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體寓言家讓·拉封丹
法蘭西學院院士埃里克·奧赫賽納在其所著《讓·拉封丹傳略》里宣稱：“拉封丹無疑是最偉大的法語詩人”。自然，這是一家之言。但拉封丹的確是法國最負眾望的民間寓言家。
1668年，拉封丹在他頭版《寓言》的序里敘述蘇格拉底之死，認定那位古希臘哲學家是被雅典法庭判處極刑的，罪名是反對奴隸主，“倡導民主，將青年引入歧途”。蘇格拉底將被迫服下開美麗白花的毒芹，悲慘斃命，盡管他自信有某種精靈護持自己。蘇格拉底的行刑期由于雅典有節(jié)日慶祝被延遲。緩刑期間，他多次夢見神祇，讓他在最后時日里全神貫注于音樂。得到神的啟發(fā)，他于是進一步將音樂與詩歌融為一體自娛。
拉封丹寫道：“蘇格拉底發(fā)現(xiàn)，伊索的寓言富于詩的意象，道出真理”。于是，他決定投入詩體寓言的創(chuàng)作。他還說：“我的希望是，即使我走這條道路無功而返，人們至少也會確認我是一個開啟者。我還沒有依愿把許多寓言變?yōu)樵婓w，且待讀者來判斷，由上帝來歸結”。在他眼里，西塞羅和賀拉斯代表黃金紀元。拉封丹本人在1668年他的《寓言》第一集的選詞里表示：“我用寫動物來教育人類”。
20世紀法國作家紀樂圖肯定他一個特點：“在17世紀，拉封丹是唯一沒有忽視民眾日?，F(xiàn)實苦難的詩人”。索邦大學教授、拉封丹之友協(xié)會主席帕特里克·當?shù)氯R斷言：“拉封丹繼承了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寓言的文學形式，講的是人類的故事”。拉封丹大器晚成，37歲上才發(fā)表受奧維德影響的長詩《阿多尼斯》（1658），獻給他的保護人，法王路易十四的財政總監(jiān)富凱。拉封丹發(fā)表過245篇寓言，最著名的是《鳴蟬與螞蟻》。在拉封丹筆下，蟬叫了一個夏天，北風吹來時，它饑寒交迫，到鄰舍螞蟻家乞憐，想借粟糊口，鳴誓來年一定還本付息。螞蟻問蟬：“天暖時你干什么來著？”蟬回答說，自己只顧唱歌了。螞蟻反唇相譏道：“那你現(xiàn)在跳舞吧！”給蟬吃了個閉門羹。凡知悉拉封丹生平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拉封丹就是這則寓言里那只生性浪漫的鳴蟬。
拉封丹1621年7月8日生于法國葡萄酒故鄉(xiāng)香帕尼-馬恩河灣有金百合標識的蒂埃里堡，浸潤在圓桌騎士傳說的氛圍中，是家中長子。因為讀了風流才子烏赫弗（1567-1625）的長河言情小說《阿絲特蕾》，他放棄教士衣缽，馳想自由浪漫的牧歌世界。他的祖父曾捐了一個林務官的美差，拉封丹心悅苔蘚的清醒氣息，繼承了這份世襲家業(yè)。可是此君生性怠惰，又揮霍無度，還不時到巴黎尋花問柳，拈花惹草，不久丟了官，陷入無法擺脫的貧困。
一般人大概不知曉，大名鼎鼎的寓言家拉封丹晚景十分慘苦，他雖然發(fā)表了《給沃堡的仙女們》《詩體故事集》和長達200來頁的浪漫騎士小說《普賽克與丘比特的愛情》（1669）等大量詩文及12卷寓言，贏得廣泛聲譽。可是，著作權是戲劇家博馬舍1770年才想出來的，拉封丹生時尚無稿酬制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經(jīng)濟效益，不能像19世紀的雨果那樣積累豐厚的文學資本。及至他的保護人富凱遭路易十四寵臣科爾貝暗算，被太陽王路易十四流放，拉封丹頓時一籌莫展：他因此丟了年金，窮困落魄，竟至于無家可歸，流浪街頭。傳說，有一天他浪跡僻巷，遇見一個天使。慈悲的天使見他那般窘相，便說：“我正在找您，請您到我那邊安身呢”。拉封丹趕緊回答：“真巧啊，我真沒著落了，要尋個歸宿”。實際上，國王路易十四從沒賞過他一個路易，宮廷沒有任何賜與，他的確已到了“呼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境地。
諺曰：“天無絕人之路”。像在所有的童話里那樣，他幸遇“仙女”薩博里埃爾。此女名叫瑪格麗特，金發(fā)碧眼，冰清玉潔，被女性信札文學家賽維涅美譽為“斑鳩”。瑪格麗特·薩博里埃爾在自己巴黎的文學沙龍里碰見拉封丹。她聽說對方42歲上無錢付房租，沒個落腳處，出于惻隱之心，她把拉封丹延請到自己宅第，讓他在距離王宮不遠的奈沃德珀尚街棲身，一住就是20年，直到“仙女”逝世，拉封丹才灑淚離去。麗人庇護不再，拉封丹陷入虛空，日益頹唐，于1695年復活節(jié)后撒手人寰。下葬時，他身裹苦行僧的破爛衣衫，顯露其未得善終的凄慘結局。恰如他生前自擬的墓志銘所曰：“讓·拉封丹來而復去，吃盡了微薄的收益”。
拉封丹掩埋在無辜者墓園里?？墒?，今人竟然找不到它確切的葬身之地。他的遺骸不知怎么竟然丟失了，令人不可思議。今朝在巴黎拉雪茲神甫公墓看到的與莫里哀相對而視的拉封丹石墓，實際上是后人打趣假托的。
此情此景，讓人又聯(lián)想到拉封丹的寓言《鳴蟬與螞蟻》。寓言作者自己最終成了“凄切寒蟬”，凍死在一堆枯葉里。另外，這首寓言詩表明，拉封丹不是一個拉馬克那樣的真正自然主義者。且看他開篇就說“蟬歌唱了一整個夏天”，顯露出他缺乏起碼的昆蟲知識。事實上，蟬的生命很短，超不過幾周，活不到一整個夏天。更有甚者，他說冬至蟬沒有蜢蟲和蚯蚓可食。豈知蟬根本不食肉類，只靠吮吸樹汁為生。不過，他的詩體寓言不無深沉的意涵，影射人類社會生活萬象。《狼與羔羊》一篇就尖銳折射出世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羔羊在一泓清流邊飲水，一只惡狼突然出現(xiàn)。狼忿然問道：“誰讓你來把我的清溪弄混了？如此莽撞，當受懲罰?！?/p>
羔羊回答：“老爺，陛下息怒。我在溪流中解解渴，絲毫沒有攪渾您的飲水?！?/p>
惡狼反駁：“你就是攪擾我了！去年你還說過我的壞話?！?/p>
羔羊為自己辯護：“怎么會呢？去年我還沒有出生。一生下來，我還在吃媽媽的奶呢?！?/p>
“不是你，那就是你哥哥?！?/p>
“我根本沒有兄弟?！?/p>
“那反正是你的一個親戚。你們一伙饒不了我。你們，你們放羊的，還有你們的狗，總之，人說我應該為自己報仇雪恨?！?/p>
于是，在森林深處，惡狼把羔羊叼走。最后，不經(jīng)過任何審判，狼就把羔羊給吃掉了。
強者哲學在拉封丹筆下被揭露得淋漓盡致。還有一篇《患鼠疫的走獸》，描繪世上強者的殘暴和奉承者奴顏卑膝的虛偽，文筆更為尖銳犀利：
一場鼠疫流行，林中走獸們個個自危。獅王召集群獸商量“救贖”良策。他說，上天為世界的罪孽震怒，降瘟疫以懲戒，急需找出罪大惡極者。獅王率先反省，承認自己曾經(jīng)吞吃許多只無辜的綿羊，有時甚至還吃過羊倌兒。他本該為之抵罪，但還應該找出罪惡更重者，眾獸都得效仿他，勇于引咎自責。
這時，狐貍發(fā)言：“陛下，您是一位難得的賢王，如此這般謙遜。吞吃綿羊這種愚蠢之極的下流貨，難道能算是什么罪孽？否！否！老爺您細嚼綿羊，是含英咀華，給他們賞臉，無上榮光。至于牧羊倌嘛，他們在群獸頭上作威作福，堪稱萬惡之源”。
狐貍這番話贏得在場的奉承者們一片掌聲。故誰也不敢往下深究老虎和熊羆以及其他猛獸的罪孽。這一伙雄辯家，包括看家狗在內，都聲言自身無辜，無一不是小圣徒。輪到驢子來坦腹，他說：“曾記得有一次過草場，我饑腸轆轆，嫩草甚是誘人，時機難得，也可能我受到魔鬼的驅使，用舌頭啃了一口草。說實話，我完全沒有權利這樣做?！?/p>
聽聞此言，眾獸向驢子群起攻之。一只狼煞有其事地致詞，聲稱必須拿這頭給他們惹禍、患疥瘡的禿驢來祭祀。驢子犯的小過失最終被判處絞刑：他竟然敢吃別人的嫩草，豈不是彌天大罪，只有處死才能贖他的邪惡。群獸最終讓他看到自己罪有應得?？梢?，根據(jù)你是豪強，還是微不足道，法庭的判決黑白分明。
寓言風趣，拉封丹不愧為幽默大師。龔古爾文學獎得主、摩洛哥血統(tǒng)女作家萊伊拉·斯利馬尼高度稱贊這則寓言，認為從筆法衡量，它是“一篇富有節(jié)奏、美感和詩意的杰作”，從社會批評的角度透析，它抨擊了君主的集權專斷和廷臣奉行的個人迷信，道出了永恒的真理”。拉封丹寓言的人類生物學比喻描繪現(xiàn)實的社會風俗，融譏諷與情感為一體，推翻既立成規(guī)，蘊含普遍的倫理道德意義，同古希臘伊索寓言一樣，值得讀者終身銘記。
拉封丹繼承奧維德、荷馬、維吉爾和盧克萊修，尤其是伊索的傳統(tǒng)。在17世紀的帕斯卡爾、莫里哀、鮑叔埃、高乃依、拉辛和布爾諾等法國名流中，他標志著西方精神文化的特征，也是最具民眾性的思想家。他讓人們熱愛生活，同時警惕世界上的險惡。從第三共和國起到上世紀60年代，拉封丹都是法國學校里學習最多的寓言詩人。他給大眾講道理，從來不擺“教師爺”面孔，因而最得民心。用法國當代哲學家保爾·尼桑的話說，他是“一位唯物主義的智者”。確實，他的詩體語言向人們展示出一個永遠美好、永遠變化、永遠新穎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同笛卡爾眼中靠齒輪和發(fā)條啟動，將大自然商品化的境界，而是人與動物交流，充滿愛的和諧宇宙。這一點，拉封丹在他的寓言《致薩布里埃爾夫人》里闡述得再明晰不過了。德國大詩人歌德肯定拉封丹的寓言創(chuàng)作。他說：“法國人高度尊重拉封丹，不止因為他的寓言飽含詩意，而且還緣于其個性的偉大”。20世紀法國杰出文論家古斯塔夫·朗松述評拉封丹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說：“心理的真實，詩意的情感和靈敏的節(jié)奏，這就是拉封丹寓言的主要特征”。他歸結道：“他的寓言以及其中抒發(fā)的情感，全都在表露詩人所說的倫理，他對生活、幸福和善良的觀念?！?/p>
可以說，他用寓言表達了法國民眾世世代代人心中的愿望。正因為如此，在這位寓言詩人誕辰400周年之際，六角國里家家戶戶都追懷他，各新聞媒體不停地傳頌他的寓言。三個多世紀已經(jīng)過去，拉封丹似乎依然活在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