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3期|扎西才讓:桑多鎮(zhèn)人物志(節(jié)選)
伐木者
為了躲避林警的盤查,兩個伐木者天不亮就來到桑多森林,準備砍伐可以用作房屋大梁的木料。
等到晨光熹微,他們各自選擇好了能夠下斧的對象。
六棵筆直挺拔的云杉,有的直愣愣地撲向地面,發(fā)出極不情愿的沉悶的嘆息,有的磕磕絆絆地左沖右突,終于砸向碧草,誰知竟被其他林木給阻攔了下落的趨勢,陡顯出心有不甘的姿勢,有的奮不顧身地倒下來,途中,枝枝葉葉被臨近的樹木給掛拉掉了,一副孤零零的樣子。
伐木者砍去了多余的枝干,用密密麻麻的枝葉,蓋住了六根已然死亡的云杉,為了不讓樹干因突然失去水分而干裂,他們并沒有刮掉樹皮,一個月后,這些身負重任的待命者,才會被人滑下溜道,以木排的樣式,進入澎湃激揚的洮河,一出水,又會被長把木車運往目的地——一處靠近森林的安靜的村落。
伐木者這才開始午餐,不過是兩餅用青稞面烙成的貼鍋巴。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但還沒吃完,就感覺到了來自嗓子深處的焦渴。于是他倆準備下山,到河邊取水。
途中,在通往山下的隱約可覓的林道里,他們見到一堆尸骨,兩人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過了半晌,他們中稍胖的一個,走近尸骨,拎起個眼窩空洞的骷髏。
個頭瘦高的那個,慌忙躲在胖子的身后。
低頭審視骷髏的胖子,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斧頭。
或許在森林深處和高山之巔,只有死者,才能擋住活人的前行的道路。或許只有在清清晰晰的死亡面前,人們才會停止執(zhí)念的腳步。
胖子凝視著骷髏,一時竟然發(fā)癡了。
瘦高的人心里涌起濃濃的恐懼,他趕忙拽了拽胖子的衣擺。醒過神來的胖子邁步向前,一不小心,踩斷了一根發(fā)黑的腿骨。
這個手持骷髏的人,突然號啕大哭,密林里,掠過一股帶有野獸氣息的西風。
瘦子則在胖子的哭聲里,軟軟地倒在地上,昏厥之際,他驀地想起了那些剛剛砍伐在地的云杉。
沉睡者
這個沉睡的人,我叫他舅舅。
五月的陽光從房檐外的晴空里灑下來,暖暖地歇在柏木地板上,是那種令人舒服的金黃色。我愛著這種顏色,心里感覺到踏實。
何況還有這個老人,舒服地伸展著四肢,在房檐的陰影里大大方方地睡著了。
但是,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單衣,臉頰、頭發(fā)和裸露在外的手背,也是黑色的。這個黑色的人,睡在灰色的陰影里,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煤,自在、固執(zhí),甚至有點孤獨的煤。
這使得他周身的五月的檐下的時光,是沉靜的,空空蕩蕩的。
這僅僅是我觀察他的睡姿時的感受?顯然是。
我忽然覺得該離開他,于是也就離開了。
我和他都處在這棟桑多鎮(zhèn)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二樓上,因此,我離開他的過程,不過就是步行穿過二樓的臺地(我感覺到腳下一樓到二樓之間奇異的空間里,腳步聲被顫抖的空氣給稀釋了),達到了一樓廁所的屋頂。期間我也曾在二樓臺地的天井旁,居高臨下地觀察了一會積蓄在一樓污池中的天水,那水面上倒影出了我的俯瞰的身影,和身影后微微鼓蕩著的方形藍天。
我在廁所屋頂遠眺了好長時間。
我看到:家家房頂有規(guī)律地滯留在土地之上,如創(chuàng)世紀中記載的洪水前的巨石;房頂之間,則是樹木、碧草和或隱或現(xiàn)的巷道,有鎮(zhèn)民螞蟻一般漫無目的地走動;而山地牧場如凝滯的碧波,大潮之上,泡沫一般四濺的,是東一堆西一堆的羊群。
若這時有牧歌輕揚,也許會給這田園增添更多無與倫比的美,但遺憾的是,沒有牧歌,只有無窮無盡的靜,籠罩在這小小的宇宙中。
如果請一位畫家把我的感受畫出來,或許他將畫出與我的感受完全不同的情景:透明的溫暖的陽光,照亮了桑多鎮(zhèn)的整個天空,孤獨的藍天懸在桑多人的頭頂。
我又回到舅舅身邊,回到這堆煤的旁邊。我發(fā)現(xiàn)他的形體發(fā)生了變化:原先舒坦的四肢蜷縮起來,收在一起。他不再平躺,而改成了側(cè)睡,身體團成一團,像極了一只巨大的蝦米。
此時,東山頂上的海螺寺院的鐘聲,悠長又清晰地傳了過來。但我的舅舅還在沉睡,他的臉上,不知什么原因,涂著一層看得見的憂傷。
這憂傷,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沉睡的這段光陰里,我能感受到的時間,流逝的速度雖然如此緩慢,但卻永不停息。
飛行者
飛行者飛向她的目標。
飛行者名叫周毛吉,她的天空,是一片被人稱為金融的領域。
這個桑多建設銀行的副行長,看長相,像極了飾演《神奇女俠》的蓋兒?加朵,看行頭,一身深藍色緊身西服,看精氣神,比懸崖上的紫斑牡丹還要耀眼奪目。
你看,她的脖頸細長,頭如利刃,在她感興趣的業(yè)界,固執(zhí)又輕盈地滑行。
沿途,她遇到高山、峽谷,遇到平川、莽原,遇到隧道、虛空。遇到的,是仙境,也是困境。
這仙境里,有鮮花的問候,有和風的陪伴。這困境里,也會彌漫起滿含嫉妒、羨慕、嘲諷、反對的大霧。但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阻力,絲毫沒有減緩周毛吉飛行的速度。
你看她飛向前方,早就是一枚金光閃閃的離弦之箭;你看她飛向目標,早就是一枚矢志不渝的脫手之矛。
她渾身發(fā)亮,來不及左右顧盼。她將用于搏擊的雙翅向后盡量伸展,伸展,伸展,顯然是為了減輕來自外界的種種阻力。
她的看不見的尾巴優(yōu)雅細長,藉此裝備,她謹慎地控制著方向。
在御風而行的過程中,她巧妙地擺動尾羽,依靠比箭羽還要敏銳的直覺,在看不見頭的大霧中滑行,將呼嘯而來的噪音消匿于無聲無息。
她一邊飛行,一邊定向,只因代表著另半片金融的天空,她不得不承受了過多的新時代女性的希望。任何業(yè)界的噓聲,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
周毛吉啊周毛吉,你這個瘦弱的、無畏的、執(zhí)著的鳥人,在這男人們掌控的有限的空間里只身冒進,歷經(jīng)困苦但初心不改,榮譽披身又謹小慎微,像你這樣的飛行者,有幾人,愿意矢意追隨?
有的,若我是個女性,我愿意做第一千零一個追隨者,若我本性不移,我愿意將此生所有的掌聲,獻給飛行前的自信的你、飛行中的無畏的你、飛行后的疲倦的你。
因為,在飛速發(fā)展的祖國的懷抱里,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你的精神也是我的精神,你的意志,也是我們的意志。
播種者:父親
三月到了。
在桑多,春野如黑色顏料厚重黏稠,粗糙,干澀,想均勻地抹開,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那西山高峰,正在融雪,雪水順著深溝悄然流出,幾經(jīng)阻遏,清流成為濁流,就將你想象中的畫布上的山水給悄然污開了。
春風愛在山腰和山下逗留,纏綿,戲謔,使得古板干瘦的樹木改變了表情,它們身體里的生機,開始萌發(fā)了。瞧,山下的梨樹、杏樹,山腰的野毛桃,它們尖銳而彎曲的樹枝上,偷偷地舒展出零星的幾點綠。
這時,沉默的田野,成為播種者的舞臺。
播種者有男有女,男的把兩頭脾氣倔強的耕牛駕到軛下,又在軛上扣上主杖修長、鐵鏵锃亮的犁,犁的重量壓實了軛頭,脖子上系著紅纓銅鐺的牲畜,只好在清亮喜慶的開春銅鐺聲中邁開了遒勁的步伐。女的,則背了種子、耙子和吃喝,跟隨在男人身后,為面孔生動的丈夫或公公做好了服務。
我家的播種者,一般來說,是請假回來的父親。這個身體健壯的行政干部,竟然也懂農(nóng)民的營生。
開耕之前,他會把沉寂了一冬的鐵犁擦得锃亮,把松動的犁把緊得牢靠,把銅鐺上的灰塵抖得干干凈凈,之后,跟不聽話的耕牛套套近乎,聯(lián)絡感情,偶爾也呵斥幾聲,恩威并施一番。
更多的時候,他會走進將要耕種的田地里,觀察,踱步,抽煙,緊鎖著眉頭,像是在考慮天下的大事。
直到開耕的那一天,當他揚起鞭子驅(qū)趕耕牛,將犁鏵插入沉悶的土地,犁到地頭后,又高聲吆喝,回轉(zhuǎn)回來,此時,這個男人,像極了奔跑在荒野之上的戰(zhàn)士。
父親啊,當你結(jié)束了播種的使命,那溫熱的暮光,遲早會照亮你紅撲撲的臉膛,晚風,也會撫慰你粗糙的手指。
你的女人早就為你升起了炊煙,你的焦急等候的四眼黑狗,從房頂上看到你的身影激動得高吠起來。
狩獵者
安多大地上發(fā)生的短暫一幕。
三十二歲的獵人道吉,從太子山上下來時,太陽即將西傾。
他仰首遠望自己剛剛行走過的山腰坡地,想起那些看起來機靈實則笨拙的野雉們,嘴角,禁不住浮起一縷輕蔑的笑意。他覺得自己就是傳說中巡游此山的太子扶蘇,剛剛經(jīng)歷了在廣袤羌域王天下的君王之禮。
他提鐙勒韁,驅(qū)馬踏上窄窄的木橋。橋下清澈的溪水淙淙流淌,但仍然倒影出了他馬上英雄的身姿,和一只獵犬的頎長挺拔的影子。他又微笑了,一人只馬孤犬,進入曠野。
只旱獺從洞里清理出一堆土的功夫,太陽已滑下山脊,道吉胯下的棗紅馬停了下來,羊皮褡褳里的帶血的野雉,也停止了呻吟。
天幕漸暗,他身后的獵犬,也在塵土中俯下身軀。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他還在驅(qū)馬飛馳,風從耳畔嗖嗖飛過,遠處山口,遙遙可見。七八只野雉和三四只兔子懸掛在馬背兩側(cè)的褡褳里,溫熱地輕觸著腳后跟,獵物與主人的這種依守,使他為今日的收獲暗自得意。
現(xiàn)在,草原早被拋在身后,而今迎接他的,是一大片深秋的紅樺林。
忽然,他停下馬匹,直視前方,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他看到了什么?
樹林里,一匹儀態(tài)優(yōu)雅的白馬昂首挺立,馬上僧人,像是來自恒河的佛陀。
哦,天哪,前一段時間,聽說有大德從遙遠的西藏來到了安多,在恍若神諭的感召之下,這里的農(nóng)民、牧人,紛紛皈依。他們拿出了所有的家什,追隨在大德身邊,只為輪回之后,能有更好的歸宿。
而他,只因獵人的身份,有著太多的殺戮,被排斥在皈依之外。為此,他焦慮,痛苦,無奈,在經(jīng)歷了三番五次的懺悔之后,又覺得這就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歸宿。
這種想法,使他依舊沉浸于為了生存而奔波的殺戮之舉中無法自拔。而今,被傳說中的圖景再次顯現(xiàn):
騎著白馬的先知,一身佛光照亮世界。所有的葉子都在枝條上,即便是最小的那片也沒有掉落。
他突然渾身發(fā)軟,從馬背上摔在地上。
他掙扎著爬起來,直起上身,看定先知。先知面若暖陽,亙古又寧靜。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咧開嘴,笑了笑。
先知也笑了,那笑容也是亙古寧靜的。
頓時,他的身體顫栗起來。為了克制這顫栗,他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等他再次直起身,先知和白馬,早就消失不見。只余暉,將紅樺林照得如同人間天堂。
就這樣,獵人道吉的后半生,被突然到來的新世界改變了軌跡:安多大地上,少了一個獵人,多了一個僧人。
這是一則我聽來的故事,但講述這個故事的老人,在我眼里,就像那個騎著白馬的先知。
而我,是另一個道吉,被故事鞭策著,被情景感動著,從一個毫無理想的俗人,成為熱愛著文字的詩人。
……
全文載《美文》2022年第3期
扎西才讓,本名楊曉賢,藏族,70后,甘肅臨潭人,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甘肅“詩歌八駿”之一,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獲得者,甘肅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榮譽稱號獲得者。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詩集《七扇門》(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當愛情化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2019年)。現(xiàn)居甘肅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