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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第2期|蕭相風:深圳挑蠔工
來源:?《天涯》2022年第2期 | 蕭相風  2022年03月17日08:08

越小的切口,越能深入社會底部,底層的挑蠔工身上,蘊含著宏大時代的細節(jié)。作家蕭相風于疫情前后,在深圳蛇口漁人碼頭守望三年多,在現(xiàn)代化都市的前沿轉身回眸采寫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挑蠔工,完成了非虛構《深圳挑蠔工》,記下挑蠔工們的野性生命、日常生活和精神風貌。這是為蕓蕓眾生塑像,也是為時代補寫注腳。

——編者

深圳挑蠔工

蕭相風

2017年春夏

丁酉年正月十四下午,我在海風凜冽的蛇口漁人碼頭邂逅一百零六名挑蠔工,因此認識了一批硬漢式的男人。他們表面木訥卻都是調侃好手,喜歡喝酒、打牌,偶爾也出去找找樂子。他們擁居于那種簡陋破舊的短租房里,像季風一樣出現(xiàn)在這里。有的人出現(xiàn)一次就消失了,有的人在這里反復堅持了十年。在這座近兩千萬人口的城市里,挑蠔工是大海里一滴不起眼的水,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一只蠔船靠在浮碼頭上。從浮碼頭到碼頭,從碼頭到貨車,搭了兩排往返的跳板。兩人在船上分撥,兩人在車廂里裝車。其余的人都擔著挑子,隊伍在跳板上緩緩前行,從蠔船到貨車,用扁擔把生蠔一串串挑上來。餐桌上的蠔令人垂涎三尺,但是剛出海的生蠔用尼龍繩串成一串串,外殼裹著腥臭的污泥。挑蠔工就像這些生蠔一樣全身帶泥,濕泥疊著干泥,顏色深淺不一:深墨、墨綠、夜藍、灰白。他們戴著紗線手套,以防被鋒利的蠔殼劃傷。他們的扁擔兩端各拴一對鋼筋折成的長鉤。上船躬腰一晃鐵鉤,掛上尼龍繩起肩便走了。他們抓緊鐵鉤,挑著水淋淋的蠔,一步步踏牢跳板爬上貨車。

他們的扁擔兩端各拴一對鋼筋折成的長鉤。上船躬腰一晃鐵鉤,掛上尼龍繩起肩便走了。他們抓緊鐵鉤,挑著水淋淋的蠔,一步步踏牢跳板爬上貨車。

按養(yǎng)蠔人的慣常做法,大蠔四個一串,小蠔六個一串。這一挑共四串,約八十公斤,每串工錢一元,每挑掙四元。滴著水的尼龍繩拖在跳板上劃出一道道漬印。有的蠔殼被拖在地上擦出吱吱脆響。跳板上時常發(fā)生“塞車”——七八人擁堵在傾斜的跳板上等待前方卸貨從另一排跳板返回。擔子在肩上晃著,但他們不急不躁,身體前傾,默默低頭喘氣,用一雙雙解放鞋和高筒膠靴抵住跳板上的橫木條。一個瘦漢子佝僂腰放下一半擔子,把肩上一部分壓力卸在跳板上,別過臉悄聲喘氣。

貨車旁站著一個中年漢子,平頭,右手夾支香煙,肚腩上綁了只腰包,注視著隊伍,派頭像監(jiān)工。實際上他是個翻譯。我舉起手機拍照、錄像。一位高大黑胖的老漢卸挑返回時盯住我,伸過來大腦袋喘道:“拍我沒有?”這人是老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很多人是反感拍照的。老周一張大臉盤瞪著兩只銅鈴眼,下掛大眼袋,似乎生氣了。我蹭蹭蹬蹬地說:“好像沒有?!彼f:“麻煩你等下拍拍我?!蔽乙宦牁妨?,爽快地說:“好!”

俗語曰:“冬至到清明,蠔肉肥晶晶?!毕柮缃?jīng)過夏季生長,入冬長肥,從冬至到清明是收獲季節(jié),春節(jié)前后最為繁忙。清明之后挑蠔工將離開碼頭各奔東西。蠔的生長周期決定了他們的去留。蠔是南方叫法,北方叫海蠣子,學名為牡蠣。深圳原是邊陲漁村,素為偏隅蠻地,遠離中原文明中心。這里靠海吃海,出現(xiàn)了獨特的蠔文化。至今有不少社區(qū)和馬路以蠔命名:蠔一村、蠔二村、蠔業(yè)路。深圳快速發(fā)展后,土著蠔民成了土豪,不再從事養(yǎng)蠔祖業(yè)。外地人接了班,他們多半來自湛江、臺山、陽江或者新會,還有香港人——元朗區(qū)后海灣的蠔民依然不舍此業(yè)。而挑蠔工來自內地各省,他們千里迢迢來碼頭討生活。歷史是塊蹺蹺板。過去人們把沿海以船為居四處漂泊的人叫作疍民,視之為賤籍或黑戶。今天的這些四處漂泊的挑蠔工無異于新的疍民。

老周來漁人碼頭有三年了。為了多掙點,這一年春節(jié)他沒回老家。我站在跳板旁舉起手機,等待老周入鏡。老周挑起下一擔踏上了跳板。他仰起頭對我微笑,右手做了個OK的手勢?!爸x謝?。 彼f。再挑一擔上來時,他見我還舉著手機,指著緊隨其后的老漢說:你拍拍他,他很不容易,是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紅軍”了,你看他那身衣服。

那位老漢憋紅了臉,跟在老周后面一聲不吭,戴一頂鑲了五角紅星的軍帽,身穿軍綠色迷彩裝。他身材矮胖,前腿弓,后腿繃,步子有些蹣跚?!袄霞t軍”??!我心里一震。但是看他年紀不到六十歲,我明白老周是在開玩笑。

我在旁邊不斷拍照,翻譯并沒制止。他也曾是個挑蠔工,有一臉被烈日烤就的古銅色。翻譯是廣西人,會廣東白話。因為養(yǎng)蠔和收蠔的老板們都來自粵港兩地,講粵語,而挑蠔隊長老王來自河南駐馬店,不懂白話,需要一個翻譯,于是他就充當了這個角色。翻譯身材肥碩,腆著大腹,眼睛和下巴有幾分像洪金寶。我的同事阿溫每次見了他就會嘟噥一句:“洪金寶來了。”碼頭上的人則叫他“熊貓”。他的本名倒沒人知道了。當我蹲在跳板旁邊拍攝,熊貓好心提醒:“嗨,別靠太近,危險!”他的普通話比一般的廣東人要標準多了,不愧為翻譯。有人告訴我,熊貓以前是撿廢品的。

挑蠔這碗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吃得了,得有超強耐力,腰桿硬扎。不少看似壯實的小伙子一開始生龍活虎,連著干一個小時后就紛紛敗下陣來。挑蠔工崇尚身強體壯,憑硬本事吃飯,對翻譯這類“吃干飯的”,他們瞧不上眼。隊長則不同,雖然他也不再憑苦力吃飯,但他是帶頭人,嚴厲,講義氣,為大家爭取過利益,頗有幫會老大的風范。十多年來他在這里牢牢地穩(wěn)固了自己的權威。大家不叫他工頭,而叫老王或隊長。

半個鐘后,所有的蠔船被挑空了。三四個女人——隊長、翻譯等人的家屬——在船艙里和碼頭上拾掇散落的蠔,像米勒的油畫《拾穗者》。蠔就是大海里的稻穗,春天育苗,初夏吊養(yǎng)在海里,待到秋天,一串串飽滿肥大就開始收割。女人們把散落的蠔裝進蛇皮袋,再抬上碼頭。散蠔價格便宜,附近有些餐館專收這些散蠔。一位餐館老板用電子秤一袋袋過磅,指揮工人把蛇皮袋抬上小三輪的平板后座,最后開著小三輪拉走了。

下午五時,碼頭休工了。隊長和小組代表湊在一塊給大家算賬。老周傍著鐵柵欄和我聊天。他住得遠,凌晨四點半起床,五點半趕到碼頭,眼下旺季,下午五點休工。這里沒有節(jié)假日概念,做一天算一天。挑蠔工多是些上了年紀的人。老周說:“年輕人受不了這個累?!泵看斡鲆娝麄?,我心里就產生一個念頭:這將是新世紀最后一批苦力了。他們以六零后和七零后為主,是苦日子里最后一撥人,與下一代形成了明顯代際斷裂。他們出身貧苦,都是賣力氣的一把好手。形容中國人吃苦耐勞的詞,都可以用在他們身上。這些人年輕時走過南闖過北,如今年紀大了,別無所長,就來到碼頭賣最后的力氣。挑蠔算是件肥差,工錢不錯,一天一結,中間不費什么周折,也不是什么正規(guī)組織,隊長一吆喝就來了。誰來都行,只要你干得了。當然,最終還得隊長點頭。挑蠔工來自全國各地,近有廣西、江西,遠有甘肅、內蒙古,其中河南人占了一半。

隊長承包了碼頭挑蠔勞力,把工人分為兩批,在東西兩邊各開了一個碼頭。每個碼頭又分兩到三組人馬,輪流干活。忙的時候,幾組人馬同時上工。老板把工錢算給隊長,隊長再把工錢分給大家。分錢時,各地出一個代表,與隊長一起合計,根據(jù)出工的人頭平均算出每個人的工錢。一個小組二十人,裝一輛小貨車約四百元,旺季一天可裝三四十車,每人一天可掙到七八百塊。“最晚一次干到了晚上十點?!薄袄霞t軍”說。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扣掉吃飯時間,足足挑了十五個鐘,錢是掙到了,但大家累得邁不動腿。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希望多累一點。因為一旦淡季來臨,一天只能掙個百八十塊。

老周是山東臨沂人,外出打工多年,已經(jīng)跟種田毫無瓜葛了?!拔壹依镏挥兴漠€地,有二十年沒種田了,把田包給別人種了。小麥才八毛錢一斤,價格太賤,誰愿意種田?國家還給每畝補貼了一百塊。那一百塊我們沒有要,也給了別人。我干這個活有兩三年了,都是老鄉(xiāng)介紹來的。兒子成家了,有工作,我沒什么負擔。自己攢錢自己花,下大力才能掙大錢?!?/p>

“那位老鄉(xiāng)真的是‘老紅軍’”?”我問。

“開玩笑的。他是重慶人,也是個打工的?!崩现苓肿煲恍?。

事實上“老紅軍”是云南人。雖然大家同在一組混得很熟,實際上誰也不了解誰。老周不知“老紅軍”來自哪里,“老紅軍”也不知老周叫什么名字。老周是個豪放的人,大嗓門,愛笑,但不油頭。挑蠔是個又臟又累的活,“老紅軍”穿迷彩裝是為了耐臟經(jīng)磨。其他挑蠔工都是如此。他們準備了五花八門的舊衣服,有工衣、便服和軍裝,充滿了后現(xiàn)代風格。碼頭乍看起來,就是一個海邊T臺。這些人的工衣上印著這些字樣:中鐵港航局、SINOPEC、西麗電腦數(shù)碼廣場。有一位粗漢子,他的白色POLO衫背后印著四個行書大字:阿彌陀佛。這里才是深圳最時尚的T臺。

同組的河南人杜國展湊過來聊天。老杜今年五十歲,南陽人,寬臉,穿著藍色舊式中山裝,上衣沾滿了污泥。春節(jié)前老杜回了趟老家,過了年,正月初五又回到了漁人碼頭。他說:“在家里不行,不掙錢?!彼睦霞覍儆谄皆貛?,家里有五十多畝地,主要種小麥和花生,如今收割小麥擺脫了人力,有了收割機作業(yè)。他還養(yǎng)了一群雞和七十多頭波爾山羊。母羊剛剛產了羊羔?,F(xiàn)在又流行大面積種植蔬菜,地里打了水井,埋了噴水管,自動澆灌,出產蔬菜運往廣東和香港。盡管如此,老家的收入依然不高。這些年莊稼不值錢。他說,去年八九毛一斤的小麥都賣不出去。玉米也便宜,東北玉米一斤才六毛多,河南玉米一斤也只有八毛多。農忙時在家,農閑時杜國展跟著二三十個老鄉(xiāng)來到碼頭挑蠔。他的兒女學了門技術,在廈門打工。三十一歲的兒子有一個小孩,老伴一人就在家?guī)е鴮O子。家里農活還指靠著他。“沒辦法,老婆一個人帶著小孩,過年必須要回去。家里離不開我?!?/p>

初夏回到老家,秋收之后來到碼頭。杜國展像鐘擺一樣,在兩者之間擺動。

隊長和八九個代表在遠處嘰嘰哇哇算賬。我問:“你不去看看?”老杜說:“都有幾個老鄉(xiāng)代表在那里算,人多了也不頂事,反而添亂?!睋煜柕哪菐讉€女人,照樣會分一份工錢。她們主要干些輕活,如果太忙了也要挑蠔,每擔少挑一些?!罢R粨?,有一百五十多斤,重的有一百七十多斤。去年來了一個拍照的人,讓大家挑著蠔排成一列,拍了幾張照片?!崩隙胖噶酥概赃呉晃焕蠞h說,“你應該采訪這位老鄉(xiāng),他都有六十四五了,還在這里挑蠔?!崩蠞h姓徐,在碼頭上干了十年。他冷冷地看著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很難想象他單薄的身體是如何堅持的。他打算干不動了再說。

最后一輛貨車——來自東莞石碣的五十鈴,滿載生蠔離開碼頭。這些車輛開往珠三角各個酒店和農批市場。眾人給跳板套上繩子,反復吆喝著“一二三”,把跳板拖上岸。

每天早晨五點半,挑蠔工就到了碼頭。有一批工人更早到達了碼頭——他們是抄蠔工,是從挑蠔隊伍當中選出的精英。如今養(yǎng)蠔采用筏吊式,用尼龍繩把生蠔系在蠔排上,懸吊在海水里。所謂抄蠔,就是拿刀子割斷尼龍繩,把一串串生蠔從海水里提上來裝上漁船。凌晨兩點,瑟瑟寒風吹著港灣里的漁政船和漁船,抄蠔工齊聚碼頭,經(jīng)隊長分派,然后跳上每位老板的蠔船。這些特制的機動舢板,船艙平而闊,專門用來運載生蠔。大船七八人,小船四五人,每人每趟有五十塊工錢。此時海上作業(yè),危機四伏。因而只有青壯勞力才有機會出海。人手緊缺時,老杜也出過海。

舢板駛過深圳灣,海面上還是漆黑一片,宛如螢火蟲的城市燈光在海天交接處蕩漾不止。遙望整座鵬城,就像浸浮在海里。蠔排星羅棋布,分布在香港片區(qū)的海灣里,沿流浮山一直排到伶仃洋外。他們抵達養(yǎng)蠔區(qū)開始作業(yè)。每人拎一把刀子,小心跳上濕滑的蠔排,蹲下來一路收割生蠔。一手握住尼龍繩,一手用刀割斷繩子,然后把一串串蠔甩出海面,最后扔進船艙里。在艙里,生蠔堆成了一個個泥頭山包。

天還沒亮,一艘艘蠔船滿載而歸。碼頭上的挑蠔工早已搭好了跳板,等船一靠岸,便開始干活。挑蠔從五點半一直忙到十一點半,大家歇下來開始午餐。有人帶了飯,有人在附近小店吃個快餐,也有人用手機點外賣。有時候小販直接把快餐車拉到碼頭上。

飯吃到一半,忽然來了一輛運蠔的貨車,隊長吼一嗓子,大家像急行軍般匆匆扒完飯,把嘴一抹就上工了。裝完這一車,大家就地休息。有三人靠在旁邊的榕樹根上打盹。大部分人墊一張紙皮或破席,就地休息,有的直接躺水泥地上睡了。隊長和翻譯趴在一把破舊的遮陽傘下鼾聲大作。下午一點半后,繼續(xù)開工,直到五點半收工。老周說,碰上淡季,中午十二點就收工了。

下午四五點,活兒少了。大家擠在一張破竹席上,湊個牌局斗起了地主。每個人盤著腿,跟前堆著紅票子。有一半人不愛打牌,席地歇息,或者枕著蛇皮袋躺在地上曲身抱膝睡覺。老周坐在鐵柵欄旁的一塊跳板上。我準備坐在旁邊跟他聊聊。

“這個不能坐的,臟。”老周滿臉堆笑,趕緊攔住我。

“沒事,反正要洗的?!蔽易讼氯?。他把我當成記者了。我告訴過他,我在附近一家公司上班,平時我偶爾寫一點老百姓的故事。有一天,我想該寫寫蛇口了。過去我在關外的工廠里上班。從關外工廠調到蛇口總部,完全是城鄉(xiāng)之別。2012年5月一個沉悶的上午,我進城了。我把自己的辦公用品裝進大紙箱,抱著電腦主機,搭公司大巴,穿越南光高速和南海大道來到蛇口。二線關早就拆掉了,但人們頭腦中那個二線關一直還在,依舊習慣稱呼關內關外。相比關外,這里的財富以外在的形式表現(xiàn)在建筑和道路上,戶外廣告也貴得驚人——譬如后海大道與東濱路交匯處一塊單立柱廣告費用一年就高達四百三十二萬元。

一晃,我在蛇口半島干了七年多。每天晨昏在南海大道上往返,像只蛞蝓,慢慢爬著,把黏液反復涂抹在路上。隔著一塊車窗玻璃,仿如夢境,看著樓群和地標一天天變化,這種變化時刻更改著人們的記憶。一代人的記憶——南油大廈被拆掉了,來福士廣場像個暴發(fā)戶傲然闖入風景,東濱路口上空一夜間掛上一座藍色虹拱的自貿區(qū)招牌。過了工業(yè)七路,南海大道就有點虎頭蛇尾了,八車道變成四車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商鋪也變成了幽靜成蔭的榕樹。這條路的前身,我在招商局歷史博物館的照片里見過:一條小土路,兩邊全是紅壤翻開正待施工的荒地,隱約可以瞧出今天的道路布局。最初它叫作工業(yè)大道。這里,每條路的歷史不會超過四十年。

蛇口半島懸于南山南端,因形如蛇之口而得名,隔著深圳灣能清晰看到彼岸的香港元朗。這里曾是偷渡香港的一條主要路線。1979年1月31日,招商局在此籌建中國最早的改革“實驗田”。蛇口一時光華奪目,為此扮演過急先鋒角色,開創(chuàng)了二十四個全國先例??梢哉f,先有招商,后有蛇口,再有深圳。2015年,蛇口成為一個自貿區(qū),早年的那些工廠悉數(shù)搬走,火柴盒式的廠房漸被豪華小區(qū)、甲級寫字樓和大型商場所替代。

今天在大街小巷里行走,很難看到過去的痕跡。如果細察,當然還是能瞧出袁庚當年留下的痕跡。你上街隨便打聽一位看上去悠閑的老人,他就能給你講述當年跟隨袁庚建設蛇口的故事。總之,過去那種風雷激蕩,今天已經(jīng)看不到了。晚間成群的紅男綠女和白棕黑各色洋人在海上世界的音樂和啤酒叢林里出沒。白天,這里靜悄悄,太陽曬得大街空無一人,時間似乎慢了半拍。夜晚,半島陷入了狂歡和繁忙,時間又快了那么半拍。除此之外,今天看起來,這里無任何出奇之處。太熟悉了便熟視無睹。我認為這個地方應該有某種意義。我經(jīng)常四處閑逛,企圖能找點什么。

我和老周一起面朝大海。西面是海上世界和太子郵輪,東面是深圳灣大橋。海上有一群白鷺迎風滑翔。岸邊有一溜海鮮魚販,戴著漁民帽,坐在小板凳上,仰著粗糙的臉等待顧客。有兩名中年女人拿著小刀子在開生蠔。碼頭上還有不少垂釣者,守著竿,等魚上鉤。往來的漁船發(fā)動著突突響的引擎,岸上彌漫著一股未充分燃燒的柴油味,像樣的魚兒早被漁船嚇跑了。這些垂釣者意不在魚,只是想打發(fā)時間。

老周等待著結工錢。他估算了今天的收入——大概是三百多塊。碼頭上挑蠔的人數(shù)逐年增加,由原來的七八十人增加到一百零六人,活兒總量沒變,人均攤下來收入比過去下降了。兩年前能干到傍晚六七點,現(xiàn)在五點鐘就收工。與大多數(shù)挑蠔工不同,老周長住深圳。他住在較遠的南園村,一房一廳,每月房租1050元。他和老伴在那里住了將近三年。老伴在深圳灣木棉花酒店里干了兩年,專門包北方水餃,包吃包住,每個月有三千五,有時能拿到四千。酒店還給外住的員工補貼五百元租房費。在老周的眼里,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

1999年老周拿到了A1駕照,2000年開始拉客,開一趟從臨沂到淄博的載客大巴,老婆賣票。車到淄博,他們住一宿旅館,第二天又攬客返回臨沂。如此往返,干了五六年。后來村里人都去了大城市打工,老周的大巴生意每況愈下。2005年,兩口子賣掉大巴,來到了深圳。他們進了東濱路和南光路交會處的利豐雅高公司。這是一家小有名氣的日資印刷廠,主要印制畫報和雜志,印過《瑞麗》《男人裝》《汽車雜志》等業(yè)內高端雜志。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兩人合起來第一個月就拿到了九千多塊。當時的行情一名普工月薪就是一千元左右。老兩口樂得夢里笑開了花,正憧憬著未來,后來兩年間深圳房價狂飆,這片老工業(yè)區(qū)很快被征收舊改,所有工廠紛紛轉移,利豐雅高也遷到了東莞。

兩口子決定留在深圳。老周輾轉干過各種工作,上一家他在博寶源保潔公司當環(huán)衛(wèi)工。公司承包了深圳灣體育館的衛(wèi)生。他平時在館內打掃衛(wèi)生。盡管做清潔工,他也堅持了一個原則:絕不打掃衛(wèi)生間——這關乎到尊嚴?!拔也幌虢o人刷馬桶,”他認真地說,“情愿苦一點累一點?!彼鷣碜陨綎|棗莊的帶班說,只要不打掃洗手間,啥累活都可以。一個月休四天,每班七個半小時,底薪2100元。這工作有個好處:工人可以一天連上兩個班。為了多掙錢,他連上兩個班,一天連軸轉,做十五個小時,從早上七點做到晚上十點。工資也從2100元翻倍到4200元。再把四個禮拜天也加滿——每小時9元,雖然低于法定加班工資——這個收入已令他相當滿意了。老周堅持每月一天不休,每天干十五個鐘,一個月能拿5280元。上班時間也并非全程干活,中間含了吃飯和午休。上班就是拿著皮管子泚泚馬路,提上笤帚在體育館里掃個煙頭或垃圾屑。對于身強體壯的老周來說,輕巧得不能再輕巧了。

一年半后,老周負責開電瓶車收集垃圾,就是把一袋袋垃圾裝車,然后一袋袋扔進垃圾庫。體育館平常沒活動,一天能裝四五車;一搞活動能整十三四車,公司會派個幫手過來?!罢能囈矝]問題。我有力氣,丟垃圾快。”老周干活太猛,麻煩也來了。在老周之前,是工友老閆開車,只要一搞活動就派人來支援,老閆只掌方向盤,不管扔垃圾。老周接手了兩三個月,干活厲害,扔垃圾左右開弓,一手一袋,一人能頂倆人?!八麐尩模慌扇肆?!叫我又開車又丟垃圾。”老閆每天中午還能睡一會兒覺。老周接手后,午休就成了件奢侈的事。唯獨周一周二沒什么活動時可以瞇一會兒。其他五天,尤其周末,連個午覺也撈不著了,老周剛放下飯碗就被叫去清理垃圾。“我一吃完飯,主任也叫,保安也叫。你說就一兩桶,你要開著車轉一大圈?!币驗槔嚥荒苓M電梯,他開著垃圾車往返于一樓二樓和地下室之間,這一趟下去要兜兩三個大圈,太耗工夫了。老周一氣之下挑起扁擔來到了漁人碼頭。

挑蠔是游民狀態(tài)。老周對未來最大的擔憂,就是目前這種沒有社保的狀態(tài)?!艾F(xiàn)在國家政策好了,以后感冒啦,發(fā)熱頭疼啦,80%有報嘞。到六十歲退休時,社保差個一年兩年的,到時國家政策好了,也可以補交上去。自己交也無所謂的。”他對將來社保政策的改革充滿了期待。按照目前社保政策,男性繳納養(yǎng)老保險必須累積十五年,在六十周歲后才能領取退休工資。老周現(xiàn)年五十一歲,2005年來深打工才開始繳納社?!鳛檫M城的一員第一次享受到社保制度,中間又斷了幾年,即便以后交足八年社保,累積下來依然不足十五年。這就意味著他領不到退休工資,社保算是白交了。但是他相信政策會變好的。

他希望將來找到一個正規(guī)工作,能買社保就行了。他有A1駕照,可開公交大巴。但是深圳是一座年輕人的城市。公交集團和運輸公司在招聘司機時,規(guī)定年齡不能超過四十八歲,甚至更低。政策常與現(xiàn)實充滿矛盾,司機一方面需要時間沉淀,一方面又排棄年齡。擁有A1牌照的資深司機通常是奔五奔六了。老周覺得自己開公交無望,但愿能在一個公司里拉人上下班。

“我現(xiàn)在就想找一個工資不高的,管吃的,能夠買社保和養(yǎng)老金的工作。你現(xiàn)在感覺年輕還可以,過兩年,年齡大了,你搬東西搬不動的話,找事也不好找了。”老周對自己的力氣到底能保持多久憂心忡忡,“等再過一兩年,遲早是要離開漁人碼頭的?!?/p>

最后一艘蠔船靠岸,東邊一組人馬忙著去挑最后一船。其他的人都歇下來,三五成群坐在地上等著結賬。杜國展也歇了下來,坐在柵欄邊。隊長和幾個代表在一邊埋頭算賬。

“喂,今天怎么樣?”老杜扯著嗓子用河南話向一個老鄉(xiāng)問話。

“我看上工的有三百八?!蹦莻€老鄉(xiāng)回答。

“我打賭,能有三百八以上,有四百?!绷硪晃焕相l(xiāng)興奮地說。

最后核算,這一天老杜掙到了四百五十五元。相比昨天的三百六十元,這已超出了老杜的預估:“分多了,不知道累,都高興啦!”昨天香港在檢查,有的地方不讓抄蠔,產量攢在今天爆發(fā)了。但是天氣轉暖了,夏天的氣息越來越濃,可以預見的收蠔季節(jié)已接近尾聲,老杜不久要回南陽老家了。

太陽墜入大南山,深黛色的海面淌滿了金色的夕光。工人在用鐵鏟清理船艙,把蠔殼殘渣一鏟鏟倒進海里。最后一個挑蠔工拎著塑料桶上岸。如同往常,二十多名工人用繩索套上跳板,集體攥住繩索,“一二一”喊著號子,把跳板從浮碼頭拖上岸。

有時候也有緊急情況,跳板剛被拖上岸,忽然又來一船生蠔。2月23日下午四點多,大部隊收工走了,只剩下最后一組挑蠔工。大家剛把跳板拖上來,一艘蠔船突突叫著抵達碼頭。老板找到隊長,隊長連忙召集準備散工的挑蠔工。再搭跳板不易,大家選擇以手代肩,用手搬運。二十名挑蠔工鬧哄哄地聚集在岸邊,五六名漢子下船,其他的在岸上,他們像一群螞蟻分布在漁船、碼頭和貨車上,排成兩列,手捧著一串串濕蠔,從蠔船傳遞到車上。

那天沒見著老杜。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聽,我騎了一輛共享單車離開碼頭。十五分鐘后老杜回撥過來?!拔?,李老板好!剛才在沖涼,沒聽到電話。你有什么事嗎?”他知道我不是老板?,F(xiàn)在大家互稱老板,半是熱情,半是調侃。

“這么早就收工了?”我問。

“今天沒什么事做。四點鐘就收工了?!?/p>

“哦,有空再來找你?!蔽以谕B飞贤藜艟G化帶的工人?!敃r我還沒意識到挑蠔工的“暑假”快到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杜。

老杜回到南陽養(yǎng)他的七十多頭波爾山羊去了。至于老周,我后來與他失去了聯(lián)系。

夏天轟然而至,挑蠔工倏然消失了,碼頭又恢復了往日平靜。收蠔的季節(jié)過去了,現(xiàn)在,迎來養(yǎng)蠔的季節(jié)。那些蠔在海水下靜靜地成長,那些挑蠔工回到家鄉(xiāng)恢復了農民身份,此刻正在地里種豆插秧,或者在某個工地上搬磚拌漿。這些候鳥散落在祖國有需要的任何地方。有的遠在新疆采摘棉花,有的依然在深圳打一份零工,還有的正在海里幫老板吊養(yǎng)蠔苗——每天能掙一百塊。一旦離開碼頭,就很難再找到他們。如果按照近二千萬深圳常居人口計算,挑蠔工只是極少的一小撮人,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是完全可以忽略的一個工種。甚至這都算不上一個工種。他們只是在冬春之際短暫出現(xiàn),然后回到不同的地方各謀生路。

2018年秋冬

一年過去了,2018年初夏的一天,蛇口建于二十世紀的漁人碼頭忽然變得面目全非。正中央的兩棟九十年代的高樓:海吉星大樓A棟和B棟,以及周邊樓群在八臺挖掘機的撞擊下坍塌了大半。這塊占地近三萬平方米的場地被一圈夾芯板包圍起來,變成了一個龐大的舊改施工現(xiàn)場。混凝土像餅干一樣碎成一塊塊,生銹的鋼筋從水泥中抽出,一叢叢,一縷縷,如亂發(fā)在瓦礫中飛揚。兩臺黃色的日本加藤挖掘機在灰塵里揮著鐵臂砍削舊墻,兩臺紅色的韓國斗山炮機舉起尖銳的破碎錘刺向殘垣斷壁,三臺環(huán)保除塵風炮機持續(xù)噴著水霧。

漁人碼頭也要舊改了。這塊地被華僑城公司拿下,將改造成一片商業(yè)樓群和商務公寓。舊改始于4月14日清晨,一聲爆破巨響,煙霧騰空而起,然后挖掘機進場,兩棟大樓很快被夷為一片廢墟。兩年后,這里將高樓矗立,變成第二個海上世界。充滿想象力的商業(yè)占據(jù)了這片海岸。這個作為漁港意義而存在的最后的港口將從此消失——蠔民漁船要遷往他處,包括漁政船、舢板和蠔船。蠔業(yè)也許徹底從深圳銷聲匿跡。

拆除工作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夏天。

電鋸聲和蟬鳴此起彼伏,這是半島生長的聲音。2018年9月19日,我又撥了老杜的手機。還是那個南陽號碼,電話通了。手機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老杜的鄉(xiāng)音。他在家里剛剛收完花生,現(xiàn)在準備種麥子了?!敖衲昴氵€來挑蠔吧?”“過一段時間就過來。”“大概什么時候過來???”“九月份吧?!崩隙耪f的九月份是指農歷,他要過完中秋之后再看看。

中秋后,老杜一直沒來,我倒是遇到了“老紅軍”。10月17日,我來到碼頭。岸上又搭起了跳板。上午十點,七八個挑蠔工散落在碼頭周圍,閑極無聊地等待蠔船。翻譯“熊貓”也在碼頭上閑逛。他依舊穿著一身迷彩服,戴了頂迷彩奔尼帽,挺著將軍肚,臉膛還是那樣黑而胖。有的人坐在旁邊的樹蔭下打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岸邊徘徊,還是那身迷彩服?!袄霞t軍”回來了。我過去跟他打招呼。

“河南的那個老杜還沒來吧。”

“老紅軍”說老杜沒來,現(xiàn)在沒什么活干。這一天頂多能掙七八十塊,剛好保到一天的伙食和房租,中午十二點鐘就收工了。等活多了,再打電話叫他們來。“老紅軍”全身武裝,風采依舊,迷彩帽,迷彩服,再加一雙高幫解放鞋。還是那樣壯碩,不過臉頰瘦削了,眼睛里有一抹滄桑,衣扣總是敞著,露出厚實的古銅色胸膛。我又問起山東的老周,“老紅軍”說,春節(jié)的時候老周就不在這里干了。今年的情況與2015年很相似,蠔長得慢,收蠔的時間晚了。養(yǎng)蠔的譚老板說,今年雨水少,蠔還沒長肥,收蠔要比往年推遲很多,他投的二十幾萬還泡在海里。這個時節(jié),碼頭上只來了二十多個挑蠔工,沒什么活,有的人到其他地方打零工去了。

“老紅軍”是在臺風“山竹”過后不久才來碼頭的。他算是老鄉(xiāng)當中的小頭目。“老紅軍”叫李振家,五十三歲,家住云南省紅河州蒙自市鳴鷲鎮(zhèn)猛拉村,離市區(qū)約有二十分鐘車程。那里人多地少,每戶不過兩畝水田,主要作物是稻谷、玉米和土豆。“老紅軍”的地全讓別人種了。他長年在建筑工地上搬磚、拌水泥。在蒙自打小工,一天頂多掙到一百塊。人們想要掙得更多,必須要遠離家鄉(xiāng)到外面去討生活,離得越遠,機會越大,掙得越多。人們一直在往外走。往外走,意味著有出息。2014年,“老紅軍”經(jīng)過小舅子介紹來到碼頭挑蠔,那年掙了四萬,一時高興,返鄉(xiāng)時第一次坐上了飛機。后來這里就成了他每年往返的地方。每年他像候鳥一樣,在中秋后出發(fā),五月回到老家。如果不出意外,每年回鄉(xiāng)他都選擇了飛機。坐飛機回鄉(xiāng),這對猛拉村的農民來說是掙臉面的事。

旁邊是他的弟弟,老二李振強。老二四十六歲,黑臉膛,一身軍綠色老式中山裝配一頂同色的八角帽,帽檐破了邊,胸口和肩上沾著蠔泥,典型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老農民行頭,酷似小品中的趙本山。他們兄弟倆是猛拉村闖深圳的先行者。今年他們又帶了幾個新人到了碼頭。

現(xiàn)在沒什么活兒,大家度日如年。

“活多的時候,干到晚上七八點,”老二拍著自己的肩膀說,“這里就搞酸了?!?/p>

今年碼頭開工時間延期了,過去早上五點就可以開工,今年規(guī)定要在六點半之后才開放。旁邊坐著一個年輕人?!袄霞t軍”說,這是他侄子,今年他帶了兩個侄子過來。他們是第一次來到深圳。他們原來在老家開拖拉機和解放牌卡車。這個年輕人捧著手機在玩跑酷游戲,伴著快節(jié)奏的音樂,安吉拉不斷朝前奔跑,一路叮叮當當?shù)匚?。我懷疑年輕人能否受得住這份苦?!袄霞t軍”說他們不怕累,干得了這個活。老二說:“我們經(jīng)常鍛煉,不在家里就跑山?!彼麄冊跒硰B路38號租了一個單間。離碼頭大約一里,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下一鍋面條,五點半就奔往碼頭。

老二活像一個老頑童,直來直去,對人毫無戒心。他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父母育了四個兒女,“老紅軍”排老大,他行二,下面還有妹妹和弟弟。老二很早以前就離了婚,一直單著。前妻是同一個寨子的人,和他結婚時帶了個女兒上門,后來又跟他生了一個兒子。在兒子四歲的時候,前妻忽然帶著女兒悄悄跑了,十幾年音訊全無。直到兒子十七歲那年,前妻又悄悄地聯(lián)系到兒子,把他叫到江蘇南通去打工。此時,老二才得知女人跑到南通改嫁了,她的女兒也嫁到了那里?!熬拖穹渥右粯语w出去就不回來了?!崩隙灰恍Α,F(xiàn)在,兒子在南通一家蘋果手機代工廠打工,一個月有3000元收入,每年回云南老家過年。女人可以通過婚姻逃離貧窮的山區(qū),但老二認為,兒子遲早是要落葉歸根的。

“老三是姑娘,也離了婚,有個小孩也死了。老幺吸毒,毀了?!崩隙徽{混沌,夾雜著紅河方言——有一半要靠猜。老幺做過上門女婿,因為吸白粉也離了婚,有一個女兒交給丈母娘寄養(yǎng),后來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老幺吸毒上癮,戒了多次都沒成功?!敖涠舅M了十多次,戒不了了?!崩隙劬σ粍硬粍?,微笑著說,“有時躲在被窩里吸,腦殼蠻聰明的,毀了,毀了?!敝劣诶洗?,他的家庭生活一直是蠻幸福的,但是今年大嫂得病死了,老大也成了單身漢。老二平靜地講述,像在講別人的事。四兄妹,四個家庭,都破碎了。

老二是“老紅軍”的影子,兄弟倆形影不離。坐在旁邊的老姜也加入了聊天隊伍。他是河南許昌人,臉膛黑里透紅,小眼睛,眉眼間有幾分王寶強的模樣,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灰夾克,腳踏一雙防滑膠底的黑色運動皮鞋,與“老紅軍”一家人風格截然不同,看起來像個包工頭。老姜愛笑,一邊說一邊笑,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年輕人都出來了,青壯勞力一個都沒有。”老姜發(fā)出一連串笑聲,“這也是中國的國情嘛?!碧粝柕暮幽先艘择v馬店、南陽的居多。許昌就他一人。他在碼頭干了兩年,是隊長老王介紹來的。“這里挑蠔的,云南的也有,貴州的也有,四川的也有,湖南的也有,別的地方都有?!崩辖Φ溃昂幽鲜侨丝诖笫?,四川把重慶分出去后,河南人口排全國第一。河南人、四川人在全國各地到處有。去年五一我到新疆霍爾果斯去了。我一到那里,哎,還看到了一家河南燴面館。冬天我就回來了,快凍死了?!?/p>

“你去那里做什么事?”

“搞電焊。”

老姜懂一點技術,打工十多年,干過油漆工、電焊工等雜七雜八的活兒。他跟著工程隊跑遍了全國各地,除了沒去西藏?!芭苤媛?!”他又笑了。2007到2009年,他跟隨河南華建公司在湛江中海油海上石油開采平臺上刷油漆。出海前,他們接受了教授級的專業(yè)培訓。他在平臺上干了三年,給焊好的平臺刷漆。平臺離海岸很遠,坐船要一天一夜,坐直升機也要兩個小時。每次到平臺上要干滿四周。吃喝拉撒全在上面,上面有三星級賓館,廚師全是一級二級廚師,每天生活費按六十元標準。一般干到第四周,頂多第五周,然后又回到基地休息幾天,等待下一個平臺的作業(yè)指令。工作日和休息日都計工資。老姜談起那段生活依然難掩向往的神情。去年臘月他來碼頭干活,在漁二村租了個單人間,房租1300元。今年再來時,他找到了一個常住灣廈舊村的老鄉(xiāng),跟他合租一房一廳,兩人平攤1600元。他剛來碼頭不久,沒想到今年碰上了蠔的歉收。

“現(xiàn)在是淡季。這個船來了,車沒來;這個車來了,船沒到?!崩辖豚胄Φ溃斑@一天都搞不到錢,搞幾十塊錢、一百塊錢?!?/p>

12月29日,碼頭依然清閑。偶爾來一艘船蠔,不到半個鐘就被挑完了。碼頭上停著一輛皮卡和一輛面包車,很快就裝滿蠔了。眾人卸了挑又閑下來?!袄霞t軍”回到鐵柵欄旁看別人打牌,偶爾也上去甩兩把。我問“老紅軍”:“生意還是這樣冷清?”翻譯熊貓投來一瞥,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沒有嫖客,哪來的嫖娼?”

蠔在博物館里或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受人追捧。人們想辦法要把過去的漁民風俗留存在藝術世界里。蛇口街頭社區(qū)立起了一座座漁民雕塑,“老紅軍”租房附近的墻壁上貼著漁民浮雕。幾天后,我們路過海灣社區(qū),兩位男子正在一面墻上畫一幅三米長的有關蠔民作業(yè)的丙烯畫。其中一人叫小冼,他說,他畢業(yè)于一所美院,在公司里畫了三年的丙烯畫。這兩年很多社區(qū)、酒店和店鋪流行這種裝飾,他們每個月都能接到幾單這樣的活。畫面中央是一片被晨光浸染的金色海面。左下角堆積著一大片白色的蠔殼。左邊有四個蠔民,其中兩個戴斗笠的女人抬著裝蠔的筐,兩個男子各挑一擔生蠔。這個畫面幾乎完全模仿了今天的挑蠔場景。

“老紅軍”一行人打算在深圳過年。年前我想請“老紅軍”和老姜吃個飯。2019年1月30日中午,我騎車到碼頭。太陽爬至頭頂,影子縮成一團。這天熱得像夏天,太陽燙得碼頭白花花一片。十余只白鷺張開寬大的雙翼在漁船上空盤旋,挑蠔工正要散場。老姜回許昌過年去了?!袄霞t軍”這一組還在碼頭上。我找到李振強說:“晚上有沒有事?想請你們吃個飯?!蔽易屗岩患易尤巳猩?,就在他們住的附近吃飯。我有些難為情,笑著重復了一遍。李振強愣了一下,搖著手說:“不來了,不來了。”

我問他這一天的收入。李振強說今天掙了兩百塊,比上個月有所改善。剛來的頭個月,每天才掙二三十塊,多的時候也只有八十塊。

“你大哥在哪?”我問老二。我意識到“老紅軍”才是他們當中的領袖,我打算先說服他。老二指著岸邊人群中的一個身影告訴我。我又找到“老紅軍”,問他最近生意怎樣。

“這兩天一兩百,兩三百?!彼f。

“多的時候有沒有四百?”

“有兩三天?!?/p>

“你們晚上有沒有事???”

“沒有?!?/p>

“要不我晚上請你們吃個飯,聊聊天?!?/p>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薄袄霞t軍”也搖搖手說。

一群純樸實在的人。我反復解釋只是吃個飯,也沒什么的。我讓他留個手機號碼,下午四點過來找他。“老紅軍”不忍拒絕,告訴我號碼。我存進手機里時顯示為云南紅河號碼。他湊過頭來,用手掌遮住手機屏看了一下:“就是這個了?!蔽以嚀苓^去,他的手機在褲兜里響了。

下午四點半,我和同事阿溫拎兩瓶白酒到了灣廈路38號。38號就在馬路邊,名為公寓,實際上是棟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筒子樓,共四層,其貌不揚,顯然拖了整條街的后腿。一樓是修車行。二樓以上,從臨街防盜窗里支出來幾條紅色滌綸內褲、灰色工衣和舊西褲。一看便知,住的都是民工。樓道的墻上嵌了一面臟兮兮的大鏡子,積滿塵垢的鏡面印著“歡迎光臨”四個字。墻壁污跡斑駁,樓梯扶手和水管掉了不少紅漆。從二樓到三樓,陰暗窄小的過道上處處壘著一堆半人高的綠色漁網(wǎng)。樓里租戶多半是一些漁民和挑蠔工。有的房門敞開著,十幾平方的房間里塞滿了雜物,不時傳出炒菜聲和小孩的哭聲。

我們在每層樓走了一圈。每層有二十個房間,漆面的鐵門板上用黑色大頭筆寫著房號。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每層樓的房號序列全被打亂了。比如三樓左邊走過去依次是:302號,318號,306號。——有時從312號忽然跳到319號,下一個又是316號。我明白了,由于短租流動性太大,房東隨手更改房號,于是次序被打亂了。今天這里是306號,下個月可能變成了321號?!袄霞t軍”住在213號。門開著,“老紅軍”坐在屋中一只塑料桶上,連忙起身迎接我們。

屋里并排擺了兩張鐵架子床,床頭堆滿了衣服,被子凌亂裹著,上下鋪共睡五個人。他們搭伙組成了一個臨時的家,每月平攤2300元房租,伙食費人均每天20元。“老紅軍”說,他們定了輪值制度,今天誰做飯誰洗碗,各有分工。舊桌舊椅上擺滿了鍋碗瓢盆,兩袋米,半筒面,一瓶辣椒醬。抽屜里有四只大碗,其中一只盛了少許剁椒拌醬油。這個出租房充分體現(xiàn)了它的臨時性:除了房東安裝的熱水器和抽煙機之外,沒有電視,沒有冰箱,更無洗衣機,他們只有一個電飯煲。碗筷之間,有一根黑色插座線上晾了條藍色內褲。

我讓“老紅軍”把大伙全叫上,一塊下館子?!袄霞t軍”還在猶豫。有兩個人在床上睡覺?!袄霞t軍”的叔叔坐在長木板搭的凳子上,拉起上衣風帽把腦袋裹得嚴嚴實實,雙手托著下巴在昏昏欲睡。他得了重感冒,咳嗽不止,吃過藥,吊過針,幾天不見好轉,每天照常上碼頭挑蠔?!案苫钍菦]問題的,”他說,“不知這次為什么咳得厲害,以前不是這樣?!彼麥喩頉]勁,也沒什么胃口,就不出去吃飯了。老二逛街去了。老大說,他沒帶手機也不會用手機。老李的侄兒正要用杯子舀米做飯。我勸住了他,“別做了,等下到外面吃。你們有五個吧?”

“我們有七八個呢?!薄袄霞t軍”說。原來他們一共來了八個人,還有三個人住在隔壁。

“沒事。七八個人也可以啊?!?/p>

“老紅軍”又問我是做什么的。我遞給他一張名片如實相告,他拿著名片瞧了半晌。為了打消顧慮,我跟他聊起了家常。同事阿溫一再催大家出發(fā),“老紅軍”和侄兒仍是猶豫不定?!袄霞t軍”的叔叔不耐煩地說:“你們幾個人去嘛,怕嗎?”

老二未歸?!袄霞t軍”掛念著老二,說不去了。我們繼續(xù)等老二回來。我真擔心老二遲遲不歸,這次請客就泡湯了。所幸不到幾分鐘,老二忽然回來了。他剛逛完公園,還是那身老農民打扮?!袄霞t軍”和老二叫上三個年輕的子侄,一行五人跟我們去吃飯。我以為這三位是“老紅軍”的族侄。三位年輕人自我介紹,原來他們只是同村人,分別叫小蔡、小馮、小左。

我們終于出發(fā)了。“老紅軍”和老二依然穿著那身挑蠔的衣服。小蔡和小馮換上了半袖T恤,兩位都刺有文身。小蔡在胸前刺了個虎頭。小馮在胸上刺了條青龍,龍身盤繞右臂從短袖中露出龍尾,他的脖子上還文了只蝎子,他就是上次在碼頭玩跑酷游戲的那位。

小馮說,平時十二點收工,他們就近到處逛逛,紅樹林、四海公園、海上世界是免費的,都去過,也常去看海上世界的音樂噴泉和洋人的噴火表演。今年,他們又爬過兩次大南山。在山頂放眼望去,能清楚看到海里一張張列陣的蠔排。有一回,山頂?shù)难卜绬T問他們是哪里人,來這里干什么活。他們指著海里的蠔排說,就在那里干活。“老紅軍”說,到深圳的頭一年,曾去深圳灣大橋旁游玩,看到海邊有一架投幣望遠鏡,可以看對岸的香港。他們很想看看香港,卻沒帶硬幣。第二次去,他們特別準備了幾枚硬幣過去,卻發(fā)現(xiàn)望遠鏡被拆走了。他們盡量省下每一分錢,最好的消遣就是四處走走。

“老紅軍”告訴我,他只有一個親侄子,就是老二的兒子。老二條件太差,沒能力撫養(yǎng)兒子,“老紅軍”發(fā)揮長兄的風范挑起了這個擔子。他和妻子親自帶大了這個侄兒。我夸“老紅軍”有個賢惠的妻子。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今年農歷四月十二日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老伴去世后,這個家的主心骨沒了。按照以往,“老紅軍”一家人要回老家團圓過年,但是今年他打算留在深圳,只有女兒和侄子回去了。

我們到了南水村的繆氏川菜館,上二樓,選了一張大臺桌。我坐在“老紅軍”身邊?!袄霞t軍”和老二挨著。我用手機掃碼點菜。服務員送來七只玻璃杯。阿溫擰開兩瓶酒,把酒勻成了七杯。小蔡抽起了煙。一位大堂服務員走過來提醒他,現(xiàn)在深圳公共場合全部禁煙了。小蔡調侃道:“我們云南不禁煙?!狈諉T說:“云南是云南。這里是深圳呢?!贝蠡飪汉俸賶男ζ饋?。小蔡繼續(xù)說:“我們云南還種煙呢?!?/p>

“種煙害人。”小馮插話。

“米飯要上嗎?”服務員接著問。

“最后上?!蔽艺f。

“先聊下天嘛。”小蔡調侃。

“慢慢聊?!狈諉T說完走開了。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來。幾口白酒下肚,老二敞開了中山裝和襯衣,袒露出褐色的胸膛和肚皮,酒精把他整個人兒醉紅了,幾滴汗珠慢慢淌在酡紅的額頭和胸膛上。大家分別對這頓飯表示感謝。小左聽說我們春節(jié)放假太晚,感嘆道:“在外面打工還是苦的?!?/p>

“不容易,唉!”阿溫說。

“出門呢,其實哪個都不容易。”小左感嘆起來。

很快,服務員端上來菜肴,依然照程序說:“您好,現(xiàn)在菜齊了,請慢用!”

“老紅軍”打開手機,給我看他家人的照片。妻子穿著紅色的上衣,個子不高,皮膚較白,面貌端莊周正。二十二歲的女兒長得特別漂亮,與“老紅軍”判若兩個世界的人。他的侄兒更是時尚,和潮男一樣,剪了一個莫西干發(fā)型,仿佛是另一個階層的?!袄霞t軍”用自己的辛苦養(yǎng)育出了與他們底層氣質截然不同的兒女。這也是“老紅軍”期望的。他希望下一代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侄兒也曾說過幾次要來挑蠔?!袄霞t軍”說:“他太嫩了,受不了。他在家里就是讀書,讀書就出來了,沒干過一天農活。他沒鍛煉過,他受不了?!崩隙矂駜鹤樱骸澳愀悴幌聛淼?,挑那個大蠔,我都搞得腰桿酸!”“老紅軍”只讀了小學五年級,那時正是農村土地承包制的開始,家里分到了田地,父母身體不好,“老紅軍”作為長子,主動輟學回家?guī)兔?。他把女兒供到了衛(wèi)校畢業(yè),他希望女兒永遠離開農村。

亮出照片時,“老紅軍”臉上布滿了幸福的顏色。“老紅軍”愿意為子女付出一切,他在老家蓋了一棟二層小洋樓。八年前為了籌女兒的學費,他去過內蒙古打工。女兒中專畢業(yè)后在蒙自一家醫(yī)院做了兩個月護士,工資太低,只有1500元,她辭職回到老家?,F(xiàn)在大概正是她初出茅廬的迷茫期。

小蔡和小馮的酒杯快見底了。我們又加了兩瓶青島啤酒。三位小伙子是第一次在外過年?!暗谝淮危毙●T笑道,“這種感覺不好說?!?/p>

“我那個女兒問我,爸爸,今年怎么不回家過年???”“老紅軍”笑道。

“沒摳到錢啊,誰不想回去?”小左說。

他拿出手機給我們分享老家殺年豬、跳舞的視頻。小馮聊起了當?shù)亓路莸幕鸢压?jié),彝族和哈尼族殺牛宰羊,在紅河邊擺上幾十桌載歌載舞歡慶。他們既過漢族年,也過自己的年。每逢初一和十五各個村寨還有巡回斗牛表演。大家熱情地邀請我們去蒙自游玩。

小馮和小蔡頗為結實,肱二頭肌鼓起。他們除了挑蠔,每天清早還隨船出海去抄蠔。養(yǎng)蠔老板給隊長的工錢是:每抄一條,工錢一元。隊長再把工錢分給抄蠔工。每人去一趟就是五十塊。一天下來,他們比其他人要多出一兩百塊。他們每天很早就坐船出海,迎著清晨寒涼的海風去抄蠔。蠔船穿過深圳灣大橋,在橋墩間往返。黎明前,海天一片漆黑。陣陣馬達聲劃破沉寂,他們憑借微弱的漁燈,進入養(yǎng)蠔區(qū)開始作業(yè)。歸航時,他們意氣風發(fā)坐船頭,頭發(fā)被海風撩起,身上的淤泥漸被吹干,在滿艙的生蠔中談笑風生。這些年輕人喜歡此時掏出手機給自己錄一段視頻。抄蠔是項累活,動作要干脆有力。小馮、小蔡和小左是第一次抄蠔,最初不夠熟練,常常被蠔殼割破手腕。他們給我展示傷痕,三人手腕處交錯了數(shù)道深褐色的線狀傷痕。如今熟練了,也難免偶爾受傷。抄蠔、裝船或裝車,都是如此?!跋枤ぬ炝?,比刀還快。”小馮心有余悸地說。他們買了一大扎紗線手套,一次要戴兩三雙,同時買來長襪子自制手套,剪開襪子封口,套上手腕,再戴一層袖套。層層保護,依然難抵鋒利的蠔殼。一不小心,生蠔劃過來,連破數(shù)層保護,直抵血肉。每天要用壞一雙手套。

每次抄蠔出海就會打濕全身——甩蠔上來時難免會被海水濺濕衣服,直到下班回來才能換上衣服。小馮和小蔡對出海作業(yè)引以為豪,常在朋友圈曬一曬出海的視頻。因為出海危險多,老板愿意挑選年輕人。小馮最近一次從蠔船上跳下來,剛踩上蠔排就摔了一跤,整個人掉進了海里。

小左是三個年輕人當中最大的一位,1985年出生,外號“水貨”;小馮是1988年出生,小蔡是1987年出生。他們三人都是按各自輩分取名,分別叫蔡育東、馮銀祥(祥字輩)、左宗誠。小馮和小蔡除了文身之外,人長得挺精神。三人至今還是單身。三位單身漢認真地托我們幫忙介紹工廠的姑娘。他們從沒進過工廠。小馮2013年在昆明的工地上做鋼模架,直到2018年。這個工作與姑娘絕緣。他的微信簽名寫著:“來個以結婚為主的女孩吧,往后余生,一起奮斗?!毙〔痰膭t寫著:“我是一個單身,我想找一個愛我的人和我愛他(她)的人在一起,就有那么喃(難)?!彼年欠Q是“單身的我”。如今,農村大齡男青年娶不到老婆成了一個普遍現(xiàn)象。阿溫說,他們安徽太和老家,一個村子共有四百戶人家,有二十個娶不上媳婦的光棍,連二婚的女人也成了香餑餑。

小馮無奈地說:“人家是耍著玩,我們是找不到?!?/p>

老二沉醉在酒里,在一旁默默無言看著大家聊天。此時,他扣上了襯衣和外套——大概是“老紅軍”私下里提醒了他。他的目光迷離起來,沒有碼頭上那么善談了。我決定向他發(fā)問。

“你兒子有多久沒看到啦?”

“哦——”老二忽然反應過來,驚奇地長嘆一聲說,“有一年多了?!?/p>

“幾歲了?”阿溫問。老二愣了一下,沒有聽清。

“他有二十三歲了?!薄袄霞t軍”代他回答?!袄霞t軍”告訴我,老二離婚后,這個侄子從四歲就開始由他一家撫養(yǎng)。他感謝老婆好心腸,對撫養(yǎng)侄子毫無怨言。

又點了兩瓶啤酒。小左談起自己在外過年的感受。他的堂妹打電話叫他回家過年。堂妹說,二哥,不管有沒有摳到錢,都要回來過過年,老人家在家里也不容易。小左說,我出來才兩三個月,車費錢都沒摳到,我不可能回來的。她說,我打錢給你嘛。小左說到這兒又笑了,大家也笑。

我跟小左碰杯。

“我們就喝一口,”小左舉著杯說,“喝頭上的這口,別喝底下的那口?!?/p>

小左告訴我,他有個干弟弟也由老李從老家?guī)С鰜?,在碼頭上做了幾天又溜了回去?!拔覀儚霓r村出來,一天摳兩三百,我們干著已經(jīng)是心滿意足了。不像他,這里疼了,那里癢了,不想干了。我們不會那樣想的。他的想法是不同的。像我們在家里天天摳也摳不到這么多錢。后來我來了,打電話給他說,兄弟,這個活都干不下來,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受不了這個苦?”

“也沒有多苦啊。”

三個小伙子再次委托我們幫忙留意合適的姑娘。我們從未當過紅娘,但他們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三十三歲的小左至今單身,這在農村是不可想象的。小馮上過初三,卻沒有領到畢業(yè)證。那時他在山上幫大人砍樹,對學習不怎么上心,希望早點出來掙錢,幫家里減輕一點負擔?,F(xiàn)在他后悔了。他把上學的機會留給哥哥。哥哥初三復讀了三次,中考很不理想,也沒有繼續(xù)上學了。去年哥哥離了婚,據(jù)說沒扯結婚證,女方悄悄跟別人生了小孩。“這邊有證,但那邊說沒證,如果通過法院,也是有效的,但還是離了好。今年我哥生日,她又來了,還管我爸媽叫爸媽。這么叫行嗎?我見到她,不知道叫什么。她說,還可以做朋友。怎么做朋友嘛!很尷尬。她那邊也不容易?!?/p>

大家又站起來舉杯。服務員端上一盆米飯。大堂里客人越來越多,鬧哄哄的。一個小女孩走過來對小蔡說,叔叔,能借打火機用下嗎?小蔡熱情地掏出打火機。小女孩把打火機還回來時,小蔡關切地問,火打上了嗎?

小左站起來跟阿溫碰杯。

“來,溫哥,我們喝一口,一口就行,你不要喝底上的,你喝頭上的。好不好?”

小左說話風趣,跟他的敦實外表反差頗大。他有吹噓的愛好,這大概是大家叫他“水貨”的緣由。他穿著一件厚實的深黑色長袖T恤,袖子罩到了手掌。他瞇縫眼,額頭黝黑發(fā)光。我們合影的時候,只有他舉起了剪刀手,兩根手指羞澀地彎著,像兔耳朵耷拉?!獮榱瞬蛔屗@得孤單,我也舉起剪刀手。他時而吹噓自己曾經(jīng)一次豪賭,贏過二十萬,當然很快又輸?shù)袅?,時而又變得謙虛起來?!拔以谖覀兇遄永镆彩潜容^讓人討厭的人,”他又謙虛起來了,“就是小時候調皮,到大了,個個說我是流氓啊什么的。哎呀,不好說?!毙∽笤邴惤蜻^工,在老家種過烤煙。種煙不賺錢,種一畝烤煙要投三千塊,收成頂多三千六七,搞不好還要倒貼。農民把烤煙賣給煙站,煙站可以隨心評判烤煙級別做出定價,說一斤十二塊就是十二塊,轉賣出去卻可以加到二十二塊。他瞇著小眼睛笑著說:“所以說農民膿民,是膿包的那個‘膿’。我感覺大部分人看不起農民。我是頭一年出來,初來乍到,我講話直來直去,不像別人怎么樣,那不實用。你們喜不喜歡,我就不知道了?!?/p>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老紅軍”、老二、老叔和小馮跟往常一樣依然在碼頭上挑蠔。蠔諧音“豪”和“好”,寓意不錯,人們在佳節(jié)盛宴上自然少不了它。春節(jié),大部分挑蠔工回到了老家。這兩天工價是平常的兩倍。工錢是漲了,市面上蔬菜、肉類的物價也翻了兩倍。他們沒有冰箱,存不了食物,當天的菜沒法過夜。中午,他們在碼頭上啃糕點當中餐。第一天掙了三百,第二天出蠔太少,只掙了七十。收工回來,大家跟往常一樣買了些豬肉和芹菜,燉成一鍋,八個老鄉(xiāng)還是分成兩撥吃飯。幾杯紅星二鍋頭下肚,大家聊起了這個年。小馮一臉苦相:“唉,不行,這邊不行。”小蔡更是咚咚搖頭苦笑:“過年不管怎么樣還是要回去!”“老紅軍”也受不了這個寡淡。老家殺豬宰羊,載歌載舞,還有斗牛表演。這里氛圍比老家差遠了,還沒到過年那天,他們手機里都收到了禁放煙花的短信。大年夜里,年輕人跟父母微信視頻?!袄霞t軍”和女兒、侄兒通了電話:“好,這邊很好。”老二在一旁嘿嘿傻笑。

正月里碼頭照常忙碌。僅大年三十那天,唯獨小蔡和小左放下扁擔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他們上街漫游,發(fā)現(xiàn)深圳真成了座空城。蛇口市場幾乎所有的排檔都關門了,街面上店鋪全拉上了卷閘門,貼著休業(yè)告示。平時吵吵嚷嚷的南水路和蛇口新街頓時空空蕩蕩。小蔡說:“每條街上看不到人,真的是空城??!”他們雖聽人描述過空城的景況,但這種程度依然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大伙早早地從碼頭收工回來,實在沒地方可去,他們就沿著紅樹林海岸去看五公里長的深圳灣大橋——這是他們在碼頭挑蠔時每天看到的那座橋,看起來就像一條長扁擔挑在灣里。

2019年春夏

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老紅軍”和他的老鄉(xiāng)們都在碼頭干活——對他們而言,既然在外掙錢,就沒必要講究什么春節(jié)了。但是活兒不多,這些天工錢一直徘徊在一兩百之間。正月初六后才慢慢攀升到兩百以上。2月20日,“老紅軍”的女兒和侄兒也外出打工去了。侄兒回到江蘇南通的手機廠上班,女兒要去麗江打工。男女老少都離開了猛拉村。

春節(jié)后的碼頭人數(shù)不斷激增。初六之前只有四十多人,這幾天碼頭上一共來了九十多人。猛拉村也來了兩位老鄉(xiāng)投奔“老紅軍”。出蠔量也逐天上漲。這些蠔必須趕在清明節(jié)前后從海里收上來。

3月1日下午四點半,我又來到“老紅軍”的出租屋。房門是開的,“老紅軍”在床上睡覺。我走進了斜對門小馮、小蔡和小左的房間。老二靠墻坐在小凳子上,跟大家聊天。小馮在入門處一個狹小的隔斷里做菜,砧板上有一堆被切成細條的五花肉,電磁爐上煮著一鍋白蘿卜丁,旁邊還有一盆青菜和一碗待炒的紅辣椒。由于新來了兩個老鄉(xiāng),加上原來八個人,一共有十個人,于是大家分灶吃飯了。五個人在“老紅軍”那邊吃飯,五個人在這里搭伙。今天是小馮值日,做菜是他拿手的本領。在老家,當客人達到三四桌的規(guī)模,小馮就上灶臺掌勺一展身手。前幾日天冷,抄蠔回來一身濕透的小馮忽然感冒了。他說,這幾天沒什么胃口,見到肥肉就想吐,但是不吃肉又沒力氣干活,他只好把吃肉當作吃藥。

這個房間比“老紅軍”那間小了一半,但是收拾得比較干凈。房里只有一床一桌。也是上下鋪。下鋪墊一張床墊,沒墊席子和床單。小蔡和小左坐在床墊上,玩著手機?!懊吭路孔?800元,”小馮說,“在我們那個地方,這么大一點就兩三百塊?!?/p>

我問:“明年還來嗎?”

小馮說:“明年還不知道要不要來?!?/p>

老二說:“老王明年都不干了?!?/p>

隊長老王一年在碼頭也能掙個幾十萬,大家說他也掙夠了?,F(xiàn)在碼頭上正在建房,兩邊停滿了車輛,還有各類拉蠔的貨車往來?!拔覀冊谀抢?,人家不好施工,工程車進不來?!?/p>

“誰來接隊長的班?”

“不知道?!?/p>

“你們也可以接啊。”

“唉,接不了?!?/p>

“要有關系。就像在云南采礦,必須要有關系才能弄到采礦證。沒有本地人,外地人開不成?!?/p>

“他是河南人,也不是本地人啊?!?/p>

“他應該背后有人?!?/p>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活不是一般人能接得下的。他們只想在隊長的帶領下干活,不敢妄想另組班子。

“隊長干了多少年?”我問。

“干了十幾年了。自從有了這個挑蠔工,他就在這里了?!崩隙f。最初那幾年,挑蠔工價太低,一個人一天也就是掙個五六十塊。但是碼頭不缺工人,大家擠破頭也要來干這個活兒。因此老王有了面試的講究,用兩大包裝滿蠔殼的飼料袋來考驗試工者,從船上扛到碼頭,扛不上來就算失敗。“后來有個人扛了兩包上來,把腰搞斷了,”老二說,“把人家干毀了?!崩贤蹙桶褍砂某闪艘话?。過去工價低,干活不怎么賺錢,但是大家干活很猛,原來是一個人裝車,現(xiàn)在是三個人裝車還有些勉強。干活受傷是家常便飯。昨天老二被一塊彈起來的跳板砸了腳掌,腳背腫得老高。我問他的傷勢,老二說沒事。一個叫老張的老鄉(xiāng)來了,手里拿著一小瓶沒有標簽的藥膏。老張調侃著老二,從瓶里抹了一手指藥膏,給老二的腳背慢慢涂藥。

今年趕上蠔的歉收。小馮給自己算了一筆賬,今天來深圳正好有五個月了,平均每個月只掙了三千塊不到,每天劃不到一百塊,再扣掉吃住用就所剩不多了?!俺宰∠聛?,有個三千到四千就差不多,有四千塊才劃算。不算吃的,就是房租,一個人六百,加上水電就是七百多。算吃的話,一個月就剩下兩千?!?/p>

這個收入讓小馮失望了,也讓大家失望了。他們每個人有空就給自己算賬,收入多少,開支多少,一筆筆精打細算著。沒過多久,失望的小馮率先離開了深圳。3月18日晚,他去自動柜員機轉錢,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丟了,里面夾有一堆證件,包括身份證、駕駛證和銀行卡。幸好出海證留在出租房里。他報了警,掛失了銀行卡,第二天回云南老家補辦證件去了。隨著出蠔量增多,3月20日碼頭人數(shù)增加到一百零一人。東邊碼頭四個班,西邊碼頭三個班,每個班輪流干,出貨繁忙時所有班次一齊上。這天下午四點收工,他掙到了三百六十塊。四點半,“老紅軍”在出租屋里做飯。我們拎著一只港式明爐燒鴨和一瓶白酒進屋。他脫了八角帽,裸著上身,一身肥膘坐在塑料小板凳上擇著芹菜。他的頭頂已稀拉一片了。

現(xiàn)在老叔、小蔡和小左等五人一起搭伙,而“老紅軍”兩兄弟和另外兩位老鄉(xiāng)搭伙。這兩位分別是馮家得和張建軍。馮家得是“老紅軍”的小學同學,大他一歲,第一次來深圳。老馮是鄰村人,也是“老紅軍”妻子的娘家親戚,亡妻出殯那天,老馮也去了。張建軍,今年三十二歲,他就是小左的干弟,年前在碼頭做了一個禮拜,因為頸椎不好回家養(yǎng)病去了。他跟小馮的關系最鐵。他看過小馮發(fā)的視頻,知道我們年前一起吃過飯。春節(jié)后,小張和父親相繼來到碼頭,干了一個月。如今床位不夠了,小張就在床底打了一個地鋪——地板墊了麻將席和被褥,就是他的床。地鋪從床底露出一小半,能讓胸部以上露在外面。他算是碼頭上的年輕人,有空時愛玩吃雞游戲。他有點兒齙牙,臉上常掛著笑容。

我問他有沒有結婚。

“沒有?!睆埥ㄜ娀卮?。

“三四十歲了,不用結婚了?!眲倹_涼出來的老二坐在床上說。

“你不要說話!沒事就亂說話,睡你的覺!”張建軍笑罵。

“他不需要老婆!”老二繼續(xù)打趣。

打趣逗樂,是他們的日常生活。這里每個人都是斗嘴搞笑大師?!袄霞t軍”再次邀請我們過年時去他們蒙自老家走走。張建軍也顯得熱情好客。他說他們那里特別好玩,過年每家每戶殺豬殺羊。當?shù)厝讼矚g斗牛,看黃牛、水牛打架,即使要收幾十元門票,看客依然火爆。小張很喜歡看斗牛?!袄霞t軍”說下次來要帶一點蜂窩給我。張建軍介紹,這是蒙自當?shù)氐囊环N野生特產,老李在家里時經(jīng)常上山,找那種帶蜂蛹的蜂窩,然后帶回家,養(yǎng)大之后再把蜂蛹炒熟?!袄霞t軍”說:“味道很鮮,有些人可能會過敏,對蛋白質過敏的就不能吃?!?/p>

最近碼頭很忙,出蠔量突然爆發(fā)了。3月10日那天,大家挑燈夜戰(zhàn),從早上六點干到了晚上八點二十,那是這一季中掙得最多的一天:每個人掙到了七百六十五元。張建軍說:“回來了,腳都不想走路?!贝蠹叶夹α似饋恚仁菫槠甙倭逶吲d,也是笑自己累得不成人樣。在他們看來,自嘲才最有意思。

“那天出貨多,買的人多,挑蠔的也多,”張建軍說,“有的人受不了,干到早上就跑了?!标犻L當天臨時叫來了一些新手,結果這些人大部分沒有堅持住。按行規(guī),中途放棄的,沒有工錢。小張說,干不到吃午飯的時間就不給錢。有時隊長也給他幾十塊錢?!澳昴甓加行峦驹诟蛇@個活。年紀大的也有,年輕的也有。有的受不了。反正能干這個活,都是干過重活的。”

能不能在碼頭上站住腳,是靠真本事。老馮說:“最近來了兩個河南人,看起來很高大,干了一天就走了。”老馮身材瘦薄,卻有一股驚人的韌勁。這是他常年干重活攢下的本錢。不久前他跟一個新來的年輕人打賭:“你二十五歲,我五十五歲,看誰干得久?”小伙子說至少要干一個月。老馮說:“頂多三天。”當天出貨多——掙了五百五十五元,第二天小伙子就不來了。

“去的時候很猛,猛了兩下就不行了。在家經(jīng)常鍛煉過的就可以,”“老紅軍”說,“沒干過重活的,搞一兩個小時腰就受不了。不做了,要跟老王說,腰受不了了。如果不跟他打招呼就不給工錢。”

碼頭自有碼頭的規(guī)矩。張建軍說:“一般你休息都要跟他請假。你不跟他說,第二天就屌你‘回家睡覺去,不用來了!’”2015年,有一天“老紅軍”、老二和小張在碼頭挑蠔,一直干到了晚上十點多,三人累得第二天起不了床。一直睡到上午八點老王打電話來才醒過來。“我們三個都干不動了,沒起來。老王就打電話來說,你們三個怎么不過來上班?快點來,否則要扣工錢了。我們說,不來了,干不了了?!毙堈f到此處,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在笑別人?!爱敃r賺五六百塊。每天從早上六點一直干到晚上,一船接著一船干,一直沒得歇氣。六百塊就是這個樣子。兩三個班,干完一船又來一船。那幾百塊錢不容易啊?!睆埥ㄜ娦Φ馈?/p>

“我這個同事,他說他哪天想去體驗一下,”我轉向阿溫,慫恿道,“哪天你去挑一下?!卑厮较赂艺f過此事。此時他苦著臉連說不用了。這時,有幾個河南籍挑蠔工來串門,給我們散煙。老馮和小張輪流沖涼,“老紅軍”把芹菜擇洗干凈,下樓買回了三只小碗。他說,小碗不夠,只有大碗,吃飯不方便。原來他們一人一碗并無多余。我們的到來,給他添麻煩了。

我問“老紅軍”,河南的杜國展今年來了沒有?!袄霞t軍”說不知道杜國展是誰。小張說:“可能叫不上名字。熟的人就知道名字。”碼頭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河南、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甘肅的也有。這是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他們相互之間從不打聽對方的姓名。

“老紅軍”是鳴鷲鎮(zhèn)猛拉村來碼頭挑蠔的第一人,是村里“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最早是文山州西疇縣的妻弟介紹他到了碼頭——這位小舅子至今還在這里挑蠔,之后“老紅軍”帶來了一批批猛拉村老鄉(xiāng)。

“我是看他們困難,改善一點?!薄袄霞t軍”笑道。

“他不帶我們出來,我們連坐飛機的機會都沒有,”小張說,“能看見飛機,但是根本坐不了飛機。”

原來坐飛機是“老紅軍”一項隆重的回鄉(xiāng)儀式,每年都是如此。第一年,“老紅軍”帶著老二去坐飛機,機票六百六十元,先飛昆明,再從昆明轉車回蒙自。第一回去機場,老二怯怯地對老大說:“哥,飛機上面風大,坐車算了。”第二年,小張父子跟著“老紅軍”來到了碼頭,卻趕上了蠔的歉收——跟今年的情況一樣,有時一天只能掙十塊錢,最高的一次才掙一百八。他們在漁二村租房,付一押一,因為提前退租,房東也沒有退還押金。他們非但沒掙到錢,反而倒貼了幾千塊。小張說:“我們跟老王說,不搞了,沒錢了,要回家。老王說,不要走,再堅持一下,要出貨了。后來我們回家了才開始出貨?!蹦且荒晔撬麄儍H有的一次沒有坐成飛機。第三年,他們又來到了碼頭,小張掙了四萬塊,終于跟著“老紅軍”坐了一回飛機。于是,猛拉村跟著“老紅軍”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坐飛機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這四年來,蛇口漁人碼頭成為他們的另一個家。作為國家一級漁港,這個正在舊改中的碼頭將要遷移到別處,大家也不知道它遷往哪里。明天的事他們也不愿多想。

五點半開飯了?!袄霞t軍”和老馮做了兩碗水煮豬肉芹菜和一碗豬血豆腐芹菜湯。我們滿上了酒,相互碰杯。老馮善飲,酒和煙是他調節(jié)生活的必需品,每餐必整酒,每天必整煙,兩天三包煙。老馮說,自己的家庭條件太差,1984年母親得了白血病,去省城昆明治了七個月,那時窮,百分之八十的人醫(yī)不起,于是在過年前回到老家等死,在新年二月過世。當時家里有老有少,七口人住一間房。老馮是三十歲才結婚。他有兩個兒子,都二十出頭了,在老家做事。大兒子小時候被自動切草機切掉了一只手掌,雖然殘缺了,但他心靈手巧,會做泥水工和裝修。大家聊到進廠的事。我告訴他們,我們工廠經(jīng)常招工,其他沒要求,身體健康就行,但是有文身的不要。小張說:“小馮就不行了,他身上文了一條龍,我在手上也文了兩個字。”

“他在碼頭上挑蠔,這里有二十八個巡防武警個個都查過他的身份證,我們都不查就查他?!薄袄霞t軍”說。

小張和小馮一塊長大,一塊上學,也是一塊輟學。小張羨慕他酒量大,有女人緣。

“老紅軍”講到了自己今后的打算,老家的房子已經(jīng)修好了:“房子其實是給侄兒修的?!彼呐畠航K究是要嫁出來的。他已經(jīng)沒有壓力了,現(xiàn)在攢的是養(yǎng)老錢。兄弟倆也別無他求,家里的地也不種了,每年來碼頭做一次,回家后就上山找找山貨。以后從深圳到蒙自交通也更便利了。蒙自正在修建紅河民用機場,不久的將來不必到昆明轉機了。

“現(xiàn)在小孩還沒成家?!薄袄霞t軍”說,這是他唯一掛心的地方。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卑卣f。

“跟我想的一樣,來,喝酒!”老馮舉起了酒杯,“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如今跟原來不同了,你操得了那么多心嗎?”

“還是要操心?!薄袄霞t軍”說。

小張只有一個姐姐,是家里的獨子,也算是大齡單身。他的微信昵稱是“只為等著你出現(xiàn)”。阿溫鼓勵他找媳婦要抓緊,要加油。

老馮說:“你三十二了,要操心了。我三十歲的時候,家里條件不好,老的老,小的小。老父親有七十歲,兄弟才十幾歲。一個人要看幾張嘴,找不到條件好的。現(xiàn)在條件比我那時要好多了。”

談興正酣時老馮忽然把小塑料凳坐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凳子碎成幾片,大家笑壞了。“買不起了,這個凳子八塊多。”小張笑著勸他不要喝太多了。老馮說,我還沒喝多呢,凳子就爛了。

大家談到挑蠔這行到底還能干多久?!暗任易叩臅r候,你們可能都不在這里了。我搞了那么久,如果我要走了,提前跟老王說,他會掉眼淚的?!薄袄霞t軍”說,“每一年我回家,來的時候,我都會帶一點我們那邊的特產送給他。他對我們有感情?!薄袄霞t軍”在碼頭上干了五六年,和老王交情不淺。

“你要請他吃頓飯,他不吃你的。他說,你剛來也沒錢?!毙堈f。

“要回家了再請他吃,他就吃?!薄袄霞t軍”說。

“他說干完活等你賺錢了,再請他吃?!毙堈f。

老王在碼頭上有威信,做事有分寸。有一回,一個老板弄壞了挑蠔的工具,還在船上辱罵大家。老王說:“打!”大家都撲了上去。剛打了幾下,老王說:“行了?!贝蠹冶闶樟?。老王的意思是教訓教訓而已,別把他打傷。碼頭上也常遇到好心人。有個在附近上班的女孩,也是寫東西的,工資不高,一個月大概五六千元。她買了幾箱礦泉水送到碼頭,請所有的挑蠔工喝水。

阿溫停了酒,說:“我今天酒量有限,我剛獻了四百毫升血。我要不是獻血,一定要陪大家好好喝?!毙堅诶霞乙搏I過血。他說:“獻了更好。因為把老的抽出去,產生一些新的。”“老紅軍”說:“你獻過血,你的直系親戚以后需要輸血,可以免費用同等血量。”“老紅軍”不愧是猛拉村的打工先行者,見識廣。他也是個熱心腸,每年帶幾位新人來到碼頭。今年是他帶新人最多的一年。這次好幾個人都跟“老紅軍”打招呼想出來掙錢,老馮就是其中一位。

“賺點錢,讓他們好過一點。也有的人不知道好壞,還說你這個……恨我,也沒辦法?!薄袄霞t軍”說。

“那是,十全十美做不到?!蔽艺f。

“八美就很好了?!崩像T說,“八美就阿彌陀佛了?!?/p>

“我老婆去世后,我也沒告訴他,他知道了后自己來了?!薄袄霞t軍”感謝老馮念舊情。老馮管他老婆叫姐姐。如今老馮和他住在一塊,真成了一家人。他們四人各有分工。“老紅軍”每天早上四點起來煮面條。晚餐,老馮主廚,小張負責洗碗和拖地。

老馮是他們當中的政治家,喜談國家大事。他說,這個地方條件好,靠近香港,開發(fā)得早,這個叫作天時地利。為什么過去廣東的要跑到香港那邊去,現(xiàn)在要倒過來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又談到了紅河州的發(fā)展,那邊剛通高速公路,沒有高鐵和飛機,靠越南,還要提防戰(zhàn)爭。他擔心戰(zhàn)爭來了,水庫和電站有被炸的危險。他說,這邊今年蠔老板被臺風刮慘了,很多蠔排被風刮爛了,有四十多個排被刮得找不回了。

“今年養(yǎng)蠔的人,有些沒賺,還貼本。”“老紅軍”說,“虧本的人要占百分之八十。”

“今年蠔不肥,我們挑蠔裝車,是養(yǎng)蠔的老板出人工費。”小張說。

“不是買蠔的老板出錢,是養(yǎng)蠔的老板出錢?”我有些驚訝。按往年光景,養(yǎng)蠔的老板只負責把生蠔拉到碼頭,挑蠔裝車的工錢是由買方老板支付。

“是啊。那個蠔又不好,死掉了一半?!毙堈f,“賣蠔,抄蠔,還要把蠔裝上車,都要自己出工錢?!?/p>

“沒辦法,你不賣,我不要。”“老紅軍”說,“不賣,虧得更大?!?/p>

“都沒有笑臉。有個老板娘愁眉苦臉地說,把人家要的貨裝上車,還要自己掏錢,不賣又不行?!毙堈f。

“他們跟我們那地方種三七是一樣的。”老馮說。云南老家那些種三七的老板都虧本了,過去三七是每斤一百元,現(xiàn)在跌到了二三十元,不賣虧得更兇。農業(yè)漁業(yè)總是要看天吃飯,誰也看不準旱澇豐歉。今年的蠔不肥,還有不少死蠔,挑蠔工經(jīng)常挑一些空殼。大家替養(yǎng)蠔的老板嘆息,這一年虧大了。

今年碼頭出蠔少,但最初挑蠔工只有十幾人,每人每天還能掙兩百多塊。聽說掙錢了,其他人從老家一窩蜂趕來,老王也控制不了人數(shù),一星期后碼頭上人數(shù)增至四五十,結果僧多粥少,一天只能掙幾十塊。“有三天只掙了二十塊,有一天沒出海,別說買煙,買水都沒錢。”老馮說,“沒辦法,一起來的要同甘共苦?!背舾鞣N開銷,他們一直虧了四個多月,從臘月二十開始才有了一點賺頭。“老紅軍”說,到今天,一共做了174天,掙了兩萬一千多元,平均每天掙一百二十多元,扣了吃住,所剩不多了。

“來到這里了,回去也不方便,現(xiàn)在我們認識了,有什么零工也可以介紹給我們做做?!崩像T說,“要錢沒錢,要回去也回不了。大巴停在那里,但拿不出票錢?!彼炙懔艘还P回家的賬:從蛇口到寶安,要兩塊;從寶安到東莞,三十五塊;從東莞到云南文山,有時三百多,有時四百多;從文山到蒙自要三十幾塊,然后再轉一趟車從市里回到猛拉村。

接下來的兩周,碼頭上不溫不火,挑蠔收入不大。不過他們又開始同情比他們更慘的養(yǎng)蠔老板。大部分時候,他們挑的蠔,有一半是空殼,偶爾有那么幾天出產了一批伶仃洋蠔,這批蠔殼小肉肥,長得不賴,一串要五十塊,挑起來也輕巧。4月份收蠔接近了尾聲。此時,云南紅河的楊梅、櫻桃、枇杷、馬桑和香脆李正在一茬接一茬地上市。有兩個老鄉(xiāng)提前離開了這里,老張也從三樓搬到二樓,和小張等人住在一起。他是小張的父親,快六十歲了,個子瘦小,臉上常掛著一種年輕人的羞澀。父子倆在這里干了四個年頭。

小張依然在床底打地鋪。這天收工早,他躺在被窩里瞇了一覺,中途被我的說話聲弄醒。他坐起來打個了哈欠。小張說,挑完蠔,他和小蔡、小左決定要留下來給老板養(yǎng)蠔。接下來,他要去辦一個出海證。小張一家三口都要留在深圳,母親在華洋酒店打工,一個月有三千二百元,父親老張也要留下來找點事做。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夏季留在深圳。

養(yǎng)蠔從凌晨三點干到中午十二點,每天有兩百塊工錢?;乩霞?,沒什么掙錢的門路。小張一家人過去種過四年的三七,虧了二十萬元。后來他又幫堂兄種三七,堂兄虧得更慘,把幾年前挖礦掙的錢都填進去了?!艾F(xiàn)在種地不行,辛苦,種的東西又不值錢。如果挑蠔來得早,一年能攢四五萬塊錢?!毙堈f,“在這個碼頭上朋友也多,很好玩的。而且一干活,錢一分,大家就有信心干活了。有時你休息一兩天,隊長也說你一兩下。每個人,他都要說。他就是要說說,心里舒服些。我們來了好幾年,了解他的脾氣。他也很好玩的,喜歡開玩笑。”

干完這一季,他們打算在臨別前請老王吃個飯——這是他們每年例行的告別儀式。收蠔季節(jié)即將過去,大批大批的挑蠔工將要離開碼頭,只有很小一部分人留下來——其中河南老鄉(xiāng)居多,老王安排他們給老板扎排、吊蠔。一年到頭,老王都要圍著碼頭忙碌。有的養(yǎng)蠔老板已陸續(xù)從外地拉來一車車竹子,運到碼頭,工人們把竹子裝上船,然后駛向深圳灣對岸。海面扎排的工作開始了。工人們每天凌晨兩三點就出海了。扎排算不上很累,最忙的時候一天能掙五六百元。扎排之后,就是吊蠔。這些作業(yè)跟流水線一樣,分工精細,熟手優(yōu)先。有一批熟練工在海上干了多年,小張還是個新手。他說:“一般吊蠔是要老一點的人去拴。我們只是給他們遞一下,輪不到我們。拴那個蠔要技術,人家拴得很快,一下子就拴好了?!彼诖约旱暮I仙睢?/p>

“5月1日就到期了,”老二說,“到時候我們要分手?!?/p>

“什么叫分手?”老張笑了,“不能亂講?!?/p>

“到時候不要哭喲,不要抱著我們的腿不走喲!”小張配合父親調戲老二。

“還分手分手的!”老張笑。

“分手嘛,可以走!”老二瞪直了眼睛,大家又笑了起來。我對小張說,找女朋友的事要抓緊。老二插話:“他不抓緊,他不要了?!毙垊t提起了老二那個坐飛機的經(jīng)典笑話。“哥,飛機風大,坐車算了?!毙堈f:“他是有點怕。我在碼頭上把這句話跟老王的老婆說了。他跟我說,這么多人,你不要這樣說我嘛,我會害羞的,丟人嘛!”

5月初,小蔡和小左提前回了蒙自。他們對養(yǎng)蠔失去了興趣。因為有一天小蔡在抄蠔時狠狠摔了一跤,對海上作業(yè)心有余悸。只有小張一人打算留下來。最近,他花了八百塊辦了張有效期三年的出海證。小張說,這次挑蠔要推遲到5月10日,因為每個班的人手不夠,沒法安裝跳板,隊長老王只好臨時縮編,撤掉了東邊碼頭。沒想到,幾天后隊長宣布這一季挑蠔要延遲到5月底。“老紅軍”、老二和老馮自然也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提前訂了5月12日飛往昆明的機票,沒法退票了。

5月11日他們湊份子宴請隊長,也是散伙飯,地點選在漁二村牌坊旁一家海鮮魚仔檔,離他們的住處不到半里。他們也通知了我。傍晚六點,我拎一瓶汾酒赴宴。大家蹲在蛇口老街的護欄石礅上等我?!袄霞t軍”的小舅子和連襟老田一家人也來了,清一色的黝黑皮膚,他們都在碼頭上挑蠔。這是典型的集體流動的一大家子。年紀最小的是老田的兒子,只有三歲,他叫田仁寬。當父親在碼頭上勞動時,田仁寬跟著媽媽在碼頭上玩耍。老田跟我同年,他的酒量還要勝過老馮。老二剃了一個光頭,露一頭青皮。這回他沒穿趙本山的農民裝,換了一身迷彩服。他的右手大拇指受了傷,裹著紗布。上次是右腳受傷??雌饋硭偸鞘軅哪俏弧T谒麄冄劾?,這不算什么傷。

我們走進廣東人的海鮮魚仔檔。一批黝黑的民工涌入衣冠楚楚的客人當中,像咖啡攪進了牛奶里。“老紅軍”有點兒興奮,拿著菜單點菜時聲音有些微顫?!袄霞t軍”的妻弟叫馮育傳,是文山州人。就是他最早介紹“老紅軍”來碼頭挑蠔的,這就像多米諾骨牌,然后“老紅軍”自然成了猛拉村的帶頭大哥。我給大家斟酒,致歉說明身體抱病,這次不能喝酒了。在鄉(xiāng)村,酒是檢驗朋友的試劑。馮育傳對我多番勸酒,對以茶代酒面露不快。老馮說,應該沒事吧,酒是消炎的,不管打針什么的都用酒精啊。我忍不住笑了:“從外面涂可以,喝到里面不行。”張建軍說:“李哥,那個酒自己能喝多少喝多少,大家隨意,你是做過那個手術的?!?/p>

這是一頓大餐?!袄霞t軍”手筆比我在繆氏川菜館要闊綽多了,他點了不少海鮮。椒鹽基圍蝦、炒章魚、煎鯛魚之類都上桌了,還有一鍋羊肉煲、一道鐵板牛肉。老二因傷忌口,和我一樣,多數(shù)不能動筷,只能看看。老王今晚本來是要來的,小張又打電話又發(fā)微信催他來。因為要拆東邊碼頭,老王沒法抽身,說不來了。

“你們喝酒,我喝茶。你們干杯,我隨意。”張建軍笑嘻嘻地說。老張坐在兒子旁邊,頭發(fā)凌亂地支楞著。他很少說話,也不能喝酒。張建軍端起茶杯對老二說,以茶代酒,祝你順風,明天坐飛機不用緊張。

老田干了五杯,依然面不改色。四十二歲的他比大舅子馮育傳長兩歲。我問老田有幾個小孩。老田眼睛里閃過一絲尷尬,瞥一眼老婆嘿嘿地笑了。旁人跟我解釋,原來他是二婚,他的前妻生過三個小孩。

“老紅軍”總結了自己的年度收入,從去年10月到現(xiàn)在,“平均下來每個月是五千左右。”他們三人明早四點半從這里出發(fā),花一百三十五元約了一輛小車,去趕七點十分的飛機。每次回去,他們的行李幾乎要更換一遍。他們把被子扔了,下次來再買新的,把餐具和小家電寄存在附近一家隆江豬腳飯店里。酒喝得快見底了,老田老婆帶著寬寬出去買瓜。馮育傳試著再打老王電話。老王說事情忙完了,現(xiàn)在可以過來。

馮育傳出去接應,老王很快來了。他一屁股坐在小張的旁邊,手里還一直在接電話。老王穿著一件質地考究的灰白T恤,短頭發(fā),瘦臉,一張疙瘩臉比誰都黑。我在碼頭上見過他幾回,他言行老辣,目光灼灼盯著眾人干活,喜歡張羅事情。他終于放下了電話,揚起了窄長的下巴環(huán)視一圈,小而銳利的眼睛射出狡黠的光。他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新面孔,用濃郁的河南口音問我在哪兒干。我粗略地介紹了自己。

大家共同舉杯。我又向老王說明自己喝不了酒,老王并不介意。他見小張端著茶杯便罵道:“你喝這個啊,我弄死你!”小張和眾人大笑。他又看著老二的光頭說:“什么時候剃光頭了?”小張說:“剃光頭,坐飛機不安全啊?!焙┲钡睦隙犃撕俸侔l(fā)笑。

老王給大家散了一圈煙,又調侃起老李兄弟倆:“一個大王,一個二王。大王和二王,你們都要回去啊?回去干屌啊!”

“回去就是干屌啊!”老二笑道。眾人又猛笑起來。

“碼頭上兩大怪,一個大怪物,一個小怪物?!崩贤跤謧壬碚{侃起小張和老張。

“一個老怪物,一個小怪物?!崩隙{侃。

“你們一個大壞蛋,一個小壞蛋?!崩贤蹀D過來對“老紅軍”兩兄弟說。

大家又笑了?!澳悴灰橐?,我這個人就是好開玩笑?!崩贤跄抗馔断蛭?,又轉向大家游走一圈,“你們跟我在一起干什么事都是直接爽快。”老王很會懂得制造氛圍,在眾人中如魚得水。他滿口臟話發(fā)了一通牢騷。他說,最討厭裝×的人。他本身來自這個群體,在眾人當中懂得籠絡人心也很得人心,每次總能引起哄堂大笑。我出去買了包煙,回來時借機坐在老王身旁給他和大家散煙。我想近距離跟他聊聊。

“說實話,碼頭上一百幾十個人,真的不好管理的,”老王低頭向我湊過來語重心長地說,“各個地方的人都有。這里面的事情很復雜的,你知道嗎?”

“老李和張建軍他們對你評價不錯,說你這人實在,不玩虛的?!蔽业孟瓤渌麅删?,讓他放下戒備。

“我對任何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玩花的。人家分四百你分四百,人家分五百你分五百?!崩贤跆岣呱らT環(huán)顧眾人,“你問他們,昨天分六百五,你們得夠六百五沒有?給你們錢沒有?昨天分六百五,大熊貓說要分六百三、六百四,我上去就他媽的罵他。昨天是不是分六百五么?”

“是的?!迸赃叺娜藨?。

“是不是??!這個就可以了。人家分六百五,我也分六百五。”老王轉向張建軍父親說,“是不是,大老怪?”

汾酒喝完了,老李擰開一瓶自帶的勁酒,給老王倒酒。“慢慢喝,不要急。要吃點飯嘛,你急什么!”老王對“老紅軍”笑道,“慢慢喝,不要急。你姓李?。俊崩贤趼牭轿以谙g稱呼“老紅軍”為老李,終于明白了他姓李。他瞪圓了眼睛,“那為什么人家喊你倆大王二王?”

“被大熊貓改的?!薄袄霞t軍”尷尬地笑。他們兄弟倆在碼頭上干了五年,今天是隊長頭一次知道他姓李。碼頭上人們相互之間從不打聽對方的姓名。大家明白這里是個草臺班子,接踵而來轉瞬而去,名字對他們沒有意義。我倒成了唯一關注他們姓名的陌生人。

“哦。我以為你姓王。我也姓王,三橫王?!崩贤醣镏鴫男φf。

“在碼頭上,誰都叫你老王啊?!崩咸飸蛑o,“大王,二王,老王!你就是老王啊?!?/p>

大家哄然大笑。

“那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崩贤跣Σ[瞇地說,他指著一盤剛上桌的砂糖西紅柿包蛋黃,“動起來啊,不要客氣,一人一個。”

“大老怪,你要吃一個?!崩贤鮿袼麏A菜。碼頭就是一個綽號俱樂部。老王幾乎給每個人取了一個外號?!袄霞t軍”、老二被叫作“大王”“二王”。老張小張叫作“大怪物”“小怪物”。翻譯叫“大熊貓”——那些蠔老板則叫他“北佬”。還有“榴蓮班”“冬瓜班”——因為挑蠔工個個長得粗似榴蓮,胖如冬瓜。專門裝大車的,叫“大車班”。水貨小左所在的班,則叫“水貨班”。這當然也是玩笑。在老王的嘴里,每個人都得以重新命名。大家都叫他隊長或老王。他的全名叫王和理,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全名。他直來直去卻又心思縝密,既嬉笑怒罵又照顧到他人感受。他明白個人在龐雜繁華的深圳的那種渺小,同時他又知足于自己在碼頭上牢牢掌握的個人地位?!霸趺凑f呢,在這里啊,很復雜的。現(xiàn)在呢好一點。那時間他媽的很亂。你來深圳多少年了?”“在深圳差不多十八年。在蛇口上班有八年了?!薄拔以谏呖谶@里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但是呢,”老王忽然話鋒一轉說,“沒屌料,沒錢。”

大家共同端杯敬酒。老王指著張建軍的茶杯說:“你呢,他媽的,你以茶代酒,我干你!”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老王問我今年有四十歲沒有?老田說:“四十二了,我們是同年的。”我問:“老王貴庚?。俊薄鞍??”老王沒聽明白。我又重復了一遍。老王說:“什么貴庚?”我說:“就是多大年紀?”他說:“我今年五十一了。”“那你看起來還行啊,像四十多。”“我這人愛笑,吃喝,干什么事對錢看得不是很重要的。比如,有老板請我吃飯,我說,可以啊,上哪里???最后吃了喝了,問,是你出錢還是我出錢?肯定是你出錢吶!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給你打工,還是你給我打工?有人說,老王啊,這個性子挺開朗的,跟你在一起啊,很爽?!?/p>

“要多活幾年?!?/p>

“肯定要多活幾年。”

老王算是混得不賴。他有一兒一女。他和老婆剛來深圳的時候,女兒還在鄉(xiāng)里上小學三年級。兩個小孩聽話,成績都挺不錯,雙雙考上了重點中學。如今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在醫(yī)院上班,月薪八九千。兒子剛考上了研究生。“享福了?!薄安皇钦f享不享福,主要是爭氣,大人有光。不管怎樣,小孩子有本事,大人沾點光。”老王自豪地說,“現(xiàn)在我兒子他媽的有一米八一。比我高一拃。他媽的,有兩百一十幾斤?!蔽艺f:“那要減肥了。”“這個月減三斤,那個月減三斤,現(xiàn)在還有兩百一。還是重了。”“還是胖了點?!薄耙且话侔?、一百九還行。”老田插話說:“不是,如果你個頭高了,不胖一點就太難看了,就跟那個電桿一樣的。是不是?”

又上了一盤白切雞。老王對老二說:“慢慢吃,不要著急,二王?。 薄澳阈绽畎??十八子!我為什么喊你們‘大王’‘二王’呢。你們不老實吧!我問你們姓什么。你們說,我姓王!大王二王!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姓李?!崩蠌埡俸俑`笑。老王又轉而問老張:“你姓什么?”我代答:“他姓張。”

“你姓李,我還喊你‘大王’‘二王’?!崩贤跆鹱硪怆鼥V的目光對老二喊道:“老二,你姓什么?”老二瞪大眼睛喊:“李??!”

“二王,我對你怎么樣?你還差我一瓶酒,”老王又向老二提起一件舊事,“你一瓶我一瓶,你忘了沒有?我跟你打過賭的嘛!”

“看到美女,你嘎嘰我嘎嘰?!毙埲⌒λ麄儭?/p>

“你不敢嘎嘰,嘎嘰個屌!”老二憋著一肚子話終于對老王爆發(fā)了,“你五十塊錢舍不得出。”

眾人大笑,老王也哈哈大笑。我不太清楚他們說嘎嘰是啥意思,但肯定是那方面的意思。老王又跟我講述那件舊事。有一晚,他和老二你一瓶我一瓶,你一個菜我一個菜,酒足飯飽后打賭,結果老二輸了一壇酒。“他這個人呢,腦袋反應比較遲鈍一點?!崩贤鯇ξ叶Z,又大聲跟老二打趣:“二王,走的時候再給我留一千塊錢放這里,你不給我錢,我拉著你不讓你走的?!?/p>

第二天早上“老紅軍”三人就要離開深圳。誰也沒有料到今年挑蠔會推遲到五月底?!袄霞t軍”說不好意思,買了機票退不了。老王打斷他搶白道:“不要說了,你們該走走,我攔你們沒有?想走就走,我不攔你們。你不要說我怎么怎么勸。你說,我干煩了,老王,我走啦!我家里有點事??梢缘?,你走沒問題?!?/p>

老田老婆端了一盒削成片狀的西瓜帶著寬寬回到餐廳。寬寬拍著老王的背喊爸爸。老王一回頭,寬寬發(fā)現(xiàn)錯了,驚愕地睜大眼說:“咦,爸爸呢?”媽媽說:“看錯啦!”大家都笑痛肚子。老田忍不住笑道:“傻啦吧唧的。別人可以認錯,老爸不能認錯?!?/p>

餐廳里人聲鼎沸。大家又舉杯。

我們正在聊天中,寬寬忽然對老田說了句臟話。老王語重心長地說:“對小孩可不要那樣教育,要那樣教育可不是你的福?!崩咸镎f:“在家里從來不會,過來的時候,是誰教了他?!崩贤跽f:“小孩不能那樣罵人的。就像我的兒子,今年二十三了,可以罵人了。”老田無奈地笑道:“他媽的,那天晚上,就我們兩口子,他把我的手機摔爛了,我們瞪了他一眼。他就說,你們兩個大壞蛋。他媽的,我說誰教的???”老王說:“這不合邏輯的。慣孩子不是那樣慣的?!?/p>

我問老王這些年在碼頭上挑蠔的有多少人?!白罡叻宓臅r候,有一百四十幾個人在這里干。最低谷的時候,有六七十人。為什么呢?在這里弄點錢,難度很大的。你看他們是擔蠔的料,但是出海,他們是干不了的。大家來了,每一個人是什么性格,每一個人有什么能力,我可以說我知道。來一個人干什么事,要對癥下藥。你什么料,我就安排什么活?!?/p>

碼頭最早開在海上世界。2000年,老王跟著兩個老鄉(xiāng)一塊挑蠔,后來老王帶著大家一塊干,隊伍也越來越壯大。那時挑蠔不掙錢,挑一擔才八毛,后來漲到三塊八,現(xiàn)在漲到了四塊八(到挑蠔工手里是四塊)。那時吃個快餐要三塊五,現(xiàn)在則要十五塊。2012年至2013年,開碼頭的蠔老板打算從挑蠔工錢里抽水,要抽15%。老王不答應:“抽我一毛錢的水,我都不干。你抽我一分錢,我都不干。我掙多少得多少,跟你沒關系?!贝a頭老板威脅他:“老王,缺了你,我照樣干?!崩习宄返袅死贤酰约簬ш牳?,結果工人來一批走一批,走一批來一批,最后碼頭守不住了。老板又找到他說:“老王,我不抽你水,你干不干?”

“你不收我的錢?你給我拿五萬錢,我都不收你的破攤。六萬、八萬、十萬,老子都不搞。我一個人都不給你。我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滾蛋?!崩贤醍攬龌鹆?,氣呼呼地叫,“你沒錢嗎?你有大把的錢。該你的給你,該我的給我。咱倆不摻攪?!边@大概是老王最引以為豪的事,他憋了大半年終于扳回了局面?!靶值軅兙团宸疫@一點。我屌都不屌他。我當時就發(fā)火了,他是本地人,欺侮外地人。差我一分錢,老子都不給你干。我的性格就這樣。我攢到多少錢,跟老板沒關系的。我很置氣?!?/p>

老王翻來覆去講述這段歷史。盡管他并不明白什么是工人運動,盡管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他特別自豪,反復撈這件事來說?!叭诵囊R。如果有九個,八個人說不干,其中有一個人說,我干!你說我怎么搞?這就很難管理的。我在這里干這么多年,很難做。我就這個意思。我說不干,誰他媽的要干,我弄死他!第一,他壓咱們的價格咱不干。第二,他抽我們的水我們不干。我這個人很粗魯?shù)摹5俏疫@個人對老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少一毛錢,我都不屌你。你屌我可以,你不能屌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不是你屌的。人家是跟著我干活的。他媽的,要是罵我兄弟,我上去打你。你問他們幾個,你問你老鄉(xiāng),還有別的老鄉(xiāng),河南的、河北的、四川的、廣西的,哪里人都有。我能搞得定,就是我的本事。我不差你一分錢?!崩贤跄抗饷宰碇鹨粚Υ蠹艺f:“我差過你一分錢沒有?我差過你一分錢沒有?”

大家說,沒差。

老王又把目光收回到我這里,說:“跟你這樣說,兄弟,十個人抬一個人好抬,一個人抬十個人就不好抬。我不差任何人一分錢,我有能力的!知道吧?!?/p>

“需要能力。你有這個能力。”我繼續(xù)夸贊,老王看起來有點醉了。

“因為你老鄉(xiāng)也是我兄弟,”老王說,“老李!”他盯著“老紅軍”,期待他回應。

“他是記者?!薄袄霞t軍”忽然對老王說。我的同事阿溫有幾次告訴過“老紅軍”,我們在寫挑蠔工的文章。因此“老紅軍”一直把我們當作了記者。

“我不是記者。我們在公司里有一份刊物,我根本不是什么正規(guī)記者?!蔽覍擂蔚亟忉屪约旱墓ぷ?,我在公司里做宣傳工作,編一份內部報紙,也做過一些采訪工作。業(yè)余寫點文字,發(fā)表過一些文章,但我又不是什么專業(yè)作家。我無法去解釋這種身份。我擔心老王明白了我的寫作身份后交流會有所顧慮。

“我跟你交代很明白了,我這個人干什么事,我不虧待他們?!辈恢蔷凭淖饔?,還是鄉(xiāng)音的顯露,老王的河南舌頭越來越卷了。

“平時我是拿筆桿子吃飯的,寫東西的,跟報社那些記者不一樣,是公司里搞的那種宣傳?!蔽以俅谓忉?。

“那個我懂的。”老王說。

“平常出來玩,交交朋友?!蔽艺f。老王讓我存下了他的手機號碼?!安还茉趺礃樱覍π值軅儾槐〉??!?/p>

“平時也多照顧一下他們。他們也是實在人?!?/p>

“我什么事有分寸的?!崩贤貅盍恋哪樕赋隽缩⒓t。他說管好底下一百四十幾號人不容易:“我出這么多力,掙這么多錢,誰不給我錢,我立馬發(fā)火就爆了!”

我說:“理解理解。你在碼頭上要左右協(xié)調好?!崩贤跤辛Φ匚樟宋瘴业氖?,卷舌頭道:“理解,理解就是萬歲!兄弟,后會有期?!彼鹕韺Υ蠹艺f:“聽見沒,我要走了,我不管你們怎么樣,我跟兄弟喝了。兄弟,后會有期。大王,后會有期啊,你走我不送你。光頭,刮得怪光!后會有期?!贝蠹移鹕硪?,老王叫大家坐下。他一人搖著醉步離開魚仔檔,晃入了老街的夜色中。

“老紅軍”喊結賬。老板娘跑過來把小單子遞給他:“老板,一共988塊,就收你980塊?!薄袄霞t軍”從上到下掃了一眼單據(jù),拉開拉鏈,從錢包里抓出一疊紅票子,點出十張,掂在老板娘手里。他有些激動,有些興奮,目光繃緊又自然舒展。盡管是大家湊的份子錢,大概也是他這一年來最大的一筆消費。

我們迎著晚風回到灣廈路38號。小張用鑰匙打開213號房門。燈光照亮時,地面、墻上、床頭有七八只正在聚會的小蟑螂四下逃亡。小張的地鋪還在那兒,要不了幾天,這里就要空了。原計劃留深的老張做到月底也要離開。小張和母親將繼續(xù)留在深圳。小張打算與一個四川人在漁二村合租一間單房,他將加入一支二十幾人的養(yǎng)蠔隊伍,開啟一段海上生活。往年小張會從老家?guī)讞l自制的扁擔,以每條十幾塊不等賣給碼頭上新來的挑蠔工。關系好的,也會贈送。這個夏天將是他唯一一次留在深圳度過。

“老紅軍”三人明天就要啟程了。老馮在走廊里和大兒子通電話,明天將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飛機。機票720元,打的135元,人均45元,從昆明到蒙自一趟大巴還要一百多塊。老馮合計了這一趟路費要花一千塊。他節(jié)儉慣了,勸說“老紅軍”還是去坐大巴。但是,最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算是體驗一把、享受一回吧。”我寬慰老馮。

“是啊是啊,享受一回。”老馮也安慰自己。

“下半年還來吧?”

“再看吧?!?/p>

2019年秋冬至2020年春

2019年9月5日,漁人碼頭開工。這一季趕上了蠔的豐收。中秋節(jié)后,“老紅軍”和老二帶了兩個新的老鄉(xiāng)回到碼頭。他們把寄存在隆江豬腳飯店里的鍋碗瓢盆和小家電取回來,在灣廈路38號那間公寓里租了一間更小的房。

“老紅軍”說:“四樓這一間特別小,二樓沒大單間了?!狈繓|告訴他,下個月才能騰出個大單間。目前,算上老張,五人擠在這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單間里。一張雙層架子床和一張單人床占據(jù)了整個房間,狹窄的過道里也堆滿了一排行李包和五六雙拖鞋。這間房月租1800元。換到大房間,月租2800元,比上半年漲了600元?!胺繓|一分錢也不讓。你不租有別人租。我們還是提前給他打招呼才留下了這間。”

老張在單人床上坐著,小張還在老家。原本夏天小張在深圳灣里養(yǎng)蠔;他母親一直在華洋大酒店里刷碗;而老張在隔壁一家超市做夜班搬運工,負責蔬菜上下架。天天還能看老婆一眼,老張覺得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由于小張干了二十多天,忽然沒活干了,只好另謀出路。此時超市缺人,老張讓兒子來做搬運,小張不愿意,于是一個人回到了云南。9月24日,老張離開超市又回到碼頭挑蠔。超市只是過渡,碼頭才是他的主戰(zhàn)場。

老二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捧著一臺袖珍電視機聽民歌。新來的兩位老鄉(xiāng),分別躺在上下鋪休息。上鋪那位,原是一個貨車司機。他長得粗壯魁梧,第一次跟“老紅軍”來到碼頭。他挑了半天蠔,受不住,決定打道回府?!袄霞t軍”要送我當?shù)靥禺a,他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油煎蜂蛹,有幾只已經(jīng)羽化,長出了毛茸茸的腦袋、黃黑相間的腰腹,以及黑色的雙翅。這是“老紅軍”最好的禮物,都是他上山抓的。他說,這個營養(yǎng)好,蛋白質含量高。我不能辜負他的熱情,于是拈了一只蜂蛹投入口中慢慢品嘗??诟新?,跟炸蠶蛹、炸螞蚱差別不大,香香脆脆,有一點油膩?!拔覐奈覀兡沁呥€帶了一點牛肉干過來,”“老紅軍”說,“這邊房間太小,沒有冰箱?!薄袄霞t軍”又從編織袋里摸出一吊粗壯的方形牛肉,用鹽腌制過?!袄霞t軍”湊上鼻子嗅了嗅,拿一把小刀子切下來一截送給我。

老張發(fā)福了,臉上的輪廓圓潤了不少。整個夏季他在那家水灣福伴超市上班?!拔以谒疄吵欣镒鍪?,人都搞得沒有力氣。就是上菜下菜,車來了就是卸貨。不辛苦,但是熬夜。我們是上夜班?!崩蠌堄眉饧毜纳ぷ硬粩嘧猿?。月薪3600元,老張干了三個多月,拿到了一萬多塊,但是這個工作把他的身體搞垮了。

“累是不累。超市不使力,人胖起來了沒力氣,病了一樣。長胖了三公斤,就是沒力氣。以前從老家到這里來擔蠔,輕松得很?,F(xiàn)在從超市里出來去擔蠔,累得要死!干了四天,好難受。眼睛就像冒黑花一樣,花花的閃著呢。”

“說明在超市里干久了把人干廢了?!蔽艺f。

大家哄然大笑。

“是?。∥覀儎趧尤嗣窬褪且獎趧拥??!崩蠌堈f。超市里有十幾名員工,分別負責水果、五谷、蔬菜、魚類、肉類幾大區(qū)域。每天凌晨一點上班,上午十點下班,老張通常要提前半小時或一個小時報到,捱到上午十一點下班。每天上完菜,就是包冬瓜、包南瓜。冬瓜、南瓜被切分后要用保鮮膜裹起來。對老張來說,這活實在太輕松了,就是時間長,熬夜。老張又埋怨起超市的伙食:天天晚上吃稀飯,整天吃植物油——低檔的植物油,老張吃慣了豬油。食堂師傅做的菜又太難吃,老張每天像吃齋一樣難受。有一晚,大家實在忍無可忍,把食堂的鍋碗全砸了。老張有時自己買點零食充饑。干了三個月,他感到雙腳開始發(fā)飄,如果繼續(xù)在超市待下去,人就要徹底廢了。“幸好小張沒去超市上班,他還是回去好,否則也要廢掉了?!?/p>

老張的老婆來了。她穿著一件深藍底白點花紋蕾絲的老年短袖上衣,剛從華洋大酒店下班,拎了一盒酒店的糕點和粽子。她有兩顆兔牙——也遺傳給了小張。除了床板,房間沒別的可坐。我趕緊挪到床中央,把床沿位置騰給她。她熱情地為大家發(fā)糕點和粽子。

新來的兩位老鄉(xiāng)和“老紅軍”是同寨人。下鋪那位姓王,叫王洪善,四十八歲,是“老紅軍”的隔壁鄰居。他是第一次來深圳。他的媳婦和兩個女兒在老家,大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念的是酒店管理,在蒙自縣城上班,小女兒在上初三。老王曾是種三七的老板,過去在家里種三七賺了些錢,蓋了棟三層高的新樓。如今種三七不掙錢,今年,他就跟著“老紅軍”出來挑蠔。昨天他是第一次挑蠔,中午沒吃飯,感覺有點累,今天很快就適應過來了。

上鋪那位是老張的遠房妹夫,也姓張。我問他怎么不干了。他說:“腳痛,腿不行?!蔽艺f:“不會吧,我看你身強體壯,力大無窮。”大家都笑了。干不了活,吃不了苦,在這里是要被人取笑的,模樣長得再高大也不頂用?!袄霞t軍”說:“他是個頭大?!崩蠌堈f:“他沒有實力?!贝a頭是拼硬功夫的地方。一百五六十斤的擔子壓肩,要扛得上七八個小時。對挑蠔人來說,最累的時候是下午一點。那時剛吃過午飯,天氣熱,人又困,使不上勁,滿臉刷刷地流汗,有時候是瞇著眼睛在挑蠔。

老張說:“以前也有一個開大車的河南人,到碼頭來挑蠔,肩膀上挑了這么大一個包?!崩蠌堄秒p手比畫著傷口?!皼]辦法,就用毛巾包著那個扁擔?!薄袄霞t軍”說,“那個毛巾也浸滿了血,血都流出來了。他堅持挑完了?!蔽疑瞪档卣f:“可以換一個肩膀啊?!崩蠌堈f:“兩只肩膀都搞爛了?!蹦莻€河南人原來開翻斗車,砸死了人,破了產,就到碼頭來掙苦力錢。后來,他的肩膀終于不流血了,長繭了。大家敬佩這個河南人。老張說:“我給他擦過好幾次藥,他看不到傷口。這樣的人,沒辦法。他堅持到了最后?!崩蠌埻疹櫲说模谴蠹业耐饪漆t(yī)生,誰有了病痛就找他弄點藥來擦一擦。

當晚,在家閑了三個月的小張坐大巴從蒙自出發(fā),第二天抵達深圳。那位開過車的老鄉(xiāng)——小張的遠房姑爹,嚷嚷著要回家?!拔乙粊?,他看到我就想回家。他什么也不懂,人家講什么,他也聽不懂。他也不懂怎么坐車?!毙堄H自把他送到東莞汽車站,目送他坐上回家的長途大巴。老二取笑這位老鄉(xiāng),模仿他挑蠔的樣子,縮肩駝背,耷拉著腦袋,一搖一晃的,像個滑稽的小丑。過了幾天,老馮也來了深圳。緊接著是小蔡、小馮和小左。小蔡帶來了他的哥哥,小馮帶來了他的父親。小馮的哥哥本來也要來。他新婚不久,為了結婚落下一屁股債,掙錢是他目前最緊急的任務。他是村里的會計,月薪雖只有1600元,村里跟他簽了三年合同,不肯放他走??傮w而言,這支隊伍比去年壯大了一倍。他們分開各自租了房子。小馮父子和另一個人在漁二村租了一個單房,房間墻壁上留著兩幅嬰兒的照片和一幅外國情侶歡愛的照片。

今年蠔長得肥,也賣得貴,碼頭上興旺起來了。大蠔一擔重達二百多斤。有的老板并不急于出貨,還想等個更好的價錢。老馮說:“今年養(yǎng)蠔的人大大的發(fā)財了!”10月,他們從403房搬到了301房。四個安徽籍挑蠔工住進了403房。國慶七十周年那天,碼頭也放了假,“老紅軍”和小張等人在一家快餐店看國慶閱兵儀式直播。一身迷彩服的“老紅軍”坐在凳子上看得很入迷,飛機在空中擺出“70”造型,一輛輛插著紅色戰(zhàn)旗的東風猛士從華表前緩緩駛過。小張說,感到國家現(xiàn)在富強了,很自豪。半個月后,“老紅軍”大概得了腳膜炎,腳痛得厲害,回老家養(yǎng)病去了?!皳訅旱贸亓?,腳后跟痛?!崩蠌堈f。加上本身肥胖,“老紅軍”的身體開始報警了。在令人敬佩的重活中,我以為他們如機械一般強壯,卻忽略了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意識到他們的身體也是會衰敗的。11月8日下午,我和阿溫來到301房,這是一室一廳,一共擺了三張架子床,約二十平方米,月租2800元,上個月的水電費249元。下午一點,碼頭休工了,這天每人掙了210元。推門進去時,老馮、老二和老王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老馮在上鋪,老馮和老二共睡一個下鋪。我們又走進里間,小張正在上鋪睡覺,老張坐在板凳上刮土豆。

我們的到來驚擾了大家的休息。小張從上鋪爬下來招呼我們。老馮、老二和老王也醒了。大家從睡眼蒙眬中活泛過來,沉寂的空氣中很快又開始爆發(fā)出歡笑。

夏天,小張為了出海養(yǎng)蠔花八百塊辦了張出海證,可以管四年,沒想到現(xiàn)在取消了出海證——帶上身份證就行。那段時間,小張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趕到碼頭,隊長老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由每個養(yǎng)蠔老板現(xiàn)場要人。如果有活干,就讓你上船,上了船就意味著有錢賺了,干到中午十二點或下午一點就是兩百塊;如果沒有分到活,只好回去睡大覺。小張不是養(yǎng)蠔熟手,并不搶手,有幾次沒有分到活。養(yǎng)蠔需要技術,他還不太適應蠔排作業(yè)?!澳莻€蠔排,下面用桶,上面用竹竿,空隙有這么大,”小張用雙手比畫著空隙大小,“要會走會跑,要又快又準,很難。我們剛去的年輕人不敢跑排,去了一個禮拜才敢在排上跑?!蹦贻p人都要下船跑排,在排上系繩吊蠔,只有年長的才讓待在船上干些遞蠔苗的輕松活。小張說:“你不下去跑排,人家會說你,催你快下來?!?/p>

有的養(yǎng)蠔老板比較豪爽,帶上紅牛,在大家干得疲倦的時候忽然喊道:“喝水!大家喝水!”下面干活的人就喊:“老板發(fā)財!”大家喝紅牛,喝汽水,喝礦泉水。小張說,反正有喝的就行。老板請大家喝水,成了海上一道解悶去乏的常規(guī)“節(jié)目”。出海是一項重大考驗。養(yǎng)蠔,抄蠔,都需要一副好身體。每次抄蠔回來都會一身濕透,要扛得住寒風。隊長老王曾叫過小張去抄蠔,小張沒有答應,老王從此再也不叫他抄蠔了。

“像我們身體不行,就不能出海?!崩隙f。

“你太笨了,你肯定不行,”老馮說,“如果你掉到大海里遇到大鯊魚了怎么辦?”

“你不要嚇他?!毙埿Φ?。大家忍不住笑起來。

“老王也叫過我好幾次,我不想去?!崩隙f。老二是大家的開心果。他一直穿著那件軍綠色老式中山裝,前襟敞著。他有一種頑童般的質樸可愛,直來直去。他每次說話透著股冷幽默的勁兒,但表情相當嚴肅,一邊大聲說話一邊模仿動作,笨拙而滑稽的樣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大家偏愛針對他的個性去挑逗他。老二喜歡天天捧著一臺袖珍電視機看云南民族歌舞。小張慫恿他為大家來一段。

大家相互打嘴仗,過嘴癮。他們對美女只是嘴上的興趣,也從不去洗腳店?!澳纳岬媚莻€錢,她們洗腳也洗得不好。”老馮說?!袄隙持覀兺低等ミ^?!薄澳睦锶チ耍 彼麄儗蕵穲鏊鶝]有興趣,舍不得花這個血汗錢去享受。小張也只是在蒙自老家跟朋友去過一回。小蔡、小馮倒是隔三岔五去洗洗腳,他們會享受生活。301房的業(yè)余消遣就是睡覺、打牌、逛街,他們習慣了節(jié)儉。他們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埋頭掙錢。

頭幾天,他們有一回掙了七百四十塊,那天干得老馮直搖腦袋,累得快趴下了。第一次來的王洪善很快適應了這個節(jié)奏。第一天上工稍有些累,三天過后,他就習慣了。老馮說如果能堅持到七天就是英雄了。

我們正聊著,小蔡忽然進來了。他穿著大褲衩和半袖灰色T恤,踏一雙人字拖。半年沒見,小蔡瘦了一圈,體重減掉了十斤。整個夏天,他在老家一個煙站里干活,跟煙站簽了勞務合同,活兒不累,主要是幫人評評煙草收購的等級?!霸诩也徽沂伦觯焯扉e著也生活不下去。”一個禮拜前,他結了煙站的活,就帶著他的大哥一起來到深圳。他跟他大哥,“水貨”小左,還有一個元陽縣老鄉(xiāng),四人住在415房,一個很小的單間。他們想換個大房。除了“水貨”天天到外面吃快餐,其他三人合伙做飯。這些云南老鄉(xiāng)保留著農村傳統(tǒng)習慣:炒菜愛用豬油而不是植物油。小蔡說在碼頭干活吃植物油沒有氣力。小蔡反復挽留我們吃飯,他要下樓去蛇口市場買菜。

“老紅軍”在蒙自老家調養(yǎng)了半個多月。他雖參保了農村合作醫(yī)療保險,但報不了門診費用,自費看病花了一千多塊。醫(yī)生說,那根腳筋沒有彈性了?!袄霞t軍”遵照醫(yī)囑每晚泡一泡生姜水,搽一點藥膏?!袄霞t軍”拍過片子,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的腳骨比一般人長得粗,這是從小干重活的適應性變化。腳還沒有好利索,走起路來有點跛,他又回到了碼頭。他舍不得錯過挑蠔的黃金季節(jié)。

12月4日,老馮也回了蒙自老家,因為他老婆要做白內障手術?!袄霞t軍”的丈人過世了,他不便抽身回去,小舅子馮育傳回到了云南文山。老丈人有三兒兩女,馮育傳是老幺。“老紅軍”和另一個連襟按照當?shù)氐牧曀诇愬X送了一頭豬,請了樂隊去吊唁。老二依然是把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最近他也穿一套軍綠色迷彩裝,走在路上,也被人叫作“老紅軍”。新來的王洪善越來越能適應這里的生活?!八洝备〔桃驗橐粋€牛皮鬧翻了?!八洝辈桓拇祰u之好,對別人夸耀自己在老家煙站里打工掙了五六十萬,同在煙站里上班的小蔡當面戳穿了他的牛皮。小蔡才掙了一萬多元?!芭Fご档锰罅耍∪绻矣形辶f就不到碼頭上打工了。”兩人為此翻了臉。小左憤然搬離公寓,在另一棟樓找了個單間,房租每個月才600元。因為那個房子晦氣,上一任租客是個打魚的民工,前不久喝酒喝死了,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我問老張在碼頭上干得是否習慣,體重有沒有降下來。老張說,習慣了,降下來了?!八耐痊F(xiàn)在有力了。干這個體力勞動,能夠強身健體?!薄袄霞t軍”說。飯菜做好了,我們在外面的樓道里張羅著晚餐。今天我們來了,他們特意把晚餐挪到了屋外。這里正好是一個樓梯轉角平臺。眾人架起折疊桌,擺上數(shù)只塑料小凳。電飯煲放在墻角一堆未拆封的建材上,背面有一個消防栓。我們擺上從蛇口市場買來的兩份燒鴨。菜依次上桌,用兩個大不銹鋼碗盛著,還是原來的風味:水煮豬肉芹菜,豬血豆腐白菜湯。大家忙著擺碗筷,阿溫往一次性塑料杯里斟酒,眾人入座開吃。房東的母親從隔壁房里走出來,笑盈盈地跟大家打招呼。她不時出來跟大家聊聊。大家招呼她一塊坐下來吃,她說吃過了。老人家有七十多歲,清瘦,著一件絳色老式圓領外套,右腕上套了只銀鐲。她問小張今天怎么擺這多么菜。小張笑道:“過年了,提前過年!”我說:“你們煮得蠻多?!蓖鹾樯普f:“我們是干活的,就要多吃點?!崩贤酢癞敵醯摹袄霞t軍”一樣,反復邀請我們去他老家玩玩。今年碼頭上有事做了,他們都打算不回蒙自過年了。我提議把樓上的小蔡也叫過來。稍頃,小蔡加入了我們。接著,他的哥哥路過,也被我們邀請共進晚餐。兄弟倆長得眉眼相似。小蔡他哥大他兩歲,是個害羞的小伙子,成了家,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有八歲了。他倆雖然吃過了晚飯,但還是坐下喝酒。

這頓晚餐就像一場公開的宴席。樓梯上每路過一人,云南老鄉(xiāng)們就喊:“來喝酒!喝酒!”一位送煤氣的男人扛著煤氣罐路過,他們也喊:“來喝酒!”每個過路人都是他們的客人。阿溫一邊勸酒一邊問起了小蔡的婚姻大事,小蔡依然是單身。阿溫問他有沒有地域要求?!澳睦锒伎梢?,就像人家唱的那首歌《無所謂》。”小蔡故作深情唱了起來,“無所謂,誰會愛上誰。”小蔡拜托阿溫,給他做媒。我告訴小蔡,只有進廠才有機會。他說,等碼頭一關他也想進廠打工,找個女朋友,在碼頭上干活沒時間聊微信。他說:“我有時間了,對方?jīng)]時間,對方有時間了,我沒時間?!?/p>

五十四歲的“老紅軍”借機也說,他也想找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做伴。妻子走后,他需要一個完整的新家。他的憨厚目光里流露出了羞澀?!袄霞t軍”強調了年齡要求:四十歲以下,太年輕,兩人說不到一塊;五十歲以上則偏老了?!白詈檬菍匐u的?!笨磥怼袄霞t軍”對屬相頗有講究。他會看一點風水,給人挑過墳地。最近,他在地攤上買了兩本庚子年風水運程小冊子。老二叫道:“找個老太婆給他!”大家笑了。老二再次叫道:“找個老太婆給他,找個老太婆行了!”

阿溫曾參與過聯(lián)誼活動,我讓他幫幫小蔡、小馮、小張和“水貨”小左。老二指著“老紅軍”說:“他也沒有??!”沒錯,算上他,一共五個光棍。再加上老二,應該是六個。不過老二壓根沒這方面的奢求,他已經(jīng)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也準備打一輩子光棍。

我看著面前這六個光棍,他們之間充滿樂趣,時而爆發(fā)出陣陣大笑。小蔡上回在碼頭掙了三萬,這次打算掙個四萬。他的老爸去年過世了,家里還有一個老媽?!斑^年了,我不回家,但要把錢寄回去給老媽。人家是廣東掙錢廣東花,我們是廣東掙錢帶回家。主要是自己的條件還沒達到。掙到十萬八萬也要帶回家,不多花一分。”

己亥年忽忽一去,庚子年來了。不久后,湖北及全國爆發(fā)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深圳形勢異常緊張。防疫工作人員天天去碼頭檢查,碼頭上所有的挑蠔工都戴著口罩干活。盡管感覺不便,但他們沒有抱怨。正月初,“老紅軍”兄弟、張建軍父子及王洪善提前離開碼頭回了云南。小蔡和小馮兩家人依然堅守碼頭。沒過兩天,碼頭關了。他們滯留在深圳一時難以返鄉(xiāng),小馮偶爾去海邊釣魚,小蔡在工地上打臨時工。

小馮喜歡廣交朋友。他曾在己亥年漫長的夏季,駕著轎車跟一個做鄉(xiāng)村公房的包工隊輾轉于云南省元陽縣幾十個村寨之間,結識了不少熱情好客的哈尼族和苗族朋友。小馮負責做鋼結構。平時他們住工地,有時沒水洗澡,他就把滿腳的泥灰在被子上蹭干凈。秋冬之際,他又回到漁人碼頭。一年過去了,他依然單身,依然是紋龍盤胸,依然留著那撇胡子,酷似維吾爾族同胞。在碼頭上,小馮又添了幾道傷痕。有一次,右前臂被蠔殼劃開了兩條長兩三寸的口子,留下了凹陷很深的疤。他沒去縫針。“多大個事?!彼{侃道。有空他在碼頭上釣魚,收獲一大桶大鯧和羅非。他從不拿石斑。他說,那是放生魚,寧捉小魚也不拿放生魚。他是掌勺的一把好手,常常做幾鍋好菜邀老鄉(xiāng)和好友來一同分享。疫情期間,他和父親窩在出租房里,等待著時機返鄉(xiāng)。

小伙子仿佛一個美國牛仔,骨子里透著渾不吝的勁兒,一路上游游蕩蕩,哪里有活兒哪里歇腳,過得逍遙自在。和凱魯亞克一樣,小馮每到一處還寫寫日記——他不是用筆,而是用朋友圈視頻的方式記錄著“在路上”。他和這些挑蠔工一樣有一種底層的粗獷,也有埋于心底的細膩憂傷。這些海邊硬漢,有的能侃會說,有的表面木訥,生活中卻充滿了樂子。他們像季風一樣出現(xiàn)在碼頭,有的人出現(xiàn)一次就消失了,有的人堅持了十年。在這座近兩千萬人口的城市洪流里,他們是一滴不起眼的水,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作者簡介:蕭相風,作家,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春天萬物流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