一支細(xì)木棍。祖父緊緊地接住它,終于緩緩開口道:“好。”

雖然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但父親從里面聽出了溫暖,因為從小到大,這個“好”字一直都是他用來回應(yīng)祖父問題的專屬,往往是祖父做好了決定宣之于口時,他才知道祖父決定的是什么事。而當(dāng)知道這件事后,父親也只能回應(yīng)“好”,因為在祖父決定好的事情面前,他不可能有任何否定的機會?,F(xiàn)在,祖父與父親的角色相當(dāng)于互換了,但父親毫不意外地從祖父那聽到了這個“好”字。父親努力回想祖父當(dāng)初在聽到自己的“好”字后是怎么答復(fù)的,但終究無濟于事,抑或祖父根本就沒有答復(fù),因為自己的一個“好”字已經(jīng)足夠證明祖父的權(quán)威。而現(xiàn)在,父親宣布的這件事其實并不需要證明權(quán)威,與遞給祖父這支細(xì)木棍一樣,他或許僅僅是出于和解的需要,但鬼使神差地,他卻聽見自己對祖父說:“那就好?!?/p>

老狗身上的汗水完全被烤干了,黏在一起的狗毛也舒展開來,盡管只是寥寥的一些,但那已經(jīng)是它這一生僅存的尊嚴(yán)。

祖父舉起了父親遞過去的那支細(xì)木棍,但不再伸進方塔的中央,他只是像父親一開始那樣,輕輕敲打塔身。透過方塔升起的夜火,父親看見沉默的祖父也像一座沉默的塔。

祖父的確老了,他的頭頂也沒有多少頭發(fā)了,那掛在兩鬢和后腦勺的,也成了他一生僅存的尊嚴(yán)。

老狗似乎睡著了,發(fā)出均勻又綿長的呼吸聲,就像母親的那樣。祖母也聽出了父子之間的和解之音,她認(rèn)為沒有比此刻更加合適的機會了,氣氛是這樣和諧,而且母親又不在,于是她終于忍不住說道:“你們是該行動了?!睂ψ婺付?,生孩子這件事在這個家中有著至高無上的意義,因此她在尚未張口時就認(rèn)為使用“行動”這個詞語并沒有任何不妥。祖母說完,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移到了父親的臉上,雖然她早就預(yù)測到迎接她的只有無盡的沉默,但還是希望父親能夠?qū)Υ苏f點兒什么,哪怕是一個否定的回答。

得不到父親回應(yīng)的祖母再次將目光投向祖父,但祖父的情緒似乎還沉浸在父親要動用銀行里那筆錢來搬家的事中,而長久以來,因為往事遺留的傷疤和時間尚未帶走的悲痛,這早就成了一家人避而不談的忌諱和顯而易見的禁區(qū)。它的存在昭示著這個家的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他們都被籠罩在一片似乎永遠也散不開的陰云之下。就像父親所認(rèn)為的那樣,躺在銀行里的不僅僅是一筆錢,更是一個無法復(fù)活的生命。過去,在一家人心照不宣的共識中,誰要是動用那筆錢,就代表著不可被原諒的背叛,代表著踩在那個幼小的生命上狂歡。祖父也明白,父親和母親是該“行動”了,或者說該“再次行動”了,但是充滿理性的話到了嘴邊,他說的卻是:“要是鳴威還活著,到秋天就該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p>

祖父的這句話是祖母和父親始料未及的,因為自從事發(fā)以后,“鳴威”這個名字就不再被家里的任何一個人提及,它好像無處不在但又好像不知所終,從一開始察覺出一家人會長時間地陷入睹物思人的困境中,父親就忍著劇痛銷毀了除自己臥室墻上的照片之外,與鳴威有關(guān)的其他東西。就如同將那筆冰冷的錢交給銀行封存,父親也將鳴威封存在了自己的心里。在陰云籠罩的一千多個日夜里,就像不讓任何人動用那筆錢一樣,他也不讓任何人提及有關(guān)鳴威的一切,因為那筆錢就是鳴威。父親明白,自己的心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墳?zāi)梗锩嬖嶂粋€七歲小孩短暫的一生。而現(xiàn)在,是父親主動提出要動用這筆錢的,盡管在他看來,這一行為無異于自己掘開兒子的墓,但他不會將這種沉重的痛苦公之于眾,尤其是在和老狗一樣衰老的祖父面前,于是,他沒有被祖父的情緒感染,而是迅速承接了祖母的問題:“搬到市區(qū)我們就行動?!?/p>

祖母一下子就從父親的話中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句具體而肯定的話猶如這春夜中熊熊燃燒的火堆,在安慰人心的同時也給予了人心溫暖,盡管這時令的寒氣還在滋生,預(yù)報中的雨也在來臨的路上,但她還是從這句話中感到一股微弱但堅強的春風(fēng)正試圖吹散籠罩在這個家中每個人頭頂?shù)哪瞧幵啤_@句話的意思不止如此,祖母當(dāng)然明白它的另一層含義,于是,她也迅速承接了父親的話:“等你們有消息了,我們就也去市區(qū)?!弊婺傅脑掚m然不如父親表達得那樣明晰,但她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而眼下,她唯一擔(dān)憂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代表“我們”。

父親期待著祖父的回答,雖然幾十年來在他的認(rèn)知中這個地方才是家,甚至直到祖父剛才說那句話之前他都一直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是祖父的那句“要是鳴威還活著,到秋天就該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還是一下子把他從悲慘的往事中拉了出來。此時此刻,他強烈地感覺到,一家人團聚的地方才是家,而現(xiàn)在燃起夜火的這個院子,不過只是一座院子。

祖父對祖母的意思心知肚明,但眼前的情況讓他顧不上回答她隱藏起來的這個問題,因為三個人中只有他發(fā)現(xiàn)老狗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祖父什么也沒有說,沉默地從馬扎上離身,然后緩慢地蹲在老狗的身邊,輕柔地把手蓋在了它的禿頭上。

祖母和父親一眼就從祖父那悲痛的面色上明白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當(dāng)祖母也從馬扎上起身準(zhǔn)備蹲到老狗的身邊時,父親迅速從馬扎上彈跳起來,一頭鉆進了灰白的夜色中。不多時,他舉著一根纖細(xì)的雞毛跑了回來,蹲下后,就像當(dāng)年曾祖父停止呼吸后,祖父吩咐他找來一根雞毛試探鼻息時那樣,他再一次將雞毛遞到了祖父眼前,但這次,祖父只是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用不上了?!?/p>

父親也像祖父那樣緩慢地蹲下來,但他沒有把手蓋在老狗的禿頭上,而是輕柔地蓋在它的肚子上,他摩挲著它柔軟而溫暖的肚子,就好像撫摸到了鳴威那完整的五臟六腑。

三個人再也沒有回到馬扎上,似乎在以這樣一種無聲的方式與老狗進行最后的告別。祖父提議,天明后趁一家人都去墓地,將它葬在祖墳。祖父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幾乎不需要做任何解釋,因為這樣做就是對曾祖父臨終前的遺囑最好的遵從。祖母則建議,搬出廚房里的一只閑置的匣子當(dāng)作它的棺材。因為沒有再往火堆上添柴,寒意漸重,老狗的身體也慢慢冷了下去,它的肚子不再柔軟,而父親知道,天明以后,這里將變得跟石頭一樣堅硬。

火堆逐漸暗淡下去,天色逐漸明亮起來,但潛藏在夜空里的陰云也在此刻露出了它的真面目。與祖父一起去廚房搬來那只匣子后,祖母去熬糨糊,祖父在各處搜集報紙,想把老狗在另一個世界的家裝飾得體面一些,父親沒事干,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想了想,只好走回臥室提醒母親起床。

父親剛一推開門,屋里的燈就亮了。燈光下,墻上黑木相框里的鳴威在玻璃后面燦爛地笑,看到那笑容,父親頓時感覺屋里明亮了許多。父親慢慢地走近床邊,端詳隱藏在微光中的那張臉。他一眼就瞥見母親的兩個眼窩帶著濃郁的青黑色,他知道她一定一夜未眠,也猜出來她必然聽到了他們?nèi)齻€人在黑夜中的對話。父親明白這番對話對母親來說定是再痛苦不過的,于是猶豫了好幾次,終究還是忍住沒問她是怎么想的,他想,這話應(yīng)該留到搬至市區(qū)時再問比較合適。父親把被子往母親的身上推了推,輕輕說:“要下雨,穿厚點?!?/p>

母親也輕輕地回應(yīng):“嗯?!?/p>

父親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于是不再說話,只認(rèn)真看著母親從衣柜中拿出一件厚毛衣套在了身上,隨即轉(zhuǎn)身出門去幫祖父搜集報紙去了。不一會兒,收拾好的母親也出門到廚房去幫祖母熬糨糊。

匣子糊好,把老狗抬進匣子,再把匣子抬上三輪摩托車,天還未完全明亮。四個人一起出門時,縷縷晨風(fēng)吹在臉上,有輕重不一的寒意,像夾著看不見的雨絲。很快摩托車就出現(xiàn)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綠色的野草隱隱遍布田間地頭,一家人緩慢行駛在田疇中央。

白霧從地面陣陣騰升,父親想起連續(xù)幾個夜晚那個不請自來的相同的夢,而此刻,他正好出現(xiàn)在一個濕漉漉的早上,走在去墓地的路上。

車穩(wěn)妥行駛,游動的霧氣讓父親感覺似乎剛從黑夜抽身便闖入白夜,但看著星星點點的綠色的野草,他知道在即將到來的春雨過后,這里將又是一片充滿生機的土地。

遠處有兩個低矮的人影斜斜地出現(xiàn)在視線中,等再近一點,父親才認(rèn)清那正是想凌辱鳴威但反被打趴在地的男孩和他的母親,于是他知道,他們趁天黑已經(jīng)去過男孩父親的墓地。像這個男孩的父親一樣,父親無數(shù)次想過報仇,但他又深深地知道這樣做并不能復(fù)活鳴威,所以在這一千多個日夜里,他一直在忍耐和抵抗接踵而來的無數(shù)種情緒,并將它們按壓在一動不動之中。以同樣的手段,讓男孩的生命永久定格在童年的想法,是一直埋藏于父親內(nèi)心的秘密。一開始它只是一個想法,但時間久了,這個想法已經(jīng)變成一股強烈的力量,但男孩始終被周全地保護著,因此他總也找不到機會下手。此刻,正好狹路相逢,忍無可忍的情緒滾滾而來,父親戰(zhàn)栗起來,并在繼續(xù)發(fā)酵的仇恨中有意放慢了車速。低矮的兩個人影越來越近,但細(xì)細(xì)的雨絲已經(jīng)變成密集的雨滴,按此趨勢,大有暴雨降臨之態(tài),但就在即將與他們相遇時,父親感覺有一只手放在了他右邊的肩頭,他不知道這只手是祖父的、祖母的,還是母親的,但他感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壓在右肩上,繼而,這股力量開始向他的全身蔓延,須臾之間便與他那強烈的想要殺死眼前男孩的想法纏斗在一起。由于兩股力量的博弈,車速并沒有加快,但在與他們母子二人相遇的那一刻,父親在巨大的悲痛中閉上了淚流不止的眼睛。就在這一刻,父親感覺這只手其實就是夢境中的那把木柄黑傘,它能讓一家人免于泡在雨中。車平靜地與他們母子二人在這個濕漉漉的早上擦身而過,睜開眼睛的那一瞬,父親似乎真的看見一只黑色蝴蝶,抖動著一雙碩大堅固的翅膀,似飛不飛,似落不落,均勻地發(fā)出馬達一般的顫音,在他的耳邊撲棱。

云天相接,各種樹木伸直灰色的身軀站立在路的盡頭,而不遠的前方正是墓地。車還在緩慢行駛,但雨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落雨瞬間驚飛了站在樹冠上的烏鴉,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很快就會來到這片寂靜的地方,在墓地,他們將像三年前小心翼翼地?fù)崦移扑榈亩亲幽菢?,再一次小心翼翼地?fù)崦@座墓碑上我完整的名字—“愛子章鳴威”。

鬼魚,1990年生于甘肅甘州,現(xiàn)居蘭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文藝報》《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八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獲第六、第七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十五屆滇池文學(xué)獎。小說集《仙人》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