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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2年第1期|李路平:太陽照在對面墻上(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2年第1期 | 李路平  2022年03月04日08:21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現(xiàn)居南寧,作品見于《長城》《青年文學》《散文》《詩刊》《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小說月報·大字版》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

 

太陽照在對面墻上

□ 李路平

莊強沿著逼仄的水泥樓梯往上走的時候,臺階濕滑,差點摔了一跤,南風天開始了。

外面太陽巨大,悶熱難當,室內(nèi)卻陰涼潮濕。大鐵門上沁出細密的水滴,仿佛將鎖打開后,迎面就是冰霜聚結的冰窖。漆黑的地面比清早出門前更黑了,粉刷石灰的白色墻體,也暗了下來,最明顯的是燈光映照之下的樓梯,從干燥時的淡藍色,變得像清洗過一樣,反射著微光。莊強知道房東是不會清洗樓梯子的,至多只會每隔十天半個月,用撿拾垃圾的夾子,把散落在樓道里的垃圾夾進垃圾斗,然后心安理得地按月收取每戶租戶二十元清潔費。

南城的南風天太厲害了。莊強走到二樓自己的房間門口,在黑暗中摸索到鋼筋門,找到鐵鎖,濕黏黏的,他打開門,換把鑰匙,又打開了第二道木門。進入房間后關門,他順手打開燈,屋里的一切便顯現(xiàn)出來。停在門口等視線清晰的空檔,他下意識把開鎖的手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有一股鐵銹味,還有木門的霉灰味,他隨即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洗了下手,回到房間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是紅黑兩色,坐墊血紅,靠背漆黑,有著鱷魚皮的凹凸感,是上一任租戶留下來的,莊強坐在上面,一股劣質(zhì)皮料的腐臭味彌漫在他的周圍,讓他想吐。他離開沙發(fā),走到房間中央的折疊桌前,坐在那張唯一的塑料凳上,總算舒了口氣。

這個房間曬不到太陽,當初租下來的時候,莊強并不在意,因為房間外面有個窄長的陽臺,他就是站在那里,看著外面清明的巷道,在灑落的陽光下黑白分明,心生一絲歸屬感,便和房東簽下了租約?,F(xiàn)在想來并不明智,陽光也是別人的陽光,和自己無關,只能遠遠看著,無法企及分毫。最怪異的還是那天心里冒出來的歸屬感,莊強蹲坐在凳子上,試圖理清那一絲莫名的思緒。

南城勉強算個二線城市,物價卻不比一線城市低,房價尤具代表性,與之附屬的租價,也是貴得離譜。剛來南城時,莊強在朋友那里擠了幾天,然后住進了一個連鎖酒店,想著很快就能找到房子安定下來,最初幾天他都是找中介帶著,在單位小區(qū)或者樓盤之間尋找,幾天下來就讓他泄氣了。這些看著舒適的地方,價格不菲,老舊的單位房兩室一廳,六十多平米,開口就是一千八,那些稍新一點的小區(qū),兩室一廳百來個平方,都快三千的租金了。后來他不再找中介,中介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退縮,沒有一個勁地給他打電話,他乖乖地找到夾在高樓大廈中的城中村,慢慢找尋合適的住處。算下來,城中村的租金只有單位房的三分之一。

李周是莊強大學時的朋友,畢業(yè)后留在南城工作,在出版社上班,莊強畢業(yè)后先回了老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折騰了一年多,又回到南城。李周租住在城中村,莊強是晚上到的南城,兩人吃了夜宵就回去休息,第二天李周開燈洗漱時,莊強被吵醒了,問他為什么天還沒亮就起來了,李周笑著說都這八點了,趕著上班呢,然后就讓他起來了自己出去吃早餐,他已經(jīng)來不及買回來了。莊強讓他別管這些,上班要緊,他看見李周從鑰匙扣上解下一把鑰匙還有一個門禁卡,放在桌子上就關燈出門了。莊強又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是黑乎乎的,他打開燈洗漱,才發(fā)現(xiàn)窗戶外面半米不到就是另一堵墻,把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那天等李周回來,莊強問他為什么租在這里,李周說便宜呀,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況且白天也不在這里。后來莊強找了個借口,就住進了賓館,他實在受不了就像住在洞穴里一樣,一天到晚伸手不見五指。

莊強大學畢業(yè),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體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家的親戚,他們的子女大都沒有讀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可是他從中并沒有收獲優(yōu)越感。學歷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實質(zhì)性的好處,那些早早出門打工的表哥或者堂哥,掙錢后留在城市,比他更快地成為了城里人。這也是他想要逃離老家的原因,只是逃出來后,他依然無法住進象征城市居民的小區(qū)樓里,只能低頭鉆進城中村,在里面找到一個棲身之所。

這種非黑即白的情感始終折磨著他,將什么都分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與之相似的一種情感,投射到他曾就讀過的學校,讀書時,覺得出入這個地方理所當然,只要一畢業(yè),這種親切就煙消云散,變得陌生和拘謹,讓他再次踏入這個校園,都會令他局促不安。他見過很多人畢業(yè)后,出入校園都無比自然,但他做不到,他心里始終覺得,畢業(yè)就是一刀兩斷,從此它不再屬于你,你不再屬于它,兩者再無干系。至今他都未曾想回到南城的那個學校去走一走,以后也不想。也許內(nèi)心里,自己就已經(jīng)把自己歸類為鄉(xiāng)下人了。莊強這樣想,并不存在歧視,而是如對學校一般,是一種情感的歸屬?,F(xiàn)實也并未給他多余的幻想,想要歸屬于另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沒有錢是實現(xiàn)不了的。

這樣坐著還是太悶,莊強起身走了兩步,把通向陽臺的門打開了。太陽照射在對面的水泥墻上,微弱的光線反射過來,他感覺到自己身上輕微的陽光氣息。晾衣繩上的衣服已經(jīng)積壓了兩三天,沉甸甸地滑到中間往下墜,南風天一開始,衣服就干得很慢,濕淋淋的,沒兩天就會發(fā)臭,莊強在這個時候最絕望。記得以前讀書住校,南風天的衣服要么不敢洗,要么洗了還得再洗,兩次或者三次都不一定,他的衣服本來就不多,有時候只能硬穿上發(fā)臭的衣服去上課,他總是挑選邊緣的座位,避免和其他同學坐到一起,他也總是一動不動,害怕走動帶著臭味到處飄散。眼看著這些衣服又要重新再洗,一陣煩躁襲來,莊強走進房間,悶聲倒在床上,床單好像也有一股濕霉味了,希望是幻覺。

莊強找到一家叫藍星的設計公司就職,就在附近的建設路上,三兩步路,當初就是看中了這個距離,想著中午還能回來小憩一會兒。說是設計公司,其實就是小的廣告公司,主要是給客戶設計平面廣告,雖然配備有其他的業(yè)務,什么品牌設計、網(wǎng)頁設計、環(huán)境設計等等,一系列業(yè)務列舉不完,可就是沒有人來找。莊強覺得也正常,需要這些服務的,都是上得了臺面的大公司和大企業(yè),哪家犯暈會把單子交給這樣一個小門面呢。他大學學的中文,除了教書和考公,要不就是進出版社,好像沒有其他合適的工作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從事的工作,平面設計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沒想到最后成了糊口的技能。還在讀書時,他的這項技能就給他帶來了收益,一個他至今沒有見過的朋友,忘了是在網(wǎng)上怎么認識的,給他介紹了不少的機會,主要是圖書裝幀,少數(shù)的平面廣告,那個朋友在出版社任職,是個美編,事情做不完的時候就會找他,幾年下來,掙了兩三萬塊錢,只是那些錢都被他花在談戀愛上面,大學畢業(yè)兩個人就分手了。

藍星設計公司的老板看中他,也是因為他是中文系出身,又懂設計,相對于光有技術的員工來說,他多了一點文藝的鑒賞力,能夠更好地服務客戶,讓他們更滿意。莊強剛開始想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靠著以前的關系接單,養(yǎng)活自己,然而發(fā)現(xiàn)并不可能,他的關系網(wǎng)并不大,也沒有知名度,他還是需要一個正式的工作,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不知道自己是否給了老板他想要的,入職以來,他做了十多本書,也確實做了一些水果和茶葉的包裝設計,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事情,因為客戶就是近幾年才做起來的幾個公司,它們對設計并沒有多么高的追求。其中一個水果企業(yè),他可以說是看著它成長起來的,從一個校園內(nèi)的小門面,到發(fā)展線上業(yè)務,然后挑選自己的品牌貨源,到現(xiàn)在開始承包果園,保證貨源質(zhì)量,打造自己的品牌。他怎么也沒想到,當初時常出入的門店,現(xiàn)在又成為了自己的客戶,他猶如看見,從前身處同一個平臺的他們,幾年之后,竟然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的差別。

有一次,他約李周出來吃夜宵,說起這件事。當初那個班上,留在南城的除了李周,還有幾位女同學,只是她們早早成家,忙著相夫教子,自然也不在他的邀請之列。李周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大口吐出來,說這有什么稀罕的,有的人抓住了機遇,就會時來運轉(zhuǎn)。末了又接著說,他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懂得取舍,不像我們。莊強知道李周的意思,他們都是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不約而同選擇了中文系,選擇了一條自以為接近理想的路途,無限投入并為之沉迷,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只能進入一些起薪處于末流的行業(yè),勉強養(yǎng)活自己,無力兼濟他人。當然他們并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而是用一種偏向宿命論的觀點,為自己開脫。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會選擇什么樣的事業(yè),成就什么樣的人生,對他倆而言,他們曾浸淫的虛無之物,最終也將他們引入虛無的路途,讓他們在懷疑與渴望中,忍受生活中無盡的迷途與失意。

那次夜宵不歡而散。莊強覺得是自己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不應該與李周探究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李周沉迷于詩,也寫了很多,當初用情詩去求愛,被班上人當作一個笑話,至今還有人在班級群中提起,當然李周早已不在那個群里了。莊強知道那個女孩子,在中文系外漢班,拼命學習詩詞,對李周極為著迷,誰知畢業(yè)出國去了東南亞,據(jù)說早在那邊結婚了。李周從那時起便意志消沉,對什么似乎都無所謂,估計這也是他為什么愿意住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的原因吧。莊強曾勸說過讓他搬出來,哪怕跟他做鄰居也好,李周只是笑笑,不再接話。

大多數(shù)時候,莊強覺得自己并不了解李周。雖然他們既是同學又是朋友,畢業(yè)之后,也是他們倆聚得最多。莊強好像知道李周所有的事情,當然都是成為同學以后發(fā)生的。莊強也喜歡文學,但不像李周那么入迷。畢業(yè)后李周成為了一名文學圖書編輯,而莊強成了一個與文學不相干的平面設計師。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墒抢钪苓€有某些他并不了解的地方,比如嘴角那抹神秘的笑容,還有堅持住在那個洞穴一般的地方,每次想到這個,莊強就陡然覺得李周很陌生,他心中有一塊陰影,就像那個房間一樣黑得化不開。

只是莊強并沒有那么多精力去琢磨李周,他必須為自己的以后著想。在藍星工作了大半年,他都沒有告訴家人,只是說他在出版社,讓他們不必擔心。他完全把李周的工作套到自己身上,原封不動地又照搬給父母,父母都希望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有五險一金,老了有退休工資,很顯然,這家小廣告公司是不符合他們要求的。老板跟他們說,我只提供最基本的工資,績效和獎金都是靠你們做出來的,公司給你們提供一個平臺,你們?yōu)楣編硎找?,公司的效益好,你們自然掙得就多。莊強還在接著私活,他并不想讓自己這份額外的收入也被公司瓜分。大單子都被大的設計公司搶走了,藍星只能搶到一些小單子,用低廉的設計費來招攬低端的客戶,也鼓勵員工兼職充當業(yè)務員,就差站街發(fā)傳單了。他也想去那些大公司,既有挑戰(zhàn),也能學到很多東西,對于他這樣半路出家的人來說,無疑充滿誘惑力。但是那些公司招聘,第一個要求就是專業(yè)對口,不是設計專業(yè)的在篩選簡歷這關就直接pass掉了,根本不可能有面試的機會。這大半年來,他從公司拿到的錢勉強夠食宿,私活收到的錢,大部分打給家里了,剩余的用來買書和看電影,身上始終沒有積蓄。

之前,莊強去參觀一個設計展,在展會上認識了一個學設計的女孩子,叫林伊美,她整個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散發(fā)著一種美麗的光芒。當時她正和同學在一幅海報面前爭辯,莊強注意到她之后,在她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聽她們討論些什么,然后就插話進去。場面一度有些尷尬,她們倆看著他說,好像隨時都要離開的樣子,然而莊強說得越深入,她們聽得也越投入,最后都流露出一副欽佩的表情。其實莊強恰好前幾天看過這個日本設計師的作品,他關注了一大堆設計類的公眾號,每天午休或者晚上睡覺前點開來看。文學和藝術應該都有某些無法言說的美吧,這兩者同時吸引了他,讓他在其間游離,難以割舍其一。他們一起欣賞了其他的一些設計作品,莊強不知道哪里來的熱情,把知曉的東西都和她們講述了一遍,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班門弄斧。和她們分開時,他加了倆人的微信,不過回來后,莊強只和伊美聊了起來。伊美是南城藝術學院的學生,那個學校離他工作的地方并不遠,他剛開始還是和她聊設計和藝術,沒多久就開始聊起感情的話題,伊美似乎也并不回避,聊著聊著兩個人就聊到了一起。伊美喜歡文藝的東西,但凡與文藝有關的活動和展覽,她都很感興趣,其次就是電影,他已經(jīng)和她看過好幾場了,看完電影之后,兩個人會在商場再逛一會兒,或者吃點東西,然后送她回學校,他再回來。莊強重燃起戀愛的熱情,讓他變得精力充沛,除了日常工作,他希望接到更多的私活,只要有合適的報酬,他都不拒絕。以前除了文學藝術類的圖書,他什么也不接,現(xiàn)在社科類哪怕自然科學類的圖書,他也接了,他好像忽然之間并不反感這些東西了,它們只是電腦屏幕上一個又一個的色塊,他只需將它們排列組合好。

果然愛情就是生產(chǎn)力,當他再一次和李周坐在夜宵攤前,這樣對他說的時候,李周又露出了那種神秘的笑容。莊強問他有沒有談了,李周搖了搖頭。莊強不知道他是被當初那個女孩傷得太深,還是后來又經(jīng)歷了,讓他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又把話題轉(zhuǎn)到工作上,李周還是提不起興趣,最后說起看到什么好書,他才說的多了起來。莊強其實也不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有時候同事一起聚餐,他們說起某某好像和某某在一起,他都一臉愕然,當然也沒有興趣,很快就會忘掉。他更喜歡和人說文學和藝術,就像那次在展覽館,他可以對著兩個陌生人一路聊下去,事后才感覺到冒失和尷尬。有一次他問伊美,那次見他這樣自來熟,有沒有被嚇到?伊美說,那倒沒有多想,只是感覺你是真的喜歡這些東西,不像一般人只是湊熱鬧。他覺得就是這樣,喜歡的都懂,無需另作解釋,就像他和李周,哪怕他什么也不愿說,他覺得,他也是懂他的,在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他們息息相通。

遠離老家,并不能遠離來自老家的煩惱,當面對父母的關心和質(zhì)問,哪怕是向他暗示需要錢時,莊強都不覺得什么,想著只要自己努力些,多掙一點就可以解決了。但有的事情卻無法解決,甚至還會像隱疾一樣,困擾自己很長一段時間。

有次和伊美逛街的時候,莊強接到了大姐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向他哭訴了一番,并要他提供一些法律咨詢方面的信息,她想離婚。他在商場里不知道往哪兒走,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伊美懷著疑惑的表情一直看著他,并用口形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掛斷電話后,伊美問他打電話的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借口說一個朋友出了點事,向他咨詢一些問題,他并不了解,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伊美帶著并不相信的表情看著他,但他還是沒有說出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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