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高山頂上
過去的數(shù)百年間，高山頂上的二坪村靠直上直下的五道天梯遙望外部世界，開辦僅三年的村小停辦達十年之久。1990年,誤打誤撞來到二坪的李桂林為了緩解山區(qū)孩子的讀書難問題留了下來，自此以后，他與妻子陸建芬就沒有離開。作者以非虛構(gòu)手法切近“雙百人物”“最美奮斗者”“感動中國人物”李桂林陸建芬夫婦扎根深山鼻寨、播撒知識星火的歷程，管窺涼山厚土掙脫貧困鎖鏈的斗爭,逼真、立體、透徹地呈現(xiàn)了鄉(xiāng)村振興的路徑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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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斯河是一個袖珍小鎮(zhèn)，鎮(zhèn)口的加油站小得可憐。穿鎮(zhèn)而過的S306線正在改，在加油站百米開外，橫跨大渡河的峨（眉）漢（源）高速公路橋墩澆筑緊鑼密鼓。一河之隔，烏史大橋鄉(xiāng)烏史村地界上，高速公路在不下10米高的空中飄出約莫一里后鉆進山中——隧道全長12千米，最大埋深達1944米，為世界第一埋深高速公路隧道。汽車行駛橋上、洞中要在三四年后。眼下，橋墩正向上拔節(jié)，機具轟鳴聲和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暣似鸨朔?，編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
聽說我要把車停在加油站，然后去二坪，身著黃色工作服的她卻是比以為我要加油時笑得更燦爛了：你可曉得二坪離這里有多遠？難得低調(diào)一回，我說雖然曉得，幾年沒去過了，你幫忙科普一下？她的笑變得羞赧起來：其實我也沒去過，只是聽說，從烏史村走，騎摩托要一個小時，走路要六七個小時。不如從雪區(qū)那里走田坪、爬天梯倒要近些——對了，天梯你又曉得不呢？
只走過三四回。聽我這么說，她眼神明顯與之前不一樣，我下面這句話，因此被她信服的目光鑲了金邊：對面這條路還沒走過，這次想打個卡。
這條路此刻正盤繞在對岸氣勢雄渾的大山上。說起山的高大險峻，人們從來不乏形容詞，比如重巒疊嶂、懸崖峭壁、孤峰突起、下臨無地……用這些詞形容這座山是不準確的，若要準確，該是這些詞語相加。正如再冷若冰霜的人也會有微微一笑之時，烏史村后雖然山勢高邁，身段卻柔軟得多。公路選擇從這里爬山是揀了個軟柿子捏，雖然“軟”字也許并不怎么服氣。路在山上盤旋，一段段的能看清，一段段的卻像打起迷蹤拳，有植被遮擋的原因，有一座山的后面還有一座山的原因。離登頂還有五分之一路程，公路從一個埡口消失，拐入一個隱藏更深的世界。二坪村就蜷縮在那個世界里。
熱情的加油員幫我叫來一輛摩的。從成昆鐵路大橋下穿過，往前二十來米，一座鋼架便橋匍匐在大渡河上。橋是2017年11月架的，在那之前，烏史大橋鄉(xiāng)一厘米公路也沒有。經(jīng)由這座便橋，修建通村公路的機具、車輛、建材源源不斷開進烏史大橋鄉(xiāng)。村道開通，峨漢高速揚鞭上馬，便橋又承擔起支持高速公路建設(shè)的重任。
橋上風(fēng)大，路面又不平整，摩托車像漂在海面的舢板。過了橋，路愈發(fā)難走?？催^阿波羅一號拍回來的照片的人都知道月球表面大坑小凼，和放大的菠蘿皮無異。烏史村緊靠河岸的工地就是一塊菠蘿皮。姓楊的摩的師傅沒忘記提醒我抱住他的后腰。摩托車一路蹦蹦跳跳，怕牙齒咬破嘴皮，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在“菠蘿皮”上蹦跶一陣后，楊師拿右手指了指混雜在村舍中的兩個院落，大橋鄉(xiāng)（當?shù)厝税褳跏反髽蜞l(xiāng)簡稱為大橋鄉(xiāng)）政府就在那兒，旁邊是中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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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是楊師不說話，不去指，我對這一帶的印象也并非一片空白。2016年1月，以“走親戚”之名，我當時所在的單位曾組織文藝小分隊到二坪小學(xué)慰問演出。通往二坪的機耕道那時毛路初通，我們帶來的慰問品和簡易音響即是從附著在鐵路大橋上的人行便道抬過河的。出于安全考慮，我們沒有把自己裝進三輪車斗，而是選擇從田坪村爬天梯上山。再早一些，2011年，我曾有機會造訪過中心校。只是那時，烏史村給我的印象，恬靜得就像隔著玻璃的童話，安寧得就像落在雪地的月光。而今，一片曾經(jīng)的田地被占據(jù)，一些曾經(jīng)的屋舍被拆遷，一塊曾經(jīng)完整的天空被分割，屏蔽童話的玻璃碎了，堆成冬天的雪花融化了，灑滿一地的月光被雪水沖刷得不見蹤影了。外力的破壞性在這片土地上高調(diào)地宣示自身的存在，我的心中不由生出滿滿的歡喜。是的，破壞性有時也是建設(shè)性的潛臺詞，或者直接就是建設(shè)性的化身——當廢墟成為新生的土壤，當毀滅成為重塑的契機，當一扇訇然打開的城門撞破了掛滿塵土的蜘蛛網(wǎng)，當響亮的嬰啼連接起世界和自身，陣痛之后的涅槃更值得我們歡欣。
——2019年12月23日正午時分，當我的身體隨著一輛摩托車動蕩起伏，思維也不由得波濤洶涌。一周前，我隨雅安市美協(xié)去西昌參加涼山、雅安兩地聯(lián)合舉辦的以脫貧攻堅為主題的美術(shù)作品展覽。人的淺薄和自私很少會自己暴露，多數(shù)時候是被逼得快要現(xiàn)了原形，還試圖伸手去捂。我對涼山脫貧攻堅面臨的形勢任務(wù)的認識也是這樣，如果不是因為要準備一個講話稿，我根本不知道有“三區(qū)三州”這樣一個國家級深度貧困地區(qū)的代名詞，而四川涼山州正好同甘肅臨夏州、云南怒江州并列為“三州”，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最堅硬的堡壘；不知道涼山州有深度貧困縣11個、建檔立卡貧困人口97萬；不知道就在這一年，涼山州要完成14.1萬人脫貧、318個貧困村退出，雷波、甘洛、鹽源、木里四縣脫貧摘帽任務(wù)……要說對這些全然不了解，當然也不至于。雅安和涼山一衣帶水，從人緣上講是親戚，從地緣上講是鄰居，親戚和鄰居家的事，就是不主動打探，風(fēng)也要刮過來一些，水也要漫過來一些，況且都快進入5G時代了，一個人根本就做不到閉目塞聽。然而不得不說，這些信息到我這里已是“強弩之末”，他們的生活過成了什么樣子我所知不多，他們正在經(jīng)歷的這場擺脫貧困的斗爭進行得如何了，我也知之甚少。
大約也是良心發(fā)現(xiàn)，從西昌回來，借助一個“百度”牌望遠鏡，我對即將進入決勝之年也是收官之年的涼山扶貧之役進行過一番打望。這個過程中，兩組數(shù)據(jù)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截至2019年底，全國貧困發(fā)生率最高的10個縣，只有6個不在涼山；二是2020年，涼山州將有17.8萬貧困群眾脫貧、300個貧困村退出、7個貧困縣摘帽。這兩組數(shù)據(jù)看起來切實具體，在我腦子里卻是一片不能清晰聚焦的影像，這有點兒像我們遠遠看見一片森林，卻并不知道當中有些什么樹種，更不知道其中某一棵的高度與胸徑，而是與“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恰恰相反的混沌與模糊。我的好奇心被激發(fā)了，同時被喚醒的還有深藏不露的愧怍感——我的朋友李桂林陸建芬夫婦至今還在二坪村工作生活，而二坪村所在的甘洛縣，是等待摘帽的“老大難”。
摩托車脾氣好了許多，不再一會兒像扭秧歌，一會兒做跳樓狀。楊師這才騰出了心思說話，開口頭一句：這地方的人現(xiàn)在是享福了!我問他這話怎么講。聲音被風(fēng)帶過來：這條水泥路是今年1月開通，陡是陡點，窄是窄些，起碼可以叫公路，汽車可以往山上開。毛路都沒修時那才叫造孽，大橋鄉(xiāng)七個村，任何東西都靠人背馬馱。我們那一片，大人教育娃娃都說，要是不聽話，以后就把你打發(fā)（方言，嫁人之意）到布依，或者讓你上門（方言，入贅之意）到田坪。要是說把你打發(fā)或者上門到二坪村，那相當于說你遭人嫌棄到了頂點，送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收了。我問楊師是哪里人，他說是烏斯河鎮(zhèn)蘇古社區(qū)的——我們蘇古社區(qū)就是原來的蘇古村，以前在大橋人眼里是好得沒法的地方，現(xiàn)在打個顛倒，我們看著人家流口水。我說你說得也太夸張了吧，月亮走我也走，大橋鄉(xiāng)在變?yōu)跛购油瑯右苍谧?。他說雖然我們那里也在精準扶貧，但“待遇”沒有涼山好。問他能不能說詳細些，楊師舉了一個例：二坪村搞了易地扶貧新村，家家戶戶都有新房住，我們那里只有針對貧困戶的危房改造。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zhuǎn)，國家跟人戶（方言，家戶、人家之意）一樣，哪個困難大些，老人的心就偏向誰。他們發(fā)展得好我們也不吃虧，拿這條路來說，如果不是國家舍得拿錢鋪，你今天走不到這里，我也掙不了這一百塊——其實我剛才已來過一趟……
風(fēng)大，路陡，彎急，摩托車油門又轟得緊，說話著實費力。楊師閉了口，專心騎他的車，我趁機透過“360度全景天窗”觀覽風(fēng)景。要說眼前景色有多出類拔萃也說不上，沒有高大粗壯的喬木，沒有每每說到崇山峻嶺十有八九要跳將出來的奇峰異石，沒有流泉飛瀑，沒有打扮春天的野花、歌唱黎明的鳥語，只有一座安安靜靜的大山像老牛蜷伏在地上，而我乘坐的摩托車，像一只從毛發(fā)稀疏的老牛的肚腩向脊背爬行的螞蟻。但我仍是生出游客才有的興致來了，為這安靜的山，為簌簌落在發(fā)絲和肩背的大塊陽光，為沐浴在陽光里的枯草、樹木安詳?shù)纳駪B(tài)，為鉆進鼻孔的風(fēng)纖塵不染，為坐擁一座遠山的富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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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分鐘后，我們來到一個叫布依的村莊。是個蕞爾之地，平坦的地方種著蘿卜，其間不規(guī)則地杵著收獲后扎成捆的玉米稈。平坦的地方卻不大，前面是陡坡，后面也是陡坡，形同一把沙灘椅。椅背上散落著一些人家，有瓦房有平房。椅背后腰處是連片新居，有三五十戶。在靠近新居的開闊處，我讓楊師停下車，把新村舊居一并裝進手機。
重新出發(fā)，過不多久，到了一個叫作“過我”的埡口，就是我站在加油站看到公路消失的地方。過了埡口，對面又是一座山，一座更大的山。即使遠遠看著，山勢也給人無以言說的威壓：靠山頂兩三百米是一道垂直起落的斷崖，斷崖下沿，一道斜坡向下伸展；往下又是一道斜坡，連著一道崖壁。一條灰色線條隔出了兩道斜坡、兩個村莊。上方是一個新村，層層錯錯，蔚為壯觀。往北，線條以下，是一爿色調(diào)黯淡的房屋，像新村投下的淡影。把埡口與新村舊居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那根曲折蜿蜒的灰色線條。新與舊的接合處，線條顯得平直，而我們下方，看起來岌岌可危。比陡可怕的是，路的一側(cè)靠著高巖，另一側(cè)是上千米的深塹。這時候終于明白，前些日李桂林在電話里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不要自己開車上來，并非在制造緊張空氣?？諝庖讶粔蚓o張了，偏偏楊師還說，昨天才放晴，這邊陰山，好像還有暗冰。楊師善意的提醒讓我緊張得說不出話，而他的話音卻和風(fēng)聲一樣大了起來，間雜著車輪下的冰碴兒的呻吟：看見左下方那道彎沒？一個外地司機沒經(jīng)驗，踩剎車不曉得松腳，結(jié)果剎車失靈，從這層路直接掉到下一層……
他這一說我哪還敢往下看，索性兩眼一閉。當身子自動后仰，我知道到了兩座山的夾角，路開始往上爬了。又過一會兒，身子歸于平正，把眼睜開，楊師、摩托和我，到了新村入口。
老房子都是1組的，而新村里的房子并不僅僅屬于1組。楊師像說繞口令般向我介紹，然后回過頭，目光里是詢問的意思：是不是就到這里？
新村修得漂亮。沿匝道往上走，入口處是一幢三層小樓，彝漢兩種文字亮明身份：二坪村黨群服務(wù)中心。三道雙開玻璃門無一例外上了鎖，門與門間的外墻上，村支部、村委會、村務(wù)監(jiān)督委員會、農(nóng)民夜校的牌子掛得熱熱鬧鬧。樓前空地被一塊做舊的木牌定義為“文化廣場”，靠外側(cè)立著的公示牌上貼滿表格。往前便是一排排新居了。近前為一樓一底，墻是白色的，藍色疏璃瓦，一水兒的坡屋面。屋頂都背著太陽能熱水器，大小整齊劃一。
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通常都有落差。然而這一次，夢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成了負數(shù)。
（節(jié)選自《在那高山頂上》陳果/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