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七義
“可憐天下父母心”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囊痪渌渍Z，據(jù)說最早出自慈禧太后為其母親富察氏祝壽所作的一首詩：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詩自然算不上是好詩，不然早就流傳開去了，乾隆皇帝寫過一萬多首詩，也沒有一首傳世的。以他們這樣的身份寫詩，詩寫得再蹩腳，也不會有人苛責(zé)。不過，“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句倒是時至今日尚廣播于人口，只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作者是誰。
記得讀中學(xué)時，語文老師一再告誡我們：這里的“可憐”不是作形容詞用的“值得憐憫”，也不是作動詞用的“憐憫”，而是“可愛”的意思。我還記得當(dāng)時住在學(xué)校，經(jīng)常有學(xué)生父母送米、菜和其他生活用品到學(xué)校，語文老師乘機發(fā)揮說：“父母為了你們能考上大學(xué)，不辭辛勞送來米和菜，天下父母對子女的拳拳之心是多么可愛啊?！蔽耶?dāng)時聽了就產(chǎn)生了疑問，為什么一定是“可愛”呢？“天下父母對子女的拳拳之心是多么可貴啊”也講得通吧？課后惴惴不安地去請教老師，老師沉吟片刻解釋道：“憐”有“愛”的意思，“憐”和“貴”則沒有關(guān)系。
一直覺得老師的解釋不無道理，后來上了大學(xué)讀的是外語專業(yè)，忙于記單詞背課文，疏于母語的學(xué)習(xí)和提高，平時不去注意漢語中一些字詞的理解。直到后來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wù)，要翻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引用過的經(jīng)典表述，包括古詩詞和廣為流行的俗語等，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平時自以為理解的詞句翻譯時竟然無從下手了，一下子產(chǎn)生了“本領(lǐng)恐慌”！于是開始補課，閱讀一些古詩詞的箋釋箋注本和有助于提高古漢語及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的書籍，幾年下來竟也頗有斬獲。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四冊花了一年多時間通讀了一遍，張相先生編撰的《詩詞曲語辭匯釋》、楊樹達(dá)先生的《高等國文法》《古書句讀釋例》和《詞詮》、俞樾等著的《古書疑義舉例五種》、徐仁甫的《廣古書疑義舉例》以及郭在貽的《訓(xùn)詁叢稿》和張永言的《訓(xùn)詁學(xué)簡論》《詞匯學(xué)簡論》和《語文論集》等雖不能通讀，但置于手邊供隨時翻閱查看之用。這樣一頓惡補，雖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終非長久之策，我深知要切實提高古漢語和古典文學(xué)的修養(yǎng)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堅持不懈。
話題扯遠(yuǎn)了，回到對“可憐天下父母心”的理解上來。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里說：自唐朝以來，“可憐”二字連用，有三種意義。一、可憐，值得憐憫。杜甫《哀王孫》詩：“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倍⒖蓯?。杜甫《江畔獨步尋花》詩：“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比⒖闪w。杜甫《題終明府水樓》詩：“可憐賓客盡傾蓋，何處老翁來賦詩?！蔽也榱斯鸫髮W(xué)榮休教授宇文所安的杜詩英譯，發(fā)現(xiàn)他把“可憐王孫泣路隅”譯為：a pitiable young prince weeps at the roadside.“可憐”譯為pitiable準(zhǔn)確無誤；“百花高樓更可憐”譯為：the tall building，the“Hundred Flowers”，is even more attractive.將“可憐”譯為attractive，與“可愛”（loveable，lovely）庶幾近之；而把“可憐賓客盡傾蓋”里的“可憐”譯為moving（感動），則與“可羨”（enviable）有不小的距離了。
張相先生的《詩詞曲語辭匯釋》里列有“可憐”條目，共舉出了六種意思：可喜，可愛，可羨，可貴、可重，可惜，可怪。為了便于理解，我斗膽做一回文抄公，將六種釋義及讀者較為熟悉的詩句例子抄錄于后，并略作解釋說明?？蓱z作可喜義者，王昌齡《蕭駙馬宅花燭》詩：“可憐今夜千門里，銀漢星槎一道通?！闭f的是蕭駙馬娶了帝王之女，其可喜之情猶如牛郎織女銀漢故事也。白居易《曲江早春》詩：“可憐春淺游人少，好傍池邊下馬行?！毖钥上灿稳松猩?，得以傍池閑步也。其作可愛義者，憐有愛義，崔顥《王家少婦》詩：“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卞X起《谷口書齋》詩：“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此兩例說明憐與愛互文，憐可作愛解，可憐即可愛。王維《戲題磐石》詩：“可憐磐石臨泉水，復(fù)有垂楊拂酒杯?！贝搜耘褪R泉之可愛。李白《清平調(diào)》詩：“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贝搜在w飛燕著新妝之可愛。杜甫《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詩：“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贝搜园淄胫蓯?。仇兆鰲《杜詩詳注》里說：“先說得珍重可愛，因望其急送茅齋?！苯忉屜嗤?。宇文所安的英譯：send some quickly to my thatched study，for they are worth cherishing（值得珍藏），沒有譯出白碗可愛之義。又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詩：“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贝搜陨耱E之可愛也。宇文所安譯為：It is touching how those nine horses compete in divine pride，their turning glances are noble and pure，their tempers deep and steady.Touching有“感人的，動人的”之義，未必是“可愛”。其作可羨義者，憐有羨義，李商隱《飲席戲贈同舍》詩：“珠樹重行憐翡翠，玉樓雙舞羨鵾雞?！睉z與羨互文見義，故可憐即可羨。白居易《長恨歌》詩：“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贝肆w楊家之貴盛也。金性堯先生《唐詩三百首新注》：楊貴妃受冊封后，大姊嫁崔家，封韓國夫人；三姐嫁裴家，封虢國夫人；八姊嫁柳家，封秦國夫人。宗兄楊銛封鴻臚卿，楊锜封侍御史，楊釗（國忠）尤顯赫，任右丞相，封魏國公。他們都得以分封了領(lǐng)地（列土），其貴盛足以令人羨慕。但金先生將“可憐”解釋為“可羨，可愛”，顯得模棱兩可，“可愛”之義在此似可商榷。其作可貴、可重義者，韓愈《庭楸》詩：“客來尚不見，肯到權(quán)門前。權(quán)門眾所趨，有客動百千。九牛亡一毛，未在多少間。往既無可顧，不往自可憐?！贝搜圆煌鶛?quán)門者之可貴也。王安石《過劉貢父》詩：“故知今有可憐人，回首紛紛斗筲窄?！贝搜砸娍少F、可重之人，乃知斗筲之人為小器也。又王安石《白云》詩：“時來不道能為雨，直以無心最可憐。”此言白云無心之可貴也。可憐，猶云可惜也。韓愈《贈崔立之評事》詩：“可憐無益費精神，有似黃金擲虛牝?！贝搜钥上髻M精神而無益也。又韓愈《榴花》詩：“可憐此地?zé)o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毖钥上o游人來賞花，任其謝落也。蘇軾《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詩：“可憐洪上石，誰聽月中聲。”言可惜無人聽洪上水聲也。陸游《示兒》詩：“齒落頭童方悟此，乃翁見事可憐遲。”言可惜見事已遲也?？蓱z作可怪義者，杜甫《解悶》詩十二首之第十一首：“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蒲萄寒露成。可憐先不異枝蔓，此物娟娟長遠(yuǎn)生?！毕龋緛碇x。意為可怪者本來同為枝蔓所生之果實，而遠(yuǎn)地生者偏美也。宇文所安英譯后兩句為：Too bad they had not from the start thought such vines and branches rare—this thing is so lovely always growing far away.如果把too bad譯為rather strange或者surprisingly就更好了。李商隱《賈生》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此怪漢文不問蒼生而問鬼神也。葉蔥奇先生《李商隱詩集疏注》對此詩有詳解：這是借“賈生”來抒寫懷才不遇之感的。拿漢文帝的求賢和賈生的才調(diào)竟然還不能相知，不能用其所長，這豈不是使人感嘆無盡嗎？商隱深負(fù)經(jīng)世之志，但平生所遇相賞之人都只愛重他的文采，純?nèi)话阉?dāng)作專擅筆墨的文士看待，這是他一向郁郁不舒的憾事，所以借賈生來傾吐一下，“問鬼神”不過是借來抒發(fā)不遇真賞的感嘆而已。詩人有經(jīng)世之志，而所謂的相賞之人卻不知，這豈非咄咄怪事！陸游《平水》詩：“可憐陌上離離草，一種逢春各短長。”此怪青草之同是逢春，而生長的短長卻各不同。
結(jié)合王力《古代漢語》和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兩書來看，“可憐”二字有七種意義不同的解釋，我們回過頭來解釋“可憐天下父母心”，我覺得這句話里的“可憐”解為“值得憐憫”、“可愛”、“可貴”似乎都無不可，沒有必要膠柱鼓瑟，只局限于“可愛”一解。
最后順便一提，張相先生的《詩詞曲語辭匯釋》一書，不僅為治古漢語和古典文學(xué)者所看重和倚重，而且也為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所欣賞和喜愛，記得孫犁先生曾經(jīng)說過：“張相那本《詩詞曲語辭匯釋》，我以為很有用，沒事翻翻，對創(chuàng)作有好處?！闭f得極為中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