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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河》2022年第2期|指尖:凝集的時間
來源:《黃河》2022年第2期 | 指尖  2022年03月07日11:19

指尖,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星火》《百花洲》《湖南文學(xué)》《野草》《雨花》等全國重點刊物發(fā)表作品近300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全國各種年選。榮獲全國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大地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雙年獎等,連續(xù)兩屆獲得山西省趙樹理文學(xué)獎。

漫長的白晝

小張從桌子對面轉(zhuǎn)過來,趴在我的椅背上:“新疆是個讓人發(fā)困又不想睡去的地方”。

鏡片后面,清澈的雙眼頗為迷茫。小張九歲,跟我一樣,第一次來新疆。我們同時打起了哈欠。同伴們亦無力抵抗哈欠傳染源的侵襲,紛紛如小張和我般,在涌上一層淺淺淚意之前,面孔鼓漲起來,頗為不雅地張開嘴巴。手機顯示,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四十了。

大約每個初到新疆的人,或多或少,都會生出這里沒有夜晚的錯覺,十六小時或更長的白晝,讓人感覺陽光將時間烘烤軟化,最終凝結(jié),成為形狀獨特的琥珀或蜜蠟。我們把所有事情做完,把街上的建筑看遍,走完樹木掩隱的道路,又拐進公園觀望了一陣野鵝,它們停在湖心,偶爾扇動著翅膀飛起,又落下,再飛起,再落下。池塘邊,紫色千屈菜像一個個亭亭玉立的女孩,洋溢著青春的味道,好看極了。蚊群襲來,它們似乎對外地人太過熱情,也或許,在它們看來,陌生的氣味更值得去探尋和收藏。你急慌慌地逃,連同身后的亭臺樓閣,和它們連接的云絮。漫長的白晝,消失了藏匿和躲避的黑夜包納,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糧倉早已閉館,隔著鐵門向內(nèi)眺望,一副詭譎的氣象正在緩慢地升騰:偌大的糧倉上空,一萬朵云絮正在騰挪跌宕,時間恍惚后退幾百年,一些人出來進去,表情僵硬,像一場無聲電影。身后,隔著花壇,當(dāng)?shù)厝苏ぶ狞c,抖動雙肩,擺著雙手跳舞。似乎跳了好久,天邊才涌出一絲淡淡的暮色,愁緒般襲來。橘色的金盞花,粉色的百日菊,藍色的矢車菊以及麥藍菜們,在火炬樹下無聲盛開,仿佛日光的升降,來來往往的人群,都與它無關(guān),它只是開著,百年千年,乃至要地老天荒開下去。

世界的類同化把新疆局限住了,也變小了。這種“小”,是相似的城市建筑、街道、出行工具、生活用品和人們的穿戴,一時,兩千里戈壁荒漠的距離縮短,親近感頓生。但這并不表明沒有隔隙,新疆的韻味和質(zhì)地是獨特的,就像甜馕、帶骨的牛羊肉、十六汁小白杏,和對面舞池里花裙子奶奶的笑臉和舞姿一樣,它們才是新疆真正的面孔和表情,氣度和風(fēng)采,跟這里的藍天白云,壯闊大地最為登對。

在熱情的邀舞中,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后來,拗不過花裙奶奶的真誠,梁老師倉皇下場。這片西部熱土滋養(yǎng)的人們,不止掌握嫻熟舞藝,更是將舞蹈這種娛樂烙印在骨血中,在他們面前,再專業(yè)再偉大的舞蹈家都是遜色的。懷著這樣的歉疚和羞愧,我們退到火炬樹下,花壇邊。在那里,遇見一對坐在三輪車上的新疆夫婦,大約五十歲左右,男的戴白色圓帽,墨鏡端在鼻梁上,低著頭,眼睛透過鏡框上方看手機。女的穿花裙子,一條藕粉色紗巾將她的頭和脖子裹得嚴嚴實實,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遠處跳舞的人群,滿是向往。妄自猜測,她是有疾的人,不然,她肯定會跳下三輪車,走進那群跳舞的人中間,額首低頭,聳動雙肩,漸漸抬起臉,笑吟吟顫動眉峰,雙目含情。

從公園到賓館有兩站地,我們試圖步行回去。我們這些內(nèi)地人,生活在逼仄的城市,沒有清新的空氣可聞嗅,沒有寬敞的大地可游走,倘若不去健身房,只能將走步當(dāng)做鍛煉身體的主要項目??墒?,在新疆,遠遠沒有這么簡單,據(jù)說一站地需要走十七分鐘。在精準的時間、精準的公里數(shù)面前,我們很快顯出自己虛弱和膽怯的一面,誰有膽量,敢用半個多小時時間,在新疆這座陌生城市街道上健步如飛?橘色的夕陽映照著街道和建筑,樹木和花朵,道路和湖泊,連同我們也被罩上一層金黃,但沒有一個人更好看或更神圣起來,在我們的生物鐘一再提醒需要休息的時候,我們像一群落荒而逃的人,原本的高雅和傲氣迅速褪去,赤裸裸地袒露在夕陽中,躑躅在時間荒野,茫然無措,狼狽不堪。

漫長的白晝終于抵達尾聲,新疆的夜晚踱著方步從云層里走下。對于當(dāng)?shù)厝藖碚f,短暫的黑夜更值得珍惜和享受。更多的人涌向街頭,那些年輕和年老的女人們,穿著鮮艷的花裙子,而男人們疊痕明顯的新襯衣和亮晶晶的皮鞋,預(yù)示著要赴一場盛大的晚宴。出租車緩慢地穿過這些蜂擁而來的人群,又緩慢地將他們的身影拋到后面。面前的街道變成橘紅色的河流,一波又一波,一浪接一浪,仿佛逆水行舟,我們不斷向前,又不斷向后。在新疆,你分不清自己是被超過了,還是被拋棄了,也分不清時間刻度之上自己準確的位置。所有想象中的新疆,荒漠,戈壁,裸巖,乖戾、暴躁、仇恨,被一一粉碎,接應(yīng)你的,是這漫長的白晝,坦蕩無遮的寬闊。

索菲婭的笑臉

在回族,阿訇是一個擁有寶藏的人,他的名字庫里有成千上萬個字,這些字儼然星星般明亮,每個小孩一出生就要向阿訇認領(lǐng)一個名字,作為自己一生熠熠閃光的符號。索菲婭,是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倘若在一群人中間喊響這個名字,會有很多女子前來答應(yīng)。據(jù)說在青海,公路旁邊,或者城市街道,你能遇見索菲婭餐廳或者索菲婭茶樓。就像藏區(qū)那些叫卓瑪?shù)墓媚镆粯樱乙恢币詾?,索菲婭也是一朵花,一種獨特而醒目的花朵。直到我查閱資料,才知道這個名字來自希臘語,包涵著智慧和聰明的意思。

索菲婭來自青海,湖水與天空相連的地方,是個愛笑的回族婦人。甫一出現(xiàn),她就在笑,眼睛瞇著,嘴巴張著,圓臉上堆起金盞花一般的笑意。在太陽最近,云層最薄的新疆,她笑得坦蕩無遮,發(fā)乎心底,不帶一絲掩藏、委婉和不甘。

她住在三間土坯房里,低矮的房子已經(jīng)很舊了,墻皮脫落,隱約露出里面的青磚。跟屋外的破敗截然不同,索菲婭的屋子里一塵不染,潔凈得能嗅到水汽,要知道,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親戚會帶我過來,所以,提前打掃或布置的幾率幾乎為零。她家寥寥的幾件木頭家具擦得很亮,炕上鋪著泛光的油布,上面的褐色花朵連連綴綴,摞得齊齊整整的被子上罩著手繡的纏枝蓮,紅紅綠綠一大片。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沙發(fā)靠背繡品上那些像天人菊,更像合歡的花朵便鮮活起來,閃動起來,一時間,滿屋子充溢著亮色。索菲婭的繡品遠不止這些,其后在另外屋子也見到她的繡品,都是大紅金黃的花朵,密密匝匝,耀眼,熱鬧而家常。

索菲婭八歲的女兒坐在外面,一直沒有到廂房里來。她害羞地用手捂著嘴,對于客人的到來,充滿喜悅。偶爾探探頭,偷偷看我們。某次剛好我也在看她,她眼睛一瞇,低頭微笑。她已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短頭發(fā)又黑又硬,直愣愣的劉海,讓我以為是個男孩。當(dāng)然,她的表情是女兒的,比如,捂嘴的時候,小拇指是翹起來的。我看她的時候,她是敏銳而內(nèi)斂。招呼她進來,她將眼皮垂下,手捏衣襟,左腳踩著右腳尖上擰來擰去。便不去強求她了,誰沒有過羞澀而倔強的少年時光呢?

索菲婭木訥寡言,從不會主動說話,當(dāng)你問她的時候,她會簡潔地回答,是,好,更多時候只用笑容回答你,一波又一波的笑,一波一波意味深長的答案,讓她黑紅的臉更加紅潤明亮。

索菲婭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在這里,她靠給附近的人家打工來維持生活,比如摘棉花,鋤地,收葡萄,冬天的時候她會去做鐘點工。在來之前,了解到她的丈夫已出走兩年了。在新疆,一個男人的出走,就預(yù)示著對家庭、女人和孩子的拋棄,當(dāng)他穿過綿延的糧田,跨過潺潺的流水,沿著天山山脈走遠的那刻,就注定不可能返回。對于生活在此的索菲婭來說,男人出走跟冬天大雪一樣,都是不可阻擋的事,而她還得帶著孩子活下去。在她的未來規(guī)劃中,她的孩子們將健康成長,成家立業(yè),并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對于自己的將來,她似乎并沒有更多的打算。再過十幾年,當(dāng)蒼老邁入生命序列,她會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她說自己從未想過。所有這些沉重或輕飄的話題,都在索菲婭的笑臉之中進行著,沒有悲傷和憂慮,也沒有抱怨和仇恨,一切如風(fēng)。

索菲婭的兒子騎自行車回來了,邊從車把拿下一個塑料袋,邊從車上跨下來。原來他買午飯去了。像是刻意要將那個消失的男人剔除出局般,兩個孩子周正地模刻了索菲婭的眉眼和嘴巴,三個人在一起,那種驚人相似的五官和神情,頗讓人安慰。男孩正在上初中,馬上就期末考試了,他站在院子里,手提著一袋子涼皮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對著我們笑,像他媽媽一樣。

索菲婭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兼具廚房與臥室功能的土胚房,加上旁邊的柴房,院子看起來逼仄擁擠,在直辣辣的陽光下,仿佛一個火堆。那間房里,我看到了電磁灶,水龍頭和電視機,地下有米,有面。這里才可嗅到索菲婭真正的氣息,一個操勞的母親、勤苦的主婦的戰(zhàn)場。如果說,索菲婭的繡品可以窺見一個女子的蕙質(zhì)蘭心,廚房里能看到她的干凈利落,那么在她的孩子們身上,能真切地感受到一個母親的柔韌堅強。

我們柴薪般站在院子里,陽光烈烈地?zé)覀?。上天喜歡布置一些困厄給地上的人們,索菲婭跟我們一樣,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懲罰也罷,成全也罷,生活必得繼續(xù),人必得活著,生命才有它存在的意義。

院前一小片空地,索菲婭種了西紅柿,小小的果實已經(jīng)泛白,不久,它們就像太陽一樣火紅。幾朵小花在地里搖曳,有粉粉的牽牛花,還有像索菲婭一樣金黃、明亮、笑意盎然的金盞菊。

廣闊的大地

車在路邊停下,對面是一望無垠的良田。對于生活在黃土高原,見慣山地梯田的我,面對這闊大的田地,尤為震驚,乃至對面前的莊稼品種都開始疑惑,不得不去求證,它們是否我所認識的玉米或麥子。

在新疆,這已不是初次否定自己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記憶并產(chǎn)生懷疑了。街道上、公園里,面對似曾相識的植物花朵,手捧手機,打開“形色”,讓它幫我確證它們的名稱。而每一次確認,于我來說,更像是對自我的考驗和認承,仿佛,之前的幾十年人生,是虛無的,空白的,不存在的。是,那些就是天人菊,金盞菊,野胡蘿卜花,苜蓿花,石竹,百日菊,乳苣,麥藍菜,金雞菊,車軸草……那些就是蘋果樹,山楂樹,楊樹和火炬樹……這些尋常植物,在我的生存之地有成百上千,當(dāng)我走在山間,被蝴蝶和蜻蜓引領(lǐng),無比準確地喊出它們的名字時,常被自足和欣慰沖擊??墒牵谛陆?,不知是時間拉長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我成功被某神施法,眼耳鼻舌身意紛紛關(guān)閉,變得遲鈍,忐忑,疑惑,笨拙。我成為一個盲者,一個失去分辨和判斷能力的人。

值得安慰的是,通過幫助,我確定了這些都是熟識的植物們。但顯然它們長得更美麗更壯觀,顏色更明亮,朵瓣更完整,樹桿更茁壯,枝條更茂密,仿佛,這里才是它們真正的家,一個天大地大,陽光朗照,風(fēng)聲勁道的地方。我遇見棲息的天鵝,它們快樂地嬉戲,在空中,在水面,追趕,歇憩,風(fēng)吹起它們白色的羽毛,又輕輕地按下去。一只沖向天空,另一只緊緊追趕,以為是驚嚇到了它們,沒想到,它們在空中盤旋幾遭,竟直沖下來,那種對棲息地的戀戀不舍和貪婪熱愛讓人釋懷。夕陽中,眼前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和遠處跳舞人的身影紛紛映入水面,倒影真實又虛幻。藍色的矢車菊靜靜晃動,仿佛在說,人類是多么聒噪多么多余的物種啊。蚊群似乎特別同意這樣的觀點,乃至加快叮咬速度。當(dāng)我們帶著滿身紅包走回賓館,腦海里,只剩下了風(fēng)中搖曳的花朵,金黃的,大紅的,藍紫的,淺粉的,濃郁,明亮,醒目,熱烈而忘我,對,還有浪漫。

此刻,極目處,大地?zé)o邊無沿,遠方的遠方,更遠方的良田與透藍的天空溫柔接壤,白云以各種形狀自由游移。躺在房頂上看天,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那種天高云淡的經(jīng)驗,在此地已改弦易轍。這里的天空和大地成為平行物,充滿著神秘、高貴,坦蕩,遼闊和無盡,即便咬著牙不停去追逐,到老,到死,再托生為人,再接著追逐,天荒地老,都無法觸及,更無法抵達。在這遼闊的大地之上,人類變得很羸弱,很瘦小,仿佛面前的楊樹,楊樹下成片的田蒿,田蒿后面水渠邊上搖擺著的小草,離小草不遠的那個人手把著鋤頭在打電話,他弓腰的形象,跟面前的玉米一模一樣。

一輛摩托車出現(xiàn),前面一個紅頭盔,后面一個紅頭巾,他們身后,是小山一樣高一樣多的物品,應(yīng)該是夫妻吧。他們轉(zhuǎn)道旁邊路上,那是一條簡易公路。我試圖看到他們的村莊,但極目茫茫,遙不可及,平展展的大地上,除去團團樹冠,沒并沒有出現(xiàn)村莊的影子。不對,那映入眼簾的是什么?綿延不絕的山巒,仿佛天上的云層,隱隱約約地掛在天空的半壁上?!笆翘焐桨 ?。我驚愕地看著那座叫做天山的山。天山將新疆一分為二,天山南北好牧場,天山深處,是新疆人的家園,在那里,他們放牧,喝酒,歌唱,舞蹈。驀想起飛機上看到的一塊又一塊像大理石般的圖案,規(guī)整而清晰,當(dāng)時以為是戈壁,原來它們就是面前這碩大的良田和天山深處的牧場啊。

一群羊出現(xiàn)在對面,公路兩邊的楊樹影子一列列投在牧羊人和羊群身上,他們身后,是藍洼洼的天空,白燦燦的云塊,蜿蜒不絕的天山山脈,油畫一般美妙。在新疆公路上,隨便一瞭眼,就會有一幅畫出現(xiàn),為此我從不舍得在車上打瞌睡,生怕錯過窗外的每一幀畫面——黃綠相間的良田,遙迢不絕的公路,筆直的行道樹,茫茫的戈壁,胡楊、紅柳、駱駝篷,每一幕藍天,每一群云彩,每一個星星般遙遠的村莊……仿佛,此后我將不再踏上新疆大地。我為自己沒有一雙清澈的雙眼而遺憾,但這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我被面前的景色吸引,驚詫,涌出熱淚。

有人說過:“新疆是一個坐一天車也碰不到一個村莊的地方。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成不變,永無盡頭,你看累了,疲憊至極,睡一覺,睜開眼,還是一模一樣的景象?!贝_實如此,在新疆,仿佛坐上了時光機,被某種機關(guān)死死定在原地,表面看起來手腳靈活,心思搖蕩,其實早已無法動彈。在新疆,常常生出正在做夢的感覺,那種飄逸,詭譎,頭腦極其清醒卻無力掙脫的夢魘時刻侵襲著你,讓你感覺無力。

我就是在這種感覺中,向著一幅幅規(guī)整的良田看過去,四百畝玉米地,四百畝麥田,四百畝甜菜地,四百畝葡萄田……啤酒花是這里的主要作物,它作為新疆人浪漫的源頭和基調(diào),在六月的田地里,坦蕩地開出四百畝泛白的小朵,我站在四百畝小小的一個小角上,像一片橢圓的葉片,試圖穿透一列列藤蔓,將目光探向更遠更深的地方,在那里,啤酒花一坨一坨的開著,儼然綠色火焰。

博物館與靈兒

我心目中的新疆,是伊犁的薰衣草,達坂城的姑娘,吐魯番的葡萄,庫車的托包克游戲,阿勒泰的角落,樓蘭新娘,艾里甫與賽乃姆,阿卡,還有靈兒。但當(dāng)我真正站在新疆的土地上,才發(fā)覺新疆的地理坐標和它在我的心理坐標是錯位的。我住在昌吉州的賓館,顯然根本沒時間去探訪那些心儀的地方,像從未出現(xiàn)在此的一個影子,我悄悄將自己藏起來。我不可能去伊犁,看看木頭的薰衣草,雖然我已擁有好幾包薰衣草,把它們做成香囊和枕頭。不可能去達坂城見識那些長辮子姑娘美麗的舞姿,也不可能漫步夏牧場,不能去吐魯番、克拉瑪依、塔城,乃至不能跟居住和工作在烏魯木齊的朋友聯(lián)系。

悄悄去尋找一些書本傳說和音樂舞蹈中的細枝末節(jié)。比如,賣歪葫蘆的老漢,賣土雞的商販。比如,傷心秀吧,顧里木圖路的小酒館。當(dāng)然,基本是奢望。現(xiàn)實從來與幻想相佐,每個人得償所愿的幾率很小。凌晨一點,我們找到了一家叫糖果的KTV。微微放縱的憂傷,讓那個夜晚變得惆悵而短暫。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佛于是我把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我們都是一棵樹,等待錯肩,相遇。新疆也是這樣一棵樹,它一直在等待一些人的經(jīng)過,比如張騫,班超,蘇武,馮夫人,陳湯……這群人里,有一個太原老鄉(xiāng),他叫?;?,當(dāng)年作為蘇武的隨員出使西域,其后受匈奴國內(nèi)謀反事件牽連,被長期扣押流放。流放中,與蘇武分置兩地,渴飲雪,饑吞氈,艱苦度日。他謀略過人,膽大心細。漢武帝即位后,采取和親與匈奴關(guān)系緩和,便要求放還蘇武等人,匈奴推說蘇武已死。?;菰O(shè)法見到漢使臣,說明真相,并編了一個鴻雁帶書的故事,迫使匈奴放人。后來?;萦殖鍪刮饔驗鯇O國,協(xié)助烏孫國抵抗匈奴,大獲全勝,被封為長羅侯。近千年過去了,常惠當(dāng)年的英名早已沒入歷史的煙塵,新疆,也成為國土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新疆的一周,除去工作在此的援疆干部、醫(yī)生、工程師,我還遇見過四川人,蘇北人,河南人和山東人,他們的父輩當(dāng)年響應(yīng)國家號召,滿懷熱情地投入建設(shè)新疆的大潮,并定居于此,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

靈兒就是這樣地道的新疆人。出生在新疆,生活工作在新疆。六月末的夏日,靈兒就是長在新疆的樹,一棵美麗的白蠟樹,她一直在等待我的出現(xiàn)。在新疆自治區(qū)博物館門口,我們緊緊地擁在一起。

靈兒陪我掀開從公元前就列入中國版圖的新疆歷史,那些塵封的記憶和憂傷的往事,如今已失卻當(dāng)初的意義,一切再明朗不過。我們走過石器、陶器、木器、青銅器、鐵器、玉器,走過簡牘、文書、信件和經(jīng)文,不約而同停在瀚海珍衣的展柜前,先秦服飾,西域漢晉服飾,隋唐五代服飾,紅帶系寶冠、金錦襯英姿的西域宋元服飾,最后演變?yōu)榫哂忻褡屣L(fēng)格的明清西域服飾,織品上,有腐蝕破壞的痕跡,一些依稀的小洞被我們忽略。看起來時間并未停止它的腳步,所有物種的生命,就是用來被時間摧毀的,包括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只有破壞過,才能學(xué)會修補,懂得珍惜。喜歡服飾上那些繁復(fù)的花紋,清晰,古樸,色彩鮮明。靈兒笑著,知道她也是喜歡的。最終我們停在著名的新疆干尸前。由于地勢低洼,氣候干燥,降雨量少,加上沒有密封良好的棺槨,導(dǎo)致尸體內(nèi)水分迅速蒸發(fā),細菌繁殖和尸體組織腐敗很短時間內(nèi)得到抑制,形成干尸。上世紀八十年代“樓蘭美女”的干尸在新疆羅布泊出現(xiàn),外形保存完好,宛如酣睡,當(dāng)日震驚中外。其后,又挖掘出了“營盤男子”“小河美女”“且末寶寶”等干尸,據(jù)說,在博物館里,就收藏有一千具之多。

只有斜陽仍是當(dāng)日的斜陽,可是

有誰 有誰 有誰

能把我重新埋葬

還我千年舊夢

漫長的時間中,藏匿著多少鮮為人知的秘密故事?怕是連他們都沒有料到,時間并不是一個牢固的密封機,有一日,他們被時間無情出賣,尸體重現(xiàn)人間,在我跟靈兒面前。我們的心頭并無惋惜和悲傷,它跟博物館其他物品一樣,不過歷史的符號,時間的蚍蜉,只是,他們游蕩的靈魂是否會循著熟悉的氣息回到這里?當(dāng)看到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展覽,被指點,被猜測,被妄言的時候,是欣慰?還是憂傷?思及到此,遺憾襲來。我們沒有被時間眷顧的幸運,當(dāng)然也就無法享受被封存的款待,只能消失,肉身和感官,思維和記憶,都將消失不見,無影無蹤,無痕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