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2期|王彪:冰的罪證(長篇小說 節(jié)選)
推薦語
有人戲言,不好的婚姻里,會有100次想離婚50次想殺死對方的念頭。從愛情到婚姻,在柴米油鹽的過濾中,積淀下來的是對彼此愛恨多少的考量?!侗淖镒C》從兩個年輕人的相識相知,到相愛相殺,深刻揭露了物欲橫流時代里愛情的脆弱與蒼白,再一次佐證了物質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再一次提出了人到底應該如何活、如何愛、愛情與婚姻應該如何經營的人生命題。
冰的罪證
□ 王 彪
殺 人
他殺了她。等他意識到他殺了她,她已變成一具尸體。
沒有呼吸,心跳停止,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也永遠閉上了,不再發(fā)出令他厭煩的恐怖的聲音。他松開手,一時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的嘴唇發(fā)紫,鼻孔下有少許出血,無疑是他留下的罪證。他的手居然這么有力,只不過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幾分鐘時間,輕而易舉捂斷了一個人的生命。
然而,終于安靜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松了口氣。那應該是本能的、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因為他的頭腦馬上意識到了不安?;炭窒矶粒癖粦以诹税肟?,茫無頭緒。他怎么會殺人?她真的死了嗎?他慌亂起來,俯身去推她。她的身體還是軟的,尚有余溫,可每個部分都不會回應他的粗魯,以往只要他稍微碰得重一些,她的抗拒隨之而來,就像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她可以隨意虐待自己,揪自己的頭發(fā),奮不顧身拿腦袋撞墻,有一次還用刀片割手腕,血水染紅了浴缸,但她絕不許他對她動粗,“打老婆的男人頂沒出息,我最不要看!”她始終身體力行捍衛(wèi)這條結婚之初立下的宣言,看上去倒像是為了保護他,不至于使他淪為頂沒出息的家暴男人。
房間里有一股尿臊味,哪來的?他很奇怪,家里沒養(yǎng)貓狗之類的小動物,盡管之前她想過要收養(yǎng)流浪貓,他堅決反對。他不喜歡寵物,尤其討厭跟身上長毛且有體溫的小東西接觸,那毛茸茸肉嘟嘟的感覺既像人又不是人,他會起雞皮疙瘩的。她為此相當生氣,說他沒愛心,是冷血動物。但他養(yǎng)魚,他對那幾條細得恍如頭發(fā)絲的熱帶魚精心呵護,關懷備至,一點都不亞于她對貓狗的關愛。
他站起身四處看了看,尿臊味來自床上——床單濕了,在她身子底下,一大攤水印。她尿床了?他愣怔片刻,突然醒悟過來,沒錯,她失禁了。人死之后,大多數都會大小便失禁,他從哪本書上讀到過的,因為神經肌肉松弛,身體失控??磥硭娴乃懒?!昨天他倆還一起在三百公里之外的海邊看海,過情人節(jié),今天她就變成了一具尸體。他打了個激靈,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腿都麻了,他站起來,從抽屜找出衛(wèi)生巾,撕開,胡亂塞進她睡褲。這個動作他后來想到,純屬多余,但當時他認為非常及時,而且有效,他總得做點什么,來阻止空氣里這股死亡氣味的蔓延。他害怕這股氣味泄漏到樓道,要是被人嗅出隱情,那就麻煩了,他殺人了!
對了,他還得把這股氣味包裹住。他把床單掀起蓋到她身上。她真瘦呵,薄薄的一層,埋進床單,他看不見她了,她圓睜的失神的眼睛也消失了。那是她臉上最漂亮的部位,他曾經百看不厭。就如兩塊寶石,黑亮黑亮的,可以映出他的人影。他喜歡那種感覺,她凝神仰望他,他的身影投射在她瞳仁里,他們彼此含情脈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悚然一驚,壞了!他可是聽誰說過,人死時,會把最后看見的影像留在視網膜,像死亡相機一樣拍攝保存下來。死不瞑目的被害人,他們的眼睛就是兇手的犯罪檔案,聽說真有警察這么干過,他們以此作為偵破手段,通過被害人瞳仁里留存的影像,準確無誤將兇手捉拿歸案。她也是死不瞑目,那她的瞳仁里會不會留有他的樣子?他捂住她的鼻子與嘴巴,捂得死死的,用盡全身力氣,他秀氣的臉一定扭曲了,變形了,那是張瘋狂的殺人兇手的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剎那定格。千真萬確,這個難纏的女人,她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他的,她的眼睛都鼓出來了,像死魚的眼睛,一動不動瞪著他,那股狠勁,仿佛是要告訴他,變鬼也記得他。
他趕忙打開電腦,上到搜索網頁,鍵入一行提問:人被殺后眼睛里會留下兇手的影子嗎?手抖得厲害,打字磕磕巴巴的,鼠標也拿不穩(wěn),好不容易點中“搜索”,電腦頁面唰地跳出來,居然有好多人問過相同的問題。什么意思?他們也像他一樣殺了人嗎?還是僅僅出于好奇?他的目光落在一行標題上——《男子淹死情婦又挖其雙眼 稱怕她眼里留下兇手影子》。好像是一則社會新聞,他點擊打開,一小段文章出現(xiàn)在屏幕上:
6月5日,游人在內蒙古新城石博園人工湖里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經警方勘查,死者系他殺,且雙眼球缺失。犯罪嫌疑人趙某鋒被抓獲后說:“我以前聽老人說,人死之前眼睛里會留下兇手的影子,所以我才把她的眼睛摳出來?!?By內蒙古晨報http://t.cn/R5I2iOb
真有這種事!他霍地蹦起來,不假思索朝床邊撲去。太可怕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臉留在她眼睛里了!但未等他掀開裹住她的床單,去驗證她眼睛里藏著的秘密,一陣突如其來的鈴聲響起,有人打電話進來了。誰的手機?他愣怔了一下,腦子出現(xiàn)短路,他倆的手機鈴聲設為同一模式,開頭是好玩,你搶我的手機接聽,我搶你的手機看一下微信,嘻嘻哈哈的,搞得好不親密。后來就被她當作彼此相愛的證據,“你可以接我的手機,我也可以看你的手機。你我就像一個人。”這是她掛在嘴邊的話,津津樂道,也以此向別人夸耀,他倆之間有多透明。
他循聲找去,鈴聲就在床頭,一遍遍震響,忙亂之中,手機卻好像隱身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他急出一身冷汗,也是急中生智,一頭鉆到床底下,伸手去摸,還真給他摸到了——是她的手機。剛才他倆在床上扭打,沒留意手機掉床頭夾縫里去了。
她母親打來的,這么晚了找她有什么事?這位丈母娘一向對他心存芥蒂,橫挑鼻子豎挑眼,難道她已察覺她女兒死了嗎?母女間的心靈感應據說是有科學依據的。他害怕起來,不知該不該接。手機不要命地響個不停,有股窮追不舍的勁頭。他越發(fā)慌亂,攥著手機轉身就跑。
他竟然從家里跑了出來,跑到大街上。手機鈴聲倏忽停歇,一下子寂然無聲,他捏著啞巴了的手機繼續(xù)狂奔了十多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荒唐。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他跑什么跑啊?在家接電話那又怎樣了?就算有心靈感應,他丈母娘難道還有千里眼,能透過手機看到他的殺人現(xiàn)場不成?太可笑了,他自己把自己嚇到了,真是驚弓之鳥??!
前面是個公園,有條小河。他需要冷靜,需要吹吹風。初春的風好生涼爽,也許稱得上冷冽,河水波瀾不興,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他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忽覺口干舌燥,剛才他太緊張了。很奇怪,他不想喝水,只想抽煙。摸摸口袋,沒摸到煙,倒有打火機。見鬼!他罵了一聲,其實是罵他自己。他有個習慣,寧肯忘了帶煙,不能忘了打火機,他覺得有煙沒火,絕對比有火而沒煙要難受得多。
他蹲到地上,順著長椅的一條腿找到兩顆煙蒂,有一顆不帶過濾嘴的還剩小半根,現(xiàn)在很少見到這種沒過濾嘴的煙了。黑暗中看不清牌子,不知哪個民工抽了一半扔下的,平常他碰都不碰這種煙,可對今夜的他,不知名的劣等煙無疑也是奢侈的恩惠。他把那半截煙接到有過濾嘴的煙蒂上,掏出打火機點上,狠狠抽了一口。
一團如火的難以思議的辛辣灌滿胸肺,他猝不及防被刺激到,眼淚都嗆了出來。與此同時,手機又是一聲震響,還是她母親,這一回,她沒打電話,而是發(fā)來了微信。
“干嗎不接電話?你倆不是昨天剛出去過情人節(jié)嗎?又吵架了?”
何止吵架,都死人啦!腦海里蹦出一句直截了當的回答。他當然沒敢這樣回過去,相反,發(fā)著藍幽幽亮光的手機讓他害怕極了,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抓都抓不住,也像一枚定時炸彈,冷不丁就要爆炸。他慌亂地舉起來——只要對著河水摔出去,撲通一聲,一切危險都消失了。
然而手機仿佛也知道它的末日將臨,必須作一次垂死掙扎,在他尚未脫手之際,手機再次發(fā)瘋似的鳴叫起來,又一條微信接踵而至:“那好,你不肯說,媽這就過來瞧瞧?!?/p>
他的腦袋嗡的一下炸了,我的天,他真要完蛋了!不能讓她過來,千萬!現(xiàn)在就阻止她。他點開手機,想也沒想回過去一條信息:“沒事,我在洗澡。”
手機那邊緩了緩,似乎將信將疑,“真沒事?”
“討厭!騙你干嗎?我這不剛回來沒多久嗎?兩個多小時的火車,累死了。”
“媽就想問一句,玩得開心嗎?”
“我要睡了,媽,別煩了?!?/p>
這不是他說話的方式,但絕對是她們母女倆彼此之間的口吻。他居然像模像樣地模仿起一個死去的人,好像早有預謀,事到臨頭便做得天衣無縫。
不過這一招還挺管用,手機那邊果然安心了,“晚安,寶貝,做個好夢?!?/p>
他也希望做個好夢,或者一切都不過是個夢,第二天一早醒來,陽光照樣照進窗戶,她照樣躺在他身邊,生活照舊。如同無數次發(fā)生在他們中間的爭吵,不管鬧得多兇,尋死覓活的,最后總以和好告終。
回到房間,他沒去動她的身體,也沒去碰她的眼睛。他一直坐在床邊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到黎明從陽臺那邊露出來。
透過彌漫的煙霧,他看到最先被晨光照亮的陽臺一側的大浴缸。這是他家與眾不同之處,別人家的浴缸都在衛(wèi)生間,唯獨他家安在陽臺上。他之前沒意識到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或者說,沒意識到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對于他的意義?,F(xiàn)如今,當晨曦照亮了浴缸,從它白色搪瓷上泛起一層紅光,他的心突然抽動了,抽得有點怪異,令他渾身一震。隨之,他感到輕微的眩暈,仿佛暈船了一般,眼前的這一幕呈現(xiàn)出非現(xiàn)實的奇景——浴缸被刺目的陽光照射,宛如一艘白色的幽靈船,從灰暗的海面浮現(xiàn)而出。
他呆呆地看著,喉嚨發(fā)緊,僵硬的身子卻松開了,淚水嘩嘩涌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他邊哭邊轉過身,把她連同床單囫圇抱起來,走到陽臺上,輕輕放進了浴缸。
初 遇
張小申從車間出來,手指上的油污都沒來得及擦干凈,下巴夾著手機,笑嘻嘻跟阿胖打趣:“干嗎呀?搞得火燒眉毛的,有桃花運等我???”一邊快速打開儲物箱,抽出領帶,套進脖子。他這幾個動作嫻熟流暢,一氣呵成,好像閉著眼睛都會。阿胖約他吃宵夜,說來了兩個美女,快點打的過來。他也是隨口一句玩笑,沒想到竟然給自己說中了,這一夜,他還真有桃花運。
坐進出租車,張小申對著后視鏡檢查了一番他的領帶,任何工作以外的場合,他的領帶都是不可或缺的,打得整整齊齊;還有古龍香水,這兩樣是他的必備神器。他下巴尖,把領帶打挺刮了,臉便顯出十足的精神。至于香水,男人一般都重視眼睛所見的,對氣味多少有點忽略,卻不曉得女人最吃這一套,她喜歡你的氣味,也就喜歡上你了。
司機師傅大約沒怎么見過一個大小伙在出租車里噴香水,瞟了他一眼,開玩笑說:“新郎官???”
“我像嗎?”張小申拍拍自己的腮幫。他有一張五官精致的臉,看上去非常秀氣,不輸給當紅的電影演員。
“怎么不像?”司機師傅也是隨口一夸,“你是我見過的最帥的新郎官!”
被譽為最帥的新郎官的張小申,就在那一夜第一次遇見了崔櫻。阿胖說對了一半,來的兩個美女只有一個名副其實,那就是崔櫻。瓜子臉,大眼睛,櫻桃小嘴,皮膚白凈,留著短短的劉海,絕對屬于手機自拍時代刷屏的標準美人。張小申見多了漂亮女人,但漂亮又文靜如崔櫻的,他沒見過。與崔櫻一塊來的芳芳說,崔櫻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學的是哲學,眼下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拔覀兇迿芽墒枪怨耘牵匠T诩依锒疾怀鰜淼?,今晚上你們有緣一睹真容,算你們運氣,撞了桃花運了。”
“看一眼也叫桃花運?”阿胖嘀咕。
“那當然了,你還想得寸進尺?。俊狈挤純叭皇谴迿训谋Wo神,專門對付不懷好意的阿胖。
“她不是桃花,她是櫻花。”張小申突然冒出一句。
崔櫻聽了嫣然一笑,瞥了張小申一眼。那一眼亮晶晶的,跟別的女孩很不一樣。別的女孩看他,都會特別留意他秀氣的五官,她不,她的目光迅速掠過他的臉,停在他的后頸脖——那兒有一處小小的紋身,一把寶劍。很少有人會去關注,尤其那些有教養(yǎng)的女孩,她們普遍討厭身體上稀奇古怪的刺青。
阿胖油嘴滑舌說:“這世界只有桃花運,沒有櫻花運?!?/p>
張小申迎著崔櫻的目光,也認真地瞥了她一眼,笑嘻嘻說:“那是因為桃花比較庸俗,適合阿胖你這種人?!?/p>
“好,好,只有你張小申配交櫻花運,行了吧?”阿胖反唇相譏。
叫阿胖這一說,芳芳突然把手一拍,大驚小怪說:“哎,對了對了,你們倆還真是一對呢!張小申,張生;崔櫻,崔鶯鶯,嘻嘻,像不像???”
阿胖莫名其妙,“說什么來著,你!”
“傻瓜,《西廂記》都不曉得啊?好沒文化!”芳芳打了阿胖一下。
阿胖被打醒了,恍然大悟,“哦,你說張小申是張生?崔櫻是崔鶯鶯?哈哈,你們倆前世就認識???有緣分!”
倒真巧了,張小申也沒想到自己與崔櫻成了一對才子佳人,他其實沒讀過幾本書,對《西廂記》的故事稀里糊涂,只記得一個窮秀才翻墻去幽會,沒睡小姐,先把小姐的丫鬟睡了。這是他認為最有意思的地方,印象深刻,不由得想炫耀一下,張口道:“張生還有紅娘呢。”說完了才覺唐突,哪有像他這樣的,人家說他與崔櫻是一對,他卻非要拉個別的女人進來。
果然,芳芳哼了一聲,鄙夷道:“你們男人就喜歡三妻四妾,變態(tài)!”
張小申很是尷尬,臉紅了一紅,偷眼去看崔櫻,這個學哲學的美女肯定饒不了他。但奇怪,她好像沒聽見他說什么,更沒留意芳芳的搶白,專心從火鍋里撈吃的。
這場景也夠奇特,紅汪汪一鍋辣油,上下翻滾,蒸汽騰騰,把一個嬌小文靜的女孩都包裹在熱辣辣的煙霧里。她此刻就像奮不顧身的冒險家,一次次去嘗試驚險至極的舌尖上的刺激,興奮得滿臉通紅,忘乎所以。她的瞳孔都收縮了,吃一口,從座位上跳一下,伸長著細細的脖子直呼氣。張小申看著好笑,想起小時候玩火,既害怕火會燒到自己,又忍不住把它燒得越旺越好,火焰的美麗與危險同時吸引著他,給他刺激。他的褲兜里隨身攥著火柴,一有機會便偷偷掏出來劃一根,嗤——,火焰爆開來,像煙花初放,照亮了他灰暗的童年。他的課本和作業(yè)簿都是被他燒掉的。有一次他在樓道燒一堆廢紙,引燃了垃圾箱,霎時濃煙滾滾,驚動了消防隊,消防車呼嘯而來,差點把他當作縱火犯抓起來。
幾乎電光石火間,張小申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崔櫻的后頸脖處也有一塊紋身,位置跟他的差不多,不過很小,小到藏在衣領下難以察覺。那是只袖珍蝴蝶,黑中帶點青綠,顏色非常漂亮,隨著她脖子的晃動,小蝴蝶看上去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哈,這就是所謂足不出戶的乖乖女嗎?還是學什么高深莫測的哲學的?也太有意思了!難怪她會對他的紋身感興趣,原來她是他的同黨,只不過她隱藏得比他深一點而已。張小申自顧自笑出來。
芳芳問他笑什么,張小申說:“她跟你說的不一樣。”
張小申的話沒頭沒腦的,芳芳一臉懵懂,“我說啥了?”
不等張小申回答,很莫名其妙的,崔櫻卻聽明白了,并且知道張小申在說她。“我哪兒不一樣了?”她放下筷子,一只手托住下巴,歪著腦袋,眼睛亮閃閃地看向張小申,仿佛頻道切換,一眨眼工夫,眼前這個被火鍋辣得直蹦跶的女孩恢復了乖巧文靜的模樣。
“你怕辣,又喜歡辣?!睆埿∩暾f。
崔櫻眼里的光亮瞬間黯淡,張小申的回答平淡無奇,“那又怎么啦?有啥好大驚小怪的?!彼f完轉開了臉。
“我給你看樣東西。”張小申說。
在場的人誰也料想不到,包括崔櫻,張小申會做出這種舉動,他當眾脫了西裝,解開襯衫袖扣,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紋身,那是一把更大更長的寶劍,劍身沾著殷紅的血滴?!翱岚桑俊睆埿∩觎乓匕迅觳采斓酱迿衙媲啊?/p>
芳芳叫起來:“想嚇死櫻櫻?。磕銢]毛病吧張小申?”
“他哪嚇得死我,”崔櫻笑笑說,“我嚇死他還差不多?!?/p>
張小申愣了一愣,好大的口氣!他的口氣也大起來,“你嚇死我?就憑你那只小蝴蝶?有沒有搞錯!”
張小申霍地站起身,去解另一只袖扣,他有一身漂亮紋身,有人叫他“九紋龍史進”,這是他最驕傲的地方。既然崔櫻也好這一口,那就叫她見識見識,究竟誰最牛。
崔櫻吃驚地看著他,忽然噗嗤笑了,說:“張小申,你可真逗!”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然后她又說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竇靖童,你知道嗎?”
竇靖童?不就是竇唯與王菲的女兒嗎?崔櫻提這小丫頭干嗎?張小申遲疑著點點頭,“知道啊,怎么啦?”
崔櫻依然笑嘻嘻的,笑得有點神秘,好像她要告訴張小申一個大秘密,“我喜歡竇靖童的死亡紋身,哈哈?!?/p>
看著張小申云里霧里的樣子,崔櫻突然笑出了聲。
張小申上網去查竇靖童,一查嚇一跳,竇靖童的紋身也太怪異了,從下巴一直延伸至鎖骨,一條黑線,像刀劈一樣,把下半張臉到脖子一分為二。難怪被人叫作“死亡紋身”。網上說,竇靖童這條紋身其實很暖心的,跟她同母異父的妹妹李嫣有關。李嫣生下來是兔唇,竇靖童為了安慰妹妹,不至于因手術留下的傷疤自卑,她給自己也來了條看起來像疤痕的紋身。
難怪崔櫻會笑他,張小申不得不承認,竇靖童的這條“死亡紋身”酷斃了,而且里面還藏著這么個煽情故事,崔櫻把她當偶像也不奇怪。但崔櫻跟竇靖童會是一路人嗎?張小申不由得對崔櫻產生了好奇心,所謂足不出戶的乖乖女當然只是表象,她的真相究竟如何,是不是像她藏在衣領下的那只小蝴蝶一樣神秘莫測?張小申這會兒也有點吃不透了。
吃不透反倒更有吸引力,張小申決定約會崔櫻。他沒崔櫻電話,繞了個圈請阿胖出面約芳芳崔櫻一塊吃飯,阿胖對芳芳早有意思,巴不得這等好事,一口應承。張小申特意挑了家網紅店,吃飯那天,阿胖和芳芳來了,崔櫻沒出現(xiàn)。據芳芳說,崔櫻不想出來,她要在家看書。張小申很失望,嘴上不失禮貌地問一句:“什么書?。窟@么重要?”
芳芳隨口報出了書名,很了不得的樣子,“《存在與虛無》。”怕張小申不懂,她補充說,“法國牛人薩特寫的,一本哲學書?!?/p>
張小申當然不相信崔櫻為了讀一本枯燥乏味的哲學書而不來赴宴,以他的經驗看,崔櫻顯然對他沒興趣。他秀氣的五官吸引不了她,這種情況實屬罕見,無論哪個年齡段的女人,只要見過張小申的,無不對他的長相留下深刻印象,他們一致公認,英俊的小鮮肉多了去,像張小申這樣長得特別干凈、特別清純的小男生卻是鳳毛麟角。
四人晚餐變成三人,最想請的那一位沒來,來的另兩位還是一對兒,末了卻由你來掏腰包買單,世上還有比這更倒霉的飯局嗎?張小申覺得面子上下不來,問芳芳要了崔櫻手機號,給她發(fā)了條短信。
“干嗎呢?吃飯都請不動你?!?/p>
隨隨便便一句問話,好像他們之間熟得很,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親密感。這是對付矜持女孩相當管用的招數,他屢試不爽的。
果然,崔櫻那邊很快回過來了,也是隨隨便便一句話:“看書唄?!?/p>
出 家
崔櫻再次聽到張小申這個名字,是幾天之后,芳芳告訴她的,張小申失蹤了。崔櫻沒怎么放心上,所謂失蹤,在崔櫻看來,大不了因為這兒那兒不順,憋不住一口氣,出去溜達一圈,到時候自然會回來,沒啥大驚小怪的。只是現(xiàn)在朋友圈發(fā)達了,一個人在手機里忽然消失不見,你問他問的,那便成了一樁新聞。
后來,無意中又聽到張小申的行蹤,崔櫻倒吃一驚,據阿胖說,張小申出家了。這個張小申還真有點邪乎,無緣無故的出家做什么?
從阿胖嘴里傳來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阿胖說,張小申因為個人感情問題受挫,一時想不開,斷然看透人生,遠離紅塵。至于他談的是哪個女孩,為何分手,阿胖也說不清,他只記得張小申有無數個戀愛對象,走馬燈似的換。
這跟張小申留給崔櫻的印象是一致的,很顯然,長相秀氣干凈的男孩容易討女孩喜歡,他肯定被寵壞了,雖然稱不上輕浮,言談之間卻總有那么一點自得,想想他們初次見面那回,他竟敢在她面前把襯衫袖子捋起給她看紋身,要不是她及時把竇靖童搬出來,煞一煞他的威風,說不定他還會把上衣都脫光了,當面秀一把他性感的體型。不用說,她對他是警惕的,也不怎么舒服他與她成了《西廂記》里那一對才子佳人,他倒把肉麻當有趣,自作多情地加上一個紅娘,好像一男二女很光榮似的,他真以為他是情圣,女人都巴不得送上門跟他好?。?/p>
這樣一個人,怎么會為了失戀出家?崔櫻百思不得其解,她認識的男孩當中肯定絕無僅有。是不是反過來說,其實他對感情還是蠻認真的,所以才有這么決絕的割舍?崔櫻一念及此,便覺得自己有點錯看了張小申。
阿胖給她看了張手機里的照片。張小申剃了光頭,罩一身灰色僧袍,腳穿黑色布鞋,手拿一把大掃帚,站在寺廟前,那模樣就像電視劇里的掃地僧。精神倒相當不錯,眼睛黑亮,嘴角掛著絲笑意,說不盡的唇紅齒白,挺迷人的。大約誰見了都會嘆息一聲:“唉,多帥的小和尚啊!”崔櫻當時心里也是一沉,手指下意識劃動屏幕,張小申的光頭突兀地放大開來,青光光的頭皮像只葫蘆瓢。崔櫻特地留意了一下,頭皮上面并沒留戒疤,這么說來,他還沒正式受戒進入佛門?崔櫻不知為何暗暗松了口氣,心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后來回想,阿胖真是個多嘴的人,他肯定告訴張小申崔櫻看過他的照片了。下次再見到阿胖,阿胖獻寶似的捧出樣東西給她,說是張小申托人帶來的禮物。打開了看,是一卷手抄的《心經》。工工整整的小楷,字體清秀淡雅。阿胖說張小申專門為她抄寫的。張小申還學過書法?崔櫻定定地看著《心經》,眼睛落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幾個字上,心里奇怪,張小申為何要專門寫給她這個?他是勸她也看空這世界嗎?
她當場拒絕了這份禮物,借口她與張小申一點都不熟,受之有愧。她能想象到張小申失望的樣子,他寫這卷《心經》是認真的,一筆一畫一絲不茍,可她并不在乎。
張小申那兒再也沒了消息。有幾次見到阿胖和芳芳,崔櫻忍不住想打聽一下,臨了又開不了口,她不是說過跟張小申一點都不熟嗎?一個一點兒都不熟的人你又何必關心他記掛他?后來倒是芳芳向阿胖問起張小申,她說:“張小申怎么樣了?他難道真的想當和尚?。俊?/p>
阿胖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好久沒聯(lián)系了?!?/p>
芳芳說:“奇了怪了,什么樣的女人叫張小申這么傷心?”
阿胖說:“就是,我也想見識見識,我一直覺得,能叫張小申傷心到出家的女人壓根兒就沒生出來呢!”
于是,夜里,就有一張女人的臉浮現(xiàn)在崔櫻面前,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她湊近去,那張臉飄走了,越發(fā)神秘。伸手一抓,不料那張臉像紙片一樣撕下來,赫然一張畫皮。崔櫻驚叫一聲,從床上坐起,原來是個夢。窗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她恍然回過神,覺得自己實在莫名其妙,怎么會為了那個其實是陌生的男人去夢見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莫非她是著了魔怔了?
仿佛心靈感應,還真有人來回答她的惶惑與不安了,放在枕邊的手機這時候忽然震動,屏幕亮了,唰地進來一條短信。完全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你害我大病一場,這下你滿意了吧?。?!”
一連三個驚嘆號,像三顆炸彈。崔櫻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這一夜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瞪著屏幕上方的名字:張小申。沒錯,就是張小申!這深更半夜的,風雨交加之中,他怎么會給她發(fā)這樣一條短信?不對,等一下,他真是發(fā)給她的嗎?會不會發(fā)錯了?發(fā)給另一個女人的?比如就是剛才她夢見的那個女人?
還有,張小申真的病了嗎?他得的什么???若真是病了,他干嗎要給她發(fā)短信?她怎么害了他了?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怎么都莫名其妙沖她來了?背后有沒有人在搗鬼???崔櫻腦子一片混亂,等她稍微理出點頭緒,說服自己這可能不過是場誤會,很奇怪,她反而又有點沮喪了。
這一夜,她第一次失眠。
然后,又是石沉大海,什么消息也沒有了。這中間,家里給她介紹了個對象,機關里的公務員,家境非常好,有房有車,她父母特別滿意,催著她去見面。她提不起興致,不過約會那天還是精心修飾了一番。她的美貌在相親的男人面前總是效果非凡,這次也不例外。公務員肯定見過她的照片,見到她這個真人時依然喜出望外。想來他在單位侍候領導慣了,謹小慎微,在她面前更是唯唯諾諾,一副提前要做模范丈夫的樣子。其實兩人并無多少話可說,公務員不停幫她夾菜,避免了許多冷場和尷尬。她也努力顯得有教養(yǎng),面帶笑容,細嚼慢咽,全心全意把碗里堆得滿滿的菜全吃下去。
這一餐,她吃撐了,逃也似的跟公務員告別,扶著電梯門出來,居然有惡心感。她便又匆匆折回,跑進衛(wèi)生間。抱著抽水馬桶,她讓自己痛痛快快吐出來,真是翻江倒海。吐完了,她一屁股坐到馬桶蓋上,無端地覺得委屈。
往下的時間無聊又討厭,她跟自己鬧起了別扭,那是深埋心底的怨恨:你為何要答應跟這么無趣的男人相親?你這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怨恨一旦開啟,便漫漶到無邊無際,推己及人,她生父母的氣,也生公務員的氣,連公務員的殷勤都變得十分可憎了。
就在這時,她的腦海里閃過張小申的影子。要是他看到她今日的遭遇,會不會嘲笑她?這樣一想,她眼前便現(xiàn)出了張小申那張秀氣干凈的臉,幸災樂禍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壞笑?!澳氵@家伙!不理你了。”她賭氣走開,他卻換了個姿勢,雙手叉腰,故意露出胳膊上的紋身,兩把滴血的寶劍。像是要顯擺給她看,他把脖子也扭過來,露出頸項后面輕易隱藏不見的小寶劍,仿佛那是他跟她之間的特殊暗號,“哈,別跑啊?!彼f,“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三劍客!”
她給逗笑了,“三劍客”,虧他說得出來!武俠小說讀多了,他還以為自己有多能呢,三劍合體嗎?她沖他“呸”了一聲,想跟他說句什么,一眨眼,他卻像刮去的一陣風,消失不見了。
崔櫻茫然站在馬路邊上,不相信剛才那一幕是幻覺,身前身后車來人往,沒一個是她認識的。他們與她何干?她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她怎么會在這里?她頓時有時空錯位的荒誕感,以前讀過的好些哲學命題不期而至,把她帶到虛無之境。
她于是決定去云水寺看看。
云水寺在鄰省境內,沒通火車,她是坐長途汽車去的。車子過了平原,漸入山區(qū),一路景色優(yōu)美。最美的是竹林,順山勢綿延起伏,重重疊疊。其間小溪環(huán)繞,云起霧罩,恍如人間仙境。還沒到云水寺,崔櫻已明白過來,這“云水”二字的意思,難怪張小申要來這兒出家,他還是有點眼光的。
愈往山里走,愈顯冷清,風景的絕佳程度與之成反比,人跡罕見處,真美到驚心動魄、精彩絕倫,像看一幅山水長卷,一路鋪展開去,目不暇接。終于到了站點,下了長途車,換乘當地農民的小三卡,突突突響,搖搖晃晃開過一段土路,停在山門前。
云水寺比她想象的要小許多,卻又比她想象的要熱鬧。為何如此這般模樣?她的想象又從哪兒來的?她不及尋思,便被山門前賣香燭的婦女叫住了,那婦女不由分說塞給她一大包香燭,說:“買吧買吧。”
她一臉迷糊,“干嗎?”
婦女責怪她,“哪有進廟不燒香的?小姐你好不懂事呵?!?/p>
果然人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的香燭,那就買吧。她順從了婦女的意思,掏出錢來。婦女卻一擺手,問她說:“你來求什么?婚姻還是子女?”
她臉一紅,說:“我還沒結婚呢。”
婦女說:“談戀愛也一樣,燒一個人的哪成?。侩p份!”
結果她捧著婦女硬塞過來的雙份香燭,進了云水寺。這時候她才想起,要是見到張小申,她該怎么說?她總不能說她是來看他的吧?
她馬上慶幸自己買了雙份的香燭,在前殿燒一把,再到大雄寶殿去燒,順理成章把整個廟都逛遍了。假若她足夠幸運,她會剛巧碰上那個“掃地僧”的。這種場景以前在電視劇里看到過,今天自己也要親歷一番了,崔櫻覺得好笑,卻也禁不住耳熱心跳起來。
廟里間或有和尚走動,老老少少各種年齡。也有留著頭發(fā)卻穿僧袍的,不知是不是俗家弟子。崔櫻雙手合十,裝模作樣燒香磕頭,眼風卻在和尚身上瞟來瞟去,像個不正經的女人。饒是如此,她仍一無所獲。凡經過她面前的,沒有一個名叫張小申的年輕和尚。
崔櫻猶豫著要不要找人問問,轉身出到院子,機會來了,她看到一個和尚在路邊掃地。和尚背著身,僧袍寬大,在風中揚起,看上去好不瀟灑。不假思索地,崔櫻就把他當作了張小申,也許崔櫻的潛意識里,在云水寺當和尚掃地的只有他張小申這個人。
“是你啊,張小申!”她脫口而出。
和尚扭過臉來,“施主,你叫我?”
也是個年輕和尚,卻不是張小申,她認錯人了。崔櫻當即尷尬地站住,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
和尚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一雙眼睛只顧在崔櫻身上轉來轉去,“施主來云水寺也想出家嗎?”
這是什么話?這和尚也太莫名其妙了。不等崔櫻回答,和尚又道:“我們寺廟有出家體驗班的,施主要不要嘗試一下?”
原來出家也有體驗,這和尚是在推銷生意呢。崔櫻惱了,大嚷一聲,“誰要出家了?!”她的聲音突兀尖利,像平地刮起的冷風,把和尚嗆得倒退兩步,唯唯諾諾的,再也不敢多嘴。
崔櫻的云水寺之行,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她坐在回程的長途汽車上,看著窗外暮色遮蔽的荒野,忽然怨起了張小申。都是他!他怎么到這種地方來出家?害得她白跑一趟。下次要是遇見他,非找他算賬不可!
這句話剛在心里頭對自己說出來,崔櫻便愣了一愣,隨即冒出個念頭:她與張小申,難道還有下次嗎?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