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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曾念長:一種意外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曾念長  2022年04月08日14:07

艾偉一定是識得了掌控小說文本的秘密。至少在我閱讀短篇小說集《演唱會》時,我能直觀感受到,艾偉在對寫作發(fā)力時具有某種清晰的方向感,以及某種可靠的穩(wěn)定性。他幾乎不用加法,而是用減法。如何理解作家在推進小說寫作時以減法用力呢?打個比方——一個石雕藝術家,面對一塊原石,剔除多余部分,最后露出一個形象,這就是做減法的過程。露出的形象,其實是藝術家心像的附體,看似客觀,實則主觀。而被剔除的部分,說是多余的,其實也不準確。它是原初世界的皮相,是未被藝術家處理過的客觀存在。剔除的與留下的,構成了藝術家需要面對的一個整體世界。有一類小說家,用力方法類同于石雕藝術家。他們面對的原初世界是生活,但他們從事的技藝,不是描摹生活,而是鑿開生活。艾偉大體上屬于這類小說家。他被稱為人性勘探者。既是勘探,表明艾偉關注的,是人性的幽暗地帶,未被人類理性照亮,也無法被概念界定,亦難以被邏輯推理。艾偉要如何勘探這部分人性呢?它采用了類似于石雕藝術家的手法,把生活的皮相一點點鑿開,小心翼翼地靠近閃爍不定的人性微光?!堆莩獣肪褪沁@樣一個短篇。一個男子制作銷售演唱會假票,剛好有一張票落入他的兒子手里。兒子手持假票,進不了演唱會現(xiàn)場,只好溜進隔壁游樂場,攀上摩天輪。不料摩天輪突然啟動,兒子從空中摔下致死。多年后,又一個孩子買了一張假票,在演唱會場外碰到了那個制售假票的男子。男子帶著男孩進入游樂場,引導他坐上摩天輪,然后走進操控室,按下啟動鍵。當我以順時序復述這個故事時,想必讀者已推測出,男子將男孩引向摩天輪,必然與他此前遭遇失子之痛的主觀因素有關。但艾偉不做這個推理。他直接從男子與男孩在演唱會場外的相遇寫起,在微尺度的細節(jié)描述中推進兩個人的行動,一直到他們被保安發(fā)現(xiàn),最后被趕出游樂園。這個敘述過程占了整個作品的三分之二篇幅。讀到這里,我們尚且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正如我們旁觀一位石雕藝術家慢慢將石料剔除,卻無法預知,這種剔除動作將意味著一塊石頭的怎樣的命運。然而,正是這種幾乎不見任何傾訴色彩的敘述,將我們帶到一個處在隱伏狀態(tài)的高壓強的情感世界中。在隨后三分之一篇幅里,男子將男孩帶回自己住處,我們隱約看見了男子的內心秘密。但也只能隱約看見而已。艾偉總是及時收手,不去刺破秘密,以免傷及人性世界的敏感神經(jīng)。與其說這是小說家在恪守某種敘事倫理,不如說是在堅守某種專業(yè)精神。

于堅說,詩是一種動作,就是切,把世界切開。作為一種特殊品類的詩,短篇小說打開世界的方式不必追求切的速度,卻能充分受益于刻的精微,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減法效應。艾偉的《演唱會》,連同小說集里的其他幾個短篇,大體上向我們呈現(xiàn)了這種寫作效果。他對人性世界的勘探,始于對肉眼可見的一系列行動的摹仿,呈現(xiàn)出一個緩慢而精細的物理過程。然而說是摹仿,似乎也不準確。準確一點說,是一種侵蝕——通過刻錄人物行動的進展,一步步侵蝕生活表面的物質性外殼,從而無限靠近內在的主觀真實。這就是減法效應。其結果不僅表現(xiàn)為一種特殊的文本構造方式,也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修辭風格。艾偉在行文中最大限度地減少啟用形容詞,也就意味著,他最大限度地過濾了人為修辭色彩。這讓他的語言回到了極簡狀態(tài),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受到了卡佛的行文風格的影響。當然,這個影響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修辭風格與其寫作策略是相匹配的。一旦作家意識到,只有準確無誤地侵蝕生活的表面真實,才有可能小心謹慎地靠近人性深處的幽暗地帶,這時他知道,他必須讓度華麗,讓度風騷。這是作家的一種專業(yè)自覺,也是認知深化的一種寫作變現(xiàn)。我沒有讀過艾偉早期的作品,不敢對其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妄下論斷。僅憑個人閱讀經(jīng)驗,我更愿意相信,艾偉在《演唱會》等短篇里表現(xiàn)出來的修辭風格,不是感性才華的釋放,而是沉潛修行的落地。他變得內斂,直至把一切逞能的詞藻放下。這是修辭的減法,背后實則有一種敬畏的世界觀。他深知人性可畏,輕易碰不得,抓不得,說不得。唯有取徑外部世界,在堅硬的生活外殼中小心試探,細心開鑿,方能近得人性三分。這也就意味著,功夫雖在詩外,但是艾偉用力的方向,卻不敢偏離詩的中心方位。詩言志。可是我們早已遠離言志時代。弗洛伊德告訴我們,只有在文明曙光初現(xiàn)的時代,志是可以被準確言說的。我口說我心。然而文明日盛,人類在口是心非的路上越走越遠。這是文明進程的大邏輯。但人類也從未放棄以詩的方式尋找初心的努力。所以于堅說,詩是切。切開世界,看見隱秘內心。艾偉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目的論角度看,也是屬于詩的范疇。他試圖抵達的認知目標,不是生活,而是被生活淹沒的無法被訴說的種種意外。因此艾偉說,短篇小說是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這個說法不錯,但是用事故這個詞,容易引發(fā)誤解,讓人僅僅在物質性層面理解小說的意外。倘若短篇小說沒有詩的內在要求,很容易就退化為短故事,把意外等同于抖包袱。這是以現(xiàn)代小說為志業(yè)的作家不愿看到的。

現(xiàn)代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發(fā)展出來的最精微的詩藝之一,也是當代最可靠的心靈解剖術,似乎沒有之一。就此而言,《演唱會》或許還不夠完美。它完成了一次高難度的生活勘探,卻沒有讓人看見生活的深刻的意外。男子將男孩引向摩天輪,是自舔舊日創(chuàng)傷,還是非理性報復,或是對以往過錯的自我救贖?這種來自潛意識的不可明狀的多義性,通過艾偉的減法敘事隱約呈現(xiàn)出來了。但也僅此而已。其意義遠不及勘探本身,正如礦產(chǎn)所得遠小于開采支出。為了彌補內在意義的不滿,作者啟動了意義加工程序,將小說寫作引向人性善惡之辯。男子最終沒有發(fā)生惡意報復于一念之間,而是經(jīng)過持續(xù)互動之后,產(chǎn)生了不易覺察的憐愛之心。這是善對惡的勝利,也是人性內在沖突的一次和解,從中可見作者朝向光明的世界觀。我并不反對作家在小說中做這樣一種價值預設。作家寫到最后,必然只剩態(tài)度。但是在表達態(tài)度之前,作家是否真正洞見了生活之下的意外?這是一個關系到小說創(chuàng)作完成度的問題。同時我們會繼續(xù)追問,這個意外究竟指什么呢?對此艾偉已有獨到認知。他說,小說用具體的個人去刺穿龐大而堅固的觀念堡壘,從而將活力和可能性歸還給生活,將自由歸還給人類。艾偉的這個說法,代表了一類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理想。如果我們把這個理想進行解碼,用大白話來說——小說就是尋找被生活真實埋沒的個人。生活真實是表面的,物質性的,同時也被賦予強大的理性邏輯。而那些被埋沒的個人,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一種意外。飛機航行天上,遵循了航天科學的理性邏輯,但是正如最近發(fā)生的東航事故,飛機直線墜地,就是一種意外。不過這種意外只發(fā)生在物質性層面,還不能構成小說。小說不回避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事故,但是小說真正關心的,或者說真正讓小說得以成立的,則是發(fā)生在精神層面上的意外。按我們習見的俗話來講,這種意外是一種不幸。小說家尋找那些被生活埋沒的不幸的個人,也借此重建了個人與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揭示了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重新和解的可能與不可能。如果說《演唱會》還有不滿的地方,必然要從這里說起。作者對意外的理解,建立在男子制售假票導致兒子死亡這樣一個偶然事故之上,必然削弱了不幸個體與強大生活邏輯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這樣,勘探技術雖高超,所得卻未必豐盛。

艾偉的另一個短篇《小滿》,主題與《演唱會》相近,都涉及失子之痛,而在寫作效果上,卻形成了比照關系。僅論敘事手法,《演唱會》或許技高一籌。無論是在人物關系上,還是在故事線索上,作家在這個小說中可以調動的敘事資源都非常有限,作品能寫到這份上,全靠文本掌控的非凡能力。再看《小滿》,就故事而言,已相對飽滿。古董商人白先生,中年喪子,夫人已不再有生育能力,于是他們通過保姆喜妹牽線,找到一個叫小滿的農(nóng)村姑娘代孕。小滿一家經(jīng)過貨幣理性的計算,接下了這筆生意。懷孕之后,小滿日漸生出非份之想,愈陷愈深地把肚子里的小孩當作自己兒子。孩子出生未滿月,小滿攜子私奔,被白家找到后押送回鄉(xiāng)下老家,最后成了個瘋癲人兒,每天站在村口,逢人便說,她兒子將來是要當縣官老爺?shù)?。以上復述的,僅僅是故事主線。還有兩條支線,一條關于白家發(fā)家史,一條關于保姆喜妹的家事,它們與主線穿插交織,共同成全了一個完整度很高的故事。艾偉在寫這個小說時,受益于故事的自足性供給,小說敘事的技術性用力反倒顯得平常了。傳統(tǒng)白描,再加合理的穿針引線,足矣。如果把《演唱會》和《小滿》同時交給一個專業(yè)經(jīng)驗尚淺的閱讀者,想必會是《小滿》更受歡迎一些。因為《小滿》的敘事手法更常見,描述的經(jīng)驗世界也是更直觀的。但我們不可因此低估了《小滿》的小說深度。至少它可以告訴我們,什么才是小說層面上的意外。當小滿不斷強化認同自己擁有一個兒子時,原本說好的買賣關系已不作數(shù),她開始了與世界為敵。這是一種真正發(fā)生在精神層面的意外,也是一種不幸。小滿最后走向精神分裂,即便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曾見過,在小說里也是可信的?!缎M》獲得過汪曾祺文學獎,授獎詞將其放到沈從文、柔石、曹禺、吳組緗等現(xiàn)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傳統(tǒng)里考察,理由是它們涉及代乳、奪子等相似題材。我倒覺得,《小滿》和魯迅的《祝?!吩诰裆系穆?lián)系更緊密一些。《祝?!穼懙搅耸ё又磳ο榱稚┑拇驌?。對此,周作人說道,祥林嫂精神失常,緣于失去兒子的悲哀。但是我們把《祝福》和《小滿》放在一起,就能清楚看到,失子之痛只是最后致命一擊,深處根源卻是個人與世界發(fā)生了對立。祥林嫂的對立面是封建禮教,一種來自舊時代的道德理性。而小滿的對立面則是技術崇拜時代的工具理性——自從代孕技術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發(fā)展起來,人類愈發(fā)相信,生育是高度可控的,每個人的生育行為也是可以通過貨幣理性來調控的。小滿的悲劇就在于,她在工具理性的世界里發(fā)生了非理性的意外,這是真正的精神上的不幸。

(曾念長,福建省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