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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2期|王愷:一個記者的“死亡回憶”(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2期 | 王愷  2022年03月02日08:29

說起來也是中古軼聞,當(dāng)年做記者的時候,難免要采訪殺人放火的惡性事件,可那種真正能上雜志的案件不多——常常在地鐵里和同事討論,這個案件只死了三個,是不是不夠級別?這個殺人犯太普通,有沒有出奇的成分?有時候在地鐵里幾人瞎扯,旁邊認真聽的人一臉好奇加崩潰,這是些什么人?

我們很享受這些,臉上還故作驕矜,有種幼兒園大班孩子的快樂。

其實也普通,不過一種工作帶來的機會,一種東奔西跑四處打聽的職業(yè),菜鳥新記者常被派去采訪殺人,是苦差,美其名曰鍛煉。

剛做記者不久,我去佛山采訪過一樁滅門案。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女婿,不知道為什么就把岳母和妻子,包括妻子的兩個妹妹全殺了。聯(lián)系了一位當(dāng)?shù)氐膱笊缬浾?,其實他也不知道多少。我們一起去找活著的岳父的弟弟,說是位風(fēng)水師,開了家香火小店,在佛山的一個道觀旁。

這位同行在道觀旁的小橋邊等我,高大,面相羞澀。一問,才當(dāng)了一年記者,和我一樣稚嫩。

這個道觀剛剛修復(fù),但就像一個剛被拋棄的成人玩具,又骯臟,又凄慘,白花花的石頭,地面已經(jīng)被踩得奇臟。據(jù)說過年時,當(dāng)?shù)貋淼娜硕?,要來踩一踩,才會發(fā)財。過年那幾天要買生菜,也是要升官發(fā)財,古老的諧音系統(tǒng)。這個溫厚的同行一直在給我講本地風(fēng)俗,我完全沒心思聽,全部的心思都在能從采訪對象那里拿到多少材料。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早已經(jīng)不當(dāng)記者了——媒體普遍消亡的年代。

小香火鋪就在橋邊,堆滿了佛像。不過風(fēng)水師又信仰道教,還兼職算命,佛教器物不過是謀生而已。我勉為其難地央求他幫我算命,也是給他錢的意思,希望采訪順利。房間里除了滿地的佛像,還有各種艷麗的唐卡,堆積雜亂到了一定程度,倒是讓人聯(lián)想到南國的寺院,不規(guī)則的建筑物,正殿的屋脊上一扭一扭的那些神奇的雕塑,都有小火焰向上蒸騰,熱烈而愚蠢,不過是人欲的普遍寫照。多年后,認識了來自藏區(qū)的唐卡畫師,才明白那些拙劣的印刷品都不能算是唐卡。

他的職業(yè)本來應(yīng)該有些邪氣,又和可怕的滅門案聯(lián)系著,本以為能從他這里得到猛料,可是,這人還真不讓人這么聯(lián)想,也沒說出些什么來。四十多的中年人,冷淡稀薄,就像放置了兩個晚上的冷粥。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職業(yè),比起當(dāng)?shù)厝藷崃业纳τ辛诵┑囊馑?,留著胡子,長而稀疏,面色蒼白,大概是終年在黑屋子里坐著的緣故,顯然也不是走旺運的,神態(tài)之間,特別黯淡,像黑暗中一個無聲息的大飛蟲。就說他哥哥倒霉,家門不幸,這女婿平時也很正常,看不出不對,唯一的不對,就是他愛賭,岳父家?guī)退€了幾次賭債后,不許他再出去工作。隱約蹦跳著一個故事,可是那時候的我,壓根不會提問題。

終于憋出一句話,吞吞吐吐,你會算命,莫非就不會看看你哥哥家的事情?

他有些不知道說什么,不過瞬間臉更黑了些,涉及到他人的職業(yè)公信力,還有家門不幸,我的問題也夠狠。不過估計我也不是第一個這么問的,因此他囁嚅道,很難算吧。

旋即瞎聊,也沒討論出什么東西來,最后勸我回北京去拜道觀,說道觀與我命相相合。這話還真聽了他的,過后幾年,經(jīng)常去西城的白云觀,尤其是拜太歲。

他的老婆是個俗麗的當(dāng)?shù)刂心陭D女,一直在干各種重活,搬東西,給佛像掃灰。我還好奇他信道教為什么要賣佛教用品,但是后來忍住了,都是生命本身的尷尬。

接著又去了兇案發(fā)生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個小區(qū),案件發(fā)生地也就是她們一家人的居所,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半新小區(qū)的五樓,我也不敢上去敲門。死了這么多人后,整個小區(qū)都死一般沉寂。

周圍是些新開的餐館,即使在廣東這種美食之都,這些新餐廳也顯得沒精打采,都是些最簡陋的河粉蓋澆飯,生意不好立即換擋,連家具都不換,用的還是前面的簡陋版本。有家里面的招牌還是河粉,廚房現(xiàn)場改成了川味小面,完全讓人沒有進去的欲望。

兇犯和妻子岳父一大家住在一起,也許會悶悶不樂走到附近喝個酒?可是,誰會告訴我這些呢?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看到我無助地在那里晃蕩著——想穿越回去拍拍自己的肩膀,說沒什么的,采訪不到,也不是天大的事。

樓下幾個廣東老嫗在那里說話,風(fēng)輕云淡。按說廣東人迷信,在兇宅下面這么閑散地聊天,終歸不好,可是她們只是自顧自聊著。

佛山?jīng)]有希望,后來又去了兇犯的老家徐聞——湛江下面的縣城,也就是地圖最鄰近海南那一角落,從那里坐船,就直接能到???。過海峽沒有鐵軌,要一節(jié)節(jié)拆掉火車裝運上船,過海后再行拼接,對于來自北方的我,真是天方夜譚。據(jù)說我們要去的鄉(xiāng)下,就是廣東的最邊緣,能看到海的影子。當(dāng)?shù)嘏笥褞兔?,?lián)系了一個車,司機是個矮小的當(dāng)?shù)厝?,大約只有一米五?長像類豬,并不是夸張,嘴長耳大,多看也失禮。

我只是說我要去哪個村,沒有多和他說話。

徐聞的主要產(chǎn)業(yè)是農(nóng)產(chǎn)品,而這農(nóng)產(chǎn)品也只有兩項:香蕉,以及沙姜。沙姜開藍色的花,在香蕉樹下,一大片一大片,走了幾十公里,全部是一致的景象,上面是散開的樹冠,下面是幽藍色的花,看著只覺得熟悉,后來想到,盧梭的熱帶幻夢系列。

從前只知道沙姜雞好吃,開眼了。

兇犯的哥哥姓黃,是海邊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生。我們先去吃早點,小鐵抽屜里的腸粉,熱氣騰騰,完全沒有餡。過去這里屬于窮鄉(xiāng)僻壤,吃米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奢侈,腸粉里沒什么別的內(nèi)容,雞蛋都不放,只加些醬油蔥花而已。矮小的司機幫我端來腸粉,我只覺得迷惘,路邊的小飯攤,一大早卻熱火朝天,看來往之人,也都是陌路人,我去找兇犯之兄,另一個陌路,我們能說些什么呢?

很多人,只見一面,念念不忘,也未必回響。

可還是要去。他們村的香蕉田特別廣闊,一直連綿不斷,罕有人跡,只覺得像到了地球的某種盡頭,在舊時地理訊息不發(fā)達的時候,大概真的就是天邊外?也確實是,半天才有矮小的婦女,戴著大斗笠,完全看不見面貌,拿著鋒利的刀在路上出沒,其實也就是日常的干農(nóng)活路上,荒涼到可怕。

從廣州坐火車到這里,要一夜的路程,再往下走,就過瓊州海峽了。這里是中原文明的最后一站。殺人者從小在這里長大,去到熱鬧的佛山,不知道是怎么樣的孤凄?也許純粹是文人瞎想,人家就是日常生活到了看不開的地步?死亡也未必追求的不是永恒的平靜。

矮小的司機沖我一笑,到了。醫(yī)生大哥的家門口聚集了村里人,也不知道是因為知道外人要來,還是本身就愛熱鬧。也算是最近轟動的大事,一堆人指指點點,有種平靜生活里的刺激感。大哥穿白襯衣,在一堆衣著隨意的當(dāng)?shù)厝酥?,非常顯眼。他體面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告訴我,不接受采訪。

周圍人嘔啞嘲哳地說著什么,也不知道是勸他還是在指責(zé)我。消息顯然已經(jīng)傳到這里,不過他們說的什么,我是完全不懂,但對他這個瀟灑的態(tài)度,印象深刻,也并不想去勸說他。

矮司機受到感染,沖我笑,說,這位長得好帥。一個成年男子,說另外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帥,有點奇怪,大約是畫面太像電影了。

印象中,大哥也是南國人長相,并不帥。腫臉,不過有著毅然決然的決絕之態(tài),讓人印象深刻。

后來那稿子胡亂寫成,主編并不滿意,說殺人動機不清楚。好像文章里寫了句我實在不知道他何以動刀,結(jié)果主編在辦公室破口大罵。在我們那個勢利的單位,主編罵人的時候大家都很愉快地附和著笑。死亡,在一個新聞機構(gòu),也就是篇文章。

還有次去深圳采訪綁架案。梅縣的一個村里出來的兩個同鄉(xiāng),一個進了金融公司,成了特區(qū)中產(chǎn)階級;另一個,當(dāng)了公交司機。差距日益加大,公交司機不忿,綁架了老鄉(xiāng)的孩子,藏在關(guān)外那種混亂不堪的小旅館,索取贖金,其實已經(jīng)在里面殺了孩子,倒是像慣犯的行徑,案件迅速破了。

同樣見不到當(dāng)事人。只能去公交司機的車隊,沒事找人瞎聊,可是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說不熟悉這同事,也不能逼問。這些同事里面有位稱得上英俊的司機,已經(jīng)過了年輕的時候,到了三十多,那種俊美的面容似乎隨時會棄他而去,特別讓人覺得可惜,有這種容貌也就做了一個小司機?

他詳細介紹自己的生活,一個月只掙四千,在深圳這種地方,確實不好過。沒結(jié)婚,只能住在集體宿舍里,不過比老家好點。那是十年前的時候?我追問,你未來打算干嗎?他很忌諱這種問題,說,過一天是一天,他們的生活,比工廠流水線工人好,實質(zhì)還是一樣,同樣是籠中鳥,沒有前途,尤其是在房價高企的深圳,唯一可能是回老家。

沖著這司機的長相,總覺得他應(yīng)該有不一樣的未來。也不知道他攢夠了錢回老家沒有。在深圳做司機,也許周末可以去大梅沙?廉價而快樂的海灘生活,是南國的特產(chǎn),吃個平價海鮮,吹吹溫柔的海風(fēng)。深圳是個虛華的城市,有時候我覺得像拉斯維加斯,華麗、荒涼、赤裸裸。

我坐了那條公交線路,體驗了綁架者日復(fù)一日的荒涼生活。這公交車從破爛不堪的關(guān)外出發(fā),一路跌進繁華里,道路兩旁越來越漂亮,終點站是半山的別墅區(qū),簡直是讓人赤裸目擊貧富對比。那位綁架人的變態(tài)公交司機更是天天如此煎熬,不認命,心又野蠻,結(jié)局就是變態(tài),也難怪最后會出綁架之招術(shù)。

又按照線索去了綁架犯找的犯案現(xiàn)場小旅館,找了內(nèi)線幫忙,才查到位于關(guān)外布吉的小旅館的地址。如果用“不堪”來形容,未免詞窮,可真是詞窮啊,完全沒有希望的一個暗黑的空間,彌漫著恐怖之氣。

這里應(yīng)該是廢棄農(nóng)房改造的。黑暗,狹窄,走廊里只有看不清顏色的墻,墻上都是污黑的陳跡,說不清是人體涌出的還是歲月留存。

主要消費對象應(yīng)該是來找工作而無著的異鄉(xiāng)人,想約個炮實在不好意思在工廠宿舍進行的年輕人,還有就是各種偷雞摸狗的法外之人,連登記處都沒有,只有兩個橫眉立目的江西人在這里看守,氣質(zhì)像獄卒,兇神惡煞一般,一間四十元,長住還可以減少。我不像是客人,只能假冒客人去看房,他倆冷冷地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可能覺得說不定也是一樁生意。

每間都狹窄骯臟,連年累月的污濁讓每間房都流露出悲哀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固態(tài)化了,一團污濁慘淡的黑暗撲面而來,人間地獄一般。我不是好記者,問不出來當(dāng)時那個綁架者住在哪里,只能囁嚅著,說不想住,倉促逃離。

狹窄陰暗的某間房子,曾經(jīng)有個孩子在那里活生生被殺戮,被藏尸,想起來,就渾身不舒服,是生理反應(yīng)的惡心,走,走得遠遠的。

……

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