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2期|楊獻平:靈魂的胎衣(節(jié)選)
中年的婚禮
村里的人都來幫忙了,時隔三十多年,我們家又一次喜慶起來。這是弟弟和我娶媳婦之后,多年來,我們家再一次舉辦婚事。親戚們也都來了,還有一些朋友們。
這樣的事情,五年前,我是不會做的,因為心里一直有一個巨大的隔膜或者說恥辱感,那就是,我被離婚了。即便是再婚,也令我羞慚不已。在鄉(xiāng)村的古老傳統(tǒng)中,和婚姻之外的女人發(fā)生情感和關系的男人肯定是不著調(diào)的,也是令人極度厭惡和痛恨的。盡管時代變遷,如今的人們對離婚和結婚的現(xiàn)象見怪不怪,可對我來說,再次結婚,也是一種恥辱。再者說,前妻人品和各方面都不錯,尤其對我父母的孝敬,曾使我無比感激,我從內(nèi)心里也是愛她的??晌迥昵暗某跚铮鋈霍[事,堅持要和我分開,又逼著我去辦離婚證。直到拿到離婚證時候,我還是笑著的,心里還想,這不過是她一時糊涂的決定,再過一年兩年,她就會想通了,屆時,再復婚也不遲。
可是我沒想到,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這期間,我抑郁癥嚴重,先后三次一個人住院治療。
直到2018年年底,我才徹底放棄了前妻會回心轉意的幻想。這時候,我才確信,一個人和另外一些人之間,確實是有緣分的。所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大致就是這個意思。盡管說,這有些宿命和唯心的色彩,但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有些詭異和蹊蹺的。此前,我一直把與自己戀愛到結婚十多年的妻子作為內(nèi)心的親人,甚至精神上的依靠,靈魂的皈依,可事實告訴我,夫妻之間很難成為親人,大多是親密戰(zhàn)友和合作伙伴。
現(xiàn)實總是給理想響亮的耳光,而理想也總是給人希冀和追求。任何人的一生,大都是在這不斷的挫敗與沉淪,希望與夢想中持續(xù)的,直到臨死之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原來都是如此的虛妄,不真切,甚至有自我幻滅的悲哀與不過如此的釋放感。由此,我也忽然明白,人世間的一切事情,都不可太用力和太全部地投入,更不能把某個人和事物作為唯一和獨有,一旦如此做了之后,其結果肯定是崩塌和潰散。
在此期間,我一直放不下一個執(zhí)念,那就是,怕鄉(xiāng)親們知道我離婚之后,背后笑話說:“獻平被他老婆甩了!”“他被離婚了,肯定是他的錯?!比绱说鹊?,我覺得很沒面子,其中的部分因素,也因為前妻在我老家有著孝順、賢良的名聲。再者,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忽然被離婚了,孩子也跟了媽媽,這樣的情況,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人都習慣說成:“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最終還是一個人滾蛋回來了,老婆也不要他了,孩子也不給他了?!敝T如此類。在我之前,就有人如此,在我之后,也肯定會有人再有這類遭遇。因此,和前妻離婚之后,我一直沒有給母親講,更沒有跟老家任何人提過一句。其中,我三次回老家過春節(jié),母親問起妻兒,我都以孩子上學緊張,假期補課為由搪塞過去了。
可現(xiàn)在,我覺得這一切,真的無所謂了。個人的日子是個人過的,好和壞,悲和喜,都和其他人無關。和現(xiàn)在的妻子確定結婚后,原本可以不在家鄉(xiāng)再操辦的,但我考慮到,妻子是人生第一次結婚,搞得熱鬧點,也算是一種宣告,更想讓她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得到更廣泛的認識和承認。
于是乎,2019年 “十一”期間,在岳父家辦了婚禮之后,我們再回南太行鄉(xiāng)村老家隆重待客,以此通知當?shù)剜l(xiāng)鄰和附近的朋友。這一天,日光好得出奇,我心里的那些不安和羞恥感也蕩然無存。客人先后來到,再加上幫忙的親人,擠滿了我們家的院子,一天熱鬧之后,一切又都復歸常態(tài)。只是,我又一次結婚了。這真幸福又可恥。
這使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的黃昏,梧桐葉子的龐大身軀不斷輕飄飄地落下來,到達地面的時候,與已經(jīng)發(fā)涼的泥土發(fā)出摩擦的沙沙聲。我躺在少年的屋子里,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中,感受到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蒼涼與凄惶。前一天,村里剛有一個堂哥娶了媳婦,按照風俗,全村人當中,只要和他們家沒有太大的矛盾和沖突,都要去幫忙。我也去了。堂哥僅僅年長我四歲,就已經(jīng)娶了老婆,其他和我同齡的,沒有考上大學的,大部分也都定了親或者已經(jīng)把老婆迎娶進門了??晌遥萑灰簧聿徽f,附近村里都沒有一個適齡閨女愿意和我相處,更別說天長地久的婚配,生死相依了。
“這一輩子,我可能是光棍的命!”“娶老婆有什么好呢,麻煩,無聊,顧自己還得顧著她,還有孩子和她的爹娘。”那時候,我腦海里忽然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兩句話。前一句在腦子里如字幕般映現(xiàn)的時候,我鼻子忽然一酸,忽然想哭。同時也感到了一種無可抑制的悲傷與絕望。那時候,我所處的環(huán)境,即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從小耳濡目染的,便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以及“養(yǎng)女嫁漢,穿衣吃飯”“養(yǎng)兒防老,子孫滿堂”的傳統(tǒng)思想。在性別的問題上,再差的閨女也有人娶走,我也親眼看到鄰村一個一見人就猛撲上去、屎尿都不能自理的瘋閨女,也被人娶走了,第二年,還生了一個大白胖小子;還有一個患有癲癇的女子,也被人歡歡喜喜地娶走了。而村子里起碼有十多個手腳健全,頭腦也不錯的男人,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個。
關于后一句話,我覺得有些自私,但這是自己比較窮,前途命運又很迷茫,毫無著落的原因。我自信我不是一個沒有責任感的人,并且,我還有著為一切神圣和美好事物獻身的精神。從十八歲開始,為了給我找個媳婦,父母和親戚托遍了周邊的熟人,熟人和親戚也問了幾家有適齡閨女的人家。人家一提起是我,便都拒絕了。以至于母親常常嘆息說我這輩子肯定是光棍一根的命。好在,一年后,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去到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盡管我已經(jīng)當了兵,可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還是沒有任何一戶人家的閨女愿意嫁給我。直到二十四歲那年的秋天,我才得以真正戀愛,對象就是我的前妻。再三年后,我們結婚,次年,又有了我們的大兒子楊銳。
沙漠的生活充滿風沙,起初還充滿貧窮,但越是貧窮,人越是有凝聚力。夫妻之間似乎也是如此。人在社會當中,首先是經(jīng)濟動物,其次才是道德的和思想的。隨著兒子一年年長大,我也從中體會到了家庭的溫暖和快樂。盡管,吵架在所難免,但我一直恪守著當初對于前妻的諾言,無論何時,不會動她一根毫毛。對女人的暴力,我一向鄙夷。起初,我還是散漫性格,幾次出遠門,孩子還小,妻子為此受了不少委屈。對我父母家人,她也很好,每次回家,無論吃的穿的用的,從沒有跟我父母和弟弟一家分過你我。2008年,我父親突然檢出胃癌,前妻百般伺候,給予了我父親最大的安慰。在病床上,鄉(xiāng)人問我父親:“你這輩子沒有女兒,后悔不?”父親說:“后悔啥呢,有俺兒媳婦玉娟,比有十個閨女還強!”我相信這是父親的真心話。與此同時,岳父也經(jīng)常對人說,有我這個女婿,他也不覺得自己沒有兒子怎么不好。還說有我這個女婿,比別人家有幾個兒子還強!
親人之間,是相互的信任,給予和體貼。而婚姻的本質是合作,具有長期性,也包含了臨時性。這一點,我很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到,尤其是各方面穩(wěn)定,兒子漸漸長大之后,我也四十歲出頭了,妻子盡管小幾歲,但也靠近了四十。在我的意識里,總是以為,這樣的人生,尤其是婚姻家庭,一輩子大致就如此這般了。有可愛而有主見的兒子,有真心實意過日子、對我父母和兄弟一家都不錯的妻子,我還能貪戀什么呢?我是一個沒有多少理想高度的人,我滿足于既有的一切和平凡的生活,感恩于上天的恩賜與多年來每一個人對我的關照和幫助??扇松哪承┒螂y和改變,是難以預料,甚至是無解的。因此,自從被離婚之后,我開始無端地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種力量,它們看不到,摸不著,虛無而又實在,看似無意或偶然,可總是充滿玄機。
就像我和現(xiàn)在的妻子,在成都,認識了幾年,我總是把她作為晚輩看待。我們還沒認識的時候,一個西北的詩人朋友說,這是他的親戚,讓我能夠照顧的話,多照顧。每次喊她一起吃飯,都是說些正話,沒有任何的挑逗和非分之想。和她在一起,我完全沒有想到,直到我們的兒子出生,我還覺得猶如夢中,極端得不真實。
2019年7月初,母親生日之際,我和她一起回到老家,母親和小姨都覺得她很好。母親和小姨,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后的長輩了。她們姊妹倆,包括大姨和大舅、二舅還在人世時,她們五個人之間的感情就非常好,無論什么事情,兄弟姐妹都會站在一起,相互幫襯。直到現(xiàn)在,母親和小姨兩姐妹,只要三天不見的話,兩人就開始找對方了,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
這使我欣慰,而她們對我再次婚姻對象的滿意,也給了我的信心,讓我覺得,應當在老家待客,向村人宣示一下。這樣才能對得起我的新夫人。待客之后,我們又出去溜達了一圈,沒事的時候,我和妻子一起到房子背后的山坡上溜達,正是秋天,滿山的板栗樹葉子凋零,但也留下不少板栗,我們在樹下?lián)炝顺?。坐在正在枯干的荒草上,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天空幽藍而高遠,不多的云彩在山頂之上如同詩歌一樣流浪。山坡的隱秘之處,偶爾會跑出一只野兔,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另一個隱蔽的地方。
夜里,風吹著落葉,在無人的庭院里響動著自然的聲音;星辰很多,也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坐在明月照頭的院子里,有一種古典的意境。黑暗處,蘋果熟了,干在樹枝上的大棗好像一個個的嬰兒眼睛,黑黑的,在月光中,也透射著靈性。
我給妻子講村子里的人和事,以前的,包括爺爺給我講的那些鬼怪邪祟,僵尸妖精之類的,也說了村里的奇人異事。還有山中的物產(chǎn),我幼年和少年時候在南太行鄉(xiāng)村的種種生活情境……好玩的,悲傷的,快樂的,唏噓的,等等,她也認真聽,有時候還問我一些有關風俗的問題。
她也說,世界上啥事啥人都有,只有人的斑駁和復雜,才是人間的本質屬性。我極其欣賞她這句話。允許人的復雜多樣,甚至其行為的怪異和命運的乖舛,這才是正常的心態(tài)和我們熟悉的人間萬象。
就像現(xiàn)在的我,多年之后,也肯定是另一些人嘴里的故事了,包括周邊的其他人,唯一不變的,只是這山川草木,這一代代衍傳的人世間,以及他們在我們之后,以自身生命賡續(xù)的各種各樣的故事。
……
(節(jié)選自《靈魂的胎衣》,詳見2022年《美文》二月號)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曾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曾獲得首屆三毛散文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等,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說?,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