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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單耳子
來源:《上海文學(xué)》 | 石舒清  2022年02月20日16:56

在我收到的資料里看到這樣一樁事情,事情發(fā)生在鄰縣,也就是西吉縣。從我縣翻過月亮山,就到了西吉縣。

那時候還是農(nóng)業(yè)社,一天夜里,隊里來了狼,在羊圈里把羊咬倒了幾十只,主要是喝羊脖子里的血。竟然飼養(yǎng)院里狼也去了。飼養(yǎng)院都是大牲口,不像羊那樣好對付,看得出牲口們和狼搏斗的痕跡,尤其牛,不但有蠻力,還有角,頂上一下,狼們是受不了的。但還是有一匹小馬,讓狼給咬去了一只耳朵,使它看起來顯得怪異,好像不只是缺了一只耳朵,而是因此缺了很多似的,看起來都不像一匹馬了。它的神情顯得悲苦,這么多牲口,單單它被咬去了一只耳朵,這使它有些命該如此咎由自取的樣子。不幸落在誰頭上的時候,就會和誰成為一個整體,難分彼此,這原是沒有辦法的事。

其實馬耳朵只有長在馬身上才是最好的,用著足夠,看著恰好,想一想狼把一只馬耳朵咬去有什么用呢?吃大概也不是太好吃,而且也沒有多少可吃,于狼而言,可謂收獲不大,但是對馬而言損失就大了,使它完全破相,使它簡直不成為一匹馬了。世上總發(fā)生一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使人不能不生感慨。但也止于感慨感慨而已。缺失了一只耳朵的小馬不但顯得悲苦,還看起來有一種滑稽,好像生活在它這里不期然開了一個玩笑似的,它還有自知之明那樣有些自卑,躲在其他牲口的后面不讓看熱鬧的看到它。好像主要是人看它的熱鬧,牲口們倒還是老樣子。一匹老馬還主動在它的屁股上給它咬癢癢。慢慢地就也習(xí)慣了小馬只有一只耳朵。都叫它單耳子。它除了單耳朵,其他也沒有什么影響。慢慢地長大了,開始被派上用場,開始犁地或者拉車子。有人會故意在它的單耳朵上揮動鞭子,比如好幾頭牲口拉大車,單耳子這樣子,當(dāng)轅馬肯定是不行的,它是被安排在旁側(cè)位置,但是趕車的揮動鞭子的時候,鞭梢兒炸出響聲來,卻正好在單耳子的頭頂,在它的只剩了一只耳朵的耳尖上,單耳子就知道這鞭子也許只是針對著它的,于是就得著信息那樣,把單耳朵擺幾擺,脊背那里閃亮著一發(fā)力,好像從它這里要帶動著大家快起來,倒搞得其他牲口別扭了,這肯定會弄得其他牲口對單耳子有看法有情緒的。然而鞭子只在單耳子的頭頂炸響又使得單耳子不能不有所反應(yīng)??傊词乖趧趧拥臅r候,單耳子也是一個有些特別的勞動者。除去當(dāng)不了轅馬,有些事也是輪不到單耳子的,比如民兵們訓(xùn)練騎兵的時候,是輪不到單耳子的;大車要去城里交公糧,每一頭牲口的鼻梁上要戴一朵紅花,也是輪不到單耳子的;還有誰家結(jié)婚,借隊里的馬去娶親,馬不只戴花,也還要掛紅,這樣的時候,更是不會有單耳子什么事。單耳子只能用在一些不出頭露面的下笨苦的活計上。不知道單耳子心里有沒有特別的感受。說來牲口也有牲口的榮耀呢,就像牲口會有牲口的失落和難堪一樣。單耳子在眾牲口里面,一眼看去就是一個比眾牲口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的牲口。這多與少使牲口在我們眼里成了很不一樣的牲口。

時間就那么糊里糊涂木木呆呆過著,忽然晴空里一個響雷,說是要包產(chǎn)到戶了,土地牲口等要承包給各家各戶。一時間村里像娶了許多新媳婦似的興奮和熱鬧,怎么分?抓鬮!抓鬮抓鬮,都怕抓上單耳子。后來單耳子果然讓村里一個說不起話的人抓上了。說是抓鬮,但是據(jù)說,寫鬮的人是做了文章?lián)v了鬼的,不信可以看看,好地好牲口都讓那些有臉面說得起話的人抓走了。還有牲口農(nóng)具等,好一點的,都一樣,都叫人家抓走了,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抓走了,還叫你沒話說,都當(dāng)眾抓鬮了,還想要怎樣?但是說到底也有讓人滿足的地方,行了,有個牲口在自己名下就行了,還沒有做到讓你什么都抓不到吧?沒有讓你抓到一只老鼠吧?讓你抓的還算是牲口吧?再說了,好的那些讓自己這樣的人抓到,讓隊長他們?nèi)プナ裁??就都覺得還是這樣的抓鬮最好,最合宜,要是自己把好的抓上,讓隊長他們抓了孬的,那才真叫是一個尷尬難堪呢。所以每個人都以收獲到符合自己身份和期待的東西為心安。

抓到單耳子的人姓牛,叫牛保川,他本來不抓,他要讓他老婆抓,他覺得他抓不上好的就是個事,他老婆抓上什么都沒事。他老婆說,都是男人抓,你叫我一個女人手往里頭伸?他就抓了。一抓就抓到單耳子。趕緊看老婆的臉,老婆和幾個女人說著話不理他,有幾個女人揶揄的樣子看著牛保川,那樣子好像牛保川已經(jīng)闖大禍了。牛保川雖然也覺得沮喪,但覺得由自己來抓,抓到單耳子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牽著單耳子回家時,看著它趕蒼蠅那樣一動一動的單耳朵,看著它那溫順的聽天由命的大眼睛,還有那種無論誰來牽也會跟著走的樣子,牛保川覺得,就算怎樣變幻著抓鬮的法子,他都只能抓到單耳子,他深深覺得自己和單耳子就是分不開的同類。牽著單耳子回家,他好像已經(jīng)牽了它很久,而它也跟著他走了很久?!芭14ㄗチ藗€單耳子,挨了婆姨的皮耳子?!蹦菚r候全民作詩,有了作詩的習(xí)慣和本事,有人就給牛保川做出一首詩來,以上是詩里面的兩句,意思是說,牛保川抓鬮抓到單耳子后,挨了老婆的幾個耳光。說實話,這是沒有的事。老婆雖然強勢,但還沒有強勢到打牛保川的程度。而且單耳子除了耳朵問題,其他都算是牲口里的好牲口,力氣、脾性等,都在牲口里算好的,要是抓到一頭老驢,兩個耳朵倒是齊全著,但是別的方面,能和單耳子一比么?所以照牛保川的話說,他的婆姨確實是一個厲害人,但不是一個糊涂人,耳朵再長不就是個擺設(shè)么?而且完全不影響聽力,牛保川在單耳子被咬去耳朵的地方喊了一聲,使得單耳子不適地把頭搖了好幾搖,正說明雖然耳朵沒有了,聽力卻還在的,那么你還想要什么?

關(guān)于單耳子,暫時說到這里。

接著說說牛保川的老婆。牛保川的老婆,可能覺得自己嫁給牛保川多少有些吃虧,還給牛保川生了四個娃娃,三兒一女。作為一個女人生這么多夠可以了,而且還生得有男有女男多女少,可算是會生。在老婆一面就可能更覺得吃虧,好像牛保川是占了她便宜的,而牛保川這么個人,就算占便宜也不該占她這么多便宜,因此慢慢地她就有了一個情人,就是原來在公社手工聯(lián)社工作的,有工資的,后來不知為什么又給裁回家來,在村里當(dāng)木匠的柳成堂。柳成堂不只手巧,長得也排場,天生就是做情人的人。兩個人說好了就這樣偷偷摸摸卿卿我我一輩子。都說得好好的,柳成堂忽然間就不滿足了,他說他受不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和自己睡過后,又和別人睡,他說他越來越受不了這個,不想還好,一想真是受不了,頭就像個蜂窩要爆炸了,手里頭螞蟻蟲兒跑著那樣想打人。他說他害怕他們兩個睡覺時,女人說給他的那些悄悄話貼己話,調(diào)轉(zhuǎn)頭再說給別人聽,那他就會覺得他柳成堂就像個冷,叫人從頭到腳哄了一遍都不知道。牛保川老婆說,咋可能,那些話這世上我就說給你一個人聽,我跟他啥都不說,我在你這邊是話癆,在那邊我就是個啞巴。柳成堂說,那你兩個總不能不行房事吧?行房事你兩個就只是啞啞靜靜一聲不響?恐怕沒這么簡單吧?女人說,你說了這么多,我說你一句了么?你考慮我的心情了么?你在我這邊睡了,回你的家你又接著睡,我說過你啥?柳成堂就把手掌響響地拍了一下,說,正是這樣的話呀,所以咱們兩個的出路在離婚,你也離我也離,然后咱們兩個到一起,不就沒事了么?牛保川的老婆確實沒有想到離婚這一步,都一堆娃娃了,婚是好離的么?離了給親戚們咋交代?叫莊里人咋議論咱們?這都一天天夠提心吊膽的了,這樣的日子維持著都不錯了,還要咋樣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怕吞不了象,倒把自己的肚子憋破掉。女人苦口婆心說了老半天,以為是把柳成堂說服了,卻聽得柳成堂慢悠悠地說,好像這些要說的話是他從深井里一個字一個字撈上來的。柳成堂說,那么就是說,你不照我的來?女人說,好好的過著,就不要生是非了吧。她好像吐露什么機密一樣咕噥說,其實她和牛保川在一起那樣的事是不多的,牛保川都是照她的來。柳成堂好像只是在自己的情緒里,說,你要不體諒我的心情,那我就放開胡整呢。女人說,你想咋樣?柳成堂說,我就夜晚間到你家去睡,一個炕上兩個男人,我看你顧哪個。說著話,柳成堂的臉上顯出一個莫可形容的笑來,就像明知道這是個下策,卻可以很管用似的。女人忽然很惱怒地說,柳成堂,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個捂著心口子想去。丟下這話,女人就走了,一時覺得心里苦巴巴的,沒想到原本那么好的事情轉(zhuǎn)眼間就落到這一步。

這之后的事情是,女人擔(dān)心著柳成堂兌現(xiàn)言語,晚上來家里胡鬧,于是早早就上了街門,同時覺得好像應(yīng)該給牛保川說點什么,但是說什么呢?給牛保川能說什么呢?然而也沒有見柳成堂來家里。柳成堂躲著不見面了。原本兩個人創(chuàng)造條件見面,一月在一起總有兩三回的,這一次眼瞅著一個月就要過去,柳成堂好像失蹤了一樣。女人覺得自己這廂坐不住了。一打聽,說是柳成堂去哪里哪里做木活掙錢去了。女人覺得心口痛,什么掙錢去了,明顯是躲我去了啊,也好,凡事總有個開頭結(jié)束,想想以前的日子,該享受的都享受了,夠了,難道要等到誰把誰殺在那里才完事么?這種事,只要把不住分寸總會弄到不可收拾的。罷了罷了,到此為止,難受總是難受的,心口子也不聽話疼得厲害,但是,過段時間也就好了。卻無來由生了牛保川的氣,不給牛保川好好做飯吃,不讓牛保川沾染身子,好像在刻意為誰守著貞潔似的,好像一切好事倒是被牛保川壞掉了似的。牛保川被女人弄得摸不著頭腦,一肚子困惑牢騷加委屈沒處說,就借著在茅廁里撒尿的機會,繃緊著臉尿出很大的力度和響聲來。

小半年一晃而過,一天夜里,夜深得不可捉摸,星星像是散了游戲那樣剩下不多的幾顆,狗黑咕隆咚咬著,像是報告著夜的太平,這時候,就見一個黑影爬過牛保川家的院墻,向著拴單耳子的草棚子悄無聲息摸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牛保川家來了很多人,嘰嘰喳喳看熱鬧,真是夠熱鬧的,原來牛保川家的單耳子被殺死了,肚子被劃開,肚肚腸腸出來一大堆。單耳子大睜著眼睛,好像到死也無法明白過來。

(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2022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