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2年第1期|馬拉:黑暗中的星(節(jié)選)
馬拉,一九七八年生,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三部,詩集《安靜的先生》。
黑暗中的星(節(jié)選)
馬拉
父親死后,夏侯聰決定回國。這個決定對夏侯聰來說沒有任何難度,也沒什么好糾結(jié)的。他早就想好了。來美國快二十年,生活習慣上,他早就成了外國人,米飯吃得少了。他很少去中餐館,那些甜膩而變味的中餐讓他難以接受。比如,每次接待國內(nèi)來訪的科學家,他都會帶他們?nèi)ブ胁宛^。這些科學家,雖然幾乎都有留歐留美的經(jīng)歷,卻有著倔強的中國胃。中餐館的菜品少得可憐,最著名的左宗棠雞也讓人難以下咽。即便如此,來訪的科學家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夏侯聰偶爾動動筷子,禮貌性的。他決定回國,身邊的朋友有些意外。在華人科學家圈,大家都知道,夏侯聰可能是最適應(yīng)美國生活的,而且他也獲得了諾梅塞林實驗室的終生研究員職位。這個職位,即便是美國本土科學家也望而卻步,太難了。
諾梅塞林實驗室的社會知名度并不高,很少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在專業(yè)領(lǐng)域,提起諾梅塞林實驗室,可以說是神一般的存在,全世界最好的一批生物遺傳學家都在這里。這個位于南加州的實驗室,掩蔽在綠樹之中,被森林和湖泊包圍,從外觀上看,像是公園中的展覽館,或者私家園林。夏侯聰在這兒工作了十一年,從一個年輕的科研人員,成長為具有一定國際聲望的生物遺傳學家。說到他的專業(yè),舉一個例子比較容易理解,著名的克隆羊多利。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英國科學家伊恩·威爾穆特博士成功克隆出一只雌性小羊,取名“多利”。這是世界上第一只成功克隆出來的人工動物,它的出現(xiàn)震驚了世界,引起了一系列的論爭。多利當然象征著科學的勝利,同時也引起了神學、倫理學上的爭議,它是科學的,但它是不是道德的?無性繁殖對人類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隨著多利的誕生,全世界都在討論一個問題,有一天,人類是不是也可以克隆人類?那么,克隆人到底有無人權(quán)?顯然,這些論爭難以取得共識。對夏侯聰來說,這些論爭毫無意義,從技術(shù)上講,克隆人不存在任何技術(shù)障礙,觀念才是唯一的問題。人類總會冒險,總會突破倫理的界線。最好的科學家往往是瘋狂的,他們用他們超越性的大腦,構(gòu)造了新的世界。這個新的世界包括新的材料,新的生態(tài),新的社會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新的觀念。多利之后,人類克隆出了更多的人工動物。僅在諾梅塞林實驗室,他們克隆出了豬馬牛兔,還有一只鴿子,一條蛇和三只甲殼蟲。夏侯聰甚至覺得,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類有可能克隆出一個嶄新的星球。只是,在輿論的壓力之下,他們的研究很少再對外公開,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
回國之前,夏侯聰去了趟普林斯頓,和他的博士導師麥克教授喝了個下午茶。對夏侯聰回國這件事,麥克教授倒也沒有多說,只是覺得有點可惜,如果繼續(xù)留在諾梅塞林實驗室,夏侯聰?shù)膶W術(shù)前途可能會更好一些。麥克問,回國之后,你準備干什么?夏侯聰說,還是做學術(shù)。兩個月前,夏侯聰收到了北京大學生科院的邀請。這只是一個觸點,重要的是他父親死了,他已經(jīng)沒有在美國繼續(xù)呆下去的必要。他所惶恐的一切,都已消散。父親生前在國內(nèi)一所重點大學擔任哲學教授,他有著豐富而矛盾的內(nèi)心。對他而言,任何人文社科領(lǐng)域的理論都不值得信任,惟有數(shù)字和自然科學的公式具有恒定的,值得信賴的絕對性。夏侯聰本科就讀于國內(nèi)一所普通大學,這讓父親非常失望。等夏侯聰?shù)狡樟炙诡D大學念博士,父親才微微露出滿意之色。到美國之后,夏侯聰很少和父親聯(lián)系。偶爾打個電話,也是匆匆?guī)拙?,他們之間除開禮貌性的招呼,無話可說。和夏侯聰聊了一會兒,麥克教授放下茶杯說,夏,你知道嗎?你進實驗室不久,我就意識到,你對生物遺傳學并沒有什么興趣,你更適合去做哲學家。夏侯聰說,我對哲學一無所知,相反,對生命有些興趣。麥克笑了起來,這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喝完茶,夏侯聰謝絕了麥克教授一起晚餐的建議,他想在校園里散會兒步。以后,他可能不會再來這兒了。他想到了約翰·納什,他最喜歡的數(shù)學家,也是他的校友。在他看來,納什均衡具有充分的美感。來美國之前,他和當時的女朋友一起看過《美麗心靈》。那是一間破落的錄像廳,里面充斥著復雜而曖昧的味道。他和女朋友坐在小小的包廂里,互相探索者彼此的身體。嘴唇,手和隱秘的部位熱氣騰騰,青春的欲望和方便面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散發(fā)出濃烈的荷爾蒙氣息。等他們的身體松弛下來,他看到了一個精神分裂的天才數(shù)學家,他慌張、軟弱的樣子打動了他,也牢牢記住了納什均衡。夏侯聰問女朋友,如果我也有那一天,我是說,我精神分裂了,沉溺于幻想,你還會愛我嗎?女朋友反問,你會得諾貝爾獎嗎?他說,幾乎可以肯定,不會。女朋友親了親他,我知道你不會,我還會一樣愛你。他為這句話而再次沖動,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光,它來自一個女孩的胸前,深遠而神秘。她的樣子他都快忘記了。這么多年沒見,再次見到她,他不確信他一定能認出她來。夏侯聰出國之前,女朋友對他說,你去了美國,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不如就此放下。想來,她應(yīng)該早已結(jié)婚生子,過著她渴望的平靜的生活。
飛機降落在廣州白云機場,夏侯聰牽著兒子,手里拿著電話。兒子還是第一次到廣州,他對夏侯聰說,爸爸,這個機場太大了。確實太大了,他們拖著行李箱,穿過漫長的過道,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才走到到達廳。他們的行李不多,回國之前該賣的賣了,該處理的處理了,該寄的提前寄回來了。盡管如此,東西也還不少。有些東西,不隨身帶著也不放心。他們正等著取行李,夏侯聰手機響了,接通電話,張蕙蘭的聲音飄了出來,你到了?我看航班已經(jīng)到了。夏侯聰笑了,你都知道我到了還問。張蕙蘭說,我們的車停在外面。夏侯聰說,不是說了不要接嗎?多麻煩。張蕙蘭說,你怕我麻煩,我這么多年沒見過我兒子,我孫子,我想早點見到有什么問題?夏侯聰說,沒問題,我在等行李。張蕙蘭聲音有些啞,這都多少年了,你也不知道想我。夏侯聰眼睛一酸,媽,我先掛了,行李到了。見到夏侯聰,張蕙蘭眼淚刷刷掉了下來。夏侯聰連忙抱住張蕙蘭,拍了拍她的背說,媽,我這不是回來,我不走了。張蕙蘭從夏侯聰懷里退出來,擦了擦眼淚,蹲下來拉住夏侯聰兒子的手,寶貝,我是奶奶,你爸爸的媽媽。夏侯易說,奶奶好。張蕙蘭一把把夏侯易摟進懷里說,多好的寶貝,可惜你爺爺沒見過你。說罷,又想哭了。夏侯聰說,媽,我們先回家吧。張蕙蘭抱起夏侯易說,你看,光顧著和你說話,都忘了介紹你表弟,還記得吧?小時候你們一起上學的。夏侯聰說,當然記得,小時候的事情記得最牢靠。張蕙蘭說,以前,你們兩個老喜歡打架,你爸沒少批評你。聽說你回來,你表弟幾次說要來接,還是自家的人親。夏侯聰和表弟握了握手說,你樣子變了,成熟了。表弟拉開車尾箱說,一二十年了,能不變嗎。夏侯聰和兒子坐在后排,望著車窗外,他有點不認識這個城市了。兒子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小家伙累了,他有些睡意朦朧的樣子。夏侯聰用大拇指摸了摸兒子的手,細膩光滑,像一層包過剛出爐面包的紙。
簡單吃過晚飯,夏侯聰帶兒子睡覺。兒子睡在以前他睡過的房間,床還是多年前他睡的那張床。實木的,刷過光漆。這么多年,漆還很新,透出時間包裹之后深沉的光澤。他貼過的畫片還在床頭,舊了很多。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像是他一直住在這里,空氣中流動著自然的家庭氣息,沒有一點沉悶的寂氣。他的小書架上,所有的書擺得整整齊齊,書的頂端略有些發(fā)黑,卻沒有附著的灰塵。夏侯聰從書架上抽出本書,《巴列霍詩選》。巴列霍曾經(jīng)是他最喜歡的詩人,好些詩他倒背如流。比如《我相信強者》,“我相信強者,/讓我,傷殘的風啊,讓我走。/我一身是零,我的嘴巴是零,而我要大量自己。/而你,夢啊,把你最堅硬的鉆石給我,/你那不予我的時。/我相信強者。/那里走來一個凹形女人,/一種無顏色的數(shù)量,/她的優(yōu)雅關(guān)上之處/正是我打開的地方?!彼f不清對這首詩的偏愛??吹竭@首詩時,他大約十五六歲,可能是題目打動了他,也可能是那行“她的優(yōu)雅關(guān)上之處/正是我打開的地方。”這個略帶神秘感的句子,喚醒了他對女性的想象。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夏侯聰合上書,在兒子額頭輕輕親了一下,關(guān)掉燈,走出房間。
和他想象的一樣,張蕙蘭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開著,她在喝茶??蛷d的一角掛著父親和母親的合影。見夏侯聰出來,張蕙蘭問,你喝茶還是來點啤酒?夏侯聰說,喝點茶吧。張蕙蘭說,我去給你拿杯。喝了幾口茶,張蕙蘭說,飛了這么久,累了吧?夏侯聰說,我還好,習慣了,小易是真累了。張蕙蘭說,小孩子,飛這么久,還這么乖,很了不起了。夏侯聰看了看房間說,家里空了不少。張蕙蘭說,你去了美國,我和你爸過得簡單,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省得收拾起來麻煩。你怕是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整天把家里弄得亂糟糟的,怎么都收拾不干凈。你爸見不得,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他怕是有強迫癥,一看到東西擺得不整齊,整個人都不對了。你記得吧,他整天特別嚴肅,見誰都像得罪了他似的。夏侯聰怎么會不記得,在他的記憶中,童年似乎是鉛色的,沉重壓抑。他們家房間采光很好,在他的記憶中,卻總是灰色的,從未明亮過。夏侯聰說,家里收拾得太干凈了。張蕙蘭說,本來就兩個人,收拾起來簡單。你爸走后,我也沒什么事情,收拾干凈,自己看著也舒服一些。夏侯聰問,爸爸的書呢?張蕙蘭看著夏侯聰說,你怎么想起問你爸的書了?你以前最討厭你爸的書了。夏侯聰說,以前到處都是書,現(xiàn)在一本也沒有,有點不習慣。張蕙蘭抬頭四望了一遍,我倒覺得挺好。夏侯聰問,爸走后處理的?張蕙蘭說,早就處理了。前幾年,你爸也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把家里所有藏書都捐給學校圖書館了,好像有一萬兩千來冊吧。我還和他講,你這些書捐給圖書館干嘛,你們學校那個圖書館你還不知道,各種東西堆成堆,多少年都沒人處理。你爸堅持要捐,我也沒辦法,可惜了好些書,都是絕版外文書,值不少錢呢。我倒不是心疼那點錢,捐出去全都浪費了,還不如賣給舊書店,人家大小還當個東西,還能落到愛書的人手上。本來,你爸還想把他收藏的十來本宋版書給捐了,我堅決不同意。總要給你留點東西,你是個讀書人,留幾本做個念想多好。你的書我不讓他動,不過,你爸也是真絕,他把你書架上的書細細找了一遍,把他的書全部清了出來。圖書館運走了一批,還剩下一些沒人要的,你爸找了個收廢品的,全賣掉了,一本沒留。夏侯聰笑了起來,那他不看書了?不看了,張蕙蘭說,書不看了,文章也不寫了,沒事去江邊散步,釣魚。自從書沒了,我再也沒見他提過書的事兒。要不是跟你爸過了一輩子,我都不敢相信他曾經(jīng)是個嗜書如命的哲學教授。夏侯聰說,我也沒聽你們講過。張蕙蘭說,這有什么好講的,你也不愛聽。你和你爸,什么時候說話能超過十句。夏侯聰說,那倒是,他走了我還是有些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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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2022年第1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