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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壓抑與轉化 ——解讀王維
來源:新民晚報 | 張煒  2022年03月02日07:44

壓抑是人生常態(tài),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不感到壓抑,也不可能總是處于一種釋放與張揚、激勵與奮發(fā)的狀態(tài)。問題是作為一種制約和壓迫,它會引起怎樣的效果。有壓抑就一定會有轉化,怎樣轉化、朝哪個方向,即發(fā)生了生命的差異。不同的方式?jīng)Q定了不同的人生,產(chǎn)生出迥然不同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更有不可思議的建設力。只要生命力足夠強大,就不會在壓抑下萎縮、委靡以至于變得一籌莫展。如果一個生命孱弱而畸形,那么除了萎縮一途,也就談不上煥發(fā)創(chuàng)造的張力。某些學說主張用“無為”去應對一切,這有可能是一種極端的消極。王維在壓抑中便采取無為的方式,好在認真而誠實:認定無為的必要性及其價值。這種處世之方和認識,最終需要佛道相助才能完成。

無為作為人生的一種應對方法,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因為一個人反抗的角度可以錯位和轉移,當它與現(xiàn)實脅迫的銳角不發(fā)生針鋒相對時,也可能被視為一種無為。有時候這種隱性抗拒反而具有另一種強力,它雖然不完全表現(xiàn)為激烈和憤怒,也未必煥發(fā)出表面的激情,看上去并沒有呼叫與怒號。比如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李賀、杜牧、李商隱、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詩人,他們的表達就是各種各樣的,并非總是在壓抑中時時表達怒憤,不一定直接對立與反抗,而是發(fā)生了許多難言的、不盡相同的轉化。這種轉化可以移情他處,比如對大自然、愛情、親情、友誼等種種抒發(fā),這些抒發(fā)或渾厚深邃,或表現(xiàn)出迷人的柔情。這一切來自哪里?有時就來自壓抑,沒有壓抑,就沒有這些轉化。此時生命的揮發(fā)富有張力,而且難以遏制,極具感染力。生命沖動原來可以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激情可以轉移,在轉移中發(fā)生多種變異。強大的生命力只要存在,這種力量就可以隨時移作他用,并照樣有力。

王維雖有轉化,更多的卻是銷蝕這生命力,讓其鋒芒磨失,漸漸消解,變得無力,然后真的松弛下來。激情在壓抑中一點點消磨、發(fā)散,最后化實為無,也就真正無為了。這就喪失了那種避開鋒銳而加以轉化的能量,即轉移的生命張力。虛假之“無為”,在王維這里只是時而出現(xiàn),但畢竟太少了,他是真的“無為”:“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保ā督K南別業(yè)》)“終年無客長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保ā洞饛埼宓堋罚┧簧畲蟮淖髌凡皇窃娢模皇钦宫F(xiàn)生命沖決和沖突的文辭;如果說有,也只是那些青少年時期表達儒家情懷的慣性文字、那些與青春朝氣諧為一體的文字,而這樣的文字在生命的其他時段是不多見的。

陶淵明四十多歲退居田園,晚年食不果腹,家徒四壁,灶無炊煙,穿著破棉襖在呼嘯的寒風之中,還曾經(jīng)寫過“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保ā峨s詩十二首·四》)在大自然的安撫之中,在對激烈現(xiàn)實的觀望之中,將王維和陶淵明相互比較,同樣可以看到兩者的差異。陶淵明之壓抑在詩文中展現(xiàn)得十分明顯,他的表述自然而直接,并沒有隱藏起自己的抱怨、不平和憤懣?!疤斓烙那疫h,鬼神茫昧然。結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薄跋娜臻L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保ā对乖姵{示龐主簿鄧治中》)陶淵明與王維都經(jīng)歷了早年喪偶,陶淵明在物質與其他方面所受摧折遠大于王維。王維的一生整體來講還是富貴優(yōu)游的,沒有經(jīng)歷物質方面的困頓,所以陶之壓抑轉化的結果,就比王維強烈得多。談文學藝術成就,原理復雜,不可一言以蔽之,但最終還是要看生命所凸顯的力量與趣味,這二者需要同時,或起碼有一項是鮮明和強烈的?!傲Α敝高M擊力、反抗力,是深度和強度,如同測試地震所用的“烈度”;“趣”是指獨異鮮活的個性,即它的豐富性和誘惑力。

王維自然不可以談“力”,因為其性本軟弱,愈到老年愈是如此;但是在其極淡泊的方向上,就可以談“趣”。王維之淡然、超然,即“趣”之所在;但是僅有此“趣”或許不夠,還需要更豐富,這是由精神特質所決定的。

在壓抑中、在極復雜的生命轉化中理解王維,是王維詩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命題,也是一個棘手的命題。我們需要分階段來看取王維,并防止陷入歧途:夸大消極本身的美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