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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1期|了一容:夏季的牧野
來源:《芙蓉》2022年第1期 | 了一容  2022年04月01日08:07

馬群轉(zhuǎn)移到山間的一個斷陷的盆地里,牧草快要把人淹沒了,山間的喬木高大挺拔,阻斷了牧馬少年伊斯哈格的視野。他一聲接一聲地吆喝著馬群?!班絻骸{,嘟兒——駕!”那聲音在山谷里陽剛氣十足地回蕩著,越過了山包。中亞大地被馬蹄踩踏得震顫起來,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地上的草棵被馬蹄砸得趴倒了,貼在地皮子上。片刻,那些跌倒的草棵又跌死絆活地掙扎著翻起來,半立半臥著,但經(jīng)過一番大自然的撫慰,牧草很快就又恢復(fù)了生機勃勃的樣子,在微風(fēng)下輕輕地搖曳。

這片草原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從古至今,牲口們輪番踩踏,但是只要你給予它時間,一場雨水澆灌過后,風(fēng)一吹,牧草就又一次從地皮子下面嗖嗖地飆上來。牧草郁郁蔥蔥,密集得像浪繩一樣,簡直能把馬兒們的腿子浪倒;河谷里鮮花五彩斑斕,金黃色的花卉滿眼都是,有如夏夜燦爛的星空。這里到處都是中藥材,馬兒吃的就是中藥材,所以,皮毛油光水滑的,十四五歲的牧馬人伊斯哈格騎在他的專用坐騎黑豹的背上,就像騎在綢緞披掛的肉墊子上,享受著王一般的待遇。只有在草原上,伊斯哈格跟他放牧的馬群在一起的時節(jié),他才有王的感覺。

清澈的藍烏烏的喀納斯河像寶石一樣從這里滾過,河的兩岸有層層疊疊的野生的喬木,直插入云端。伊斯哈格沿著河岸穿越叢林和牧野,內(nèi)心就會被這里的景色陶醉,最終自己也融入其中,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有一頭騾子和一頭母驢就混跡于伊斯哈格放牧的這群馬群當中,它們自顧自地吃著牧野的青草。在夏之季,雨水適中,中亞大地的草原一派蒼茫,只有浩瀚無垠的大海才能和這無邊無際的草原有得一比。

現(xiàn)在正是牧草營養(yǎng)最佳的季節(jié),也是馬兒們上膘最快的時節(jié)。伊斯哈格發(fā)現(xiàn)馬群就像吸著長面飯一樣,貪婪而香香地吃著牧野里的長草。馬兒們總是不怎么搭理這頭躋身于它們當中的騾子,好像它這樣的一個另類在這里是不受大家歡迎的。當然,騾子仿佛知趣地盡量不去討好和親近馬群,跟馬兒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過分的討好或親近則會被人家無端地輕視。騾子也有騾子的性格和脾氣,它跟一頭母驢正身子靠近著,心無旁騖地吃著峽谷深處的牧草。它們似乎是有些孤獨地躲在一個不被馬群打擾的安靜的草窩子里,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只有大自然是最寬厚和最仁慈的,它們和空氣一樣,對萬物都是一視同仁。

騾子和驢有它們自己的天地。這頭騾子是土黃色的,如果不是中亞大地這看不到盡頭的草海那綠色的植被襯托出它的像黃土一樣的顏色,你是很難發(fā)現(xiàn)它樸素的泥土一樣的身影的。這頭黑里泛青的母驢,則是騾子的媽媽。伊斯哈格他們把母驢叫草驢,草原上的人都把母驢叫草驢,把公驢叫作叫驢,把母馬叫騍馬,把公馬叫兒馬,把閹割了的馬叫騸馬,騸了的馬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在一大群馬匹當中,有些兒馬,命運會讓它們失去做一匹真正的兒馬的資格,到一兩歲的時候,那些在草原上游走的騸匠們會背著一個木箱,來給它們做節(jié)育手術(shù)。他們從箱子的牛皮褡褳里抽出鋒利的魚形的小鋼刀,還要用一盆清水把鋼刀沖洗一下,再把兒馬的那個地方?jīng)_洗干凈,騸匠把尚有余腥的刀子用牙齒咬在嘴里,那手法熟練得簡直令人瞠目結(jié)舌,好像那黑臉騸匠的手只是“啪”地一拍,發(fā)出一聲響,兩個鵝卵石一樣的蛋蛋就已經(jīng)掉落在了地上。

伊斯哈格每次看騸馬,感覺既緊張又同情,有些細節(jié)他都不敢睜開眼睛仔細地觀看,他覺得騸匠的刀子真的太鋒利了,使他不由得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褲襠。

但是,雇主艾布說:“這些兒馬,如果不早早騸了,就會因為爭奪騍馬而整天撕咬打架,成為馬群中不安定團結(jié)的因素,更不要指望它們安分守己和老實本分了?!笔堑?,兒馬在馬群中動不動就會變得十分狂躁,隨意地尥蹶子,總是喜歡把頭昂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長長的,四處尋找戀愛的目標,會和別的公馬同時追逐一匹母馬,為之幾匹兒馬就會發(fā)生戰(zhàn)爭,互相又踢又咬,撕扯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甚至把腿子都踢跛踢斷。兒馬大多數(shù)性子都比較烈,像火焰一樣,內(nèi)心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激動起來嘶聲恐怖,暴跳如雷,“嗯哼哼,嗯哼哼”的嘶鳴聲驚天動地的,會拼了命翻山越嶺地追趕一匹騍馬,馬群會因為這些兒馬四散奔逃。這樣一來,真是累壞了牧馬少年伊斯哈格,馬群因此便再也不好管理了。為了收攏馬群,伊斯哈格騎著他的專用坐騎黑豹,這匹渾身烏黑速度迅捷的小騍馬,得追上一天,才能把馬兒們找尋回來,吆到一起。其實,要說那些被閹割了的兒馬,它們長得也并不好看,個頭又瘦小,形象又猥瑣,毛色還邋里邋遢。伊斯哈格既同情它們被閹割的遭遇,同時也對它們瘋狂追逐騍馬的行為而有些憤憤不平。

高大英俊、草原雄鷹一樣的艾布說:“這樣的兒馬嘛,是不適合留種的,會讓馬群的檔次拉低。”在雇主艾布的眼里,這些兒馬騸過以后,可以賣給那些需要馱拉騎乘的人家,成為家中的一個勞動力。被騸了的馬,性子都比較溫和綿善,再也沒有了天然的野性,一個個會變成傻里傻氣的樣子,在馬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好像一年四季都乏沓沓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一切游戲規(guī)則都是由人類制定的,偌大的馬群只能有一匹最威武最霸氣、引領(lǐng)群馬的兒馬,這樣的兒馬將成為馬群中的頭馬,是真正的馬王,所有的騍馬也都將是它的妻妾。

伊斯哈格記得很清楚,那頭草驢后面靠左邊的那只蹄子長得分外地長,就像人的大腳片子,如果把它不修理成驢蹄子的圓碗坨模樣,它還會繼續(xù)向前生長,那則會影響到它的行走。一頭驢有一只蹄子變長,像人的腳片子的形狀,看上去顯得怪異。伊斯哈格曾見過村子里有一位非常美麗的阿依拉(大嬸),她就是一只腳長,一只腳短,是有名的長腳婦,長腳婦不像長嘴婦,她特別賢惠善良,還很大方,她家的窩子后面有一片果園,每當果子成熟,她都會摘來半麻袋,擺放在門口,給鄰居周圍的巴郎子們散發(fā)。只是長腳阿依拉走路不甚協(xié)調(diào),每走一步都磕磕絆絆的。這頭驢也是這樣,走路的時候,腿子需要向外面一繞,再一彈,方才收回來邁向前去,給人感覺就像是拄著拐杖栽楞栽楞地走著,慢慢行進的小兒麻痹癥患者。艾布說:“這頭草驢說白了,就是一頭有缺陷的殘疾驢,不要指望它能有什么貢獻了?!?/p>

伊斯哈格自從給艾布家牧馬以來,目睹和見證了這頭草驢的前前后后。它是從尕蛋子手里得來的,因為尕蛋子從艾布這里買過馬,但賬沒有結(jié)清,可能這幾年販牲口他不僅沒有賺到錢,還賠了錢。后來聽說這驢就是他販牲口時處理不掉的一頭長蹄子的殘疾驢。驢是尕蛋子買馬的時候,人家有個賣馬的人搭給他的,就像從市場上買一件東西,人家為了讓顧客滿意,覺得對方略微有點吃虧,就給再添點什么東西。所以,這長蹄子草驢就是尕蛋子買馬的時候,人家給他搭的一個附屬品??墒窃儋u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要它,白送別人都不要,都覺得嫌麻煩,認為這頭驢完全像它那多余的蹄子一樣是累贅,回去不僅什么也干不了,還得個人操心,得拿草喂它,得把它趕到草原上去放牧。就這樣,這頭驢倒像成了人的一塊心病,給誰誰都不要。尕蛋子耍奸心就把長蹄子草驢吆到艾布家里來了。

那天日頭落了山,伊斯哈格騎在熱烘烘的黑豹的背上驅(qū)趕著馬群從草場上回來,他跳下黑豹,把馬群剛剛趕進馬廄,就聽見尕蛋子拉著那頭黑里泛青、毛色還算干凈的草驢,站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對艾布說:

“阿卡(哥哥),這驢你要嗎不要?你若不要,那以后可別再跟我提還錢的事啦?!彼孟褡兊煤苡欣恚屓苏`以為是艾布把他的什么欠下了,他接上說:“我就這么一頭毛驢子了,要錢嘛,真的沒有?!彼麎旱土寺暁?,“就別嫌棄了,它可是一頭年輕的草驢,說不定還能給你下一頭耕地的騾駒子哩。”

艾布是草原上的有錢人,他說:“你不還錢算了,毛驢子嘛,我不要,你拉走!”

“你不要,我拉回去沒人喂,也沒人放,總不能讓它餓死吧?!?/p>

艾布說:“你沒人喂,我有人喂嗎?你趕緊拉走?!?/p>

“你見死不救???你不是雇了個放馬的巴郎子嗎?讓它跟著馬群一道趕上草山去?!?/p>

“馬和驢晚上圈在一起踢著不成嘛,錢我也不要了,驢你拉走?!?/p>

“阿卡(哥哥) ,這驢先在你這里寄放兩天,等我找到買主再來牽。反正錢已經(jīng)兩清了,驢你要就留著給你下騾子,不要過幾天你吭聲我再來牽?!闭f著他逃也似的走了。

艾布無可奈何地笑一笑,啥話沒說,示意伊斯哈格讓把這驢吆進馬廄里去。

這頭驢剛進了馬廄,立刻就被一匹調(diào)皮搗蛋的紅母馬踢了兩蹄子。草驢嚇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個無辜的古麗(姑娘),躲在門口的一個犄角旮旯里瑟瑟發(fā)抖?。伊斯哈格見不得弱者被欺負,他順手拾了一顆石頭,從兔兒條編織的馬廄的門縫里投進去,不偏不倚打在那匹欺負毛驢的紅馬的額頭上。石頭嘣的一聲彈開了,所有的馬都驚慌失措地轉(zhuǎn)過頭來,聳立起耳朵看著伊斯哈格。那匹挨了打的母馬垂頭喪氣地帶著不情愿的樣子,擠開別的馬匹溜進馬棚里面去了。

從此,艾布家就多了一頭長蹄子草驢,一家人都稱它為長腳草驢。

每天伊斯哈格趕著馬群去牧野的時候,長腳草驢就跟在馬群后面,它總是走得很慢,需要伊斯哈格更多的關(guān)心和照顧。可是,不久的一天,當長腳草驢聽見兒馬的嘶鳴,或者遠遠的某個地方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老叫驢雄強的叫聲時,長腳草驢突然就開始把腰弓起來,叉開后腿,一邊撒尿,一邊吧唧吧唧地拌著嘴巴,那樣子又丑陋,又狼狽,頗有些丟人現(xiàn)眼,伊斯哈格在馬背上的英氣全讓這頭毛驢子喪盡了。他就追上去拿鞭桿戳它的屁股,讓它把尾巴趕快夾緊。

有一天,艾布對伊斯哈格說:“聽說哈力克家的大特級專門給驢配騾子呢,你吆上長腳去一趟,試試運氣吧?!币了构褚苍诓菰下犝f了,據(jù)說大特級配下的騾駒子一律都是土黃色的,特別漂亮。“你改天去的時候,給哈力克家的大特級馱上半口袋豌豆,不能讓人家白操心!”草原上的人把給牲口配種叫得巧妙,叫操心。伊斯哈格把馬打到一個距離哈力克家兒馬配種點不遠的一個峽谷里讓自己吃草,他就吆著長腳往配種點的河谷里走。出門的時候,他把豌豆讓黑豹馱著。到峽谷里,以防萬一,他又給幾匹調(diào)皮的馬兒上了岡木馬絆,避免它們跑丟,然后把黑豹身上的豌豆挪到長腳的背上,就趕著長腳往河谷里走。

大特級就拴在喀納斯河邊的一棵粗壯的大樹上,它遠遠看見長腳草驢,前蹄子立刻凌空而起,打起棱登,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長嘶,它企圖想掙脫拴在大樹上的韁繩的羈絆,向長腳猛撲過來。大樹被大特級搖撼著,抖索著身子,紛紛揚揚的樹葉飄落下來,鋪了一地。

這時候,聽見兒馬的呼喚的長腳,連路都有些不會走了,尾巴卷向一側(cè),露出丑相,腰弓起來,頭低下去,嘴巴一張一合地吧唧起來。伊斯哈格輕輕抽了長腳一鞭桿,嘴里埋怨著長腳沒有一點出息。

本來哈力克還要二十塊錢的,但因為伊斯哈格曾給他家放過馬,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向他要過放馬的勞金錢,所以他說:“錢就不要了,白操心一回,豌豆放下吧。”

哈力克近兩年得了風(fēng)濕病,經(jīng)常腿子疼,所以走起路來跟長腳草驢一個姿勢。他的這匹大特級的兒馬,因體格高大,身形彪悍,驍勇善戰(zhàn)而著稱,是伊斯哈格曾經(jīng)放牧過的一匹紅里帶黃、色彩金貴、性格孤傲的兒馬,也是方圓百里的一匹頭號種馬,所以大特級可不是白叫的。

大特級從大樹上被解下來,顯得威風(fēng)凜凜,額際上還系著幾根喜氣洋洋的紅布條,它揚起頭顱,甩開瀑布一樣的長鬃毛,前體騰空而起,一次又一次打起棱登,拽著韁繩頭的哈力克大叔,栽著跟頭小跑在后面追著。大特級那一聲一聲的嘶鳴,震撼著整個山谷,讓長腳草驢竟然大小便都失禁了,走兩步撒一泡尿,走兩步撒一泡尿,已經(jīng)俯首帖耳地臣服于大特級的雄風(fēng)之下。

紅布條在天空肆無忌憚地飛舞著,一連操心了兩次,都是哈力克大叔戴著一只黑色的長皮手套親手給幫忙的。每次結(jié)束,哈力克大叔都要用他那粗糙的大巴掌在長腳草驢的肚子上惡狠狠地抽上兩巴掌,遠遠就能聽見他抽上去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伊斯哈格一直都沒有弄明白,為什么哈力克大叔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草驢的肚皮上抽那兩巴掌,打得長腳草驢渾身的毛都鎖緊了。伊斯哈格感覺長腳這次真是遭了大罪了。每次哈力克大叔用巴掌抽長腳肚皮的時候,嘴里還興奮地不忘說著:“定了,定了,這回是定了?!?/p>

走的時候,哈力克大叔有些意猶未盡地祝福伊斯哈格好運,還說:“如果沒定了下次再來?!?/p>

伊斯哈格覺得他的長腳草驢吃了大虧一樣,有些悶悶不樂地趕著快快地回去了。

第二年,長腳草驢就產(chǎn)下了一頭非常討人喜歡的土黃騾駒子。周圍的左鄰右舍都來觀看,嘖嘖地稱贊著,艾布特別激動,高興地說:“咱們在門前河對面的草甸子里,開點荒,種點小麥和燕麥吧?!彼L出一口氣,添上說:“以后,耕地就全靠這頭騾子啦?!?/p>

長腳產(chǎn)的這頭騾子全身的毛統(tǒng)統(tǒng)是土黃色的,再沒一點別的雜毛,只額頭和鼻梁以上有一道白頂子,那是拜它的媽媽所賜,長腳的額頭上也有一道白頂子。沒有想到長腳草驢的肚子為艾布家立下了功勞。土黃騾子特別可愛,也特別乖,經(jīng)常跟著伊斯哈格打著旋兒跑前跑后,找著向他要饃饃和蘋果吃。伊斯哈格經(jīng)常會給小騾子和長腳偷偷地喂饃饃和水果,他覺得它們母子孤苦伶仃,相依為命,生活給了它們更多的痛苦和磨難,被人嫌棄,被馬群排斥。騾駒子好像非常懂事,每天都跟在伊斯哈格屁股后面,享受著獨有的愛與呵護。

伊斯哈格時常把他穿的裹肚子,披在小騾駒子的背上,怕它著涼,它也不踢不跳,馱著裹肚子在草原上走來走去,回到村子里,騾駒子還會用鼻子嗅聞著跟著伊斯哈格走進他居住的板棚里來,站在他的床前,讓他撫摸它的白鼻頂子,或者向他拱著嘴巴要果子吃,真是可愛極了。

一年多以后,土黃騾子就長大了,還是那個黑臉騸匠來給騸的。伊斯哈格看見土黃騾子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一會兒瞅瞅騸匠,一會兒又瞅瞅他。但是伊斯哈格在心里對它說:“忍忍吧,我的小黃疙瘩,我也沒辦法救你呀!”土黃騾子只能任騸匠擺布。之后的日子里,伊斯哈格給受傷的騾駒子吃得偏分,喂燕麥、豌豆,盡飽吃。有時他還給它偷偷地喂馕吃,土黃騾子看上去長得特別結(jié)實。

又過了一年,艾布就雇了一個叫牛娃子的口里人,他是種莊稼的好手。牛娃子個子不大,但是力氣不小,臉上看起來窄小瘦削,但是天熱脫了上衣后,發(fā)現(xiàn)他膀大腰圓,像他的名字一樣,真是名副其實的脬(公)牛娃子。他的力氣簡直大得驚人,可以把門前草灘里的石碾子抱起來擱到肩上走一圈。

無可厚非,調(diào)教土黃騾子成為耕地牲口的任務(wù)就交給了牛娃子。牛娃子給土黃騾子套上擁脖和夾圈,讓它拉著一盤磨地的兔兒條子編織的木耱,在草灘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騾子不踢不跳,拉得特別好。后來牛娃子踩在耱上面。拉著跟個石頭疙瘩一樣的成年人,土黃騾子依然輕輕松松的。一開始,大家都擔心土黃騾子會在調(diào)教的過程中不聽話,還給它戴上了齒牙子,上了嚼子,拴著一根尼龍繩子,牛娃子在耱上面可以左右拉扯,避免它走岔。騾子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比馬的耐力還強,它拉著一盤耱拉著牛娃子,拉上半天,氣也不喘,汗也不流,若無其事的樣子。

后來,牛娃子又把長腳套在騾子旁邊,掛上耱走了幾圈,就這樣馴了幾天,母子兩個就開始正式工作了。

那是凌晨四點多鐘,伊斯哈格就被牛娃子叫起來了,他們兩個套好騾子和長腳,就出了門。

天尚未亮,氣溫涼涼的,牧野里的草葉上積聚的夜露水打濕了伊斯哈格和牛娃子的鞋子和褲筒邊子。天上的銀河閃亮著,星星還小孩子的眼睛一樣眨巴著。遠遠近近的“姑姑等”鳥,時不時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姑姑等、姑姑等”的叫聲,那凄涼的哭腔,令人心里瘆得慌。一路上,草叢里還有不知道的什么夜鳥在一唱一和地鳴叫,仿佛一對情侶在互相傾訴著愛慕之情,被伊斯哈格他們驚起來,飛躍到旁邊的灌木叢中,隱藏起來了。伊斯哈格他們繼續(xù)前行,越過了喀納斯咕嚕嚕的河流,走到艾布家對過的一面山坡的草甸子里,他們就在這里墾起了荒。這里土地肥沃、松軟,翻開后的草甸子,隨便丟進去一些什么種子,都會長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來的。

伊斯哈格幫牛娃子牽著騾子的籠頭,因為擔心騾子會不受管教,脾氣上來撒性子、尥蹶子,所以重點讓伊斯哈格拽著騾子的嚼子和籠頭,使它不要亂跑,要沿著犁溝和犁畔的軌道行走。伊斯哈格緊貼著騾子的頭顱,牽著它的籠頭時而走在松軟的犁溝的泥土上,時而走在露水沾滿草葉的犁溝沿上。后面牛娃子扶著的活頭犁翻起來的潮濕的泥土就像水浪一樣嘩嘩地翻撇到犁溝的另一邊去了。

伊斯哈格陪伴著騾子就這樣一個來回一個來回地行走在這片初墾的荒地上。牛娃子確實是種莊稼的好手,無論耕種、上大摞、碾糧食、揚場,樣樣都好,是遠近有了名的莊稼漢,大家都爭著雇他。他享受著那扶著活頭犁的木把兒的愜意,有時候可能是因為太累,打起了瞌睡,手一松,犁鏵就滑向一邊,會撇開一綹地。那里因沒有被犁鏵翻耕,會鼓起一個大肚堆,于是不得不在牲口回過來的時候補著犁開。因此,伊斯哈格這個拉牲口的,就變得相當重要,他等于是掌握牲口的方向盤。他們兩個人,配合得還算默契,這主要歸功于土黃騾子和長腳它們兩個的吃苦耐勞和忍辱負重。

當然,土黃騾子偶爾也有暴戾乖張的時節(jié),騾子牛起來,比野馬還難對付,它一猛子離開犁溝,摔拌著套繩,企圖逃之夭夭,伊斯哈格用兩只手拽著嚼子,竟都拽不住。無論多馴順的騾子,總有它倔強執(zhí)拗和擰巴的時候。但是,人把獅子老虎都能馴服,何況區(qū)區(qū)一頭騾子。牛娃子這個巴犢個子的莊稼漢子,立時現(xiàn)出比土黃騾子還倔強執(zhí)拗的脾氣,破口大罵:“驢下的,搐鼻子的騾子,還一身的毛病??!”他氣急敗壞地掄著鞭子,“啪、啪”鞭梢發(fā)出打槍一般的聲響,若只是響亮的鞭子的聲音倒還罷了,可那鞭子,是實實在在地落到牲口的身上了,打得騾子掙命地往前拉著犁鏵,牛娃子會把犁鏵迅速按到底,使其深深地陷進草甸子里,深到你縱使有坦克的力氣也重得拉不動。牛娃子掄起鞭子,就是一頓猛揍。牛娃子氣喘吁吁的,騾子也張開煙囪般的鼻孔,大大地出著熱氣。再回到犁溝里,騾子就有些走走停停,往往在這時候,牛娃子會把問題歸結(jié)到拉騾子的伊斯哈格的身上,并遷怒于他,鞭子會再次“啪啪”地響起來,他的鞭子能夠一箭雙雕,就跟長著眼睛似的,一部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牲口的身上,而那根就像壁虎尾巴一樣靈活的鞭梢子,卻總是會轉(zhuǎn)彎抹角竄過來十分勁爆地抽在伊斯哈格的臉蛋子上,哎呀,那個疼就像帶著毒火似的,火燎肝腸一樣,讓伊斯哈格終生都難以忘記。疼痛永久地銘刻在心上,那簡直就像打爛之后在傷口上又抹了一把辣椒面,燒著燒著疼。于是,伊斯哈格那清盞盞的眼淚就順著他稚嫩的臉頰流淌下來。

這時候,這個同樣被人雇來干活的看著樸實的莊稼漢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他發(fā)泄完以后,才像是釋放了怨恨似的,顯得特別舒坦和開懷的樣子,瞇縫著那一對小小的黃眼仁子,開始為他剛才鞭子的高超的技術(shù)興奮得發(fā)出“嘿兒、嘿兒”的笑聲。一架地耕下來,伊斯哈格總是要挨那么幾鞭子。當然,大多數(shù)時間,騾子是任勞任怨的。有幾次,伊斯哈格抓住打他的鞭梢,他們兩個爭吵起來。伊斯哈格委屈得哭著跑了,牛娃子就把犁鏵插深,轉(zhuǎn)過去追伊斯哈格,把他追上又推搡著叫回來,并諂笑著安慰幾句。他們兩個便又和好了,開始繼續(xù)一個早晨的勞作。到了第二天,鞭子依舊會抽在土黃騾子的身上和伊斯哈格的臉上,周而復(fù)始。好像只有把別人抽上幾鞭子,虐待一下牲口,牛娃子才會從鼻孔里把那一口淤積在心里的莊稼漢命運的悶氣“吁”的一下吐出去了,之后,心情方才寬舒了許多。這一切伊斯哈格從來沒有告訴過雇主艾布,因為草原上,在背后說人壞話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恥的。

到八九點鐘的時候,就差不多能墾一畝荒了,然后他們卸了牲口,讓牲口馱著東西往回走?;貋沓渣c東西,伊斯哈格就又得趕著馬群和土黃騾子母子兩個到草原上去放牧了。

牛娃子和伊斯哈格每天四點多起來,趕著騾子和毛驢到山坡上勞作,日復(fù)一日?;膲ê昧?,再用木耱把土坷垃磨碎,把地磨平。一段時間過去,等第二遍打耱結(jié)束,才算是歇緩了幾天。

第二年糧食種上之后,由于是陰濕的窩子地,土壤墑情保得好,小麥和燕麥長勢喜人。后來都豐收了,麥秸稈鍘碎混合著燕麥喂牲口,小麥打碾后磨成面粉人吃,麩皮給牲口拌草料。耕種,馱運,碾場,等等,全部都靠土黃騾子完成。說實話,騾子在干活勞作和實用性方面,是最實受的,尤其是驢騾子。大尖牛耕地好,但未必能馱運。而驢下的驢騾子,干活特別出色。騍馬和叫驢配的叫馬騾子,馬騾子干活要軟得多,驢騾子硬強、實受、耐力好。要說騾馬驢三者比較,各有各的優(yōu)點,就耐力而言,俗話說得好:走馬不如走騾子,走騾子不如走驢。毛驢子在吃苦耐勞方面也是當仁不讓的好伙計,新疆人說“這個毛驢子”,不僅僅全是貶義,還有贊美在里頭。要說耕地馱運,在大牲靈里面,那騾子是不二的選擇,騾子持久力好,力氣又大,家用干活勞作,是真正的上品。

第三年的時候,艾布說:“趁著長腳草驢還能生育,賣了算了,再不賣,以后就沒人要了!”他讓伊斯哈格和牛娃子把長腳草驢的長蹄子抬到一塊木板上,用繩子把蹄子相互綁起來,用刃鐮片子一層一層把那只長蹄子角質(zhì)削下來,直到修短了,恢復(fù)了一頭驢正常的樣子。伊斯哈格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對艾布說:“驢賣了,以后耕地怎么辦?”

艾布說:“不愁,讓牛娃子再馴上一匹騸馬,配成一對子,套上更有勁兒?!?/p>

傍晚些的時候,伊斯哈格趕著馬群和長腳母子剛剛從草原回來,艾布就帶來了一個買主。艾布指著騾子讓買主看,夸完騾子的豐功偉績,就又開始夸長腳。騾子的功勞和成績是顯而易見的,周圍的許多阿卡、阿恰們都是看到了的,那長腳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自然就賣出去了,價錢比尕蛋子曾欠艾布的錢還要多,艾布對買主說:“這頭草驢把我們家著實給添璜(增加財富和福報)了,到你們家,會下一頭和我們家一模一樣的能做活的騾子的。放心吧。”

買主那個大個子男人一聲不響,一直都笑瞇瞇的,他撫摸著長腳的胯子,并把它身上的草屑和柴渣子一個一個拾著撇了。艾布看著,似乎在竊喜,因為不趁著長腳草驢還能生育把它處理掉,等年歲再大點是斷然賣不到這個價錢的,誰會要一頭老了的殘廢的毛驢子呢?交易手續(xù)履行過后,錢裝進艾布的口袋里了。那會兒,太陽雖然落山了,但天還沒有黑盡。買主用來時帶的一條繩子挽了個簡易籠頭,套在長腳的頭上,拉著長腳要往大路上走。長腳好像用蹄子蹭住地面,不樂意離開的樣子。艾布著急了,就從驢屁股上美美踢了一腳尖子,踢在了長腳那最柔軟最疼痛的地方,長腳才依依不舍地走起路來,它漫不經(jīng)心地走了半截,又折過頭來看了一眼伊斯哈格。伊斯哈格先前還在替雇主艾布成功取掉一塊心病而欣喜,但當他看到草驢被艾布踢得弓起了身子依依不舍的樣子,心情突然有些沉重,往昔的一幕一幕也都浮現(xiàn)在腦海里。伊斯哈格想起長腳剛來的時節(jié),在馬廄里那膽怯和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誰家的女子,初次嫁到了大戶人家一般。伊斯哈格又想到他帶著長腳去操心的時候,它那嬌羞拌嘴的樣子;還有它配合土黃騾子繃緊套繩,凹著蹄子,拼命拉犁的樣子。也許,只有在夏季牧野的草原上,長腳那咀嚼享受青草的狀態(tài),才是它最為放松的時候。只有在寬廣的草原上,長腳才能遠離人們的歧視。伊斯哈格覺得他仿佛失去了一個忠實厚道的老朋友,變得憂傷起來。土黃騾子也將被迫和母親永遠地分開了,也許今生它們再也無緣相見了。想到這里,伊斯哈格跑回板棚,一下子癱軟在床上,他咀嚼和體會到了生命的一絲苦澀。

第二天,伊斯哈格趕著馬群,走向阿勒泰草原的深處。中亞大地顯得那么寬厚、渾圓,河流切割著一道一道的峽谷,草原被分作兩半,就像月亮的上弦和下弦。馬群奔跑起來了。

伊斯哈格騎上黑豹,追趕著馬匹,在地平線的一側(cè),馬鬃繚繞著、翻騰著。他遠遠望見那頭土黃騾子,它悵然若失地望著遠方。突然,土黃騾子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嘶叫,不像馬的聲音,但比馬更尖銳和凄涼,它第一次迎著太陽的方向突圍一般奔跑起來。伊斯哈格第一次看到騾子把脖子折過來,以臉的一側(cè)迎接撲面而來的熱浪和速度轉(zhuǎn)化的草原上的風(fēng)。

伊斯哈格一聲呼哨,黑豹飛奔而來,他飛身跨上黑豹,雙腿夾緊馬肚子,開始追逐騾子,哦,那不是追逐,而是想陪伴它跋山涉水地跑上一程。

土黃騾子和黑豹那“呱嗒、呱嗒”的蹄聲是劇烈的,鼓點一樣敲擊著草原的胸膛,它們就像兩個運動的圓點在草海里滾動著。紅蒼蒼的太陽閃耀著鏡子一樣的光芒。最后,只有那兩條動物的尾巴在中亞大地的地平線上完全扯成了一根筆直的線,在飛舞著,輕盈得就像一綹寂寞的風(fēng)似的。

【作者簡介:了一容,男,東鄉(xiāng)族,本名張根粹,1976年出生于寧夏西海固,一級作家。迄今發(fā)表及出版作品逾三百多萬字。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年度最佳小說及各類文學(xué)選本。小說集《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入選二十一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曾獲中國第三屆春天文學(xué)獎、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