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2年第2期|了一容:克勞斯
來源:《雨花》2022年第2期 | 了一容  2022年04月07日08:32

了一容,本名張根粹,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發(fā)表小說若干,有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克勞斯

了一容

說起這個克勞斯,我實際上跟他不熟,但他給我的印象卻深。

前段時間,老家的年輕人建立了一個“1920年大地震百年紀念籌備組”的微信群,主要用來收集與民國時期1920年大地震相關(guān)的人文資料,不知是誰把我也拉進了這個群,我嫌群太多,想退出來,但又怕薄了拉我入群者的情面。既已有那么多群了,再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索性沒再管,只設(shè)置了一個免打擾狀態(tài)。

可是,有一天我看見那個拉我入群的小伙子發(fā)微信邀我去一所大學參加地震紀念相關(guān)活動的第一次籌備會,希望大家各抒己見,集思廣益。說實話,對這類話題我不怎么熱衷,加上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這個領(lǐng)域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我只是一個親歷者的后裔,僅此而已。這都已經(jīng)過去幾代人了,我也并沒有聽到太多與之相關(guān)的人文故事,即使聽說了,也都是零零碎碎,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興高采烈地搞這么一個活動不容易,真不應該叫我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人湊數(shù)。有沒有我,我去不去參加,其實都是無足輕重和無關(guān)痛癢的。但是,他們一再邀請,我還是去了,因為那天正好有一個新營玉皇溝的文學愛好者找我玩,我不知道帶他上哪兒去玩,就提起有這么個活動,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結(jié)果他顯得異常興奮,說:“去、去。”還一個勁兒說,“這是個好事情、這是個好事情!”

我不知道這個文學愛好者老何先生所謂的“這是個好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能夠和那些大學教授、高等學府的研究生們一起共話地震,并深入淺出地探討一個重大的社會性話題而感到自豪榮幸呢,還是覺得這件事情真有那么重要。但老何態(tài)度積極,好像他在這里面能淘到寶似的。

那天是個星期六,我們順道還接了一位年輕的油畫家小馬,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的。

要說這民國大地震方面的事情,我聽我們村子里的馬江元老人講過,我的幾位太爺也都曾是親歷者。太爺?shù)苄謳讉€同河州那里的一幫年輕人成群結(jié)伙來到了沙溝滿寺堡。這里的地形地貌同甘肅老家差不多,也是個苦寒之地,從西到東出來走走看看,或許比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強。

地震那天,這些河州人恰好在滿寺大河灘的老油坊里榨油。那時候榨油用的是水車,一架水車,還有一個石碾,用水車的動力帶動石碾,將炒干的胡麻放到石碾上碾成粉末,再放到鍋里蒸熟,然后用麥草墊底,將其填入一個圓型的鐵箍內(nèi),做成油坯餅,再將油坯餅放入木頭的油槽里,槽子的一側(cè)裝上木頭楔子,啟動懸空的撞錘,這樣就可以把油硬生生地壓榨出來。榨油坊一般都是建在村中水源充沛、綠樹掩映、青草茂盛的河岸邊,每年立冬后即開始榨油了。滿寺堡的老油坊旁邊有條大河,河水特別大,但水是從上游的臭水河流下來的一股子苦水,又苦又咸,還帶有一絲煤油一樣的臭味。人是吃不成的,連牲口也不愛喝,灌溉澆田就更不行,若澆一兩年田,田里肯定鹽堿泛濫,就無法再種莊稼了。大家都說,可惜了這一河的水,嘩啦啦地流著,跟江南水鄉(xiāng)的水似的,很歡實,人卻用不成。這里的人吃的都是井水和窖水。

然而,這條河里的水卻讓滿寺大河灘的這個老油坊得了濟,成為榨油不竭的動力源泉。畢竟水吃不成,能夠因之而吃上世界上少有的胡麻清油,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事,這水也算是功德無量,用到了正途,沒有白白浪費。

這些跟地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正是因為地震那晚住在油坊里的河州人都沒有睡覺,救了一村子能夠救活的人。當晚他們睡不著,那干啥呢?由于他們精力過于旺盛,榨油都沒有把他們的力氣榨干,多余的精力沒地方發(fā)泄,大家就聚在大河灘油坊旁邊的那片苜蓿地里借著月色摔跤呢。他們較量和切磋跤術(shù),同時也在消耗公牛犢子一樣的過剩力氣。也正是因為大家都在這片野灘地里汗下如流地跌絆著摔跤,所以盡管地震來得特別突然,大家也只像是在一面抬起來的地毯上來回顛簸了幾下,除了頭有點眩暈之外,竟都毫發(fā)無損,存活下來了。接下來,這些震后余生的河州人開始發(fā)揮他們應有的作用,大家找了幾把鐵鍬和镢頭,就去村里倒塌的房屋和窯洞的廢墟里救人,有些地方他們不敢用镢頭和鐵鍬,怕傷著里面的人,就只能用自己的雙手刨,手指甲都在刨挖的過程中掰掉了,他們拼命刨開廢墟和倒塌的窯洞,把里面的人救出來。滿寺堡的馬江元老人回憶說,那一村子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你們河州人救出來的。河州人驍勇善戰(zhàn),能工巧匠者多,心也齊,是最講義氣的。

這就是地震跟我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再就是聽到的、在書本里讀到的一點與地震相關(guān)的零星的故事,但這都不足為外人道。因而,讓我去參加這樣的活動,的確是勉為其難,我只有當一個老老實實的聽眾的份兒,抑或為大家捧場,做一個生活中的群眾演員,也壯壯人氣。

那所大學環(huán)境還是挺不錯的,綠樹弄影,湖泊環(huán)繞,各種假山和名人塑像,以及碑刻書法,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我們一直走到后面的一棟樓,在樓梯口打電話,有人把我們接了上去,走進了會議室。這間會議室也不是特別大,好像是老師堆放雜物的地方,也可能是一間大點的辦公室,抑或是研究生的實驗室,里面擺放了一圈桌椅,桌上有一次性杯子,里面倒上了水,每張桌子上還放了幾個橘子。

有一位年長的老師模樣的人和一個主持人,坐在上首的位置。首先,主持人介紹與會人員。我發(fā)現(xiàn),除了那位年長的五六十歲上下的老師和我?guī)サ奈膶W愛好者老何之外,數(shù)我的年齡最大,其余不是研究生就是大學生,當然還有幾個網(wǎng)絡媒體的記者,也都是這個學校近兩年來的畢業(yè)生。大家介紹完之后,我大致有了一個概念性的了解,但每個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一個都沒有聽清,也不好意思再問。

有幾個女孩子講得特別動情,就像是在讀一篇描述苦難的散文,而且把自己都講感動了,竟然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似乎不哭不足以證明苦難究竟有多深重,不哭不足以說明地震給人們帶來的痛苦究竟有多持久,一代一代,這些苦難至今還在影響著大家。有人甚至憤慨地說,究竟是誰把我們遷移到這么個爛地方的,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吃不上,喝不上,這也就罷了,竟然還這么容易發(fā)生地震,而且都不是小地震。盡管哭了,反思了,委婉地詛咒了,但他們的發(fā)言都沒有深入到我的心里去,只記住了那個女孩子流淚的一點細節(jié),以及聲音哽咽的可憐樣子。

輪到了我,大家讓我說。我說的啥也忘記了,大概是胡亂應付了幾句,意思是地震對當事人而言是一種苦難,但現(xiàn)在也未嘗不是一種可開掘的礦藏,有很多人都在這里面尋找機遇和礦脈,包括旅游文化,拿苦難做文章做成功的也都大有人在,大家都可以好好在里面做點文章。

我的話說完,主辦方的人高興地帶頭鼓掌,讓大家趕快集思廣益,想辦法拉資源,包括故事撰寫,到籌資金、拉贊助,再到立項目,拍電影和拍攝紀錄片等都說到了,大家眾說紛紜,好像這里面真的能抓幾個金娃娃似的。我聽著,覺得這件事情醞釀發(fā)酵到后面,還有可能會引起更大的反響。

我覺得研究過往的地震,把那些塵封的記憶和苦難再翻尋出來,一遍一遍地復述,翻來覆去熱殘湯剩飯似的來書寫來研究,沒有任何的價值和意義。也許,沒有意義才是最大的意義吧!

最后,大家隆重推出了兩位發(fā)言人,一位是從我們村子里出來的,就是馬江元老人親房侄子某某某的孫子,一位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大學教授。老教授讓我們村子的這個長得白凈清秀的娃娃先說。這個娃娃的爺爺曾是我兒時學習本民族語言的一位啟蒙老師,人品非常好,對我和我的家人都相當親近。實際上,我也很想聽聽這個娃娃的高見,也盼望他能像他爺爺那樣優(yōu)秀。這個娃娃過去也曾找過我,但幾次都陰差陽錯,沒有見到。只聽家人說他是從外面的一所有名的大學畢業(yè)的,現(xiàn)在又在我們開會的這個大學里讀研究生。書是越念越多、越念越好了。大家和我都把他視作一個有學問的年輕人,對他的表現(xiàn)相當期待。

小馬開門見山地講起來了,毫不客氣,也沒有打官腔的開頭,這倒是我所喜歡的個性。他大致講了兩件事,其中一件他說到大地震的時候有兩個人,如何預測到地震的故事。這個故事已經(jīng)成為我們那里老百姓津津樂道和顯示自己博聞強記、通曉人文典故的資本,好像他們這樣一講,就像是跟這些先知先覺者們沾親帶故,亦或是跟隨在先知們身邊時常能夠聆聽他們的教誨、接受他們的指點似的。講完這個故事,他又接著談起了另一層意思,就是說他要寫一系列關(guān)于地震的調(diào)研報告或者筆記體的文獻等作品,要發(fā)在某些權(quán)威性的人文社科期刊上。他的口吻,仿佛這些作品已經(jīng)在腦子里寫好了,只需往電腦上一傳輸,很快就可以見刊。我和在座的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后來我們在活動結(jié)束后回來的路上,老何幽默地笑著對我說:“一直都不知道,原來你們那里盡出大人物,就像馬步芳、馬鴻逵、馬思義,還有我今天遇上的這一位少年天才,也許是能寫出《靜靜的頓河》那樣的作品的天才?!彼Z言中夾槍帶棒地把我的原籍和生我養(yǎng)我的兩個地方都譏諷了一通。

我說:“世事難料,人只要有遠大志向,剩下的不就是成功了?”

老何說:“他哪里是要準備去寫,他的口氣,好像都已經(jīng)發(fā)表出來了!”

畫家雙手拍著大腿,忍俊不禁地說:“我聽著他咋那么能耐啊?真的感覺又是一位轉(zhuǎn)世靈童!”就在我們下樓的時候,那個娃娃給我們?nèi)齻€來了一句:“我今天特別忙,不送你們幾個下去了,我馬上還要接見一位重要的外賓呢!”我當時對這個娃娃的話沒太在意,因為我的腦子里可能想著別的事情,可是跟我一起來的老何和小馬,等不到進電梯,就已經(jīng)笑得稀里嘩啦的,邊笑邊說你們村子里咋又出了這么大的一個人物啊。我在慚愧的同時,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和五味雜陳的感覺。但我又一想,河州那么大,我們那個村子沙溝就有成千上萬口人呢,誰也無法代表誰,誰又能代表和承擔什么呢?

后來,那個小馬畫家猜測說:“那個娃娃可能是說他要去見學校聘請的某個外教吧,他卻硬說成是去接見一位重要的外賓!”

那個娃娃發(fā)言結(jié)束之后,主辦方給我們隆重推出了這次活動的幕后主角,也就是這所大學最杰出的老教授,我不太清楚,大學有沒有關(guān)于地震的課程,但我感覺他可能是專門研究地震的專家。我始終沒有聽清楚這位教授姓什么,我一直以為他姓柯,因為那個主持人反復講到“柯老師、柯老師”,我以為說的就是這位教授先生本人。我們暫且就把他稱呼為柯老師吧。但是這位柯老師在他的發(fā)言里始終都離不開“柯老師”三個字,似乎他自己在震后不久就趕到了震中,在近四十多天的余震中,踩著廢墟調(diào)研、采訪,并拍攝了許多無比珍貴的照片。這一次,他讓我無比訝異,他好像打破了時空的界限,穿越了時空隧道,在給我們講授和還原當時的一個個場景。后來,他讓學生用投影儀在墻壁上播放那些民國時期拍攝的照片時,我才看到照片中時時出現(xiàn)的一個外國人。教授指著那個外國人說:“他就是克勞斯。”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此“柯老師”非彼“克勞斯”。但是教授給我們轉(zhuǎn)述的時候,好像他和克勞斯兩人就是一個完美的整體,曾經(jīng)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他們從這個村子走到那個村子,從這個窯門口走到那個窯門口,后來好像轉(zhuǎn)累了,他們倆在一個塌陷的崖窯前較僻背的地上一人撒了一泡尿。這樣的一種感覺和氣息貫穿于整個發(fā)言中,甚至那種地震后的氣味都被他活靈活現(xiàn)地傳達給我們,給了我們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后來,他講著講著,便化身為克勞斯本人了,回國之后的克勞斯,再一次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來到這所大學給我們現(xiàn)身說法,講當年地震后不久他就不辭辛苦來到中國,講述那些曾經(jīng)的所見所聞,以及他看到的那些震后的難民們?nèi)背陨俅┑目嚯y歷程。

這位在他們看來非常偉大的克勞斯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始終沒有弄明白。我猜測,克勞斯可能是一位從國外來到中國的旅行家,或者是一位攝影師,再或者是一位地質(zhì)學家,再或者是專門研究和調(diào)查民國大地震的外國記者,還可以明著是一個從歐美來亞洲的傳教士,暗中卻是一個間諜。他無非就是這樣一些人中的某一種人??墒沁@位老教授,卻講得頭頭是道,好像他對克勞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似乎當年地震剛結(jié)束,他們兩個就一道結(jié)伴而行,在那片地震后的廢墟上鬼魅一樣走來走去,轉(zhuǎn)著拍照片,留下了許多現(xiàn)在的人賴以研究地震的珍貴資料。這是何其震撼人心??!

實在太奇妙了,世界也太小了,這位化身克勞斯的教授竟然與我同住在一個小區(qū),而且住在相鄰的一座樓里,這讓我對他有了更多的觀察。

有幾次,我和畫家小馬晚上在小區(qū)外面的草坪上散步的時候,竟然看見了“克勞斯”,他跟我們擦肩而過,我趕緊把頭低下,裝作沒有看見,他可能也裝作沒有看見我,我們心照不宣。他長著一張大窩瓜似的吊臉,頭發(fā)黃白相間,稀稀疏疏的,穿一件淡綠色的T恤、一條土黃色短褲,下半截腿被太陽曬得黑紅黑紅的,腳上是一雙球鞋,里面穿的像是女式的絲襪,十分另類?!翱藙谒埂钡膫€頭比較高,走起路來弓腰馬爬,雖然沒有殘疾,卻一顛一簸的。他好像跟小區(qū)的這些俗人不咋交往,保持著特立獨行的生活狀態(tài)。再回想,“克勞斯”那天在大學里揮舞著拳頭,高聲大嗓地大講特講克勞斯的情形,不由得讓人忍俊不禁。我開始觀察他,就時常能看見這位“克勞斯”晚上一個人獨自散步,一個人走到一家小飯館去下館子。不知道他有沒有夫人,家里有沒有人做飯。

后來有一天地震了,把我嚇壞了,我忘了“地震須知”里拿著綿軟的東西頂在頭上鉆到堅固的桌子底下的建議,竟趕緊脫下睡衣,準備把衣服穿好跑下樓去,可還沒等我把褲子穿上,地震就已經(jīng)過去了。我趴在窗臺上一看,竟然看見了“克勞斯”先生。他像一只十分狡猾的有先見之明的老鼠,第一個竄出了窩,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兒走來走去,又坐在小區(qū)花園里供人休息的木椅上,在燈光下鼓搗手機,也許是在看有關(guān)地震的消息吧。他作為這方面的教授,可能又在收集資料。

我對“克勞斯”突然有些佩服,我自己在地震后打算往外跑的速度已經(jīng)夠快的了,可是褲子還沒來得及穿上,“克勞斯”就已經(jīng)在院子里觀察和活動開了,你說他的速度何其了得啊!我感覺他對地震有著天生的、特殊的警覺和敏感,就像大自然中的老鼠、青蛙等小動物一樣,對地震有著先知先覺的能力;地震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時,他就已經(jīng)跑出了危險區(qū)域,這不能不叫人仰視??!

我把這件事情跟畫家小馬說了,他差點把肚子笑破了。他對我說:“‘克勞斯’可能晚上都不脫褲子,時刻都在準備著,只要有一點震動和搖晃的端倪,就會像兔子一樣竄出來?!?/p>

我聽著,想了想,難道這就是那些高等學府的教授和博士們的生活狀態(tài)嗎?風輕輕地在窗臺上吹著,我脫了衣服,重新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再一次想起了“克勞斯”們,竟有些輾轉(zhuǎn)反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