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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龍族女性命運的文學記錄 ——評張昆華長篇小說《不愿文面的女人》
來源:文藝報 | 程 健  2022年02月09日12:28

彝族作家張昆華的長篇小說《不愿文面的女人》,由中國言實出版社編入“中國政府出版品國際營銷平臺精選圖書·文學書系”,于2021年11月出版發(fā)行。該小說于1986年6月在《當代》雜志首發(fā),1987年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發(fā)行單行本,之后多次再版,并曾被改編成電影。本文借著此次重新修訂出版的契機,從思想、藝術(shù)等層面再次探究其價值。

《不愿文面的女人》講述了獨龍族姐妹阿妮和阿婻成長的故事,從要不要按傳統(tǒng)習俗文面,到選擇和接受怎樣的結(jié)婚對象,兩姐妹走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

在小說中,阿妮和阿婻去邊防軍駐地上夜校讀書識字,并得到了一面小鏡子。兩個小姑娘看著鏡子里粉嫩的臉蛋,美得心兒都開了花!可是,她們小臉上的笑紋還沒蕩漾到光潔的額頭,爸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文面的必需品,要給姐姐阿妮文面。向來性格溫順的阿妮哭倒在媽媽懷里,由著父親茂丁和卜松叔叔擺布著,文了面。第二天看到鏡子里那張紅腫的花臉,阿妮摔碎鏡子……

阿婻心急如焚地跟著姐姐。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突發(fā)急性闌尾炎,命懸一線。楊連長和戰(zhàn)友用擔架以最快的速度送阿婻去貢山縣城,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醫(yī)院,并順利完成手術(shù)。阿婻住院期間得到藏族病友達娃母子的悉心照顧?;茧y與共中,達娃喜歡上這個美麗又勇敢的獨龍族姑娘,達娃的兒子頓珠照顧母親的同時也兼顧了阿婻,兩小無猜的年輕人不知不覺間產(chǎn)生了感情。

阿婻病好后,被臨時安排在縣城的百貨公司賣鏡子。這期間她結(jié)識了獨龍族姑娘白麗,白麗作為獨龍族年輕女干部,被當?shù)卣x拔并送出來參加培訓(xùn)。離開獨龍江到了外面,白麗才發(fā)現(xiàn)獨龍江以外的女人都不文面,她成了一個人人見而避之的“怪物”,她無法接受這樣的落差。跟她一起去培訓(xùn)的戀人,第一次見到那么多漂亮的沒有文面的姑娘,移情別戀了。雙重打擊之下,白麗沒有完成培訓(xùn)就急匆匆返回獨龍江。明知大雪封山,她選擇偏向雪山行。大半年后,阿婻返回獨龍江的途中,才知道白麗已經(jīng)遭遇雪崩遇難。阿婻隱約意識到,白麗其實是因為無法改變被文面的事實,而選擇了輕生。

阿婻外出治病期間,家里就有債主上門追債。前一年她們的媽媽生病,為了做驅(qū)鬼除魔的法事,借了另一個部落首領(lǐng)家的?!,F(xiàn)在人家來要牛,沒牛就要娶阿妮抵債。這個首領(lǐng)年紀比她們的父親茂丁還大三歲,但是古老的部落自有規(guī)矩,阿妮再次順從了父母的安排。作為姜木雷氏的族長,魯臘頂家境在獨龍江流域內(nèi)算上等了,他娶了阿妮,又想給自己的兒子娶阿妮的妹妹阿婻。

阿婻性格外柔內(nèi)剛、敢恨敢愛。當?shù)弥赣H不顧一切要給她文面時,她勇于跟家庭決裂,逃進深山住到大樹上,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逼得走投無路,她寧肯選擇從樹尖跳下去,以死相拼也不妥協(xié)。多虧一直暗中幫她的孟布多老爺爺找到楊連長,楊連長及時趕到,才避免一場人間悲劇。最終,阿婻與頓珠喜結(jié)良緣。

閱讀《不愿文面的女人》,讀者一眼就能分辨出,這是在講獨龍族的故事。在這其中,書寫了很多獨龍族的習俗,比如強悍的剽牛節(jié),只有獵到野性十足的獨龍牛,主獵手才有資格被部落人尊為首領(lǐng)。當然,剽牛節(jié)后來慢慢演變?yōu)樵诓柯涞闹卮蠊?jié)日里,全部落人聚集到一起載歌載舞地剽殺一頭獨龍牛以示慶祝。這個民族的聚居地與外界長久以來處于半隔絕狀態(tài),每年都要被高黎山的大雪封住半年之久。

當然,書中寫到的最重要的習俗就是“文面”。獨龍族女孩子長到十二三歲時,用一種拌進鍋煙灰的藍靛草汁,把整個臉畫上圖案,文成永久圖飾。有各種花形,有似蝴蝶形的,也有很難定義的圖案,畢竟隨著女孩子長大變老,臉上的圖案會有變化。實際上,獨龍族結(jié)束文面,與漢民族結(jié)束包腳的時間大致相同。但是這些對于女性的傷害,這些畸形的思想,并不會因為社會整體進步就完全消失。這部小說成書于上世紀80年代,今天讀起來完全不覺生疏,正是個原因。

小說中還涉及民族交往的主題。這必須談到卜松和頓珠兩個人物。卜松的妻子蘭蘿人美心善、勤勞聰慧,蘭蘿的家被入侵的藏族土司燒了,她因為年輕漂亮又沒文面被搶走,緊要時刻還是藏族內(nèi)部的好人解救了蘭蘿。所以,他堅信要早點給所有獨龍族女孩文面,以防她們被外人搶走。妻子得到解救后,兩人生活得很幸福,還育有一子。一天,蘭蘿背著兒子上山找草藥,結(jié)果一去不復(fù)返。卜松尋找了兩天,只找到蘭蘿的衣服和背簍,旁邊是一處新土堆。蘭蘿的死、兒子的失蹤讓卜松更加沒有安全感。他孤身一人留在離蘭蘿遇難處最近的村里,族長茂丁在自己家分給他一間房屋。一直到頓珠再進獨龍江找阿婻,卜松才知道,當年仗義救了蘭蘿的人叫格桑,從事跑馬幫的營生。有一年,他在途中正巧遇到被老熊襲擊了的蘭蘿。他安葬了蘭蘿,帶走了她懷里的孩子。當時他并沒有認出救的是誰,因為蘭蘿已經(jīng)文了面,而且被老熊傷得面目全非。他把蘭蘿的孩子抱回家交給妻子,當成自己的兒子養(yǎng)大,就是頓珠。卜松和兒子的人生經(jīng)歷就是獨龍族與藏族之間過往歷史的隱喻,復(fù)雜糾結(jié)。

書中還借一個傳說表達民族團結(jié)的主旨。根據(jù)傳說,藏族、獨龍族、怒族、傈僳族,本來是四個兄弟姐妹,為了學本事,他們才離家出走。由于大雪山的阻隔,他們就變成了四個民族,但他們在遠古時代都是同一個祖宗,親密地生活在一起的,就像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獨龍江一樣,在一個地方發(fā)源,被幾座雪山分開了。不過,這種分開也只是暫時的,最后,它們還是在大海里親親熱熱地相聚了……這個傳說靠各個民族口口相傳,靠不同語言代代心授,靠種種山歌交流婉轉(zhuǎn),再從口語到文字,從沒停止。這是作者最想說、最希望達到的境界。

《不愿文面的女人》有著巧妙的結(jié)構(gòu)。小說寫阿妮、阿婻的故事是順時序,隨著時間推移,兩人陸續(xù)長大成家。寫卜松的故事是倒序,先寫他千方百計要幫茂丁給阿妮和阿婻文面,再交代他變得如此偏執(zhí)的原因。解放軍初次進獨龍江,給了當?shù)厝艘恍┘t糖和鹽巴,在物資極度缺乏的當時,這都是極為珍貴的好東西,可是年輕的卜松把他得到的那部分分享出去,沿途見者有份,最后僅剩的一點連盒子都塞給救了蘭蘿的人。這樣的安排既明寫他的樂善好施,又巧妙地把“信物”——那個盒子文有氏族圖騰——交給恩人,為日后找到兒子做足了鋪墊,真是輕巧處見功力。

再看人物的名字,格桑、達娃和頓珠,一聽就是藏人,而非獨龍族人。再看他們的飲食:格桑剛在火塘邊坐下,達娃就給他端來了一碗酸奶,打了一罐酥油茶,接著又拎來了用麂皮袋裝著的香噴噴的糌粑面……都是傳統(tǒng)典型的藏族飲食和生活場景。作者對自己書寫的對象嚴謹縝密、一絲不茍。當然,也有一些細節(jié)存在瑕疵,比如白麗留給阿婻的信。白麗和阿婻都是靠邊防部隊的夜校才認識幾個字,也許白麗有工作經(jīng)驗,到過自治州干校學習,又被戀人傷害過,能寫出這樣有深度的信。但是讓當時的阿婻理解就有難度了。因此,用詞上可以再考慮更加切合人物身份一些。

用平實的語言寫出最深刻的道理,這是很多作家所追求的寫作境界。張昆華的寫作,無論是《白浪鴿》《藍色象鼻湖》還是這部《不愿文面的女人》,都沒有使用艱深難懂的詞匯和語言。《不愿文面的女人》中的語言像獨龍江流域的大自然一樣天然卻又美輪美奐。比如形容縣城百貨公司里的購物場景:“藏族姑娘買彩虹一樣的腰帶,傈僳族姑娘買白云一樣的銀飾,怒族姑娘買瀑布般飄動的長裙,納西族姑娘買繡滿了星星和月亮的披肩,漢族大姐姐喜歡買那逼真得能招引蜜蜂的塑料花戴在頭上……”比如描寫阿婻跟小伙伴去山里找野菜時的自然風光:“野茅花像一片片彩云,飄浮在茫茫林海的綠色樹濤之上……獨龍姑娘們,就像剛剛迎來春天的蜜蜂,被野茅花溢光流彩的姿容所吸引,紛紛到森林里去了……”就是他們?nèi)粘5膶υ?,也是編織得像山歌。正是用這樣的語言,塑造出來的人物才生動活潑、有血有肉有溫度,他們的喜怒哀樂才能打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