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2期|陳克海:單槍匹馬(節(jié)選)
陳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現(xiàn)供職于山西文學(xué)院。著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2015年度《莽原》文學(xué)獎、首屆土家族文學(xué)獎、2020年度《黃河》文學(xué)獎。
一
過了野山關(guān),被吵醒的田開枝還在咂摸剛剛做過的夢。
夢里頭都在往前擠,上火車的人太多了,塑料小板凳差點擠扁。想到板凳,她下意識掃了眼半露在座位下的拉桿箱,箱子掉得只剩一個輪子,箱身裹了幾圈膠帶,仍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貦M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旁邊幾個站的站,擠在那里看人打牌,時不時發(fā)出一聲尖叫。田開枝又看了眼窗外,山腰上這里一座房,那里兩座屋,補丁一樣嵌在含混不明的陡坡上。坐火車,再找客運站,轉(zhuǎn)車,等到車子離縣城越來越近,她好像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去的路這么遠(yuǎn)?
站起來,想從拉桿箱里拿幾個橘子,卻看見旁邊的人為幾張牌吆喝得臉紅脖子粗,她靠近看了會兒。這些打工的人,真是把錢不當(dāng)錢。一個個,像是中了邪,輸完了眼皮都不眨,直喊人再給他拿一點,好像旁邊就是銀行。田開枝從沒打過牌,看了半天,發(fā)現(xiàn)贏點錢要比縫衣服釘扣子容易多了。打工一年能掙幾千?幾把牌,不過是十分二十分鐘,比累一年賺得還多。有多難呢,就那么三張牌,沒翻開之前,拼的全是膽量和運氣。旁邊的人說,光看有什么勁,得自己玩,才刺激。她可不想追求什么刺激。不過見對方?jīng)]有惡意,穿得和她一樣普普通通,不像什么騙子,咽了口唾沫,沒有吭聲??吹胶髞?,到底是沒忍住。
“下一把,下一把,給我也發(fā)一副。”
頭兩把牌她下的注并不大,也沒敢一直押,怎么能不看底牌就瞎賭呢?她才沒那么傻。許是見她牌翻得早,也許是不知道她的底細(xì),一個個,不再像先前那么瘋,謹(jǐn)慎了。慢慢磨開牌,嘆氣,嘴里還罵,好像是完全想不到敗給一個新手。田開枝站起來發(fā)牌,還不太好意思。發(fā)完了,汽車一個急剎,差點把她甩出去??吭谧簧咸话踩?,她搬出拉桿箱,一屁股坐了上去。旁邊的人就說,你倒是講究,打個牌還把自己搞得這么舒服。田開枝還是沒說話,每一把都關(guān)鍵,她可不想因為和人說笑分神。但不管她如何專注,接下來的幾把牌還是輸了。她的牌面并不小,沒想到還會碰到比她更大的。邪門了??诖锞褪O聨讐K零錢,她又從人手里借了五百,說是下車了就還。五百全押完了,上家下家還是不開牌。田開枝眼里冒著綠火,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嗎?難道認(rèn)準(zhǔn)了她就是個沒錢的人?她拽出屁股下的拉桿箱,像是帶著憤怒,扯了半天也沒弄斷膠帶。旁邊的人說,干嗎和一個箱子賭氣?又有人說,她這是要掏大錢準(zhǔn)備大干一場呢。有人遞過來一把小刀,她三兩下絞斷了,掏出絲棉被。有人起哄,說,別人輸?shù)醚濕枚紱]了,你卻是準(zhǔn)備把被子都輸?shù)?。什么寶貝啊,值得大老遠(yuǎn)從廣東背回來?田開枝也不說話,從被子的一角掏出一摞錢。看到田開枝氣鼓鼓的樣子,周圍的人說話聲音更大了,說他有回走了悖時運,就是把錢藏在褲襠里也被人摸走了。聽的人一片哄笑。他說了半天,就是夸田開枝膽大心細(xì)。人人都把錢藏在身上,誰會看得上一個輪子都快掉光的破拉桿箱呢?
田開枝搓了搓手,手心里一直在冒汗。再后來,她一心想的就是怎么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旁邊看的人還在閑話,說賭這種牌和技巧毫無關(guān)系,拼的完全是實力,誰的錢多,誰最后就贏定了。輸一把,田開枝想的不是幾百塊錢,而是自己越來越麻木的腰。年復(fù)一年,她坐在縫紉機旁,不停釘扣,鎖眼。她感覺一切都輕飄飄的,像是在做夢。
頂著大太陽到了縣一中門口,門衛(wèi)問她找誰?田開枝說她是田子秀的媽,來送生活費。保安說,還沒到放學(xué)時間,你在外面等等。她拖了拖拉桿箱,又往陰涼處靠了靠。她坐在拉桿箱上,想著到時候怎么和女兒解釋。出門打工掙不掙得上錢,完全是命,能不能把錢安全帶回來,靠的更是運氣。女兒當(dāng)然知道,前些年每年回家,她不都把一路上的遭遇和家人講一遍嗎?每講一遍,聽的人就跟著嘆氣,說掙兩個錢真是不容易。打工回家的經(jīng)歷,簡直就像是沿著布魯克斯河溯流而上的大西洋鮭魚,不管棕熊如何獵殺,仍是拼盡全力回到產(chǎn)卵地。即便被搶被騙了,年一過完還是東拼西借,湊夠路費趕車。這些年,田開枝慶幸自己運氣還不錯,別人這個說坐車被搶了,那個說在人力市場被拐了,她卻一次也沒有撞到。只是這回該和女兒怎么說?她摸了摸口袋,就幾塊零錢了。給女兒買的表倒是還在。一塊表花了她差不多半個月工資。女兒上學(xué)這些年,她隔段時間就寫信,每回信里都夾一百塊錢。她很少收到女兒的回信,應(yīng)該不是田子秀沒寫信,而是她跳廠太多。也許前腳剛跳完廠,女兒的信后腳就來了。她想著那些永遠(yuǎn)沒有收到的信,不免更加愧疚。對了,就和女兒說,有人下車拿錯了箱子。
從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廣東回家,一千四五百公里,上車下車的人那么多,誰沒個糊涂的時候?一想到自己的錢不是被人合伙騙了,而是讓人錯拿了,田開枝好像又好受了些。
等到學(xué)生走完,她拉著只剩一個輪子的拉桿箱走進(jìn)女生宿舍,打聽到女兒所在的班級,問田子秀住在哪一間。被問的人還想了想,路過的人聽見了,說,田子秀啊,這個學(xué)期就沒來報名。這孩子,開什么玩笑?又問了好幾個孩子,終于確認(rèn),她的女兒田子秀早就不讀書了。不讀書了,竟然都不和她說一聲。到底還是不是她親生的?她扛著拉桿箱快步走著,越想越生氣。等到逃出學(xué)校,她像是才徹底松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不再擔(dān)心給女兒解釋,還是以后再不用費勁攢錢給她了。
她又往漁川的方向走了一截,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好在是夏天,月色照著路面,時不時看見緩緩蠕動的長蛇。公路兩旁的房子里傳來人說話的聲音,還有狗叫聲,然后是一片又一片更大的黑暗。她知道周圍的異常不過是風(fēng)聲,是動物夜游帶出來的響動,雙腿肌肉還是泛酸,胸口像是掛了口風(fēng)箱。翻過東門關(guān),漁川應(yīng)該就不遠(yuǎn)了。她想象著山邊都是熟悉的景象,沒有出門打工之前,夏天去八大公山扯魚腥草,一天一個來回,百十斤背在身上,到屋了還要剁洋芋喂豬。冬天,天沒亮就要去界上背炭,挑到鎮(zhèn)上賣了,連飯都舍不得吃。她想不明白從前她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勁頭,現(xiàn)在呢,怪石亂山硌得腳底板生疼,黑漆漆的路途像是永遠(yuǎn)沒有盡頭。她想起生完田子秀的第二年,鄉(xiāng)政府的人把她捉去結(jié)扎。她什么都不懂,剛動完手術(shù),別人還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地養(yǎng)著,就她放心不了屋里,怕人喂不好她的豬。還沒走出東門關(guān),就碰到一個瘋子,嚇得她飛步奔跑。當(dāng)時沒覺得哪里不舒服,過了兩年,毛病全出來了,一到陰雨天,大腿根骨頭就霉痛。她停下來,揉了揉泛酸的大腿。這么多年都沒回去了,難道這回就能把問題解決?
麻著膽子又堅持了一截。山色影影綽綽,路邊河水聲響不停,身后像是有收腳板皮的回聲?;丶业穆凡恢肋€有多遠(yuǎn),她屏住一口氣,掉頭回了縣城。
就在風(fēng)雨橋上湊合了大半夜。一晚上也沒敢睡,迷迷糊糊聽見河水的流動,她都要時不時驚醒。出門多年,在機臺邊不停伸腰彎腰,渾身累癱,黑夜里都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因為老家還有個女兒。而現(xiàn)在,等到真的到了老家,整個身體都泡在了武陵山的空氣中,她卻找不到目標(biāo)了。
在溝渠邊探頭探腦的老鼠,好像聞到了危險氣息,掉轉(zhuǎn)頭又跑回洞里。她心窩子揪得一陣比一陣緊。不知哪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撿拾好東西,又把幾張扯爛的塑料袋扔進(jìn)垃圾桶。都走了一截,她又返回到垃圾桶旁邊,像是掉了魂似的,伸進(jìn)去亂摸一通,半天卻也只掏出來幾個礦泉水瓶子。她捂著翻騰的胃,背著一串塑料瓶子,拖著拉桿箱,深一腳淺一腳,向河對岸摸過去。
二
出發(fā)前,鄭安奎想法特別多。
悶頭騎了七八百公里,腦子里的怪念頭消失了。也不是消失,是一心往前的念頭占了上風(fēng)。那些規(guī)劃和目標(biāo),每天得騎到什么地方,不再像從前那樣折磨他了。
騎到客運站,剎車器壞了。他一邊等師傅修車子,一邊東張西望。那個拉客的中年婦女好像比他還閑,逢人就問,妹子,住宿不?帶熱水,單間,一晚二十。無論別人如何拒絕,也不管如何冷漠,都打消不了她的執(zhí)著,碰見下一個可能的目標(biāo),她馬上又煥發(fā)出熱情的笑臉,嘴巴又自動開啟。修車師傅取零件去了,他點了根煙,一直看著中年婦女。他在想她的成功機率有多大。
女人拖著只剩下一個輪子的拉桿箱,箱子時不時翻過來,她像賭氣似的,馬上就把它弄回去。隔上幾秒,箱子再翻過來,她又停下來收拾箱子。她擰開塑料瓶喝了一口,沒有接話。教訓(xùn)還不夠深嗎?就在大巴車上接了一句話,害得幾年辛苦錢打了水漂。不過,這回她豁出去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別人能騙掉她什么?她問,大嫂,你們旅店招服務(wù)員不?中年婦女本來都瞄到了下一個目標(biāo),聽見問話,忙笑著轉(zhuǎn)過來說,要啊要啊。形容了半天要做的事情,還不忘加上一句,是只有底工資,不過只要手腳勤快,不比那些出門在外的人掙得少。人要會算賬嘛。你跑福建跑廣東,算下來是掙得到,可你照顧不到屋里頭。在這里就不一樣了,孩子的事,老人的事,樣樣都兼顧。
田開枝在縫紉廠干了多年,釘一顆扣子從幾厘,到后來掙到一分,靠的就是眼疾手快。她喜歡和勤快的人搭檔。進(jìn)了旅店,她對老板娘說,放心吧,別人一天打掃二十個房間,我不說清潔得更多,至少保證干凈。老板娘放下賬本,遞過來鑰匙,讓去洗洗澡,先安頓下來。田開枝怕人看見她滿是污垢的雙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使勁揩了揩。
好多年沒這么吃過飯了。開始兩碗米飯吃得急,噎得她打了幾個飽嗝。吃第三碗,她耐煩了些,一口一口地嚼。飯粒的香味在牙齒的咀嚼下慢慢洇出來。其他幾個女人見不得她的吃相,翻了個白眼,好像是生怕這個新來的妨礙了她們的生意。其中一個問她之前在哪里做,田開枝說廣東。又問,年齡大了,那邊生意不好做吧?田開枝只知道出門七八年,成天就面對一臺縫紉機釘扣鎖眼,哪里知道什么生意呢?她說,只要肯吃苦,年齡也不是問題,就是腰疼。幾個婦女就笑,好像特別能理解。田開枝說,緩一緩,還得去廣東,在小旅店里干,掙錢太慢了。見田開枝開口閉口都是廣東,一副不把小旅店看在眼里的架勢,她們先前擠出來的熱臉就垮了下來。
早上九點,田開枝系上圍裙,提著桶去收拾房間。因為從沒想過在這里多呆,不過是捎帶做幾天,湊夠路費就回廣東,不免輕松,嘴里也哼出了調(diào)。幾個操著本鄉(xiāng)本土口音的人嘻嘻哈哈進(jìn)來。田開枝提著拖把出來,說,水還沒干呢,再等兩分鐘。說完又去鋪床單。幾個男的抽著煙,擠眉弄眼,其中一個又問,干不干?田開枝直起腰來,好像特別地困惑,干什么?對方踩滅煙頭。田開枝又彎下腰,有人拍了下她屁股,還直喊,這老娘兒們,裝什么裝?說吧,一回多少錢?其他幾個人又開始笑。田開枝不知道是被拍出來的響聲嚇倒了,還是真的被拍疼了,一下子蹦起來,屁股頂?shù)搅穗娨暪?。臉?biāo)查g紅到脖子根,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其他幾個人哈哈笑,還說,新來的?我就喜歡新來的。說完又要動手,田開枝一只手扶住電視柜,一只手?jǐn)r在前面,直喊,等一會兒,等一會兒,你們到底想干嗎?男的就說,我們不想干嗎,我們給你上門送錢來了。
門被推開了。門其實就關(guān)不嚴(yán),門閂早不知道被誰踹壞了。先前拉著簾子,室內(nèi)全是曖昧的暗色,現(xiàn)在從門外漏出一片光亮。
鄭安奎穿著一身騎行服站著門口,也不說話。幾個動手動腳的男人像是在亮光下恢復(fù)了原形。田開枝忙不迭跑出來,都忘了還要拿衛(wèi)生間的拖把。鄭安奎往旁邊一退,連忙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說得那么慚愧,好像真不是故意要壞他們的好事,不過是無意中走錯了地方。
吃飯的時候,田開枝又看到了鄭安奎,他嗓子里像硌著異物,不停地咳。問他這是準(zhǔn)備去哪里?鄭安奎說,拉薩。田開枝說,騎自行車嗎?鄭安奎說,我以為我能騎到拉薩,哪知道沿著308國道才騎到這里,車子毛病不斷,人也不行了。田開枝見他臉色黑瘦,說話也有氣無力,不免又多看了兩眼。她說,今天多虧了你。鄭安奎說,我聽見里面吵,還以為出了什么事。要早看見有那么多男人,我可能不敢推門。田開枝說,那也得感謝你。說完,見鄭安奎不說話,又說,你說說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啦?一個個都成狼成虎了,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剝了。鄭安奎說,男人就那點德行。
有那么幾分鐘,鄭安奎只是擦著眼鏡片,田開枝也說什么話。田開枝又補了句,你這生活安逸,成天游山玩水。我女兒可能也就比你小那么十來歲,書也不念,不知道將來要干啥。鄭安奎說,這只能說明你女兒開竅早。多數(shù)人就是這樣,現(xiàn)在的生活不甘心,又愿意折騰,害怕遇到新的麻煩。結(jié)果就是一肚子不合適宜。田開枝說,開竅?說得好像除了念書還能找到更好的出路似的。鄭安奎說,我念的書也不多,不過人年輕的時候多遇到點事也不是壞事。見鄭安奎說話像是談玄,田開枝只是收拾碗筷,沒再吭聲。
下午兩點,田開枝靠在樓道里抽煙,碰見鄭安奎推著自行車出門。田開枝問,還要去拉薩?鄭安奎說,不了。先前好多事情沒想清楚,再騎下去也不一定弄明白。田開枝說,路上小心些,到處都是車匪路霸。鄭安奎說,不騎車了,坐大巴回啊。鄭安奎推著自行車下到樓梯拐角處,又問,大姐,你在這里一個月掙多少錢?田開枝回過頭來說,這鬼地方,說是多勞多得,才做了半天,就碰見這檔子事,誰知道說話算不算數(shù)。鄭安奎說,那可是比我們那邊工資低多了。田開枝說,我要長相沒長相,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人生地不熟的,去你們那里能做什么?田開枝去過最遠(yuǎn)的也就是廣東,廣東也只到過番禺,說是在番禺不過是終日呆在一個小鎮(zhèn)上,甚至小鎮(zhèn)上也不怎么逛,她一直就呆在那家服裝廠釘扣鎖眼。成天沒事時也去看大海,興致來了還撿貝殼,時日一長,也漸漸沒了新奇。甚至別人動不動去白云公園,她也懶怠。對于她熟知距離以外的世界,好像都特別兇險。鄭安奎說,做模具啊,干得好了,一個月至少上千。
這才知道鄭安奎開有模具廠,雖然廠子不大,好賴自己能做主。田開枝說,我說呢,原來是個老板啊,有錢人,難怪有工夫東游西蕩。鄭安奎說,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和你一樣,不過是給人打工。田開枝說,快別那么說。我又不找你借錢。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樣?就在昨天,我身上還沒有一分錢,今天身上也沒有錢。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樣?鄭安奎看了看田開枝,女人的狀態(tài)看上去很糟糕,不是說她的穿戴,而是整個人慌里慌張,失魂落魄的。他想了想昨天在廣場上她拉著個拉桿箱好像一直在尋找什么的樣子。原來那個快要散架的拉桿箱就是她所有的一切。鄭安奎又問了一句,你是丟了什么東西嗎?田開枝說,丟東西?沒有沒有,我都一無所有了我,有什么好丟的呢?
見田開枝說話有些顛三倒四,鄭安奎整了整眼鏡,又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呆在這客運站太不安全了。田開枝說,我知道,只要我小心,就不怕。上午那是他們把我當(dāng)成這里的婆婆客了,以為也是出來賣的。鄭安奎說,想想就不好,一樣是掙錢,為什么不去大城市?田開枝就笑,我路費都還沒有,去哪里呢?去你的廠子嗎?鄭安奎說,同樣是廠子,我的跟別人不能比的。之前打幾年工,老板沒給結(jié)賬,也沒說把他的機臺抵給我,就讓我先干著。我?guī)е@么個笨東西能怎么辦?到后來簡直成了個看門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可不比做模具。做模具還可以學(xué)習(xí),開了廠才知道不光要考慮個人。一起給你干活的人都要吃飯,你得跑訂單,得和各種人打交道。簡直是要人命。田開枝想了想,一個老板為了訂單,成天迎來送往,應(yīng)酬累人不說,還得喝酒。這么一想,鄭安奎是當(dāng)上了老板,到底也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也要比她的情形樂觀。田開枝說,聽你一說那地方掙錢那么容易,說得我也動心了。鄭安奎說,去吧,那地方到處是廠子,這家干不好,去另外一家再試試,混個肚不饑還是容易的。
先前冷冷清清的客運站人慢慢多起來。鄭安奎放下自行車,問能賣多少錢?修車師傅說,你這車白給我都不要,爛成這樣。鄭安奎說,零件都是好好的,也別磨嘴皮子了,我七百塊買的,一百塊吧。修車師傅說,這樣的車我一百塊賣給你要不要?鄭安奎說,五十。修車師傅說,三十。鄭安奎接過錢,對田開枝說,你收拾下東西,我去買票。說完,跑向客運站。
三
對于即將要做的工作,田開枝完全沒有把握。
模具是個什么東西,超越了她理解的極限,聽鄭安奎的說法,也就是個熟能生巧。她聽得見隔壁綿長的呼嚕。雨滴打在石棉瓦上,發(fā)出清亮的響聲。周圍一片黑暗。這地方,是有點簡陋。田開枝倒也不怕房子簡陋,大街上她都睡過,何況這里還有高低床。夜里醒了好幾次,試圖縮得再緊些,不讓沿河的潮氣打濕腳底板。
早上起來,才看見廠房隱在一片樹林里,近處雖然都是差不多的廠房,刺目的藍(lán)色頂子,滿是污漬的外墻,這家活動板房比她想象的還要破舊,所謂板壁,不過是在輕鋼結(jié)構(gòu)間夾了一層三合板。更像是湊合,或者說,每一個做老板的人都在想著盡可能擴大生意,根本顧不上考慮細(xì)節(jié),一副隨時散攤,準(zhǔn)備打包搬走的架勢。哪里還顧得上考慮做工的人平日怎么生活?鐵錘、扳手扔得到處都是。好在只要抬起頭來,看向更遠(yuǎn)處,風(fēng)景就不一樣了。一座座裝修漂亮的三層樓四層樓,接二連三地豎在她能看得見的地方。
早上在河邊摘菜,鄭安奎還和她講,干上一段時間試試,不行就去人才市場。田開枝倒沒想過去什么人才市場,說得好像那么多工作都由著她挑揀似的。哪里都是干活,下家就會比現(xiàn)在好多少?兩碗菠菜煮掛面,鄭安奎嫌味道淡,又從擱板上取下半瓶韭菜花干巴菌。盡管在這里和她所有到過的地方一樣讓人看不到什么希望,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想跑的沖動。
廠子還沒招過女工,或者說自從大老板跑了路,機器就沒再動過。田開枝摸了摸機器,冷森森的表面還有污黑的油漬。先前她看見的混亂,還以為是工人太多沒有人好好管理,等到吃完早飯,仍然沒見到一個人來上班,她才意識到,鄭安奎的廠子,除了她和他,再無別人。
這怎么能叫一個廠呢?
鄭安奎告她,要是嫌無聊,可以進(jìn)城逛街。田開枝也沒想過要去逛街,廠房說是在開發(fā)區(qū),離市區(qū)也有一截距離。除了做飯,她就在那里枯坐著。有回見鄭安奎大白天還在那折騰電腦。為一個UG命令,在百度搜來搜去,最后煩躁得直摔鼠標(biāo)。田開枝沒忍住,問,你這游戲又不像是打游戲,就這么天天對著電腦發(fā)脾氣,到底想要干什么?鄭安奎重重放下鼠標(biāo),說,做模具得先用電腦設(shè)計模板,好多軟件命令我也不熟悉,都是臨時抱佛腳。田開枝說,你真可以,無師自通啊。鄭安奎說,那是沒把你逼到那個份兒上,換成你,也可以的。田開枝說,開什么玩笑,這么復(fù)雜的東西,想想都頭疼。鄭安奎說,奧運會那年,我就去了北海,進(jìn)了家公司,做雕刻機的,教客戶怎樣操作,名義上是編程,實際上是售后服務(wù),教客戶怎么操作。面試的時候,緊張得不得了,自己什么都不會啊,結(jié)果老板要我畫個煙灰缸,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弄,大概畫了一下,也畫得不太像,心想人肯定看不上。結(jié)果老板說明天就來上班吧。好在模具的編程軟件都大同小異,后來又學(xué)了些別的,雖然學(xué)得不精,模具中的門道倒也摸到了一些。田開枝說,說到底你還是有天分,只是為什么不念書了呢?要接著念下去——她好像也不知道該怎么想象他接下來的命運了。鄭安奎說,這可說來話長了。我就記得我媽為給我湊學(xué)費,剪掉一頭長發(fā)。收頭發(fā)的人也狠,齊根剪掉,記得周末回家取酸菜和生活費,見到我媽還在地里種黃檗樹苗子,下著雨。我喊了一聲媽,她抬起頭來,哪里還像我原來的媽呢?禿得,像個拔了羽毛的雞屁股。那個時候是真困難。說得好像他現(xiàn)在脫離了困境似的。田開枝說,你真是不容易。你媽媽長頭發(fā)的樣子應(yīng)該很漂亮吧?鄭安奎說,和你現(xiàn)在的樣子差不多,不過我也說不來,我媽都死十好幾年了。田開枝抬頭看著他。鄭安奎說,說是自己喝農(nóng)藥,其實是被我爸打怕了。
“你媽真狠得下心。想想也是,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害怕什么呢?”
鄭安奎說,我沒想過我媽害不害怕死。農(nóng)村人就是心眼小,氣性子大,我要知道我爹是那么一個人,為他死?多不劃算呀。憑什么要按他的意愿活,憑什么因為他懦弱無能,我就要背鍋?絕不。
田開枝見他眼里閃著兇光,心口一緊。她在想,她的女兒田子秀會不會也在心里怨她呢?想到女兒,她不由又嘆了口氣。鄭安奎見她嘆氣,才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說,大姐,你呢?你明明都快到老家了為什么不回去住幾天,就因為錢被人騙了害怕被人說還是害怕被人打?鄭安奎像是為自己說破了一個秘密,連忙閉緊了嘴巴。田開枝說,我和你媽的命運差不多,我就是沒有你媽去尋死的勇氣。鄭安奎笑了笑,你這么一說,好像我媽的死也有了些意義。以前我怨她,想著她真是自私,怎么就能撂下我不管了呢?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講,幸虧我媽死了。她要不那么做,不定還得遭遇怎樣的磨難。
說是來了幾天,天天都是大霧,田開枝始終沒看清周圍是什么樣子。這天,到了黃昏,大霧終于散盡,太陽從樹林里漏進(jìn)來,照在清冷的電腦上。田開枝給鄭安奎添上水。鄭安奎站起來清了清嗓子,活動了下手腳。他說了半天他的生活,田開枝聽得沒頭沒腦。她發(fā)愁眼前的攤子,一個蹲在電腦跟前的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模具老板,一個不知道模具為何物的工人。
當(dāng)然,她走神,并不單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在刺激著她,而是鄭安奎說的那些話太不可思議了。她想象不出來,這些年他都是怎么熬過來的。
有好幾天田開枝都沒怎么和人說話,她把散落在活動板房里的東西一一歸整。原以為不大的廠區(qū)收拾起來并不麻煩,等到一點點清理完畢,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都快斷了。就是想得到現(xiàn)有的這一切,也不是想象的那般容易,一個年輕人,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硬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把這么一個冷冰冰的機器馴服了。她甚至為自己光想著找個更好的去處感到不好意思。
四
每天機器一啟動就是打螺絲,接線。
還不能走神。手要是沒跟上機器的節(jié)奏,模具可能就壞了。干了一天,田開枝找到鄭安奎,說她的年齡到底是大了,之前鎖眼釘扣,一天完成幾百件談不上多難,刨板撿板,一分鐘撿五六十片不成問題??涩F(xiàn)在,手腳反應(yīng)不過來了。鄭安奎就笑,不是你的問題,做普工就是個這,體力活,要什么技巧呢?起初做了兩個月,感覺一眼就望到了盡頭。這才二十歲,要是這輩子都和模具打交道,一輩子恐怕也熬不出頭了。到后來甚至都不敢想什么熬不熬得出頭了,感覺自己也成了個模具,每天夢都不做了,早上起來要做什么,完全不用自己考慮,像具行尸走肉。就想著換工作,去舊水坑附近轉(zhuǎn),招聘廣告不少,自己做得了的也有限,超市收銀員,文員,好像也沒什么意思。好工作肯定有,問題是自己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昏頭昏腦轉(zhuǎn)了半天,沒有頭緒。一直在跳廠,到今天沒跳夠三十家,只怕也有二十五六家。大大小小的模具廠都呆過,順德,廣州,中山,珠海,北京,天津,東莞,深圳,還有昆山,最后跑到了蘇州。有時候一年就要換好幾個地方。受了回刺激,仍是老老實實回來做模具,熟悉的老本行竟有些親切。田開枝說,難怪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長過這么多見識。鄭安奎說,什么見識,那些地方只能說你去過,你是去過,但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說是去了那么多地方,其實最終還是困在那么一個模具廠里頭。田開枝說,不能聽你說話,一聽你說就感覺好絕望。鄭安奎說,我當(dāng)時也是這么想,各種念頭在腦子里跑,兵荒馬亂的。田開枝說,腦子成天想這些,不發(fā)瘋才怪。一想到鄭安奎曾遭遇過那么多焦慮和痛苦,田開枝想這點體力活其實也不算什么。她說,我手腳出點事倒不怕,就怕把你辛苦設(shè)計的模具弄壞。鄭安奎說,大姐,你這話說得不對,你要人出了問題,我的責(zé)任就大了。
鄭安奎甚至說讓可以上手學(xué)學(xué)電腦,“學(xué)會了設(shè)計,就跟打怪獸一樣,你的裝備又升了一階?!碧镩_枝說,開什么玩笑,我大字都不識幾個。鄭安奎說,我也純靠自學(xué),平時無聊,就去逛燕秀模具技術(shù)論壇,看看別人分享的經(jīng)驗,偶爾也倒倒自己的苦水。田開枝笑了笑,想著他到底年輕,以為他人能理解自己的苦。從前她應(yīng)該也渴望有個人能懂她,疼她,現(xiàn)在她寧愿買六合彩,寧愿自己的身體累到極限,也不愿意和人說多話了。
和人拼了幾單生意,忙過幾天,又閑了下來。天氣漸漸涼了,鄭安奎的勁頭卻是大得很,說看見區(qū)里志愿者之家搞活動,他得去一趟,還問她想不想去?田開枝不明白什么志愿者,也想不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就說,一出門就得花錢,還是情愿在廠子里呆著。
田開枝先是收拾了會兒房間,把鄭安奎隨手扔在電腦邊的《曾國藩家書》歸放整齊,甚至把門口的浮土都清理了一遍。又把籠子里養(yǎng)的兩只鵝也放出來。出了一身汗,這才想著熱水,洗下身子。剛打上肥皂,就聽見板壁響了一下。田開枝停下來,喊了一聲,鄭安奎?見外面沒反應(yīng),便想著可能是風(fēng),或者什么小動物。又涂抹著身體,甚至還哼出了歌。好久沒這么放松了,她一只腳站在塑料盆里,一只腳橫在椅子上,仔細(xì)地清洗。卻聽見板壁又是咚地一聲。這回田開枝確定了,不是風(fēng)聲,也不是小動物的響動,是人。她嚇得跳起來,肥皂泡也顧不上細(xì)擦,就把衣服往頭上套。衣服還沒套好,又跑到門邊看門閂好沒有。
到了晚上,鄭安奎也沒回來。她想著,這孩子,怕是沒臉見她吧?平日里兩個人,也談不上說什么話,突然一個人困在空蕩蕩的廠區(qū),還是不習(xí)慣。睡不著,索性坐到了電腦轉(zhuǎn)椅上。她時不時轉(zhuǎn)一圈,等到一杯茶水喝完,她順手按下電腦電源開關(guān)。桌面上就有燕秀模具技術(shù)論壇的網(wǎng)頁快捷方式,便點開了,一頁一頁地翻。她倒不是要看別人怎么做模具,那些專業(yè)的話,她看不懂。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找鄭安奎的痕跡,開始每看到一處,還有偶遇的興奮,到后來就有些心疼。鄭安奎最喜歡在“模具人生”版塊下留言,總是相同的一句話:
“謝樓主分享人生經(jīng)歷,祝福魔界的兄弟們都能平安幸福?!?/p>
她想象著黑洞洞的夜里,電腦的屏幕不停閃爍,鄭安奎一手支腮,一手點著鼠標(biāo),翻看別人的生活,和自己的遭遇一點一點比對。那么多的空閑,他既沒有上網(wǎng)打游戲,也沒有和人賭牌喝濫酒。甚至他要是墮落一點,和她見過的那些人一樣,成天坑蒙拐騙,她也會好受一點。他是怎么做到的?
然后,她不知怎么就點開了收藏夾里的網(wǎng)頁,看了半天,她才意識到這個叫高山赟鷂的人就是鄭安奎。
那是怎樣的人生啊……出門兩年,過年回了趟家,才知道家里多了個媽。伯伯伯孃爺爺奶奶都讓他叫媽,父親一個人這些年多不容易,衣服沒人洗,飯沒人做,把他供出頭了,才想著自己。父親容不容易他想象不出來,既然老年人都讓他體諒,叫一聲媽也不掉斤少肉,那就叫吧。不光多了個媽,還多了個妹妹。父親的勁頭大得很,給他的人生都規(guī)劃好了。打上幾年工,一家人齊心合力,把妹妹送出頭,再蓋棟二層樓給他娶媳婦。他才十八呢,可沒想過娶媳婦。正月十五都沒過,就和人坐車去了番禺。進(jìn)的是電子廠,在舊水坑,據(jù)說有上萬人??吹竭@里,田開枝好像熟悉了。她努力回想著在番禺的時光,但鄭安奎眼中所看到的那一切,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只是回憶早被日子銼得凌亂,無從校正。
廠子里女工多,墻上一邊寫著招收電腦培訓(xùn)英語培訓(xùn),一邊寫著無痛人流的廣告。周圍的人天天想的是怎么占人便宜多弄錢,怎么搞個女人,吃喝嫖賭,什么都干。不光干,還成天說個沒完。他想起那些快速人流的廣告,是不是同宿舍去嫖娼的老鄉(xiāng)造的孽?鄭安奎雖然沒有去嫖,宿舍里人放黃色錄像,還是忍不住要去看。干活也提不上勁,什么都不想,上完班就是看電視,有時候別人不放了,他還要把光盤找出來一個人反反復(fù)復(fù)地看。
父親打來電話,讓他寄錢。之前不用提醒,每個月給自己留點生活費,三百五百,全寄給家里。等到父親又給娶回來個媽,鄭安奎不知道哪里不對頭,反正是沒了心勁。父親見他幾個月錢不寄一分,就罵,你個豬腦殼,怎么這么死腦筋,我給你娶個后媽為了啥你還不清楚?只要你多寄錢回來,姑娘將來念了書,難道還不懂得知恩圖報?人心都是肉長的。鄭安奎也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但卻和父親理解的不一樣。從母親被逼死那一天起,父親就不再是原來的父親了。他知道親弟弟還在念書,要用錢的地方多,便把所有的錢都寄了回去。有兩個月,他天天吃方便面,臉都吃腫了。
高三都念了學(xué)期,弟弟卻說不想念了,說是以他現(xiàn)在的考試排名,即便考個二本三本,將來還是個出門打工。父親倒應(yīng)承得痛快,讓他跟著鄭安奎去做模具。弟弟卻嫌辛苦,說他的同學(xué)在北海賣西門子,一個月掙個萬兒八千都是少的。鄭安奎說,你就是個空腦殼,人憑什么給你幾千?小心給騙了。弟弟卻固執(zhí)得很,去了沒兩個月,還時不時給他打電話。鄭安奎在電話里也沒話說,就是問吃飯沒,最近生意好不好,工作辛不辛苦。弟弟說,這才幾點,在和老板喝茶呢。鄭安奎聽了就窩火,成天活兒也不干,就知道個喝茶,還是和老板一起喝茶,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二五八萬了。幾個月過去,一打電話,弟弟還在和老板喝茶。好像去了趟北海,完全過開了另一種生活。鄭安奎想不通,問,你們具體做什么業(yè)務(wù)?弟弟說,和你差不多,也跟模具有關(guān),比你們的層次要高一些,你們是生產(chǎn)模具,我們呢是把模具賣出去,教客戶怎么維修。雖然弟弟說得特別像,鄭安奎還是懷疑弟弟進(jìn)了傳銷。說到后來,弟弟比他更生氣,給你錢賺你還不想要,不來算了。后來還是鄭安奎服了軟,想著終歸是自己的親弟弟,能把他怎么樣呢?
半夜到了北海,弟弟開著輛五菱之光來接他,車上還有兩個人。鄭安奎見弟弟果真穿得也利落,說話也穩(wěn)重,談吐更是和從前認(rèn)識的那個弟弟不一樣,想著大公司果然能鍛煉人。一高興,就請他們吃了個宵夜。吃了宵夜,去他們住的地方,才看見連張床都沒有。第二天吃了飯,他們仨在那斗地主,鄭安奎著急看他們的公司,他們就說,是你的就是你的,著什么急呢,錢來了又跑不掉。等到十點鐘,終于把他帶到一棟廢棄的別墅,里面的人都穿西裝打領(lǐng)帶,臺上的人喊著口號,還相互扇對方的臉。一個個鬼哭狼嚎似的。鄭安奎當(dāng)時就想,完了完了,還是掉進(jìn)了弟弟的圈套里。
試著跑了幾回,也沒成功。好不容易出來一回,給職高班主任打電話,正好有幾同學(xué)就在廣州,幾個人連夜趕過來報了警,才把他撈出來。當(dāng)時還談的個女朋友,問他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鄭安奎沒敢說實話,只說跟人談了個項目。女朋友和他一樣,也嫌工資低,成天想的就是東奔西跑,怎么發(fā)大財。聽見男人開口閉口都是項目,跟著也激動了。激動完了,還是罵他,下回你要再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消失,我就不要你了。罵到后來,兩個人又忘了為什么要吵。
女朋友說,要不去北京吧?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對北京完全沒什么概念,就想著北京有國家圖書館,可以免費看書。女朋友很快進(jìn)了廠,鄭安奎不想在流水線上坐牢,就賣了三輪車,穿街入巷賣水果。一天也賣不了幾塊錢,有時候賣不掉,爛了,只能扔。倒貼錢也不是辦法。女朋友嫌他不上進(jìn)。鄭安奎想著還是得做模具,只是在北京找了兩個月,也沒找下合適的。又干了兩個月小工,女朋友說天津廠子多些,他就去了天津。面試了幾家,最后進(jìn)了家屠宰廠,車間主任和他是老鄉(xiāng),一個縣的。雖然不是做模具,好在也不要什么技術(shù),就是在流水線上剔骨頭,看好肉,別讓肉跑偏了。一個月說起來也有三四千,就是工作時間太長,不到六點就得上班,有時候加班加點,又到七八點。那段時間他就從來沒看到過太陽。看不看得到太陽也沒想象的那么重要,有空了,他不是和人看錄像,就在那里看《壯士中華行》,做夢都想去西藏,好像只有跑到那么高的地方才能透口氣。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無聊到讀開了《堂吉訶德》。
不是他多么喜歡讀書,實在是一閑下來就愛和女朋友吵架。他和她談不上多了解,認(rèn)識沒幾天就住到了一起。一起沒住幾天,就又分開。好多時候她質(zhì)問他,到底怎么打算的?他說能怎么著,活一天算一天唄,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他說的不過是實話,女人卻覺得男人是得了便宜,不想負(fù)責(zé)任了,動不動就說,你真不像個男人。他呢,想見她見不著,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也說她的不是。有一年多時間,他天天給她發(fā)信息,她從來不回。偶爾回一條,問他到底想怎樣,他說他不想怎樣。她說以后別聯(lián)系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去北京的廠子找她,也沒找見,說是回家結(jié)婚去了。他昏頭昏腦走了半夜,腦子不會轉(zhuǎn)了。
再這么下去,只怕要瘋掉。他坐火車去了廣州,又跑到昆山,后來花七百塊錢買了輛山地車,想著騎308國道,一直騎到拉薩。起初,他還學(xué)別人,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找見當(dāng)?shù)剜]局蓋一個戳。開始馱了一百多斤東西,還做了面旗幟。騎到恍惚的時候,他就想,他的坐騎就是他的桑丘·潘沙,哪里便宜住哪里。一直騎,也不問,也不看,更不和人講多話。這是要做什么呢?他想的是一路上肯定要遇到不少困難,能解決一件就是一件。就像唐僧去西天,歷經(jīng)八十一難,終于取得真經(jīng)。他這么胡思亂想附會一通,好像自己的所作所為才不至于特別荒唐。有時候天黑了還在騎。本來就沒做什么準(zhǔn)備,在天津那兩年就得了支氣管炎,這么一通折騰下來,身體完全垮掉了。
五
走了兩天,打電話,鄭安奎也不接。田開枝想,下回見了,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第七天,電話終于通了。她也沒管他說沒說話,先喊了一通,問他出門這么些天,怎么電話也不打一個?電話里卻不是鄭安奎的聲音。對方也不報名姓,直接問她是鄭安奎什么人?還讓她閉嘴,先聽他說。田開枝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算是他什么人?田開枝試著轉(zhuǎn)成普通話的口氣,聽見對方義正辭嚴(yán)的,她嗯哈了兩聲,還是沒想好該怎么回答。對方又說,鄭安奎犯事了。去城里那天也平平常常,怎么就犯了事?田開枝沒敢多問犯了什么事,終于說了一句,問能不能去看看?對方說,尋釁滋事,擾亂治安,要判刑的。田開枝腦子一片空白,一急便講開了土話,他婚還沒結(jié)呢,這一判刑可怎么辦?
到了派出所,看見到處都有人排隊,穿警服的人走來走去,好像忙得腳板皮都跳翻了。她也不知道該去問誰,就在門口站著。不一會兒出來個戴臂章的女人,見她畏畏縮縮站著,問要辦什么事?田開枝說,也不辦什么,就想看個人。問清姓名,那人又打了個電話。田開枝見對方一臉嚴(yán)肅地啊啊啊啊明白明白,也不敢插嘴。掛了電話,那人說,鄭安奎已經(jīng)走了。田開枝顧不上打問前因后果,慌忙拐出門。
給鄭安奎打過去電話,電話里嘈雜得很。問清他在哪里,田開枝又往志愿者之家趕。不大的房間里坐滿了人。鄭安奎看見田開枝,招了招手。臺上的人神色激動,大聲呼喊著什么。田開枝和人吵個架都不敢高聲,哪里見得人如此張牙舞爪。她把鄭安奎叫出來,問到底是怎么啦?
這才得知,合資企業(yè)里的老員工要求廠里給補繳社保,廠里不同意。工人們想方設(shè)法維權(quán)。吵了半天,好像也沒什么策略,就是想仗著人多,鬧騰一番。結(jié)果一群人剛上了街,橫幅還沒拉開,帶頭的就被摁倒了。鄭安奎沖上前想理論,也被一個反剪手撂翻在地下,也是本能,他竟一口咬住了對方鼻子。主干道被堵了倆小時。得虧好心人報警,來了警察。雙方各說各的道理。警察聽了半天,又叫雙方的人做筆錄。結(jié)果到了派出所,鄭安奎見他們想把黑的說成白的,又差點拍起桌子。一場嘴仗打下來,害得警察錄口供就花了兩天。到最后,警察問他們,是準(zhǔn)備繼續(xù)干仗還是接受調(diào)解?鄭安奎想,還能這么便宜這幫孫子?忍不住說要干到底。警察就說,那下回再進(jìn)來就得換個罪名了。你說說你一年輕人,做點什么正事不好?偏偏在這里胡攪蠻纏。什么事情不都得有個程序,就按你們那么想當(dāng)然,想起來就是一出,那還要我們政府部門干啥?說到后來,鄭安奎不免慚愧,倒像是他無理取鬧,浪費警力公帑。
田開枝聽完,說:“自古槍打出頭鳥,你摻合進(jìn)去干什么?”
“大姐你不懂,要是人人都只考慮自己,那還能做成一點事?”
出得門來,鄭安奎還在不停數(shù)說他在黑屋子里的遭遇,說他就不信晴天朗日底下沒了王法。田開枝說,自古都說窮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你有啥呢?錢,錢沒有,身體又這么差,怎么耗得過人家?鄭安奎說,我承認(rèn)這是別人的事,我是跟著起哄了,問題是把我莫名其妙關(guān)了這么多天,總得給我個說法吧。不說給多少賠償,還不給補兩個誤工費?我也不是想要他們的錢,心里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田開枝說,好啦好啦,好不容易進(jìn)趟城,陪我買件衣裳吧。兩個人又說了一陣子閑話,才往人民商場里走。
當(dāng)時只顧搞價,打折下來具體多少錢也沒看,回來后田開枝拿起手機一算,當(dāng)時說是三折,拼個單再打八五折,按標(biāo)價重算了一下,竟然多收了她一百多。發(fā)短信過去問,人說是當(dāng)時看錯了貨號,算下來她還得給人家補三十塊錢。田開枝就和鄭安奎商量,該怎么辦?本來上訪維權(quán)窩了一肚子火,鄭安奎說,不能聽人胡扯,她說看錯了就看錯?Excel表格上的價格和折扣還不是由著她們改?你也先別說給她補錢補不補錢,免得打草驚蛇。明天咱直接去退,她要膩膩歪歪打馬虎眼,我光腳還怕她穿鞋的不成?田開枝本想著為幾十塊錢的事和人說上一通意思也不大。她倒認(rèn)為賣衣服的姑娘看上去性格面善,不會有意欺負(fù)她,可聽了鄭安奎的話,又覺著現(xiàn)在的人都不好說??雌饋硎莻€幾百塊錢的事兒,經(jīng)鄭安奎一分析,感覺又不單是錢的事兒,是明顯被人欺負(fù)了。明知道被欺負(fù),打了你的左臉還把右臉伸過去,不是圣人就是真傻。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鄭安奎說,處理這事我有經(jīng)驗,明天你等著看好戲就成。
第二天,到了店里,鄭安奎也不說話,直接把衣服扔到服務(wù)員跟前。服務(wù)員說,你看我也不是有心給你算錯,要不我也不要這差價了。鄭安奎說,我也不想貪你的這點小便宜,給我退了吧。服務(wù)員在那里翻來翻去,又說,你這吊牌都撕了怎么退?鄭安奎說,你退不退?服務(wù)員忙著招呼客人,沒怎么搭理。鄭安奎突然吼起來,你是吃屎的,標(biāo)牌也能看錯?我們要不是找上門來,你是不是就想不起來看錯了?
旁邊的人議論紛紛,鄭安奎說,別進(jìn)來了,這是家黑店,凈宰人。服務(wù)員說,你到底想干嗎?鄭安奎說,啥也不干,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也別給我添堵,給我利利索索把衣服退了。服務(wù)員說,標(biāo)牌都壞了。鄭安奎說,標(biāo)牌多少錢,你扣掉。路過的人本來還在悠閑地逛著,聽見這頭吵成一團,都轉(zhuǎn)過來脖子,指望這個面色黧黑的男人表演出更有意思的橋段。他們本想著好好看一場熱鬧,鄭安奎也想著大鬧一場,不曾想,琢磨了一肚子的詞兒還沒完全發(fā)泄出來,服務(wù)員竟然那么痛快,說,掃一下微信,我給你轉(zhuǎn)過去。還說標(biāo)牌也不值幾個錢,她少吃頓飯就出來了。
到了紅綠燈口,田開枝還說,小姑娘也不是老板,一個打工的,怕是真要扣工資。鄭安奎說,大姐你太心善,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你要知道我們維權(quán)的艱辛,你就不會這么軟弱了。田開枝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看見小姑娘也像個正派人,你說萬一冤枉了好人豈不是不好?鄭安奎說,那也比給自己添堵要強。又說,這服務(wù)員也太不會辦事,要是當(dāng)時你剛和她說,馬上道歉,說差價也不用補了如何之類,咱也能體諒。結(jié)果她倒好,還要讓你過來,好像當(dāng)面解釋,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哪有這樣辦事情的?即便她說的是真的,也不想要這件衣服了。看著就來氣。耍人也不是這么個耍法。田開枝還在旁邊附和,你不說我想不到這一層,我們也確實不能因為她事辦得差勁就要替她交學(xué)費。鄭安奎又上綱上線說了些別的,無外乎是別看這些事兒也算不上有多大,積累得多了,能量也不小。要是人人都講規(guī)則,規(guī)規(guī)矩矩辦事,世上就少了許多不良之風(fēng)。
“所以我們一旦示弱,其實就是對惡的縱容。”
鄭安奎越說越激動,咳得面紅耳赤,捶打了半天胸口,說話仍是哧哧啦啦的,引得過路人紛紛側(cè)目。田開枝連忙遞過去農(nóng)夫山泉,讓再喝一口。等鄭安奎仰起脖子,田開枝還說,你得去醫(yī)院看一看,天天聽你咳嗽,拖得時間長了,只怕成肺炎。鄭安奎喝了水,說,沒事,一激動,氣走了岔道,咳嗽說明你身體的自我保護(hù)本能在起預(yù)警作用。田開枝見鄭安奎堅持,就沒再勸說。她想起他讀過的曾國藩。讀了那么多書,到最后不也照樣把維權(quán)失敗的憤怒轉(zhuǎn)嫁到一個服務(wù)員身上?這個傻孩子。她的心揪得緊緊的。
六
中間有兩年,鄭安奎勁頭大得很。
志愿者之家有什么事,他但凡知道,總要參與。田開枝無事可做,只是幫著守廠房,提醒了幾回,說她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鄭安奎都說再堅持一段時間,再堅持幾天,馬上就能再拼幾個大單。
這天,鄭安奎回來,見田開枝整理拉桿箱,問這是打算去哪里?田開枝說,也沒熟悉的地方,本想著去佛曇刨板,只怕年紀(jì)大了,有沒有人要是一回事,主要是自己干不動了。還是去舊水坑吧,干了多年了,熟悉。得知她之前在服裝廠干過多年,每個月工資單還存著,鄭安奎說,你這得讓人給你買社保,將來老了也有一筆收入。田開枝想著自己就是個農(nóng)民,哪曾想個退休保障,眼見得鄭安奎越說越?jīng)]影,便沒接話茬。
此后一段時日,鄭安奎沒再問她維護(hù)社會保障的事,田開枝卻上了心。這天,和田散葉打電話不知怎么說到錢上。田散葉說,你前些年放在我這里的十五萬塊錢,當(dāng)時要時在鎮(zhèn)上買塊宅基地,現(xiàn)在怕是賣個一百萬都不止,現(xiàn)在呢,只怕買套商品房都難。田散葉本來是說錢不值錢,不經(jīng)用,聽得田開枝卻慌了神。錢要是照這個速度貶值下去,她就是去刨板廠再如何辛苦撿板,去制衣廠再怎么釘扣鎖眼,又怎么挽得回她的損失?
連續(xù)幾夜睡不著覺,索性起來。出門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她本來怕走夜路,走了兩回夜路,都是魂不守舍。走到天亮,到了太湖邊上,兩條腿都麻木了。一路上各種念頭跳出來,好像馬上就能想到解決辦法,等到天亮了,卻又想著還是有些草率。
便給田散葉打電話,別的沒提,就說用那點存款在鎮(zhèn)上買套房子。大小不論,萬一將來田子秀結(jié)婚,也能用上。田散葉說,那裝修呢?田開枝說,裝修我還能管?我也給她打過電話,不要想著成天和人賭牌,那條路走不通,進(jìn)個正經(jīng)廠子,說不定也能交個正經(jīng)男朋友。妹妹彭子華都結(jié)了,她這個做姐姐的沒有一點樣子。田散葉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愿意回來???只怕你在這里買了房子,到頭來也是空著。再說你給田子秀買了房,彭子華知道了會怎么想?田開枝說,彭子華結(jié)婚我也給了錢,再說她還有她爹管。什么都指望我,我能怎么辦,去賣血啊我?也不等田散葉回答,又說,我身份證都沒有,什么都弄不成。田散葉說,上回田子秀還打電話,說是借人高利貸,不還錢就馬上剁手。田開枝說,你沒給他借吧?這悖時孩子,也真是不聽話,先是和人做無限極,后來又講弄什么西門子,說是只要入了股,就等著分紅,把我的錢也套進(jìn)去好幾萬。一回打電話問在干什么,說是在開會,二回打電話,說是在看大草原。你說這像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誰沒事就是成天開會旅游?別人都是傻子,就她知道開會旅游好玩?我還不能和她說,一說就吼我,說你懂個屁。真是越來越像她老子了,一個德行。田開枝說了半天,也不是生怕田散葉給女兒借錢,就是想著她們一家都有正式工作,吃財政飯,機會合適了能不能點化田子秀一下。其間,又說了些別的,田散葉問田開枝身體怎么樣?田開枝說,可能是早年結(jié)扎把身體弄壞了,走不得下坡路,一走大腿直骨就生痛。還長了痔瘡,渾身凈毛病。田散葉說,年紀(jì)大了都是個這,煎點中藥慢慢調(diào)理吧。聽見電話里有人喊奶奶奶奶,田開枝問是不是孫子放學(xué)了?不等田散葉回答,又說,掛了吧,趕快給他弄點吃的,別把小孩餓著了。
多次上訪,鄭安奎竟然也得了些好處,說是從二OO九年開始給他補繳社保。自己不過是在那廠里干了三年,補不補錢鄭安奎也沒多看重,就問是不是大家都有?領(lǐng)導(dǎo)就說,給你補就不錯了,我勸你好之為之,見好就收吧。鄭安奎當(dāng)時就氣得直咳嗽,回來和田開枝說起來,還是一肚子火,我見什么好了?攏共給了三五千,打發(fā)叫花子?鬧了半天,別人什么都沒有,這不是故意陷我于不義嗎?我也不想要多少,人人有份,一人發(fā)一塊就行。田開枝說,算了吧,都給你補了,別人是別人,你努力一場,總算沒有白費。鄭安奎說,這不是錢的事兒,要不然讓大家以后怎么看我?田開枝問,那還能怎么辦呢?鄭安奎說,怎么辦?怎么辦?我要告他們,要和他們打官司。也是話趕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告誰。田開枝說,快算了吧,你成天上躥下跳,沒把你逮起來,都是祖墳冒青煙了,還去告他們。告他們啥啊?倒把鄭安奎問住了。
下回再去志愿者之家,又說到維權(quán)的事。正好來了個搞社會學(xué)調(diào)查的教授,聽見鄭安奎的苦惱,就說,有打官司的想法很好,要是信訪回復(fù)答非所問,你天天去堵政府的門,也不是辦法。你人都見不著,怎么解決問題?打官司就不一樣了,你把相關(guān)負(fù)責(zé)人一告,大家在法庭上面對面,見真章。本來只是賭氣一說,不曾想還得到了人夸獎,說他終于找到了正途,鄭安奎驚奇得不行,又問了好些問題。
聽起來法律是條正路,只是太費錢。為什么要請律師?律師就一定比自己更懂得事情的來龍去脈嗎?一開始只是上網(wǎng)搜,看些視頻。不會寫起訴書,就在網(wǎng)上找了一份,照著格式往里填內(nèi)容。田開枝見鄭安奎閑下來既沒有上燕秀模具技術(shù)論壇,也不看曾國藩,而是成天看些司考用書,越發(fā)擔(dān)心。她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就是認(rèn)為這孩子不想著好好掙錢買房結(jié)婚,怎么凈想著逞勇斗狠,跟未知的龐然大物周旋,簡直比田子秀夢想賭博一夜暴富還不靠譜。
“真是絕望?!焙枚鄷r候,鄭安奎突然就這么感慨一句。田開枝不知道他是說整個事件本身的發(fā)展走向超出了預(yù)期,還是因為學(xué)習(xí)法律知識讓他這個法盲受到了刺激。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和他說什么喪氣話都太不人道。學(xué)習(xí)計劃就貼在廠房的墻上,這個星期完成了就撕下來,又貼上下一個星期的。和田開枝說話也不像從前,時不時就蹦出來幾句法律術(shù)語,得空了還要看《今日說法》,看《道德觀察》。好多時候,他旁若無人地站在灰敗的廠房中間,一個人滔滔不絕,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是陪審員,而他鄭安奎,一個維權(quán)斗士,正站在法庭上捍衛(wèi)屬于他的尊嚴(yán)。
不過,田開枝還是意識到,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只是她腦子也僵僵的,說不出個所以然?,F(xiàn)在,她只是想著,等過了年,就像他說的那樣,等司考過關(guān),成了法律人,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他說的是“我們”,好像她和他的命運早就綁到了一起。
七
新來的兩個工人,聊起來也算半個老鄉(xiāng)。
田開枝怕的就是人問她家情況,好在偌大一座武陵山,溝溝岔岔,哪里沒立著幾戶人家?大概說了一下,對方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架勢,她總算松了口氣。
“你說你弟弟也真是挺能干一個人,別人打工,打了十來年還是個打工,他打了幾年,攆走老板,自己上了臺。當(dāng)上老板不算,還想著替兄弟姐妹們伸張正義。仁義好人?!?/p>
田開枝聽得心底一慌,倒不是因為別人暗示鄭安奎卷走了老板的財產(chǎn),而是竟然認(rèn)定她和他有某種血緣聯(lián)系?;蛟S是他平日里大姐大姐地叫,給了別人某種誤導(dǎo)。田開枝倒也不怕他人說三倒四,總比被人說成他和她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要好。從前在廣東在福建,只是覺著難熬,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現(xiàn)在沒那么難熬了,跟著鄭安奎,成天聽他說些權(quán)利訴求、利益分配之類的事,平靜的心又弄得七上八下。時不時還表現(xiàn)出那么多戾氣,非要和人爭個輸贏。田開枝本以為自己早就心如死水,過一天算一天,現(xiàn)在經(jīng)人提醒,才知道她的這個弟弟,和她認(rèn)識的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到底哪里不同,她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好多時候,她只是認(rèn)定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過于意氣用事。一想到他還是個孩子,田開枝才反應(yīng)過來,一晃幾年,她肯定變得更老了。那個從漁川連夜奔逃而出的女人早就不見了。
甚至她都不擔(dān)心別人說什么閑話,得空了,她會和鄭安奎一起去志愿者之家。多數(shù)時候,也只是在那里呆著,什么也不干。鄭安奎看他的司考書,她呢,經(jīng)常是戴著耳機看視頻。困了,也會在院子里走一走,逗逗那些跑來跑去的孩子,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如果不是聽見鄭安奎時不時喘不上氣的咳嗽,她會誤以為自己停留在一個巨大無比的夢里。
這天,田開枝本是配合小孩子一驚一乍的情緒,隱隱感到一雙眼睛盯著,抬頭撞見鄭安奎的眼神,像是燙了一般,慌不迭躲開。鄭安奎說,大姐,你這么喜歡孩子,趕快讓你姑娘生一個。田開枝像是聽不得人說這話,聲音突然高了,生一個?說得輕巧,和誰生?想不到田開枝看上去如此綿善溫吞,竟也有高聲大話的時候。鄭安奎好像吃了一驚。兩人說是一起待了幾年,卻也像是彼此心知肚明,故意回避似的,很少說到家里的事。田開枝不問,是因為在網(wǎng)上看到了他從前的生活,再問一遍,倒顯得更像是故意表演。鄭安奎不問過往,卻是他從小在外念書,書不念了,一直東奔西跑,沒有家庭的概念。
田開枝說,得空了還是要回去看看,親人見一面就少一面。鄭安奎問,那你怎么不回去呢?田開枝說,你先別問我,你年輕,還有機會彌補。鄭安奎說,我不一樣。后媽不歡迎我,親爹也未必希望我回去。田開枝說,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沒法兒說,親不親人吧。我爹死的那年,當(dāng)時沒手機,后來得信了,人早就抬上了山。再回去意思也不大。這么多年,就虧欠孩子。問題是農(nóng)村人,誰家不是個這?別人家比咱條件差的,也本本分分在做事,不說一年存多少錢,經(jīng)年累月下來,也能攢幾個。但凡姑娘上進(jìn)點,有心結(jié)婚,在鎮(zhèn)上買套房,我還能不幫她?你知道她怎么說,一說就和我動氣,就叫喚,誰會回到那地方去?說得好像她能在大城市站住腳似的。鄭安奎說,年輕人有這想法也不錯,反正我是死也不會回老家的。我要有了錢就給我媽在這里買個墓園。田開枝嫌他說得晦氣,接著批評自己的女兒,說她不務(wù)實,得一點錢就去賭博。鄭安奎說,下回她打電話了,我說說他。田開枝翻了翻桌子上的《曾國藩日記》,說,她要稍微爭點氣,我就會和她說,我已經(jīng)花了十幾萬,給她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現(xiàn)在也不敢說,萬一一說,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我掙下多少萬貫家財。
閑話一通,彼此好像多少了解了些,田開枝沒說自己和丈夫的事,鄭安奎也沒問,好像他早就明白現(xiàn)在的成年男女是怎么回事。孩子在身邊,還能一起搭伙過日子,要是沒有孩子牽絆,又常年不在一起,結(jié)婚和不結(jié)婚又有什么兩樣?倒像是他對生活看得更通透,連順便問一句都顯得多余。
這天田開枝正看電腦呢,門口突然闖進(jìn)來一個年輕人??匆娞镩_枝在忙,搓了搓手說,不好意思,我是來推銷這一款產(chǎn)品的。說完,就打開背包,掏出一盒類似于清潔劑的罐狀物。田開枝忙站起來,說,原來你是做推銷的呀?年輕人不好意思笑了笑說,是啊。也不管田開枝方不方便,直接就噴洗電腦屏幕和鍵盤,又取出濕巾擦拭,好像他只要再賣力一些,馬上就能打開銷路。田開枝說,你看我們老板也不在,要不你先去別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田開枝越是客氣,小伙子臉色通紅,竟然彎下腰給田開枝擦開了鞋。把田開枝弄了個大紅臉。她何德何能呢?小伙子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也知道你們很忙,不好意思打攪了。說完背上包就要出門。田開枝說,你等一等。說完遞過去一張五十的,說,我身上總共就只有這么多錢了。
鄭安奎回來恰好撞見了兩人拉拉扯扯,問明緣由,竟然真買了兩百塊錢的產(chǎn)品。等年輕人走了,田開枝才說,多不容易呀,十八九歲的樣子,跟個孩子一樣。他能有勇氣走進(jìn)來,和我說上兩句話,就了不得。你不知道當(dāng)年我剛出門,在小作坊里干了半個月苦工,老板說了我?guī)拙洳皇?,我竟然賭氣掉頭就跑,連工資都不知道要。她好像實在想不明白從前怎么就那么膽小。鄭安奎聽了,說,大姐,還是你善良。自古人善被人欺,你得厲害一點。
二O一七年春天,鄭安奎像是懷孕了似的,先是時不時干嘔,過了些時日,整個人像是腫了一圈。那時廠子剛有起色,田開枝聽著模具機器的轟鳴,也不覺得再像從前那樣讓人躁煩。她甚至都沒注意到鄭安奎的變化。好幾年了,鄭安奎總是在咳嗽,要是哪一天沒有聽見他快要背過氣的咳嗽,她還不習(xí)慣。直到其他工人開起鄭安奎的玩笑,田開枝才意識到他肯定是病了。
你得為自己的事情上點心,萬一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煩了。田開枝像是預(yù)感到了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鄭安奎仍是滿不在乎,說打工的人誰沒個三病兩痛呢?
直到他暈倒在廁所邊,田開枝這才意識到問題大了。120救護(hù)車到來之前,鄭安奎還想開開玩笑。他蠕動著嘴唇,一直告別人,沒事,沒事。九年前我一路騎了上千公里,身體差成那樣,不都堅持過來了,這點毛病還能算個?。课易约旱纳眢w我還能不清楚?叫什么120?錢多得沒地方花嗎?他試圖用各種理由阻止她叫救護(hù)車。田開枝說,你少說兩句,你都虛弱成什么樣了,你逞什么強啊你?你這樣子不愛惜自己,你想做的事還怎么去完成?鄭安奎嗚嗚還想說些什么,聲音到底是越來越低了。
護(hù)士忙著給鄭安奎輸液,田開枝見站著也幫不上忙,房間里有一股腐爛的味道,索性出了醫(yī)院。起先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路口等紅燈,見對面賣水果賣花籃的小店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她跟過去逛了一遭,買了兩斤紅富士,又往醫(yī)院走。
志愿者之家的人聽說鄭安奎病了,都提著東西來看。田開枝連忙起身讓座。幾個人挨著鄭安奎坐了,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好像生怕提起病情,更惹得他多心。鄭安奎卻說,都回吧,輸兩天液緩一緩,完了我也回啊。田開枝認(rèn)為他們和他接觸更多,更了解他,便讓他們勸一勸,至少給家人打個電話,免得跟自己一樣一輩子留下遺憾。生怕別人意思不到她說的重點,她又講開了自己母親的死,當(dāng)時沒有電話,母親都抬上山了,才得信。這個時候,再回去,意思也不大。又過了兩年,她做夢常遇到母親,想著肯定是母親在那邊過得不如意。老人活著的時候沒享一天福,過世了連通碑也沒有。生前她是常年漂在外面,沒怎么盡過孝道,現(xiàn)在她有錢了,得給父母還有姥姥各打一通碑。她唯一的要求是,碑文上不要寫田子秀他爹的名字。當(dāng)時她鉆了牛角尖,一想到自己掙脫不過男人的控制,到死還得和他綁在一起,心里就不痛快。田開枝拿自己的故事說了半天,中心意思就一個,得趁早和家里聯(lián)系,有什么事情還是要和家里人溝通,要不然到時候后悔就來不及了。
鄭安奎嘴里答應(yīng)了,卻也一直沒打電話。田開枝想,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安排,勉強不來的。再嘮叨下去,只怕惹他心煩。他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她孩子都快十歲了。
許是輸液確實起了作用,鄭安奎睡著了。
護(hù)士進(jìn)來問,誰是家屬?田開枝忙站起來。起了身,卻也沒跟著往出走??戳搜鄄〈采喜鍧M管子的鄭安奎,又給掖了掖被子,這才拉門。出得門來,護(hù)士沒說話,看了她一眼才問,你是患者家屬吧?田開枝還沒反應(yīng)過來,護(hù)士又說,趕緊把住院通知書簽填一下,完了去辦一下手續(xù)。田開枝又問,手術(shù)得花多少錢?醫(yī)生看都沒看田開枝,音量也高了半截,問,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田開枝嚇得沒敢再多問。
看了半天,要查尿,查血,肝功能,腎功能,血檢,電解質(zhì),ECG,肝膽胰腎及輸尿管B超,還說都是常規(guī)檢查。田開枝一項項看下來,別的沒記住,到底什么意思也沒明白,只是一些標(biāo)黑的字觸目驚心,“已理解”“認(rèn)識到”“同意”。田開枝握著中性筆的手有些抖。與患者關(guān)系,有夫妻,有父子父女,有母子有母女,有姐弟姐妹兄妹,還有其他。她來不及多想,在“其他”下劃了個勾,寫了個“一起打工的”,感覺不合適,又涂掉了。后面排隊的人開始催她。在患者家屬代表簽字處,她心驚膽戰(zhàn)簽下了名字。半中間田散葉打來電話,田開枝便把這檔子事說了。田散葉說,你傻啊,這能隨便代填?田開枝說,我是看這孩子可憐。田散葉說,你倒是博愛,問題是誰來可憐你?要是欠下幾十萬,你拿什么給人堵窟窿?田開枝說,講得那么嚇人,哪里有那么可怕。嘴上說是不怕,心里到底虛了。她找護(hù)士重新要了一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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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黃河》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