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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向國家致敬的人
來源:北京日報 | 張來元  2022年03月03日08:54

201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慶典在天安門廣場舉行,閱兵結(jié)束后,開始群眾游行。

群眾游行分多個方陣進行,其中“致敬”方陣由21輛禮賓車組成。當禮賓車緩緩駛過天安門廣場時,車上一位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服、滿頭白發(fā)的老兵,向天安門城樓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鄭重地舉起右手,行了一個軍禮。

他就是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區(qū)東南宋村的劉貴年,是“致敬”方陣中的30多名老兵之一。

從小兵到老兵

“我以為,有吃有穿就是好日子,可是沒想到這么好。家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也好,還有土地?!?/p>

2021年2月24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三,我再次來到東南宋村拜訪這位老英雄。

上午9點,溫暖的陽光穿過尚未發(fā)芽的香椿樹,照在老劉家的窗格上。我推開虛掩的門喊了一聲“老劉”,卻不見人。

躺柜上的電視機正演《亮劍》,李云龍的騎兵連正舉著馬刀向敵人沖去。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屋子里一片廝殺聲。

老人哪里去了?我正欲到院子里尋找老人,忽然看見他在里間洗臉。

老人93歲了,臉色紅潤,腰板挺直,穿著黑色羽絨衣,黑褲子,黑棉鞋,和村里的普通農(nóng)民沒有兩樣,慈眉善目,滿臉和藹,沒有絲毫強悍之氣。

老人也看見了我,笑著對我說,你先抽煙,我一會兒就洗完了。

在等老人洗臉的工夫,我環(huán)視了一遍四周,見老人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凈。外屋兩間,大鍋,大炕,炕上鋪著花布。兩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地下擺著一張方桌,一張沙發(fā),一只大躺柜。躺柜的正中擺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閱兵紀念”圓形水晶杯,杯座上寫著“老兵方陣 劉貴年”字樣。

參加國慶游行的老兵有30多人,山西省有3人,忻州市只有劉貴年一人。那天,他舉起右手,五指并攏,向天安門城樓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他說,“快70年沒敬軍禮了。雖然胳膊沒有年輕時那樣靈活,可是,我敬得很用心,和當兵時一般的?!?/p>

我問他敬禮時想什么?

他說,“什么也沒想,就想敬禮。向國家致敬?!?/p>

老人收住笑容,滿臉嚴肅,再不說話。但是,我看見他胸脯起伏,目光凝重。他想起了自己沖鋒陷陣、浴血奮戰(zhàn)換來的共和國安寧,想起自己與國家的血肉關系。

見老人心情沉重起來,我改了個話題問,吃了早飯沒有?

“吃了。過年的東西還沒有吃完,饃饃、花糕、蒸肉,什么都有?!?/p>

“現(xiàn)在的生活好吧?”我問。

“好!”老人又笑了起來,非常滿足地說,“好得不能再好了?!?/p>

“打仗時,想到這樣的好日子沒有?”

“打仗時?”老人緩了緩說,“打仗就是為了好日子……可是,沒想到這么好?!?/p>

劉貴年出生于1930年9月。他爺爺是劉家山人,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來東南宋給李財主種地?!按蛳录Z食以后,三股子分糧,財主分三分之二,種地的分三分之一。”就這樣,他爺爺給李財主種地,他父親給李財主種地,劉貴年小時候也給李財主種地。

老人的父親叫劉丙榮,成親時還住在地主的場院里。母親叫劉成枝,是個后婚,帶著一個兒子,后來那個兒子被他奶奶接回去了。

劉貴年8歲那年,看見別的孩子上學,就偷偷跑到學校念了一天書。沒想到一回家,父親就問他做甚去來?他說念書。父親一聽就火了,說咱這家庭還念書?不行!明天跟我干活去。劉貴年不敢反抗,第二天就跟上父親去地里挽草、薅苗子。10歲就跟上父親鋤地,父親鋤兩壟,他鋤一壟。

他說,我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兄弟。一開始糧食基本夠吃,后來人口多了,就不夠吃了,饑一頓飽一頓的。

“國家鬧好了?!崩先诵χf,“當兵時,政委說,要讓受苦人都過上好日子。我以為,有吃有穿就是好日子,可是沒想到這么好。家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也好,還有土地?!崩先诵α?,笑得真實、淳樸、滿足、燦爛。

老人所說的“鬧好了”,是忻州方言,是做好了、干好了、搞好了的意思。

我忽然想起,老人從北京回來以后,就曾經(jīng)說過這句“鬧好了”。當時,我以為他說的“鬧好了”僅僅是指盛大的慶典,不知道包含這么多的意思。于是就接著問,你說國家哪方面還鬧得好?

“武器。”老人忽然興奮起來,“你看閱兵時那新式武器,可多了,我都認不得了?!闭f起武器,老人又和當年比較起來。

1947年2月,晉綏軍到處抓兵,區(qū)小隊的周萬元怕他被晉綏軍抓走,就動員他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游擊隊。游擊隊的槍不多,隊長只給了他兩顆手榴彈讓他背著。那年他17歲。第二年春天,區(qū)小隊編入忻東支隊。連長給了他一支槍,可他個子小,背上槍槍托子還拖地。連長沒辦法,又給了他兩顆手榴彈讓他背著。解放忻州時才給了他一支繳獲下的馬竄子槍。

忻州解放后,劉貴年被編入西北野戰(zhàn)軍1縱隊7旅19團二營1連,給連長當通訊員。緊接著就是打太原。

他說,解放太原最難打的是牛駝寨。敵人有槍有炮,還有明碉暗堡,可是,咱的部隊連子彈都不夠用。一個兵只有10發(fā)子彈,一挺輕機槍只有50顆子彈。只有等敵人靠近了才能打,或者是與敵人拼刺刀。解放太原后,繳獲了很多武器。戰(zhàn)士們不愛別的,就愛子彈手榴彈,歡喜得一人背了一身。說到這里,老人呵呵地笑出了聲,勝利的喜悅霎時蕩漾在臉上。

牛駝寨地處太原東山,地勢陡峭,溝壑縱橫,是閻錫山重兵把守的“四大要塞”之一。敵人工事完善,補給充足,易守難攻,“拿下牛駝寨就等于拿下太原的一半”。

劉貴年說,我們的口號是“要想解放太原城,首先解放牛駝寨?!?8團和我們19團負責主攻任務。500多人的18團二營,打得只剩下27名傷員了。我們19團二營又增援上去。戰(zhàn)斗打成了拉鋸戰(zhàn),山頭被敵人奪過去,我們又奪回來,一晚上沖鋒了12次。犧牲了一隊再上一隊。打到最后,山上尸體摞著尸體。我們二營犧牲了100多人,受傷200多人。

老人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思緒完全回到那場殘酷的戰(zhàn)斗之中。

“周潤萬就是打牛駝寨犧牲的。”老人說,周潤萬也是東南宋人,和我同歲。他是師部的通訊員,我是連部的通訊員。師長到前沿檢查陣地,我和他都進了窯洞。我坐在里邊,他坐在外邊。恰好一顆50型炮彈打進來,把他的右腿炸斷了,左腿也只連得一點點了。我急忙叫來護士給他包扎好,讓擔架把他抬到醫(yī)院。結(jié)果,還沒到醫(yī)院,就在半路上死了。

太原戰(zhàn)役是解放戰(zhàn)爭中戰(zhàn)斗最激烈、付出代價最大的一場攻堅戰(zhàn)。解放軍傷亡4.5萬人,其中打牛駝寨就犧牲了5000多人。

劉貴年說,1949年4月24日凌晨,攻城部隊用1300門火炮對太原城發(fā)起總攻。我們沖進城,可是三排沒跟上來,連長讓我去找三排。大家都往城里沖,我卻往外跑。子彈打在腳后跟周圍,噗噗地直響。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三排,返回來時,城里很亂,好不容易才找到部隊。這時候,三排自己找回來了。原來他們已經(jīng)跟著其他部隊進城了。

太原解放后,劉貴年所在的部隊只在太原呆了一天,就轉(zhuǎn)戰(zhàn)大西北。餓了吃干糧,渴了喝河里的水。4個月邊走邊打,先打陜西,然后打蘭州,直到1949年9月5日解放西寧。

在蘭州,劉貴年當了營教導員楊兆通的通訊員,后來楊兆通當了團政委,他又當了警衛(wèi)員。

崢嶸歲月

“怎么不去?只要國家叫我,我就去!”

電視機里的廝殺聲仍然在響著。我越來越理解了劉貴年為什么喜歡看這種片子。因為這種廝殺聲已經(jīng)滲入他的骨髓,融進他的血液,成了他的人生底色。

我看了一眼電視機,看見李云龍舍不得讓政委趙剛調(diào)走,兩個一邊喝酒一邊爭吵。老人以為我嫌電視機聲音大,就把聲音關了,一邊看無聲電視,一邊講自己的故事。

“楊政委培養(yǎng)我入了黨?!碧崞饤钫瘉?,劉貴年首先想起入黨的事來。

1950年剛過春節(jié),楊政委問他多大了?

他說,20歲了。

楊政委問,你想不想入黨?

他說,想。早就想了。

楊政委又問,那你為什么不寫申請?

他說,我沒文化,不會寫申請,又怕自己不夠格。

楊政委問他,你知道打起仗來,哪些人沖在最前頭?

他說,沖在最前頭都是黨員。

楊政委又問,你敢當先鋒嗎?

他說,我敢當先鋒,絕不落后!

楊政委說,你夠格了。入吧!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毖c火的戰(zhàn)爭考驗每一個戰(zhàn)士,更考驗共產(chǎn)黨員的先鋒帶頭作用。劉貴年所在部隊是炮團,離前沿較遠,他又是團政委的警衛(wèi)員,相對而言,犧牲的可能性較小,但這絕不意味著沒有考驗,絕不意味著不需要共產(chǎn)黨員的先鋒作用。

1950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剛吃過午飯,天突然下起大暴雨來。山洪暴發(fā),營地存放的軍用物資被洪水沖進河里。團長下令警衛(wèi)連搶救物資。劉貴年帶頭跳到洪水中。前兩趟,河水剛至肚臍,還能把物資搶上岸,不料第三次下水時河水暴漲,從腰間漫到胸脯上。劉貴年等20多人手拉手站在洪水中,不料,一排墻頭高的大浪洶涌而來,漫過頭頂,20多人一下就被洪水沖走了。團長下令全團救人。晚上11點左右,戰(zhàn)友們在幾公里外的馬市上的馬槽旁發(fā)現(xiàn)了渾身是傷、兩耳灌滿泥沙、昏迷不醒的劉貴年。戰(zhàn)友們把他背到醫(yī)院,七天七夜才搶救過來。

自此以后,劉貴年的耳朵經(jīng)常難受。他閨女說,參加國慶閱兵的前幾天,父親的耳朵忽然聽不見了,急忙去忻州醫(yī)院看。醫(yī)生從他耳朵里掏出了3塊紅色的泥塊。——可能是那次洪水灌進去的泥沙。

老人沒有聽見我們議論他的耳朵,卻繼續(xù)著他的思路說,“黨員就要有黨員的樣子。就得當先鋒?!?/p>

豐碑用熱血鑄就,生命靠信念支撐。從舉起拳頭宣誓的那一刻開始,劉貴年就在自己心里建起一個信念,刻下一個標桿,歷經(jīng)70年的生死風雨,仍然堅定不移。

1951年,劉貴年所在的部隊改編為中國人民志愿軍一軍一師炮兵團,跨過鴨綠江,奔赴抗美援朝最前線。

說起炮兵團,老人清楚地記得,“上級給了我們團90輛汽車,還有榴彈炮。一門炮7個人。一顆炮彈80斤,能打40里?!?/p>

改為炮團以后,劉貴年立過三次三等功。

第一次立功是1952年。那一次,戰(zhàn)斗打得很激烈,敵人的轟炸機5分鐘就轟炸一次。他跟隨楊政委上前線視察,忽然一顆炸彈掉在他們身邊,他猛撲上去將楊政委按在身下。炸彈爆炸了,把他身上埋了厚厚一層泥土。楊政委問他傷著沒有,他耳朵嗡嗡直響,什么也聽不見。政委扒掉他身上的泥巴,他爬起來先晃了晃胳膊,又晃了晃腿,都沒事。看見“那個彈坑有一米多深,周圍全是三尖八腦的彈片”。

“你真勇敢啊!”我贊嘆道。

“我是警衛(wèi)員,保護首長是我的責任?!崩先怂坪踉谥v別人的故事,臉上非常平靜,還帶著微笑。

我曾向村里人打聽過劉貴年的事情,人們只知道他當過村干部,沒聽說他當過兵,更不知道他曾在戰(zhàn)場上立過三次功。老人的大兒子告訴我,父親是個慢性子的人,而且性情溫和,一輩子不發(fā)火,不罵人,不打罵孩子,不和老婆吵架。但就是這個從來不著急的慢性子人,竟然在生死關頭,縱身一躍,用自己的軀體保護別人,用自己的死換取別人的生。這不就是他說的“黨員的樣子”嗎?

“你真是個英雄。”我不由得感嘆道。

“我不是英雄。”

“那誰是英雄?”

“周潤萬、李功成、副政委,他們才是英雄?!?/p>

老人說,李功成是在西寧搶險中被洪水沖走的。等大家找到他時,他頭上碰下個大窟窿,兩腿陷在膠泥里拔不出來。周潤萬、李功成,都是東南宋村人——我們一起參軍的三個人犧牲了兩個,就留下我一個了。

說完李功成,老人又說副政委。他說,那是1953年,在朝鮮馬連山。有一天夜晚11點左右,團部領導都在山洞里開會,結(jié)果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可能是敵人看見衛(wèi)生員在河里洗衣服從而發(fā)現(xiàn)了我們——敵人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來轉(zhuǎn)過去,炸彈像雨點似的往下落。山洞轟隆一下被炸塌了,我們20多人被埋在山洞中。

戰(zhàn)友們在外面冒著雨朝里挖,我們在里面往外挖。我們沒有工具,只能靠手挖。我的雙手磨得血肉模糊,又憋得上不來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挖出去,保證首長的安全。后來由于缺氧,連蠟燭也點不著了。沒有蠟燭,我們就黑著挖,直到第二天下午5點多,山洞才挖通。我們被救出來了,可是副政委被憋死了,才38歲。

老人滿臉肅穆,沒有流淚,沒有哀傷,默默地看著窗外,半天才說:“可惜他們沒見國家鬧得這么好,沒過上好日子?!?/p>

見老人心情沉重起來,我忙問他身體怎么樣?

他說自己“身高1米68,體重117斤,除了耳朵有點背,一切都好?!?/p>

“你當兵9年,出生入死,沒有受過一點傷,真是個福將??!”

老人卻淡然地說:“活的是時氣,死了也光榮?!?/p>

見他這樣說,我干脆問,如果還讓你當兵,你還去嗎?

“怎么不去?只要國家叫我,我就去!”老人忽然滿眼激情,一臉豪氣,平日那種溫和慈祥之色蕩然無存。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不麻煩國家

打仗就當兵,不打仗就當農(nóng)民。這就是劉貴年的選擇。

太陽越來越高,溫暖的陽光灑滿小院。院內(nèi)一株老棗樹蒼勁挺拔,大約有一百多年了。院落四周的香椿樹即將萌動新芽。東南宋村的香椿芽綠中帶紅,風味獨特,在周邊十里八鄉(xiāng)頗有名氣。

劉貴年住著三間平瓦房,看樣子是上世紀70年代蓋的。老式方格窗上糊著白紙。柱子上貼著紅春聯(lián),房檐上吊著紅燈籠,春節(jié)的喜氣仍然彌漫在院子里。

1955年2月,劉貴年從朝鮮回國,然后回到離別七年的東南宋村。

他說,我申請復員,政委不讓走。有三個工作讓我選。要么去警衛(wèi)排當排長,要么去汽車排當排長,要么去東北炮校學習,然后當連長。我說,“我沒文化,當不了干部,也不想給國家添麻煩。我想回家當農(nóng)民。”

老人說,政委對我可好哩。在朝鮮時,士兵每月津貼4塊錢。團長政委每月津貼70塊錢。政委不管錢,讓我保管著。那年,我母親寫信說,家里困難,讓我把舊衣服舊鞋捎回家。政委看了信,知道我家困難。我立了三等功以后,部隊獎勵了100塊錢,政委還用自己的津貼添了100塊錢,給我郵回家。母親收到錢,歡喜地來信說,原來家里有一頭牛,現(xiàn)在又用你郵回來的錢買了一頭黑定定的毛驢,給人代耕地,有了收入。復員時,政委說,把我的錢全拿上,家里的東西你愛什么拿上什么??晌以趺茨苣谜腻X和東西?政委不過意,就把自己手上的羅馬表給了我。

劉貴年抱著“不麻煩國家”的心理回到村里,先在糧食局扛麻袋,后來到太原預制場干活。1964年村里選大隊長,五個候選人中劉貴年得票最多。從此,在大隊長、管委會主任、村委會主任的崗位上一干就是20年,直到上級號召農(nóng)村干部“年輕化”才退下來。

東南宋也叫小南宋,位于忻府區(qū)城東南8公里處的丘陵地區(qū)。清末民初,村里人大多走“北路”做買賣,賺了錢就修門樓、蓋房子,所以有“磚瓦圪洞小南宋”的說法。這些買賣人結(jié)伴回家,又結(jié)伴離家,所以,又留下廣為流傳的一句歇后語——“小南宋養(yǎng)娃娃——一乍子”。

東南宋村北是平地,村南是坡地。祖祖輩輩靠天吃飯。劉貴年當村干部以后,帶領全村人修路植樹、平田整堰,打井修渠,后來又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他說,“黨員要做建設社會主義的頂梁柱。當干部不能貪污浪費、多吃多占,要起好帶頭作用?!?/p>

“不能貪污浪費、多吃多占,要起好帶頭作用”,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黨對農(nóng)村干部的基本要求,時間過了這么多年,劉貴年還能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可見這些話在心里銘記得有多深多牢。

我問他,“回到農(nóng)村后悔不后悔?”

他說,“不后悔,我是自愿的?!?/p>

我又問,“當兵好還是當農(nóng)民好?”

“都好?!崩先诵χf,“當兵時,只要不行軍打仗就想家,可是回到村里,又經(jīng)常夢見部隊?!?/p>

打仗就當兵,不打仗就當農(nóng)民。這就是劉貴年的選擇,也是他“向國家致敬”的人生軌跡。

談到這里,我想從墻上掛著的相框里找?guī)讖堄涗泟①F年人生軌跡的照片,卻看見一張他和妻子結(jié)婚時的合影。他身著綠色軍裝,胸前戴著獎章。妻子梳著長辮,穿著淡粉色碎花衫子。

“你們是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我問。

“復員那年結(jié)的婚。”老人說,妻子叫王全燈,雙堡人。當年,他一復員,就有許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他看中了王全燈。部隊給的300塊錢安家費,正好娶媳婦。20塊錢彩禮,70塊錢買衣服,剩下的辦喜宴,全夠了。

老人看著相框,聲音忽然低沉下來,“老婆走了8年了。得了急性心肌梗塞,抬到醫(yī)院也沒搶救過來,前后不到5個小時就走了?;盍?5歲。”

老人的大兒子說,我媽走了以后,父親天天一起床就在我媽的遺像前點一支煙,供一杯水。晚上睡覺前再點一支煙,供一杯水。中午供飯菜,還點一支煙。八年了,天天如此,沒有忘記一次。

“她活著時好抽煙?!崩先苏f。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里間有一個舊櫥柜,櫥柜里擺著一張遺像。遺像前有一杯水,兩個碟子。一個碟子放著新鮮的飯菜和一雙筷子,另一個碟子里豎著一支燃燒的香煙。一絲青煙裊裊上升,靜靜地散發(fā)在房子里。

“無情未必真豪杰”??粗@位耄耋老人,我明白了什么才叫情,什么人才是英雄豪杰。

時代造就英雄,偉大來自平凡。歲月沖刷不了英雄的光芒,平凡更顯英雄的價值。

“英雄者,國之干也。”時代進步離不開那些光彩奪目的大英雄,但能站在歷史高地的大英雄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英雄恰恰是那些默默無聞而終生“向國家致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