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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2年第1期|楊獻平:巴丹吉林:沙漠中的人事物(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2年第1期  | 楊獻平  2022年03月01日08:28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從軍,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南太行紀事》《中年紀》等?,F(xiàn)居成都。中國作協(xié)會員。

 

巴丹吉林:沙漠中的人事物

□楊獻平

在沙漠經(jīng)歷春天

盡管已經(jīng)是公歷四月份了,而巴丹吉林沙漠仍舊一片荒寒,除了風有些發(fā)暖之外,春天還在遠處和地下醞釀?!按猴L不度”中的“不度”我覺得是非常恰切的一個詞語,用以形容氣候,自帶詩意。某些時候,我會抓住人工湖邊上的柳枝端詳。此時的柳條,表皮發(fā)紅,還有一些栗褐。骨節(jié)處倒是有了一些春葉萌發(fā)的跡象,這令人振奮。果園當中的野杏樹不知何時開出了花朵,粉香粉香的味道,在結滿白色灰塵的榆樹灌木上流竄。

這香味也驚動了螞蟻和蜥蜴,還有一種黑甲蟲。這些隱秘的動物,在沙漠的生活也是極其卑微的。聞到花香,也或許是逐漸發(fā)熱的沙土和空氣,喚醒了它們蟄伏了一冬的麻木和貧窮,轉而興奮地在杏花下面聚集和覓食。等到桃花盛開的時候,人工湖邊的柳枝也一夜之間變綠了?;ǘ湔腥橇瞬粎捚錈┑拿鄯?,在它們身上舞蹈和吮吸。柳條則隨著沙漠的風,劇烈地搖擺。

梨花使得夜間潔白,這種花朵,是春天之夜的探照燈,也是大漠戈壁暮色里的美嬌娘與白衣仙子。香味濃郁得叫人想一夢千年。在氣溫逐漸熱烈的中午,我曾經(jīng)多次去到桃花梨花跟前,坐在茅草堆上,在花香中獨自沉迷。在花朵的世界和味道里,人世則顯得寡淡、陰冷和無意義。日光穿過堆滿花朵的樹杈,在地面上制造陰影。陰影也落在我的身上,斑駁的和凌亂的。我想的是,野外,才是人的最初之地,也可能是最終之所。

有些鳥兒飛來,多數(shù)是麻雀,這些最為日常的飛禽,成群結隊,在枯草叢中撿拾草籽養(yǎng)命。它們東張西望得小心翼翼,讓我想起生的不易,以及每一種生靈無法避免的,突如其來的傷害和厄難。晴空之中,天如穹井。我注意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極少有大塊的浮云游蕩,倒是夏秋較多。但總是有黑影,閃電般下落,然后再飛起來。那是來自祁連山的大鷹或者隼。這些猛禽,總是在大地上捕食野兔、沙雞,甚至牧民的羔羊。對于鷹隼,詩人們總是視之為驕傲的靈魂與高標的精神。然而,任何自然物都是獨立的,人類的精神和文化賦予只是一廂情愿的贊美和托付。

如此這般的沙漠春天,我起初覺得它有些僵化、老邁和簡陋,但隨著在沙漠生活時間的增加,便也漸漸地習以為常了。每年的春天,巴丹吉林沙漠都像是一個懷孕的婦人,走在崎嶇路上,笨重和搖擺讓我覺得美好而又無奈。我知道,人無法逾越和掌控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作為某個人間地域上的季節(jié),它顯然有著自身的特質(zhì)。值得慶幸的是,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沙漠的春天,只是遲一些而已,到公歷五月底,它一定會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律令與節(jié)奏,不可違抗。這是巴丹吉林沙漠的氣候教給我的。到四月下旬,太陽的熱烈充斥了整個戈壁沙漠,盡管夜間還冷,但白晝的力量使得萬物整齊而又團結地向著新的一年進發(fā)。這時候,沙棗樹也開花了。這種枝干扭曲、總也長不高的沙生植物,它們的花朵是在葉子之后才綻放的,一朵朵地,懸掛在蒼灰色的新葉子之間。

沙棗花猶如米粒,金黃色的,幾十上百朵擠在一根嫩芽上,那種香味,宛如天地之間有人打翻了上天的蜜罐,百米開外,蜜香鉆進鼻孔,甜得人心花怒放,哪怕是再絕望的人,嗅到沙棗花的蜜香,也會精神為之一振,覺得萬事萬物,都是那么光明而淳厚。很多時候,我早上起來,站在陽臺上,抬頭,看見樓房之外的戈壁、稀疏的樹木、飛來飛去的鳥雀,蜷縮在樹枝上的綠葉;低頭,瞅見向陽墻根的韭菜、野草,一只蜘蛛在墻壁一角垂下繩子,陽光照射的灰塵軍團在眼前飛縱、翻滾,好像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

在此情境之中,一切都是新鮮的,盡管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十個人間的春天,但在巴丹吉林沙漠,春天是如此緩慢有序,充滿張力。與草木繁茂的內(nèi)地相比,沙漠是空闊和荒涼的,其中的草木和動植物數(shù)量很少,有些地方,沙棗樹、駱駝草和梭梭木面積很大,但還是可以數(shù)過來的,比如一百棵、五十棵或者二百零幾棵等等。

對于大地來說,草木無限,動物成群,才是其強大生命力的絕佳表現(xiàn),而沙漠戈壁的大和無際,沙石的無法計量乃至密集成堆,成大漠,則令人心生惆悵。我們熱愛的,是這世界上那些鮮活的事物,是諸多鮮活事物在一起時候的碰撞,乃至和諧互助。眾生的存在,構成了人間的繁茂,也使得天地之間,物競天擇,陰陽和合,到處都是無限的生機和希望。很多時候,我還看到,輕微的風徐徐吹動,去冬的枯葉在樹溝輕輕翻動,沒人能夠聽懂它們的聲音,它們只是它們,一個看客,怎么也不能深入其中。

楊樹枝上吊著無數(shù)黑蟲一樣的楊絮,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掉落的時候我也沒有看見,或者看見了,沒有注意,我們習慣于關注自己,身邊的大都無關緊要。它們只是一個陪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多少有點冷漠和殘酷。接著,樹枝內(nèi)部的葉子,在飄滿灰塵的沙漠空氣中,顏色嫩黃、體質(zhì)羸弱,令人心生愛憐。很多時候,我走近一棵樹,拉彎其中一枝,看那些葉子們,是怎樣的一副表情。通常,它們也無動于衷,天真得近乎傻,張著小小的臂膊,懵懵懂懂,一副逆來順受、順其自然的樣子。它們不知道,好多人拿了鐮刀、斧頭或者干脆用手,將它們從樹上劈砍或撕扯下來,丟在一邊,要是太陽好,不一會兒,它們就蔫了,再一天,身體變黑,變脆,乃至消失不見。

誰也不刻意躲過突如其來的災難?不管無意還是有意,都是傷害。樹們不知,葉子們更不知。它們溫馴,它們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是如此的無足輕重。但在巴丹吉林沙漠,除了必要的修剪和采伐,沒有人輕易采摘它們,即使其中突然有一枝枯了,看到的人們都會有很多嘆息。覺得可惜,不應當?shù)?。這也并不等于人人都心存善良,在遠方,太多的采伐和傷害我們無法預知和制止。

天空的藍比冬天時候多了深沉,在我的仰望中,一動不動,像是凝固的藍色沙漠??吹镁昧?,有點暈眩。后院的杏花、梨花仍舊開著,仍舊有大批金黃色的蜜蜂在它們上面飛飛停停,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從這棵樹到另一棵樹,其間是它們翅膀不住扇動的聲音,嗚嗚地,好像舞蹈,也好像無止境的飛行。誰家的小狗叫了幾聲,隨后,我看到一個女孩,紅裙子、白襪子,臉蛋潮紅,高挽手袖,端著幾塊骨頭,這多少有點不大協(xié)調(diào)。房間里面騰格爾、齊秦、周杰倫的歌聲各不相讓,嘈雜喧囂,在我的耳膜響動。時間久了,倒是騰格爾進入了內(nèi)心,隱隱的憂傷、疼,孤獨而遼闊,親切而從容。騰格爾乃至其他游牧民族歌手的歌唱,可能更能與戈壁大漠的氣質(zhì)相匹配。

樓下和圍墻外,不斷有人,這個走過來,那個走過去,有些熟悉,有些生硬。但在很多時候,熟悉的未必親切,生硬的就未必不好接近。有一些飛行姿勢很美的鳥兒,在我眼前的藍空中飛翔,但輕易不發(fā)出叫聲。伸來的楊樹枝條上綴滿灰塵,白白的、厚厚的一層,葉子吃力地向外拔著身體,嫩黃的顏色,舌頭一樣匍匐、擁擠,不斷向上,向春天的內(nèi)部,舒展個體的生命肢體,這多么美好!

這時候,幾乎每一扇窗玻璃上,都留著去年的污垢,我還沒來得及清理它們。巴丹吉林的春天總是時冷時暖,像一個善于轉換表情的演員,出其不意地在我們身體上制造厄難。此時此刻,必然的沙塵暴一定還在沙漠縱深地帶醞釀行動計劃。但它的濃重土腥,以及遮天蔽日的襲擊,似乎可以嗅到了。

巴丹吉林沙漠乃至阿拉善臺地是整個中國沙塵暴的策源地,每年春秋和冬季,是它們的疆場。風起,天地昏黃,飛沙走石,人在其中,臉頰和手臂被打得生疼,七竅內(nèi),全部被沙塵灌滿,牙齒之間總是咯嘣咯嘣地響。很多的沙子,成為了我的腹中之物,很多的黃塵,貫穿了我們身體。在沙塵暴中,萬物蒙難,內(nèi)心倉皇。好在,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年一年地歷經(jīng),一年一年地忍受。對我來說,每年好多場的沙塵暴,早已經(jīng)像飯食、睡眠一樣必須和正常了。

但我仍舊是熱愛的,春天,給予了人類和萬物最根本的萌發(fā)和成長,顯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盡管沙漠的春天如此不同,但身處其中,我總是心懷期待,耐心地等待,和春天一起,在這沙漠中度過諸多美好的時刻。如同多年前的某一個春天,房間里有兒子輕微的鼾聲,他睡眠的姿勢詩歌一樣生動。新生的孩子,總是讓我們覺得美好和心疼。

我的那些書籍,隊列整齊,像是一群先賢圣者,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后。這種感覺令人心安,又很惶惑。還有幾本攤開的,在窗臺上,在持續(xù)的風中,其中的文字、思想和趣味,正在被神靈朗誦。窗外是孩子們的叫聲,在操場上,在馬路上,在樓房的灰色墻壁上跌宕,是無數(shù)青草和葉子們的靜謐成長,在戈壁內(nèi)外,甚至沙漠伏地,進行著它們自己的生命。這些存在,雖然稀疏和空曠,可沙漠每一個人對它們的感受和體驗,卻是深刻、隆重且?guī)в邢矐c與催發(fā)意味的。為此,我曾在詩歌中寫道:“春天的姑娘,風中的青草/生命在奔跑……春天的姑娘,拉住我的手掌/頭顱貼在上天的胸膛/聽見一萬顆心臟/在大地的每一寸肌膚/高舉火把,照見古往今來的人類心臟?!?/p>

生日應是對一種奇跡的感念與慶典

生日這個詞語讓我木然,似乎看到一片混沌的鮮血,聽到疼痛的嘶喊,嗅覺當中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早在前一天,覺察到自己的生日之后,這種感覺就開始在心里彌漫了,像是一群蜂擁的蟲子,模糊的翅膀,不透明的飛翔,它們動作緩慢,在一片狹小的空間中,圍繞我,聲音單純而又嘈雜。生日前后,我總是想起鄉(xiāng)村,想起兩個或者四個雞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每次過生日,母親記得的時候就給我煮雞蛋吃,那是最好的食物了。

往往,洗干凈后,母親就把雞蛋放在米湯鍋里,跟著米粥一起翻滾。熟了,撈出來,雞蛋上還沾著米粒,被米湯煮紅的蛋殼很硬,我使勁敲都敲不碎。母親和我都不知道,一個人一天只能吃一個雞蛋,多了就是浪費。母親認為,雞蛋是最好的,吃多了會身體好,長得結實高大。

有一年生日,母親給我做了一碗面條,外加兩個荷包蛋——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唯一的一次,直到我離開家鄉(xiāng),混跡他鄉(xiāng)之后,再沒有吃過母親做的生日飯。倒是自己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在單位,自己用電爐煮了四個雞蛋,一邊吃一邊想起母親,有點心酸,竟然哭了出來。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第五年,受其他同鄉(xiāng)的感染,生日那天,花了三百多塊錢,在飯店就餐,一幫子朋友和同鄉(xiāng)聚在一起,喝到沉沉醉倒。半夜醒來,口干若同火燒。喝了一肚子涼水,躺在床上,忽然慚愧起來:母親從來沒有為自己過過生日,父親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1999年在上海,我的生日是同學幫忙過的。那天下雨,整個天空都淅淅瀝瀝,珠線不斷。同學文勇、小平、小龍等冒雨跑到五角場的超市,買了好多啤酒和熟食,又將一件放置行李的房屋打掃干凈。等他人睡后,幾個人坐在里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喝到午夜,仍都沒有醉意。

我常常想:生日是什么呢?一個人走出母親肚腹的那天。由母親告訴的出生日期,然后在每年的這個時候想起來,做一些所謂的祝福。我覺得沮喪,向死而生的路途,一個生日一個生日之后,最終的灰燼和墳墓——我想那就是最終的最為豪華的生日宴會了。1998年春天,我的又一個生日,周圍沒有一個人,即使有也不會告訴他們。那個早晨,剛剛下過一場雨,整日塵土飛揚的沙漠突然干凈起來,到處都是春天的氣息。我騎著車子,在林蔭當中,走走停停,在果園的梨花和桃花當中,想起往事,想起母親從飯鍋里撈雞蛋,并一一為我剝開,想起在弟弟生日的時候,和他爭搶一只雞蛋的情景。

那一個生日的向晚時分,西邊的天空堆起大塊的云團,太陽下落之際,云彩的形狀千奇百怪,獅子、奔馬、野狼、兔子和大象,金色的云邊美奐美輪。落在麥地的陽光也是純黃色的,近處的小路和遠處的戈壁都像是鋪了一層金色的黃油。站在一棵楊樹下面,我就那么看著,有風從背后,從更遠的地方吹送,掀起衣襟。有一些白色的羊只沿著長滿蒿草的溝渠游移過來。直到天黑,我才騎上車子,返回宿舍。入夜,上床,總覺得很高興,忍不住笑。我努力想了好久,也說不清究竟因為什么。

生日對于一個人來說,并不存在任何意義。只要記住自己是哪一天呱呱落地足夠了,形式能夠說明和表達什么呢?我甚至還想,要過生日,到65歲以后才是正當?shù)摹R矎哪莻€時候開始,想等個機會,為父母好好過生日,一年一次。然而,最可惜的是,父親不知道自己的具體生日,生養(yǎng)他的爺爺奶奶也不在了(先前問過奶奶,她說她也記不清了)。

過了好多生日,大都忘記了,每年都有不同,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或是更多的人在一起。喧鬧或者孤寂,都不過一天時間。但到最終,真正能夠記住我生日的沒有幾個人。2004年春節(jié),我在北京,和幾位戰(zhàn)友,還有另外一位女士(忘了名字)一起,地點是羊坊店路東側一家餐館。喝二鍋頭、啤酒、飲料。在一個胡同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看圖片和文字,聽音樂。酒雖然不多,但那時候突然暈了,說不清楚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回到西郊的學校,沉沉入夢之后。

被人記住生日的人是有福的。2005年4月17日,星期天,我的又一個生日。在巴丹吉林沙漠,凌晨醒來,我就想,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無論吃什么,都是最好的了。人的很多欲望,其實都是虛妄的,也都是無效的。吃什么,在這個年代不是問題了,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時常惦記著自己的生日,給自己慶生,卻忘了自己的來處。尤其像我這樣的,在農(nóng)村貧苦中長大,靠的是父母的辛勞與賜予。他們都五六十歲了,還沒有給自己過過生日,我自己卻給自己過生日,這實在叫人慚愧不安。想到這里,我給母親打電話。在遠方,除了她和父親之外,就再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了。

母親說,今兒是你生日!我說,是的。母親又說,買點好吃的,今兒就歇著,不要干活了。我答應。此時,眼淚已經(jīng)噴涌而出了。又說了一些家常話,放下電話,心里鼓蕩著,覺得很充盈。中午飯后,忽然又刮起了沙塵暴。先前的巴丹吉林是安靜的,無風,街道兩邊的楊樹吐出了綠芽,墻根的青草和去年的韭菜也已經(jīng)綠意茵茵了。陽光明亮,春風和煦,可就在轉眼之間,沙塵暴來了,呼呼的風聲,首先從瘋狂摔打窗欞開始,然后是沙子擊打玻璃的聲音。我起身關上,沙塵無孔不入,從我的嘴巴,直入胸腔。

我想,這一個生日,好像是有意思的,也似乎毫無意義。時間這個龐雜的機器,對于任何事物都是公正的,當然也包括人的某些行為和情感。我們都是一瞬間的產(chǎn)物,喜怒哀樂之類的,也都是共同的。生日之于個人而言,應當是對于一種奇跡的慶典,對于生養(yǎng)之人的感恩儀式。除此之外,生日只是生命中的一天,只要平安、快樂、和諧,有愛與懷想,就已經(jīng)足夠美好的了。

沙漠的田野

每年夏天,是整個巴丹吉林最美的時間,可我很少走到它的中間去看,總是很遠地,站在樹蔭下面,或者在圍墻的根部,在風吹的涼爽之中,看不遠處的田野。村莊在濃密的楊樹樹蔭下隱藏,偶爾露出的房屋大都是白色的,還有灰色的。有的陳舊,有的嶄新。正午的炊煙纏繞樹木,又在樹葉中消失。偶爾走動的人步履緩慢,手提農(nóng)具、青草和吃食。田地一邊大都是草灘,草灘中間通常都有一泊長滿水草的海子,水發(fā)綠,陽光在上面,與探出腰肢和頭顱的蒿草一起搖晃。

草灘上有騾子、馬、驢子或者牛,它們不怕陽光的暴曬,長有毛發(fā)的身子看起來油光晶亮。在炎熱的正午,到處倒很安靜,幾乎沒有蟬唱,牲畜的叫聲比汽笛更為嘹亮。村莊和田野之外,便是微綠的戈壁灘了,微綠的是駱駝刺和沙蓬,稀疏的枝葉貼著灼熱甚至焦灼的地面,遠看,到處都是洶洶的氣浪,有時感覺像水,水聲喧嘩,清波蕩漾。

田地里的棉花開出淡黃色的花朵,有些黃蜂在其中繁忙。闊大的葉子密密挨挨,有風也不動搖,只是棉花的頭顱東搖西晃,相互摩挲。再一片田里的麥子軀干和頭顱尚還青青,整齊搖擺,似乎集體的舞蹈。還有青色的苜蓿,好像已經(jīng)長了很久,一棵棵匍匐在地,背面發(fā)灰的葉子像是羞澀的面孔,從密集的縫隙中,看著它們之外的人和事物。

清晨風如水洗,跑步時,多出幾十米,就是村莊和田野了。農(nóng)人們似乎都起得很早,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田里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這時候的露珠很大,且密集成群,他們褲腿濕漉漉的,鞋面上還沾了不少的粗沙子。有的農(nóng)人會朝我們看看,但無法辨清他們的真實眼神和表情。有些頭包花布毛巾的女孩子,看人的臉和眼睛都是斜著的,慌亂而不定。那些上了年紀,或者成婚了的男子女子,倒是很大膽,臉上堆起的神色本真而鮮明。

再遠處,有幾面海子,在貧瘠的草地上,風吹漣漪,似乎巴丹吉林眼角的皺紋。有些海子里面養(yǎng)殖了鯽魚和河蝦,有些人在夕陽下垂釣。這些海子一邊的戈壁灘里,生長著甘草——它們的根深過地面上一層樓房。每年春天時候,附近的幾個學生專門放假兩天,要學生們挖甘草,一個人要挖二十公斤,他們叫做“勤工儉學”。我見過最長的一根甘草,兩個人輪著挖了兩天,挖了五十公斤,還沒有挖到根。

遠處的蒼茫無際是戈壁的,也是這個世界的。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夕陽下面,騎著自行車,沿著四輪車趟出的道路,曲折前行。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的感覺,是孤獨的,那種孤獨在傍晚更為深重。有一次,路過一座沙丘之后,突然看到一大片戈壁上的墳墓,一座座的黃土堆,與戈壁沙丘沒有太大區(qū)別。有的沒有墓碑,有的用黃泥做了一個,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微微隆起的土墳當中,在漸漸入暮的傍晚,散發(fā)著一種腐朽的,令人沮喪和恐懼的味道。

在夏天的末尾,蘆葦是最美的,這時候的巴丹吉林沙漠,除了這些高挑羽毛,在涼風中整齊舞蹈的植物,再沒有什么事物更能令人想到詩歌,想到將軍的盔纓和悲愴的沙場征戰(zhàn)了。我很多次為蘆葦寫詩,一個人坐在風吹颯颯的蘆葦叢中,撫摸著它們即將干枯甚至死去的葉子,不住地嘆息,念想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想周圍和那些遠去的事物。美的,必然是悲情的;新鮮的,也必然老朽;繁華的,也必然孤獨。如此等等,我重復這樣說著,像一個孩子一樣,在風中的蘆葦叢中,一直到日暮黃昏,蟲聲四起。

無邊的田地里,棉桃接連爆開,深夜的野地,沒有人聽到它們整齊的聲音,還有安靜的正午,除了馬路上偶爾的汽車奔馳。棉桃的爆裂讓我想起,事物某一種方式的自我殺戮和釋放。這時候,最美的女孩子也沒有棉花潔白,再樸素的詩句也沒有棉花樸素。棉花的葉子開始枯萎了,先是打卷,由葉沿向內(nèi),一天一天,最終蜷縮成一只只黑色蟲子。

西瓜早就成熟了,還有一些留在地上。再毒熱的陽光,還長在藤蔓上的西瓜內(nèi)瓤也是沁涼的。那些在戈壁深處種植白蘭瓜和哈密瓜的人,早早出來尋找買主了。周邊的村莊開始忙碌起來,田野當中,到處都是屈身摘棉花的人,孩子們坐在架子車上,或者在附近的苜蓿地里,追逐打鬧,抑或安靜。每一個人的臉膛都是黑紅色的。有漂亮的眼睛露出來,寶石一樣閃亮。

這些年來,在巴丹吉林一邊的綠洲,我看到的田野大致如此。果實不僅懸掛高處,也在地下。入夜之后,先前翠綠的綠洲一片漆黑,風中的樹葉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寬闊的渠水帶著上游的泥漿、草屑和肥皂泡沫,無聲地流動在田地當中,發(fā)出咕咕的聲音。風涼的時候,就是田野終結的時候。清晨的冷風,時常讓我感到一種遠離的疼痛。一個夏天過去,一次田野的消失,時間交替,一個人,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十分清醒,在很多的睡夢當中,看到大片的田野瞬間隱沒,看見更多的茅草根根斷裂,夢見自己一下子老了,一個人坐在一堆金黃的麥秸稈上,長時間昏睡不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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