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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3期|李晁:趕在暴雨來臨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3期 | 李晁  2022年04月13日07:44

一早,盧苼收到暴雨預(yù)警,點開看,藍色雨圖遍及全省大部,部分區(qū)域飄紅,多地伴有山洪爆發(fā)危險,持續(xù)一周。盧苼皺了皺眉,時間地點全部重合。下班前,雨停了,頭頂?shù)奶祚吠蕿榛疑?,均勻地覆蓋下來,壓得低低的,像被什么控制,陡然降了好幾千米。盧苼去接兒子,車上中環(huán),途徑南明河,河水帶著難得的野性,流速加快,一股濁黃沖向遠處的彩虹橋,往日絲絲縷縷的魚腥氣被這山雨后的激流沖散了。

車到樓下,妻子牽著兒子在路邊等候,盧苼苦笑,這是不讓他上樓的架勢。盧苼下車,妻子不耐煩地遞過兒子的行李箱,黑色帶小惡魔的造型,還是前年一家人在三亞度假時兒子挑的。妻子說,東西都在里面,帶了奶粉和枕頭,尿不濕沒帶,他不尿床了,牛奶喝三次,不要多了,睡覺前記得讓他解手……

盧苼默默聽著,妻子說完,他才伸手摸摸兒子。鍋蓋造型的頭軟軟的圓圓的,摸上去竟有些大。兩個禮拜沒見,兒子又有些變化,鼻尖上挺著一粒痱子,眼睛大大的,干凈又透亮,只是探出的目光有些退縮,仿佛不確定盧苼此來的目的。盧苼拉開車門,讓兒子進去。兒子望他一眼,又看看母親,女人的裙子在風(fēng)里飄揚起來。直到女人點了點頭,小家伙才從她手中接過iPad,爬進車里,跟著憂慮地問,我們要去哪里?像是問盧苼,也像是問車外的女人。盧苼沒有作答,妻子哼了一聲,轉(zhuǎn)而對兒子講,旸旸乖,你爸爸帶你去玩幾天,我們都說好了的。

兒子說,你不去嗎?

女人說,媽媽還有事呀。

兒子嘟嘟嘴,我不想去。

女人說,你聽話,我辦好事,你就回來了。

兒子不再吭聲,小臉沮喪,好像離開女人是一件值得憂慮的事情。妻子對盧苼冷冷交代,去哪里我都要知道,現(xiàn)在到處下雨,不要亂跑。

盧苼已習(xí)慣這口吻,回答說,帶他回霧水。妻子不再說什么,表情陰沉著,像這天氣,沒有松動的跡象。盧苼發(fā)動車子,掉好頭,女人的話又追上來,他不聽話,就早點送回來。盧生按了按喇叭,算作回應(yīng)。

爸爸,霧水在哪里?等車子駛出小區(qū),兒子微微適應(yīng)了兩人的空間,接受了父子倆要度過一段時間的事實,才問。

盧苼說,在奶奶家。

兒子說,不是去玩水嗎?媽媽說的。

盧苼說,奶奶家你還沒去過,溫泉就在附近。

兒子坐在車上,安全帶斜挎在他瘦小的身前,像披著條綬帶,盧苼拉了拉,確??凵稀鹤訑傞_平板,熟練地點擊軟件,過了一會兒,對盧苼講,沒有網(wǎng),爸爸。

你在玩什么?盧苼瞄了一眼。

《火柴人大戰(zhàn)》啊。兒子說。

盧苼說,坐車不要玩游戲,頭會暈的。

兒子說,我無聊啊。

盧苼笑,你才多大,就無聊了,睡一覺吧。

兒子認真說,我睡覺前要喝牛奶的。

盧苼只好靠邊停車,打開手機熱點幫兒子連上網(wǎng),兒子嫻熟地玩起來,刀劍聲很快響起,操作的人倒氣定神閑,像個高手。盧苼搖搖頭,繼續(xù)開車。

天光又收了幾分,等到身后的樓群漸次消失,山野撲面,盧苼才又一次感到自由,心里將將升起逃離的幻覺,纏繞心頭的陰云減輕了,卻沒有消失。盧苼不斷提速,好像新的生活在路的那頭等他。途中,車子闖入一陣暴雨地帶,鋪天蓋地的雨幕在擋風(fēng)玻璃上形成瀑布,雨刮器失效,盧苼視線模糊,道路消失了。一瞬的緊張帶來了興奮,盧苼握緊了方向盤,打開雙閃,勻速行駛在路上。兒子已經(jīng)睡著,頭歪在坐椅上,對窗外的危險沒有絲毫感應(yīng)。

盧苼將車駛進服務(wù)區(qū),地坪里停滿了避雨的車輛,盧苼轉(zhuǎn)了一圈擠進一個位置,停好。兒子仍在睡,吊著腦袋,盧苼冒雨鉆入后座,將兒子從前排抱過來,讓他舒展身子。四歲的小人兒已冒起了個,平日瞧著不高,放平了倒顯得長,一雙小腳抵到了車門口。盧苼等待雨小。車內(nèi)如同洞穴,雨幕敲擊著車身,外間的一切都被屏蔽,世界好像只剩下父子倆。盧苼將兒子的頭墊在自己腿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小家伙的呼吸還有些滯重,即使睡覺眼皮也沒有合攏,露出的縫里能看到眼球,好像對盧苼仍不放心。小家伙的眉眼完全長開了,睫毛尤其顯長,小嘴彎彎,像是妻子,不知不覺,竟有了少年模樣。是個英俊的小家伙。盧苼的朋友拍電影,還請兒子去客串,跟在一個女明星身后跑過長長的田坎,女主角定住,凝視鏡頭,兒子還在朝前跑,跑出畫面,這是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

車外響起一陣喇叭聲,雨停了,擁擠的車輛開始陸續(xù)駛離,亮起一片尾燈。盧苼放下兒子,去后備廂取了毯子給他蓋上,還有一大半的路程。盧苼站在外間抽煙,等待車輛疏散,一支煙的工夫,天就黑了,高速上的車又流動起來。剩下的路平淡無奇,下了高速,就是鎮(zhèn)子,沿著老式拱橋過江,再上盤山路,越走越黑,山里的黑沒有間隙,像匹素布。鎮(zhèn)子拋到腦后,空氣里泛起泥土和灌木的混合味道,談不上好聞,還有淡淡的牛屎味,近似中藥。拐過廢棄的磚廠,盧苼停了車,在這山巔,空中的水汽已被風(fēng)吹散,兒子一路酣睡,醒來就喊,爸爸,我要撒尿。

兒子剛站上地面就打了個哆嗦,看上去憋不住了,盧苼還沒來得及幫忙,兒子就將短褲扒下,一股細水跟著沖了出來,盧苼聽見路坎下樹葉窸窣的聲響。

等盧苼重新發(fā)動車子,電話進來,怎么還沒到,旸旸怎么樣?是母親的聲音。盧苼說,馬上到,他在車里,剛醒。盧苼掛掉電話,兒子才問,是奶奶嗎?盧苼說,是。兒子說,我好久沒有見到她了,還有爺爺,爺爺長什么樣我都忘記啦。盧苼說,待會兒就能見到了,你想不想他們?兒子明顯猶豫了一會兒,靦腆地說,想。

母親在城里帶了兒子兩年,與他分別,是去年的事。

車燈遠遠射出去,盧苼看見林場入口了,一旁是父母的家,亮著比往常多的燈。還是某一年母親提出搬離,從營地搬到兩公里外的辦公區(qū),是棟兩層小樓,建在林場入口,是一處風(fēng)口,沒山坳營地的那份潮濕,被子終于能沾染上陽光的味道。兩個老人被風(fēng)濕癥纏繞多年,能離開幾步或許就能多活上幾年。小樓就這樣被占據(jù),盧苼回來做過改造,現(xiàn)代化程度大大提升。樓旁是進場公路,也是唯一的檢查卡點,山路被一道鐵柵欄攔腰截斷,盧苼遠遠看見柵欄冰冷的反光。父親的第四輛嘉陵摩托停在小樓前,前三輛都已報廢,換來父親兩次躺上小床,從此不大出門。

車還未靠攏,母親的聲音就在這山灣里響起,旸旸回來啦,旸旸回來啦。盧苼拐進小樓前的籃球場,母親從路旁一路追過來,嘴里循環(huán)著孫子的名字,盧苼喊了聲,媽。

母親說,讓你不跑夜路,你就不聽,才下過大雨,危險得很。

盧苼說,我開得慢。

母親不等盧苼下車,先將車門拉開,將自己的寶貝孫子抱出來,又不敢親(為了這,被妻子說過多次),只是緊緊摟著他,小東西喊了聲,奶奶,就癱在了女人身上,好像突然找到了依靠。父親這才出門來,樓前的燈光投出他的影子,男人咳嗽一聲,說一句,回來了。

盧苼趕緊應(yīng)一聲,回來了。

這是旸旸第一次來這個家。

知道孫子喜歡光亮,母親把房間燈都開著,小家伙卻不亂闖,進了門,盧苼坐哪兒,他就坐在一旁,盧苼起身,他就跟在身后,生怕這個人跑掉似的,視線不離。盧苼有些好笑,問,你跟著我做什么,回奶奶家了,你自由活動啊。兒子不說話,臉上有些難為情。盧苼就不問了,心里愧疚,該早些帶他回來。往常團聚,都是盧苼接父母去城里,妻子不愿意兒子跑去什么都沒有的林場,在她眼里林場是個荒涼的所在,蚊蟲又多又濕冷,條件糟糕。面對妻子的抵觸,盧苼沒有采取行動。盧苼知道父母不滿,表面卻看不出什么,兒子一來,注意力更被聚攏,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在廚房問,旸旸媽怎么沒來?

盧苼說,她有事。

母親就不說什么了,只問,回來待幾天?

盧苼說,請了七天假,在你這里待兩天。

母親說,你再不帶旸旸回來,我都要上去看他了。

吃過飯,兒子才在門前玩起來,這里大,夠他一個人撒野。兒子很快用一根棍子抽打起籃球場上的螞蚱和飛蟲,那些招式不曉得哪里學(xué)來,逗得母親直笑。父親從房間里搬出一個稻草編的龍頭,讓小孫子看,小家伙立即丟下手中的棍子跑過來,問,這是什么?

盧苼說,這是舞龍的龍頭,爸爸小時候最喜歡玩。

兒子不懂,問,是龍王的頭么。

盧苼說,是,你要不要舞一下?

兒子說,要,我要用金箍棒來舞。

父親早有準(zhǔn)備,一根削好的黃荊棍插入龍頭,固定好,舉在手里左右晃了晃,夠牢。小人兒已等不急,跳著喊,給我給我。

盧苼對父親說,什么時候編的,好多年沒見這東西了。

母親插話,還不是你說要帶旸旸回來,天擦亮就編起來,好大的興頭,這里沒有小孩,不然編個全的,那才威武呢。

盧苼想起從前,草編龍長長細細,稻草搓成的龍身有著麻繩的扎實質(zhì)感,能插七八根棍子,龍頭龍尾齊全,自己總是占據(jù)龍頭的位置,帶領(lǐng)一眾小孩,在壩子里舞龍,有一年還下起了雪,那一場龍舞得最美。眼下,兒子舉著縮小版的龍頭,跳進院子,學(xué)著爺爺?shù)膭幼鳎笠幌?,右一下,小身子搖搖晃晃,卻舞得有模有樣的,仿佛遺傳。盧苼順手拍下照片,龍頭被小家伙舞起來,身后是亮眼的線條,仿佛一條真的小白龍打兒子頭頂劃過。

兒子在樓下玩,盧苼回到樓上,在房間里點起燈,燈光在山里恍如一點螢火,窗外全是飛蟲,敢死隊般不斷沖撞,盧苼一次次聽見這微小的爆炸。兒子不時在樓下叫他,下來啊,爸爸。盧苼朝他招手,小家伙從未玩得這么野,一頭的汗,頭發(fā)黏成一縷一縷的,像稻草一樣飛揚起來。

電話響起,盧苼接。妻子劈頭蓋臉說,我發(fā)了多少微信,你都不看的?盧苼說,我沒注意手機。旸旸呢?妻子問。在樓下玩。盧苼回答。他怎么樣,適不適應(yīng)?妻子問。盧苼忍住怒火,妻子眼里的種種擔(dān)憂都化作了兒子爽朗的笑聲,盧苼從未見他如此開懷笑過。盧苼說,他玩得很好,你自己聽聽。盧苼將窗子推開,把手機伸出去,兒子在樓下瘋跑,使勁叫喊,像個小野人。盧苼問,你聽見了?妻子哼了哼,在玩什么,讓他小點聲,喉嚨本來不好,你多看著點,別搞生病了。盧苼不說話。妻子又說,麻煩你平時關(guān)注手機,我隨時和他視頻……盧苼拖長一聲說,好——

這一刻盧苼不想與妻子爭吵。

更晚,母親帶小人兒睡下,盧苼終于清靜,一個人在書桌前靜坐,體驗曾經(jīng)的林場夜晚。窗外刮起勁風(fēng),松林聳動,空氣里有絲絲寒意。盧苼打開書桌抽屜,發(fā)現(xiàn)兒時的繪圖冊,紙上布滿棋路,有些已經(jīng)填滿,有的還在等待。盧苼一時興起,找筆來畫,一個“×”,一個“○”,代表黑白子,格子間很快被符號填滿,抵達邊界,勝負難分。一個人想贏自己太難。盧苼作罷。

從這里望不到鎮(zhèn)子,盧苼沿著林間小路走,腳下露水濃重,鞋尖沾濕一片。盧苼想走出這片林帶,到山巔上,去看看鎮(zhèn)子。住在河谷地帶曾是他的夢想。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霧水因修水電站發(fā)展起來,等他睜眼看見這一切時已是八十年代。盧苼曾在夜間的山頭眺望過小鎮(zhèn)的燈火,迤邐的一大片,在山崖下的徐緩地帶盛放,酷似他在書里讀到的“火燒連營”,盧苼希望自己也住在那片燈火里,哪怕是最邊緣的燈火。腳下的路越走越窄,帶刺的灌木無處不在,行走的記憶變得苦澀,但在當(dāng)時,這是盧苼最興奮的事,只要能離開林場,他愿意這樣一直走下去。

盧苼轉(zhuǎn)上大路,回頭望兒子,碎石山路讓小人兒走得歪歪扭扭,林場的一切對他毫無吸引力。小東西一臉愁苦,見盧苼望他,順勢喊起來,爸爸,我們還是回去吧,這里沒有好看的呀。

盧苼說,你加油,快到山頂了,可以看到大壩。

小人兒嘴里嘰嘰咕咕,還是費力地走起來,盧苼等著他。

晨風(fēng)正凜冽,林場上空一片灰藍,松林的氣息再度襲來,盧苼閉眼,心里升起闊別之感。盧苼出生時,林場正結(jié)束砍伐,瘋狂的索取被天空的撒種飛機替代(只出現(xiàn)過一次),之后是人工,樹苗重新占領(lǐng)了光禿的山頭,林場的伐木工紛紛離開,剩下的變成種植者,盧苼父母正是其中一對。這里是山區(qū),海拔八百至一千八百米的闊葉林帶,除了常見的林木之外,還出產(chǎn)名貴的金絲楠,是王朝時代的貢木,遙遠的北方宮殿、陵墓乃至皇家家具都有這里的獻祭。現(xiàn)在大株金絲楠所剩無幾,埋藏在山里的僅剩的三株巨木成為重點保護對象,也是盧苼父母還留在這里的緣由。

盧苼看到大路延伸處被樹木掩映的宿舍區(qū),曾經(jīng)熱鬧非凡,而今破落難堪,斷垣頹墻被數(shù)十年的風(fēng)雨摧殘,一棟棟紅磚樓褪盡了顏色,趨于粉化,晨間的風(fēng)流竄而過,發(fā)出鬼魅吼。兒子追隨盧苼的目光,望著那片被野草藤蔓包裹的房子,竟流露出恐懼,當(dāng)盧苼提出要去看看時,兒子明顯放慢了腳步,對盧苼說,我們還是不去吧,那里肯定有好多蛇。

盧苼指著營地,以前爸爸就住在那里。

兒子有些茫然,住在那里么,你不怕的嗎?都沒有人。

盧苼說,以前那里人好多。

兒子問,現(xiàn)在他們哪里去了?

盧苼搖頭,他又哪里知道。這里轟轟烈烈了一場,到頭來只剩下父母。一陣風(fēng)過,帶來樹葉的沙沙聲,仿佛召喚,一道尖銳的呼喊聲夾雜其中。盧苼盧苼,你個砍腦殼的,回家吃飯了——盧苼雙手一撐從木材堆上爬下來,腳尖落地,身后就傳來木料滑動的聲音,手中那冊《三國演義》不見了(才看到馬超大戰(zhàn)許褚啊),盧苼回頭找,一根滾圓的木料就跳上了盧苼腳背,盧苼噯喲一聲……只差一步,盧苼便會被木料掩埋。

二十年了。

這一幕仍不斷闖入盧苼睡夢,盧苼慶幸兒子不用再經(jīng)歷這一切。林場的死亡從未間斷。

盧苼又站在這里,頭頂是一架巨大的高壓鐵塔,腳下打了水泥地坪,鋪出一座潦草的觀景平臺,近兩百米高的大壩在眼前展露全貌,背后是兩山間的一片大水,朝上游蛇形般游去。盧苼還記得這水色變化莫測,早晨是淡藍,中午泛綠,傍晚則開始發(fā)烏。盧苼牽起兒子的手,步到平臺邊,兒子細細的手腕握在手里仍不老實,想要掙脫似的,盧苼握著不動,這是兒時盧苼從未得到過的。

你看到什么了?盧苼問。

兒子只顧低頭往山腳看去,巖壁的落差讓他有些恐慌,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個驚嘆的表情,小手主動握緊了盧苼。谷底的河水呈墨綠色,一股股從基坑冒出來,形成星云的圖形。兒子說,這里好高,河好小。

還有呢?盧苼問。

還有大壩和好多水。兒子說。

盧苼說,你要記住。

記住什么?兒子似懂非懂地望著眼前的山水,不明白盧苼的奇怪要求。盧苼把兒子拉到跟前,理了理他的頭發(fā),讓他站立不動。盧苼掏出相機,給兒子留影。小人兒穿著紅白條紋衫,身下是短褲,一雙白白的腳桿露出來,盧苼后退,讓大壩和大水卡在背景中央,好了,不要動了,我拍了。話音和快門一同落下,天光剛剛好,開始放藍。盧苼去牽兒子,心里仍有些后怕,這處平臺連個欄桿也沒有,腳邊就是懸崖。盧苼想,若是妻子看到這一幕,不曉得又會怎樣發(fā)作。想到這,盧苼笑了笑。平臺另一頭能望到東邊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上空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鎮(zhèn)子背后的小山上有盧苼就讀的學(xué)校,當(dāng)年的盧苼要步行兩個鐘頭才能抵達。見盧苼望得出神,兒子才搖了搖他的手臂,爸爸,這里沒有什么好看的呀。盧苼這才發(fā)覺,兒子對這里完全沒有興致,他還不到懷舊的年紀(jì),對哪里都沒有感情。盧苼再次拿起相機,可無論怎么拍,畫面都背著光。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母親問,昨天旸旸說,你好久沒回家,他都見不到你。

盧苼驚訝于母親的敏銳,到底和妻子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兩年。盧苼以為能瞞過。盧苼說,我出差了,跑了好幾個地方。

母親看一眼盧苼,本能不信,旸旸都瞞不過,還想瞞我。我不想管你們的事,只要你們想著孩子。

盧苼鎮(zhèn)定,說哪家夫妻不吵架的,過了就好了,孫子都給你帶回來了,你多看看他吧。更多的話,盧苼打住。

母親仍狐疑地觀望兒子,不確定他話里的嚴重程度,好在孫子確實在跟前,這是千真萬確的,媳婦在不在,倒次要了。母親知道她看不起這里,這個媳婦只回來過一次,還是結(jié)婚時露的面,第二天人就走了。母親還提醒過盧苼,你老婆這樣,你要多保點保點:方言,有自我保護、保重意。自己,別到頭來什么都得不到。

妻子很快打來視頻電話,因為在家,她沒有表露什么,還問候了鏡頭中出現(xiàn)的父母,嘴里喊著爸媽,讓二老多注意身體。兒子巴不得身邊人都走開,好讓自己聊個夠,他嘰里呱啦述說著山里的一切,說看到好多動物,有松鼠和野雞還有山羊,和電視里看到的一樣……母親仍不時插話,關(guān)切說,曉茹,你瘦了,是不是盧苼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收拾他。盧苼聽了干脆走開,避免和妻子講話。

再進屋時,視頻結(jié)束,母親果然緩和了很多,擔(dān)心消除了,可還是對盧苼講,你老婆是不是病了,你也不關(guān)心一下,我看她憔悴好多,變了個人樣。盧苼微微一驚,到底是女人看女人,嘴里卻仍敷衍,就是累的,你就別操心了。

母親說,要不要我上去看看?

盧苼說,再說吧。

母親就不高興了,借題發(fā)揮起來,我在你們也吵,我不在你們也鬧,你們就是不曉得過日子,比起以前……盧苼知道母親又來了,她口中的“以前”能從頭說起,從她大老遠跑來和父親結(jié)合,父親從農(nóng)校下放林場,從此沒能離開,母親跟著在這里艱難度日。這些陳年舊事,母親講得如在目前,幾十年前的細節(jié)被一次次講述,什么媒人天花亂墜的欺騙,她第一次來看父親坐火車就錯過了站,又差點被人拐騙,出嫁時只有一個弟弟來送她,一家人在林場舉目無親……凄迷往事的灰垢在母親嘴里一一磨盡,事實開始閃光透亮。盧苼卻頭皮發(fā)麻,這是兒時他聽過的最多的話,曾經(jīng)作為母親激勵盧苼的手段,眼下卻成為最難忍受的時刻。直到兒子出來解圍,小東西因為奶奶的打擾沒有和媽媽好好說話,正生著氣,嚷著要走,盧苼暫時沒有理會。母親聽見兒子喊走,果然調(diào)轉(zhuǎn)矛頭,開始心肝肉肝地哄,可小東西就是不依,表現(xiàn)焦躁,纏著盧苼喊,爸爸,我們還是走吧,我不想在這里玩了。盧苼說,這是奶奶家,你問問她,看她放不放你走。兒子說,她就是不放啊,我們還是悄悄走吧。盧苼難以相信,一把拉過兒子,質(zhì)問起來,你怎么這么沒禮貌,這么小,誰告訴你可以悄悄走的……盧苼的聲音有些大,兒子聽后眼珠一吊,朝天一翻,擺出生氣的樣子,像極了妻子,哼,我就是想走。兒子哼哼唧唧,一個人走出屋子,母親要追,被盧苼攔下,讓他去,去冷靜一下。

盧苼不知道妻子對兒子說了什么,又或者只是林場枯燥,兒子待不下去了。

小人兒許久沒有動靜,盧苼悄悄去看,卻發(fā)現(xiàn)兒子正在拆那只龍頭,稻草被小東西扯了一地,七零八落的,原本鼓脹的龍頭已經(jīng)塌陷,兩只樹枝做的龍角更不翼而飛。盧苼高聲喝止,你在做什么!兒子聽見,頭也沒回,只是雙手一松,讓龍頭落地,再用腳一踢,龍頭滾到球場邊緣。盧苼一陣火起,喊得更加用力,你給我撿回來,龍頭是這么玩的嗎?聲音驚動了父親,老頭從一旁的菜園子里探出頭來,望了望,半天才講一句,讓他玩嘛,下回再編就是。盧苼卻不理會,沖到球場邊,指著兒子說,你再動一下,我要揍你了。

兒子這才回頭,怨恨地望一眼盧苼,不說話,小臉已經(jīng)陰沉,仿佛試探,又動了動自己的腳尖,挨了挨那只慘不忍睹的龍頭,然后不動了。父子倆就是這樣,兒子從不懼怕他,往常在家,盧苼也不真正管他。盧苼長期出差,兒子和妻子更親近。可換了環(huán)境,這挑釁變得無法容忍,盧苼兩步上前,拉過兒子的手,巴掌就往腳上扇去,盧苼用足了勁,登時三道指印,兒子腳一跳,眼淚還沒下來,哭聲倒率先地動山搖了。盧苼來不及制止,動靜就引來了母親,她從屋里沖出來,雙手往圍裙上一抹,著急忙慌問,怎么了旸旸?兒子仗了奶奶撐腰,大喊起來,爸爸打我,好痛——母親一跺腳,這才展開架勢,立時出口洶涌,一頓朝盧苼襲來,又見父親在菜園傻傻站著,也丟下一句給他,說你倒是看戲的,不曉得攔一下,旸旸是不是你孫子?我要你有什么用!盧苼愣住,腦子里一片嗡嗡響,多少年沒聽到母親這樣高聲大氣,兒時的記憶霎時涌現(xiàn),那是母親叉著雙手與找上門來的林場女人互罵的場景,話比著話,一句比一句難聽,沒人知道這是少年盧苼最羞愧的時刻,也是他奮力讀書,想逃離林場的源頭。

兒子哭得傷心,小東西從未想過盧苼會動手,還不時拿眼睛瞄他,捕捉他的反應(yīng)??吹竭@里,盧苼放棄了,任母親抱起兒子。母親還氣咻咻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一個破龍頭有什么了不起,要打你帶回去打,不要在我這里現(xiàn)眼。兒子也乘機氣鼓鼓喊著,我再也不理爸爸了,我再也不跟他說話了——

祖孫倆同氣連枝地進了屋,盧苼黯然,抬頭間,發(fā)現(xiàn)父親還靜立在菜園前,正望著這一切,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對任何事都不表態(tài)。父子倆短暫對視,目光又很快分開,沒有說一句話。這么多年,父親一貫沉默忍讓,讓盧苼費解,難道就因為沒能離開林場因為母親?可自己又如何?在家面對妻子和父親也沒有什么兩樣。盧苼苦笑。

這么一鬧,盧苼也覺得無趣,想該走了。平復(fù)了心情,盧苼去看兒子,發(fā)現(xiàn)小家伙在母親背上睡著了,母親抱著他不斷在屋里轉(zhuǎn)圈,還示意盧苼趕緊走開,眼不見為凈。盧苼回到屋前,給父親打了個招呼,就往山下去了。

晚上,兩臺車回來,盧苼踉蹌著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女人跟著下車,走到另一臺上,又轉(zhuǎn)頭對盧苼說,明天把你兒子帶來看看呀,這么大了都沒見過,藏得跟個寶貝一樣。盧苼笑笑,要得。

進了屋,屋里空著,人都睡了,山里人都睡得早,盧苼沒有睡意。酒意上來,盧苼跑到外間去吐,很久沒喝這么多酒。盧苼的莽撞把幾個昔日的男同學(xué)唬住,到頭來是他們勸起他,沒見你這么喝過,不要命了。還是女生敏感,悄悄問他,怎么了盧苼,遇到什么事了?盧苼搖頭,不置一詞。待胃里吐凈,盧苼才一屁股坐在門前的藤椅上,任身體癱軟,人呆呆傻傻,萬事放空,以為這樣能忘記眼前的煩惱。

盧苼坐到半夜,夜空明朗,不見一滴雨,滿天的星斗,仿如神秘之境,怎么也望不穿。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林場夜晚,大山沉寂,四野蟲鳴不斷,沒有人聲喧鬧,仿佛具有撫慰作用,盧苼很快安穩(wěn)。

第二天,暴雨未至,云層里果然有陽光的蹤影。母親指著兒子對他講,晚上一直纏著我問你是不是走了,丟下他一個,嚇得發(fā)抖喲。盧苼笑,想小東西還知道害怕,還有挽救的可能。盧苼捏捏兒子的臉蛋,說,我們今天就走,爸爸帶你去玩水,我們?nèi)厝貌缓??兒子認真點點頭。這時節(jié),山里的水涼了,來之前盧苼就計劃好,要帶兒子把本省的溫泉都走一遍。

離開前,盧苼提出拍全家福,一個人搬出椅子,一排擺在屋前。盧苼讓父母坐在一頭,另一頭留給他和兒子。盧苼架好相機,將鏡頭對準(zhǔn)不明所以坐上去的家人。鏡頭的背景正是小樓,小樓的背面是一大片層疊的松林。盧苼通過取景器看見一臉無知的父母和更加懵懂的兒子,他們都不明白這心血來潮的安排。盧苼很不滿意,沖一家人喊,什么表情,都笑一個啊。兒子左右看看,見沒人笑,又只好擺出凝重的樣子,像個心事重重的小老頭。盧苼說,這樣拍出來丑死了,你們都不會笑的嗎?聽了這話,鏡頭里的人才勉強動了動,父母稍稍改變了面部肌肉,試圖做出微笑的樣子,在盧苼看來比之前還要難看,兒子倒笑了,可惜與身邊人不協(xié)調(diào),盧苼只好作罷,算了算了,你們隨意,我過來了。

咔嚓,快門響起,有一刻被永遠定格了。

盧苼檢查照片,照片里的自己端坐著,帶著強裝的笑意,別人看不出來,唯有自己明白。兒子呢,瞪大了眼珠瞧著鏡頭,雙手恰到好處地擺在腿上,一個規(guī)矩的姿勢,有小孩樣子,盧苼滿意。母親最終時刻保持了微笑,只是那笑帶著強弩之末的味道,開始變形。只有父親帶著一貫的平靜,挺立上身,肅穆莊嚴,看不出任何心事。

盧苼覺得可以了。

母親也湊過來看相片,看不出什么,便丟下一句,少一個人,拍什么拍,回去又挨罵。

兒子也學(xué)舌,就是啊,回去又要被媽媽罵。

母親笑了,兒子也笑,笑得甜,甚至有些得意,好像講了一句高妙的話,等待被獎賞。

奇怪的是,照片拍完,陽光就敗了,登時陰云席卷,大雨奮力地砸下來。盧苼不知道這是留客還是攆人。見盧苼收拾起行李,母親沒再阻攔,只抓緊和兒子講話,這時分小東西倒不舍了,讓母親跟著一塊走,說讓爺爺守家呀,和以前一樣。母親笑,說旸旸有孝心,想著奶奶,奶奶沒白喜歡你。兒子說,那你收東西啊。母親不動,說,奶奶不能走,過幾天是七月半,我要在家里燒紙。兒子好奇,燒紙,燒什么紙?我也要燒!說著望一眼盧苼,昨日的怨恨從眼睛里消失了,盧苼來不及表示,母親立即作出驚嚇狀,小孩子不懂事,瞎說,饒恕饒恕。說著,沖屋外作了幾個揖。見母親這樣,兒子更加好奇,問盧苼,爸爸,為什么要燒紙?盧苼說,就是給死掉的親人燒錢。兒子好像明白,脫口而出,以后我也給你燒吧。盧苼哭笑不得,不知該欣慰還是難過,母親卻嚇得不輕,摩挲起兒子腦門,反復(fù)三次,又朝屋外作起揖來,嘴里念著,小孩子無忌啊無忌啊。

母親的動作讓兒子抵觸,轉(zhuǎn)眼跑出屋去。母親繼續(xù)給盧苼的行李增添負擔(dān),以雞蛋為首的土產(chǎn),還有父親刮的蜂蜜。老頭子在山里養(yǎng)起了蜂,罐頭瓶裝的蜂蜜黏稠金黃有些已經(jīng)變紅,一看就存了不短時間,是老頭子的心血。盧苼只拿了兩罐,說夠了,其他不要。母親沒有理會,好像還在腦中搜刮能讓盧苼帶走的東西,又轉(zhuǎn)身進屋。盧苼說,別找了,這些東西你們自己吃用。父親搓著手,說,好不容易回來。盧苼望著父親,男人越發(fā)見老了,鬢角早早飄白,額頭的皺紋被七十來年的歲月雕刻,凹線里都包了漿,泛出光來。有盧苼時父親整四十歲,父子倆倒像隔了一代,直到盧苼有了兒子,這早衰的面容才名正言順起來。盧苼一時動情,說,你少做點事,什么年紀(jì)了。父親像是沒聽見,父子倆不常這樣交流,盧苼也有些尷尬,欲說不說時,屋外傳來小家伙的哭聲,盧苼趕緊出門瞧。

兒子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屋檐下,嘴里嚶嚶有聲。盧苼上前問,又怎么了?兒子立即扭頭,滿眼是淚,豎著小手食指對盧苼講,痛,爸爸,蜜蜂蟄我。

你怎么惹它了?盧苼問。

沒有惹呀,它掉到水里,我去救它,它就蟄我了,你看——兒子站起來,把食指伸到盧苼面前,盧苼俯身發(fā)現(xiàn)兒子食指肚上的黑刺,一頭還嵌在肉里。盧苼說,別動。說著努力擠出指甲將那刺拔了出來,沒事了,你很乖,你想救它是不是?兒子點頭,我就是想救它呀,它為什么要蟄我?盧苼說,它不是故意的,你看,蟄了你,它自己也死掉了,這根刺是它身體的一部分呀。那只癟癟的蜜蜂倒在兒子腳邊的水塘前,一動不動了。父子倆看著,兒子的哭聲漸漸平息,另一種悲傷在小人兒心頭升起,盧苼摸摸他腦袋,任小家伙的疑問在腦子里持續(xù)發(fā)酵。盧苼想兒子會因此記住這里,也許是他以后唯一能記住這里的事了。和妻子的冷戰(zhàn)終有結(jié)束的一天,也拖了小半年,直到妻下了最后通牒,字簽與不簽,她都要帶走兒子。帶兒子去加拿大是盧苼后來聽說的,盧苼知道妻子一家在加拿大有不少親人,岳父母退休前就在那邊置了房產(chǎn),作出這樣安排,早有苗頭,那時尚沒有疫情,妻子試探,分析種種,說為了旸旸以后打算,早點出去好。盧苼卻不同意,他無法想象離開這里,他能去做什么?何況盧苼父母健在,他不能走。

這次放兒子出門,是妻子對盧苼的最后一點恩情。

小東西到底知不知道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有多遠的距離,這近乎永隔的分別對他又意味著什么?盧苼無法想象,更找不到機會和兒子談這個。這一刻,盧苼只想留下他。父子倆一動不動望著雨落下去。許是最初的疼痛過去了,兒子最后坦然地對盧苼說,爸爸,我不怪它了。盧苼一時怔仲,說,你們扯平了。

直到身后又響起母親大剌剌的聲音,盧苼才拉著兒子上車,剩下的旅程到來了。母親自顧自將一包東西塞進后備廂,又打著傘跟著,一路送出了鐵柵欄。只有父親還立在屋檐前,仍不表露什么,目光深邃,盧苼這才明白,老頭子一輩子都在用眼睛說話,可惜無人知曉。盧苼來不及對父親說點什么,只是回視一眼,父親點了點頭。

母親一直跟在車旁,嘴里抱怨著天氣,看上去還有話講,盧苼立即堵住,說好了好了,回去了。母親嘆了口氣,語氣先軟下來,對盧苼交代,你不要耍脾氣,凡事忍讓,人家和你在一起不容易,你要知足,還有孩子呢。盧苼琢磨這話,又扭頭看兒子,這小東西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母親好像冥冥中感覺到什么,抹起了眼淚,透過車窗對孫子說,旸旸要乖啊,奶奶就上來看你,你要等著奶奶啊。小人兒抱著平板,看也不看她,嘴里說著,好的,奶奶。

等到后視鏡里母親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跟著是小樓和整個林場,盧苼才問兒子,這里好不好?

兒子帶著逃離的興奮,說,還不錯嘛。

盧苼不知道兒子的腔調(diào)是跟誰學(xué)的,竟有幾分老成,盧苼有些沖動,對兒子說,你要記住這里,不管以后你到哪里,你都要記住這里,你記住沒有?

記住了,爸爸,兒子嘹亮地回答,你已經(jīng)說過一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