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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的長路
來源:解放軍報 | 鐵流 趙方新  2022年04月07日08:36

那雙小腳就是她的命,把她拴在了方圓5里的圓圈里,離圓心最遠的距離就是她的娘家田家村。她像許多姊妹們一樣對“命”深信不疑。可眼下她要為了那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反抗自己的命,突破它畫出的那個帶有“畫地為牢”意味的圈圈。

那年冬天的風雪好大,大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十幾天。

牟??h東井口村(今屬山東省威海市乳山市)被風雪從山坡上抹掉了。從幾里地外往這邊張望,只能見到白茫茫一片。別說,這種鬼天氣里,還真有人站在東南方的山梁上往這兒眺望,然后沿著一條深深的“步轍兒”走來。

來人是田克芝娘家哥打發(fā)來的:她娘今天晌午突然暈厥,似乎是個不好的兆頭。

田克芝讓丈夫張可軍快去準備獨輪車,自個兒慌忙換上一身清爽的衣服,鎖好門,坐上車,向田家村奔去。

老娘雙眼緊閉,牙關(guān)緊咬。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神婆子也束手無策,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正在此時,村長老田領(lǐng)著一個人進了屋。那人擺弄著一支透明的管子,插進一個小瓶里抽出一些液體,讓人扒出病人的肩膀,扎下去,慢慢將液體推入,又使勁掐掐人中,摁摁前胸,過了片刻,就聽見她娘嘆了一口長氣,悠悠轉(zhuǎn)來……

第二天,她奉老爹的命去找老田,老田告訴她那人是膠東育兒所的保健醫(yī)生,要謝就謝他吧。田克芝問育兒所是干什么的,老田說是專給那些上前線的八路軍干部撫養(yǎng)后代的,前段時間剛搬到咱這里。田克芝對這新生事物很好奇,決定去看看。她從家里用箢子提了幾斤花生、二斤紅糖,按照老田說的方位找過去。

田克芝見到膠東育兒所所長張福之,疾走幾步,“撲通”跪下去。這可把張福之嚇了一跳,急忙把她攙扶起來,“咱們是一家人,不興這一套!”

田克芝說:“謝謝你們派人把俺娘救活了,要不現(xiàn)在俺家發(fā)喪呢?!?/p>

張福之握住她的手說:“共產(chǎn)黨就是給大伙兒辦事的,怎么還見外呢?”

田克芝說:“俺過去光聽說,這回實際經(jīng)歷了?!?/p>

張福之詢問了她的情況,鼓勵她以后積極參加當?shù)氐膵D女抗日救亡活動。

田克芝茫然地問:“像俺這樣的小腳婆子也能參加抗日?”

“當然能了,抗日工作不光是在戰(zhàn)場上打鬼子,還包括支持抗日工作,就比如育兒所吧,它就是專為解除八路軍指戰(zhàn)員的后顧之憂設(shè)立的?!?/p>

“俺明白了,只要和抗日沾上邊兒的事都算抗日工作?!?/p>

“對,我們育兒所急需找一些可靠的乳娘,你幫我們留意著點?!?/p>

“好好好,你看俺能當你說的那個乳娘嗎?”

張福之笑著打量她一番:“妹子倒是個干練的人,但我們現(xiàn)在要找的是有奶水的姐妹?!?/p>

田克芝露出深深的遺憾,這句話不僅斷了她當乳娘的念兒,也戳到了她的痛處:結(jié)婚好幾年,自己始終沒有懷上娃。人家同期結(jié)婚的,孩子都滿地跑了。

張福之發(fā)現(xiàn)她有點兒消沉的樣子,安慰說:“以后肯定有機會的?!?/p>

田克芝踏著雪走在街道上,心事沉沉,回到娘家叫上張可軍就回了東井口村。

她一連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就在這時候,張福之說的機會悄悄來到了她身邊。

1944年嚴冬的一天夜里,時任膠東軍區(qū)政治部組織科科長的嚴政,帶著妻子文奇和一個五六個月大的女嬰住進了田克芝家。

兩天后,嚴政和文奇接到隊伍轉(zhuǎn)移的命令。文奇把夫妻倆商量好的一件事說給了田克芝夫婦:他們想把這個叫宏飛的孩子托付給她。

文奇說:“我現(xiàn)在奶水也不足,孩子再跟著我們大風大雪地行軍,染上個病就是要命的。我看大妹子人善心細,你們就當小狗小貓養(yǎng)著吧,養(yǎng)活了是她的造化,養(yǎng)不活是她自個兒的命,我們不怪你們。”說著這話,淚水早在她眼里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

都到這個分節(jié)上,田克芝只能應(yīng)承下來。她暗想:怎么這么湊巧,育兒所張所長說會有機會的,機會來了,說要找有奶水的乳娘,沒想到俺沒有奶水也能當乳娘哩。

嚴政、文奇走后,那種被幸運砸中頭的眩暈感把田克芝弄得有點醉,抱著宏飛在屋子里一趟趟來回走著,跟她絮絮叨叨,積攢了幾年的心里話一股腦兒倒給了這個聽不懂一句話的小人兒。

宏飛“哇”地哭了起來,孩子餓了。田克芝給她裹好小褥子,抱起來沖進風雪里。她準備先到鄰居鄉(xiāng)山嫂子那里“借奶”。鄉(xiāng)山嫂子3個月前剛生了一個小子,她去看望時見過鄉(xiāng)山嫂子奶孩子的情景??此男⊥拮涌炫殖梢粋€肉球了,奶水一定很充足。

“喲,可軍家里的,你這是……”

“噢,這是俺……俺從北山剛抱回來的娃子,你知道的……”

她的聲音高低有致,說得楚楚可憐。

“噢,俺知道了,俺知道了?!?/p>

田克芝溫言軟語地說:“嫂子,俺求你個事……”

鄉(xiāng)山嫂子說:“啰嗦啥,有話就說?!?/p>

“俺想,俺想讓你幫俺給小飛喂奶?!?/p>

“哎呀!就這事??!來,讓你娃吃這邊吧。你不知道,俺的奶水旺,孩子吃不完?!编l(xiāng)山嫂子一手攬住一個娃,任孩子吮吸……

每每夜晚來臨,田克芝摟著宏飛,小家伙總是往她懷里拱,一個勁兒地拱,小手胡亂摸索著,不一會兒就安靜地睡著了。田克芝有點傷感地想要是自己有奶水,哪怕親自喂孩子一口也好啊,不像現(xiàn)在空擔了個乳娘的名……

轉(zhuǎn)過年來的一天,宏飛突然發(fā)起燒來。田克芝一摸她的額,嚇得心突突亂跳,嗓音劈了岔兒:“老張哎,你快來看看小妮兒——”

張可軍一聽這音兒,幾步躥進屋里,傻了眼,“還傻愣著干啥?快看大夫去吧!”

田克芝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越快越好!她把宏飛包裹好,抱起來就往外跑,張可軍跟在后面喊:“去崖子吧,那里有好先生。”田克芝扭著小腳,背后仿佛有只手推著她,腳不粘泥地向前飄。張可軍好生納悶,媳婦平日走路一搖三擺,走幾步就腰酸腿疼,今兒倒麻溜,自己竟攆不上她了。

田克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崖子村春暉診所柳大夫面前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自己。

她說:“快給俺小嫚兒瞧瞧?。 ?/p>

柳大夫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據(jù)說曾在青島的大醫(yī)院坐診過,時局一亂,回老家崖子村開了這家中西醫(yī)診所。他把聽診器放到宏飛胸前聽了聽,翻翻眼皮,又掀開衣服看看前胸后背。田克芝緊緊盯著他的面孔,想讀出他表情里的每一絲信息。

柳大夫收起聽診器,說:“可能是肺炎。”

田克芝“哎喲”一聲,癱倒在地。張可軍一把把她拽起,扶到凳子上坐穩(wěn)。

田克芝帶著哭腔:“這不是要命的病嗎?你可得救救俺妮兒啊——”

柳大夫說:“誰說這是要命的???過去能治現(xiàn)在更能治,關(guān)鍵是你們沒耽擱時間?!?/p>

柳大夫拿出一只針管子,抽進去一些藥水,注射到宏飛的小屁股上,又從一個褐色小瓶里倒出兩個白色藥片,在張可軍的幫助下,喂進宏飛的嘴里。

“我給你開個方子,拿回家熬了湯藥給孩子灌幾次就沒事啦?!绷蠓蛘f話結(jié)尾處的“啦”音像唱歌,特別悅耳。

晚上熬了藥,兩人手忙腳亂給宏飛喂下去,躺到炕上才覺得全身散了架,酸澀的疲憊感漸漸從骨縫里爬出來。后半夜醒來,她先摸摸宏飛,蓋得挺好,身子滑爽,準備再睡,腦海里卻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以后宏飛再得個急癥,還得去崖子,萬一不趕趟怎么辦?村里還有其他八路軍干部的后代,他們在前線奮勇殺敵,不能讓他們的孩子再有個閃失。哎,能不能把柳大夫搬到東井口村設(shè)個點兒啊?

第二天早上,天氣晴好。田克芝抱上宏飛,挎了一個小包袱,里面放了些核桃板栗,穩(wěn)穩(wěn)地走上了去往崖子的路。柳大夫的診所里飄著西藥水的苦味和草藥的香味。

田克芝熱眼巴巴地說:“柳大夫,俺想求你個事兒,你先別忙著回答俺。俺想請你到俺村辦個診所,你可能覺得俺一個婦道人家咋管這閑事呢?俺從小嫚得病想到這個事,當時要是村里有醫(yī)生,俺就不用大老遠往這里跑了,跑得差點兒丟了老命。你不知道,每年俺村和西井口村光殤孩子就十好幾個,甭說那些老年人了,多數(shù)都是因為找不上大夫治?!?/p>

柳大夫一聽就樂了:“大妹子,我在崖子剛落下腳,暫時不考慮搬遷了?!?/p>

田克芝懇摯地說:“俺早就說了,你甭急著回俺,你再想想?!?/p>

柳大夫含糊地答道:“好好好,我考慮考慮?!?/p>

田克芝抱著宏飛興奮地往回走,暖暖的南風吹著她,快要把她吹綠了。

3天后,田克芝又扭著一雙小腳上路了。

“大妹子,你這是何必呢?我不可能去你們村,我在這里好好的。”柳大夫想把話說得直截了當些,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田克芝擺擺手說:“柳大夫,俺是實心實意請你的。俺已經(jīng)給張家的族長說了,他同意把張家祠堂給你用,滿夠你一家人住的。俺那片幾個村加起來怎么也得有四五千人,你來了生意肯定錯不了。俺們村長也知道這事了,他說你要來,他就給區(qū)里上報,給你個嘉獎?!?/p>

田克芝這番話說得柳大夫霎時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女人這么執(zhí)拗,心里又暗暗佩服她那股子咬住不放的韌勁兒,于是答應(yīng)再好好考慮考慮。

那天夜里,田克芝失眠了,她太想當好這個乳娘,太想把八路軍干部的后代照顧好,然而現(xiàn)實條件這么差,千苦萬難只能往肚子里咽。忍著一肚子委屈,疙疙瘩瘩,翻來滾去,黎明時分上腹部要死要活地疼起來。她痛苦的呻吟聲驚醒了張可軍,點著燈一看,她臉上滾著冷汗。他慌忙穿上衣服,跑去把張鄉(xiāng)山兩口子喊來,“鄉(xiāng)山嫂子,你幫俺看著小飛吧,俺得帶她去崖子看醫(yī)生,鄉(xiāng)山哥你幫著俺推推車子?!?/p>

一輛“小土牛車”推著田克芝疾奔,張可軍和張鄉(xiāng)山交換著推車,一人推車,另一人扶著坐在車上的田克芝。

天不亮就到了診所。柳大夫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是急癥,問清原由,出門端進來半瓢黃豆,放在桌子邊上,說:“等會兒來換豆腐的,給你們燉豆腐吃?!庇纸袕埧绍姲烟锟酥シ鲞^來把脈,就在她往桌子上放手的一瞬間,也不知怎么回事,瓢掉在了地上,豆子撒了一地。田克芝懊悔不迭,連聲嚷著:“這叫個啥事啊?”柳大夫也勃然變色:“你們一大早就來打擾我休息,還這樣莽莽撞撞的,真是不像話!”田克芝掙開張可軍的手,急急地蹲下身撿著豆子,“老天爺??!都是俺的錯!都是俺的錯!”說著淚珠“吧嗒吧嗒”地掉落,撿起一顆豆子,掉下一顆淚珠。

張可軍心疼妻子,蹲下身準備幫著她撿,張鄉(xiāng)山也想幫一把,柳大夫偷偷踢踢張可軍,示意他不要管。張可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猜到這里面定有玄機,也悄悄止住了張鄉(xiāng)山。

這邊田克芝忙乎了一大陣子,把豆子撿得差不多了,站起身端著瓢說:“柳大夫,你別跟俺一般見識,俺也不知怎么就跟著魔似的,非得想請你去俺村,昨晚上附在俺身上的鬼走了。你放心,俺再也不會黏糊你了。另外,過幾天,俺再還你一瓢好豆子?!?/p>

她放下瓢扯著張可軍就往外走,一只腳剛邁出門檻,就聽柳大夫說:“你給我回來!我還有話說。”田克芝猶豫地走回來,低著頭。柳大夫問她:“你肚子還疼嗎?”咦,怎么不知不覺間就好了。她驚喜地說:“不疼了!怎么你沒治就好了呢?”張可軍和張鄉(xiāng)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田克芝發(fā)了毛。她去看柳大夫,柳大夫正笑瞇瞇地看著她:“我已經(jīng)給你治了呀?!薄鞍吃趺礇]覺得呢?”柳大夫說:“剛才,我故意把豆子灑在地上,讓你誤以為是你不小心碰掉的,彎腰去撿,撿豆子就是我給你開的藥方?!?/p>

張可軍和張鄉(xiāng)山豎起大拇指。

柳大夫接著解釋說:“這種治病的法子不是我的創(chuàng)造,古代醫(yī)書上就有記載,我是依著古人的葫蘆畫瓢。因為我看出你是肝氣犯胃造成的肚子疼,只要多彎腰起身,氣順了就好了,又加上你邊撿邊哭,把憋住的委屈都吐出來了,還有個不好的?”

田克芝恍然大悟,繼而遺憾地說:“你看病這么厲害,這里的老百姓有福了——當家的,結(jié)賬,咱回家吧?!?/p>

柳大夫卻笑著叫住了她:“大妹子,昨晚我把你說的事告訴我的妻子,你猜她怎么說?她說,你不是口口聲聲醫(yī)學救國嗎,機會擺在你眼前了,你怎么倒拿不準主張了?她問得我啞口無言。是啊,當年我學醫(yī)難道就只是為了一家人的溫飽嗎?我立志報國的理想哪里去了呢?我怎么還不如田大妹子知書達理呢?我也像你一樣失眠了一整夜啊……”

田克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紅彤彤的太陽爬上來,霞光灑滿山野,也灑進了田克芝敞開的心房里。

很快,柳大夫的診所在張氏祠堂開張了。田克芝抱著宏飛進進出出,好像她自己家開了一間大買賣鋪子一樣高興……

多年之后,在東井口村那條出村的亂石路上,駛來一輛吉普車,從車上走下一位端莊文雅的干部模樣的女人。她對陪同人員說:“這條路,我乳娘的小腳為了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今天,我要沿著它走回去,走回我日思夜想的親人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