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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城市傳記何以可能?——以葉兆言《南京傳》為例
來源:《當代文壇》 | 何平  2022年04月11日08:28
關(guān)鍵詞:葉兆言 南京

● 摘 要

小說家葉兆言《南京傳》的魅力在于它沒有以小說家言將“傳記”寫成“傳奇”,而是謹守歷史敘事的法度,勘探朝代更替和南北交互之流動的政治和文化中南京的城市疆界和文化性格。在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大時代”和“小故事”之間選擇,當《南京傳》寫遙遠的六朝、南唐和晚明往事,跡近小說家葉兆言的“小故事”;而當《南京傳》寫現(xiàn)代,歷史學家則出場講述這個“大時代”。葉兆言的文化趣味決定了他的價值判斷和文化傾向,他的《南京傳》是“有情”和“我在”的文學城市傳記。

● 關(guān)鍵詞

葉兆言;《南京傳》;城市傳記;城市文化性格

 

2019年5月和8月,有兩本書名一樣的《南京傳》前后腳出版,一本是岳麓書社的張新奇版,一本是譯林出版社的葉兆言版。兩本書名一樣,這么近的時間由不同出版社推出,這在出版界也許并不多見?,F(xiàn)在,兩年多時間過去。我查了下豆瓣讀書,葉兆言《南京傳》豆瓣評分8.0,有944人評價。張新奇《南京傳》豆瓣評分7.6,68人評價。(2022年1月2日數(shù)據(jù))張新奇《南京傳》的短評有兩條值得注意,其中一條說:“《南京傳》怎么講的是人類歷史?”另一條說:“沒講多少南京,基本是中國古代通史雜記吧?”前一條涉及“南京傳”從何說起,后一條則關(guān)乎“南京傳”講什么。也正是這兩點可以看出葉兆言和張新奇為南京這座城市寫一部傳記的基本盤面。張新奇《南京傳》共九章,起于史前,終于清朝。歷史分期遵從一般中國通史的按朝斷代。葉兆言《南京傳》也是九章。和張新奇《南京傳》不同。葉兆言的《南京傳》之“南京”基本收縮作為城的“南京”,尤其是曾經(jīng)作為都城的南京。因而,葉兆言的《南京傳》準確地說是“南京城傳”。張新奇的《南京傳》之“南京”是大于“南京城”的行政區(qū)域。所以,張新奇的《南京傳》有點類似南京地方志。從版權(quán)頁分類看,也是標注為“地方史”。

事實上,對于南京真正意義的城市歷史開始于何時,張新奇和葉兆言并無原則上的分歧。葉兆言全書起首第一句即寫道:“南京的城市歷史,應該從三國時代的東吳開始。”張新奇則認為:“五千年前,南京地區(qū)只有一些臺地上的原始小村落。春秋戰(zhàn)國,開始形成最早的城邑,棠邑,瀨渚邑,越城,金陵邑。秦漢置郡縣,為封國。三國孫權(quán)立為都城。此后數(shù)十年經(jīng)營發(fā)展,逐漸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繁華之都。”因此,如果不是誤讀,張新奇寫《南京傳》就其歷史的時間長度,顯然不局限于“南京城傳”,而是有南京歷史長篇的雄心。只有作如斯觀,才能理解,張新奇寫“南京傳”卻將起點推進“南京猿人”,進而要用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去寫南京的“非城傳”。這提醒我們注意,城市傳記應該從 “城”的起點,而不是漫無邊際地追溯地方的從猿到人的活動軌跡。這種漫無邊際地起點前移,不但對城市傳記沒有意義,甚至在地方史寫作也并無必要。

兩部《南京傳》都確認了魏晉南北朝和明朝作為南京重要歷史時間。張新奇《南京傳》這兩個歷史時段均占近百頁,葉兆言《南京傳》全書510頁,涉及東吳魏晉南北朝的達到172頁,占九章中的三章半,其中“六朝人物”更是分為上下兩章,明朝部分亦近百頁。但是,葉兆言《南京傳》較之張新奇《南京傳》更突出地強調(diào)中國歷史中的“南京城市時間”,除了兩書均倚重魏晉南北朝和明朝的分量,更重要的是葉兆言的《南京傳》“南京城市時間”不是從屬于中國歷史,甚至在某些歷史階段“南京城市時間”就是中國時間。不僅如此,葉兆言《南京傳》遵從“南京城市時間”而進行的城傳歷史斷代不斷漲破中國通史的朝代,擠壓甚至僭越中國歷史所謂的重要時間,尤其是唐朝——葉兆言的《南京傳》的唐朝和南朝的“陳”共享了第四章,且唐朝和南京城市時間的交集只是集中在李白和顏真卿兩個個體身上。在中國大歷史中也許并不顯眼的南唐,因為典型的南京意義,在葉兆言的《南京傳》空前地重要,完整地占據(jù)了第五章。張新奇《南京傳》止于清,而葉兆言則由清入民國。民國在全書占有整整一章七節(jié)。我們后面的分析將會看到,民國和葉兆言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能夠理解,民國之于《南京傳》的意義。這樣,現(xiàn)在大致可以厘定葉兆言《南京傳》那些中國歷史的重要的南京城市時間——六朝、南唐、明朝和民國。

我一直猶豫將這兩部《南京傳》比較是否恰當。張新奇《南京傳》并不缺乏歷史知識,但這些歷史知識是否貼近地構(gòu)成南京城市傳記的知識圖譜?我們姑且不論南唐和民國的缺失,“南京傳”還能成其為完整的“南京傳”?那些服務(wù)于中國通史的知識能不能直接服務(wù)南京城記?固然,南京城記需要中國通史乃至世界通史提供大視野的支援。事實上,兩部《南京傳》都關(guān)注到了南京作為世界性城市的歷史遺痕。但南京城記需要從中國通史析出南京城市知識,進而在這個和南京關(guān)聯(lián)的知識圖譜中講述南京的城市故事。

而且,張新奇《南京傳》從全書的小標題看,怎么都像1990年代以來流行的寄生于歷史知識的小散文。這就難怪豆瓣上的讀者用“雜記”指認其文類歸屬。事實也許真的就是這樣的。就像書中最后一篇所言:“我只愿寄居南京鄉(xiāng)間坊里破舊的茅草房下,當一名茍活的居民,一個卑微納稅者。用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視角,看王朝變換,感知一代又一代蕓蕓眾生的體溫與呼吸?!边@樣的小散文要認“小”,姿勢才好看。“小”只是姿勢,“心”卻貌似很大,所以才強調(diào):“這是一次純屬私人動念的精神旅行。這樣看,這本《南京傳》,只是一本從南京這塊土地出發(fā),沿著人類歷史脈絡(luò)而下的游記?!鄙踔烈踔奶摽?,所以自認本書是“一本個人的夢囈”,是可以不講歷史邏輯,不談理性反思??梢钥雌渲袑懱諟Y明父親陶侃的一篇。從題目《廬山之下的一場大雪》到開篇這樣寫道:

一場大雪驟然而至,事前毫無征兆。

天上冬陽高照,忽然北風乍起,一陣緊似一陣,烏云夾著冷風呼嘯,壓頭涌來。雪子先是稀稀落落,紛紛揚揚,隨之密集而下,在天上跳躍,沙沙有聲。待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時,紛紛揚揚,連一絲風都沒有,大地寂然無聲。廬山上下,丘壑平原,天地一白。

這場大雪落在潯陽,時間應在公元280年后的一個冬季。

再看《去建康的鄉(xiāng)下看看》:

最好是春天去,時不時會飄來一陣細若輕煙的小雨,飄到臉上,涼,卻不冷,潮,卻不濕。沾衣欲濕杏花雨,當山野的杏花,迎春花一齊開放的時候,偶然,雨就是這樣下的。

我們在大眾傳媒流水線看到太多這樣的裝飾性和表演性的文字,這種文字鼎盛期的產(chǎn)品就是世紀之交所謂的“小資寫作”。情感如此輕俏,思考也可以不著邊際,就像《〈天發(fā)神讖碑〉,東吳殘留在一塊碑里》這樣寫:

想長生不死的,都死了。想傳國子孫的,國亡了。能留諸久遠的,常常是超越具象,或者具象若即若離的一種美意,人與人,與萬物,與宇宙博大的善念,細微的情致。

但是,不要說歷史,就算是雜記或者散文的思考也要講詞與物的及物和邏輯。按照上述這種結(jié)構(gòu)段落的方式,如果把前半句的“死”和“亡”了換成其他任何生命狀態(tài),比如愛,苦難,創(chuàng)傷等等,其實都是成立的。

或許我們真的是被書名《南京傳》蠱惑了。寫作者的本意,打開第一頁,開門見山地就說:“如果風吹開哪頁,你就閱讀哪頁?!薄耙徊砍鞘械膫饔?,涉及太多不一樣的人物與細節(jié)??倳袔讉€片段讓你心動?!贝_實,這是我們時代的文字幻術(shù):片段和心動——不需要結(jié)構(gòu)整體性,也不需要細致悠長的深思。

也許是我們過于認真,不是所有叫《南京傳》的都可視作有史識和洞見且內(nèi)在秩序井然的城市傳記。以此類推,當然也不是所有叫《南京傳》的都需要放在一起比較。本來今天坊間以某某城命名的那些圖書背后驅(qū)動的力量就各不相同,他們或商業(yè)操作,或主題寫作,或一種趣味一種文風,當然也有近年域外城市傳記的譯介的激發(fā)。這里面需要考量一個問題,既然是“傳”,是否都應該由歷史學家擔當此任?或者換一個角度看,也就不是一個問題,可以有歷史的城市傳記,也可以有文學的城市傳記。前者可以不需要文學加持,后者則需要浸淫歷史,然后以文學者出。因此,可以做一個基本定位,葉兆言《南京傳》是文學的城市傳記。

城市傳記的基座首先應該是不同時間城市物質(zhì)空間的“城”之記。一定意義上,“城”之記不能向壁虛造,只能依靠文獻和田野調(diào)查。固然,我們不能要求城市傳記的寫作者,尤其是文學的城市傳記寫作者是專業(yè)的城市史研究專家,但他們必須有獲取城市史知識的途徑以及辨析和運用這些知識的能力。葉兆言在“南京”這個領(lǐng)域被廣泛認可,既是因為他的文學書寫,更是因為他對南京城市史的研究。

南京“城”的起點,可以追溯到孫吳建業(yè)城的總體規(guī)劃,有著相對獨立的宮城區(qū)、宮苑區(qū)、官署區(qū)、市場區(qū)和居民區(qū)。秦淮河以北是幾座不起眼的宮殿,是官署和苑囿區(qū),而秦淮河兩岸,特別是南岸,是民居和集市。這個基本事實有田野考古成果做支撐。在葉兆言的《南京傳》,中國的南北之別是一個重要的觀察角度。孫吳建業(yè)城顯然是南方之城。東晉雖然是從西晉演變過來,但它的新都不像中原都市那樣“街衢平直”,“阡陌條暢”,是北方遷就南方城市妥協(xié)的結(jié)果。孫吳都城建業(yè),在總體格局上,除了“江左地促”,不能和當時北方的中原相比,應該還與中國古代的“多宮制”傳統(tǒng)有關(guān)。多宮制屬于中世紀之前的筑城風格,“東吳時期的南京城,在某種意義上,既代表著一個新的南方都城誕生,同時也意味著中國古代都城的最后絕唱?!睂τ谇叭怂?,包括歷朝歷代的文學遺存,葉兆言持審慎態(tài)度。雖然他承認,“有一點歌舞升平,有一點繁花似錦,這顯然是一個嶄新的城市,在當時甚至可以算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不過,他也指出左思的《吳都賦》,“近乎浪漫的吹噓,過于詩意,一直處在一種失真的狀態(tài)”。在修辭術(shù)的文學和史實之間,雖然文學可能使得南京作為“城”更典型,也更能抬升南京的城市地位,但葉兆言《南京傳》寧愿選擇史實:“自孫吳定都南京,經(jīng)歷了東晉和劉宋,已經(jīng)有過三個王朝的古城南京,它的城墻一直都是邑竹籬笆圍成?!?/p>

葉兆言《南京傳》之南京是在整個中國城市史來識別的,而且葉兆言充分注意到城之意識形態(tài)幽暗,所謂的空間即政治。在中國城市規(guī)劃的實踐中,中原都市無論是曹魏的鄴城,還是西晉的洛陽城,以及北魏的洛陽城,基本上都是嚴格按照“仕者近宮,工賈近市”的原則設(shè)置里坊安頓普通百姓。這種空間政治不適合南方的南京,南京城區(qū)因為丘陵起伏、水網(wǎng)密布,東晉以后的南京,并沒有什么富人區(qū),居民點顯得更自由、更隨意,既可能是南人和北人的同居,也可能是窮人和富人的混雜。轉(zhuǎn)而,南京因為南方地理造成的空間政治影響到北方。六朝南京的里坊格局悄悄影響北方的北魏洛陽。南唐在葉兆言《南京傳》突出位置固然因為文學,但南唐在南京城市營建史的意義可能會被因此忽略,葉兆言《南京傳》提供了文學之外的南唐形象:“南唐好歹延續(xù)差不多四十年的歷史,這四十年相當重要,給了南京很多實惠,首先是城市規(guī)模,過去三四百年間,六朝痕跡基本上被覆蓋,吳宮花草晉代衣冠,已是太久遠的傳說。南唐開始了實實在在的城市建設(shè),它幾乎再造了一個新城?!比缟纤?,可以看出葉兆言《南京傳》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不只是朝代更替,也反映了流動的城市空間演變。作為一座南方大城,當它不作為首都,處在北方政治中心的邊緣,不同的政治想象影響到南京的城市發(fā)展。故而,宋元不同于隋唐。宋太祖和宋太宗都比隋文帝更大度、更開明。與隋唐不一樣,宋朝時期并沒有過度地打壓南京,“北宋時期南京的地位,和南唐相比雖然有所下降,仍然還是東南地區(qū)的最重要城市”。人口增長是一個城市繁榮發(fā)展的重要標志?!八螘r的南京,首先是人口大增?!薄霸瘯r南京城,與南宋時并沒太大的區(qū)別。集慶路的城墻,完全沿襲南宋規(guī)制,沒做什么改動。”“歷史上,南京已不止一次成為京城,有過六朝繁華,有過南唐風光,然而都只是割據(jù)的半壁江山,或者說連半壁江山都談不上?!敝挥忻鞒?,南京成為大中國的首都。洪武末年,南京人口大約七十萬人,無可爭議成為全國排名第一的城市,不折不扣的首都。永樂年間,南京完全是國際化的大都市,是“東方世界中心”。葉兆言《南京傳》的魅力在于它沒有因為講述者是小說家而使得“傳記”成為“傳奇”,而是謹守歷史敘事的法度,勘探朝代更替和南北交互之流動的政治和文化中南京的城市疆界。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文化,城市傳記是城市的性格史,而文學的城市傳記,其城市性格史則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的性格史。從這種意義上,南京城市性格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是如何養(yǎng)成的,同樣可以追溯到南京建城之初到東吳。江東大戶紛紛遷入首善之都南京,默默無聞的小縣城,已是豪門士族和富裕人家的天下。建都武昌向西進取,還是退回南京守成,兩種不同心態(tài),必然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城市文化。在南京稱帝的孫權(quán)頗有一代明君風范。孫權(quán)有仁慈之心,而南京城中吳人的野蠻性,也慢慢消蝕。性格史同樣的也是流動的性格史?!敖先巳崛?,應該是東晉南渡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吳人本來是很強悍的,一片降幡出石頭,孫吳的滅亡,給南京這個城市留下了兩份哭笑不得的遺產(chǎn)”,“一是吳人不服輸”,“一是從此必須面對北方勝利者無盡的傲慢”。六朝一直被認為是南京城市性格確立的起點,如何認識六朝之“文”?“所謂六朝古都,所謂六朝繁華,拆穿了看,有時候只是一種文化上的可愛”。但葉兆言同時又認為:“六朝是有一點文乎乎,這個文,不是有文化,只是文弱的意思?!薄傲娜跏鞘聦?,說六朝很文明,恐怕就要打上一個問號。改朝換代總是難免,相比較激烈的革命,農(nóng)民起義,南京老百姓更愿意接受和平演變的‘禪讓’?!蔽幕臀娜跗鋵嵅⒉粚α?,可能反而是相互成就的。因為文化而呈現(xiàn)為文弱。六朝如此,南唐也是這樣的。南唐并不尚武,經(jīng)過南北朝和隋唐的時間洗刷,南京人身上早沒有了吳人的血性。南京市民忍辱負重,愛好和平,作為帝王的李昪也不喜歡打仗。和北方的武人干政不同,南唐前后有過三個皇帝,烈祖李昪、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以厭兵之俗,當用武之世”?!耙晕拿鞒潭榷?,當時南京,應該是中國境內(nèi)最先進的城市,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達程度,都足以成為城市建設(shè)楷模。”因此,葉兆言得出結(jié)論:“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變遷,經(jīng)歷了六朝和南唐,南京人變得越來越文氣,越來越善于在和平環(huán)境中生存發(fā)展?!庇懻撃暇┏鞘行愿?,葉兆言同樣是在南北文化交匯的背景下展開的,正是不斷的南北文化交融,直接導致南京城市性格的流動和差異。比如,衣冠南渡后的東晉,“把北方的中國,把一個失敗了的中原王朝,拖兒帶女地轉(zhuǎn)移到了江東”。比如,“魏晉風度濫觴于北方,真正能夠發(fā)揚光大,應該是在六朝時期的南京?!薄澳暇┻@個城市最能體現(xiàn)它的精髓和神韻,魏晉風度,六朝風流,魏晉在北方消亡了,然而它又在六朝的南京獲得傳承,得到了新生?!北热?,清朝對江南文人的嚴厲懲治:“南京人開始像北方人一樣,變得越來越‘質(zhì)樸’,越來越聽話,越來越?jīng)]有情調(diào)。”改朝換代,改朝造成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換代讓南京人變得不再像過去那樣瀟灑?!懊鞒哪暇┦抢寺模鷻C勃勃,活色生香,起碼大多數(shù)時間是這樣,清朝則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呆滯刻板,暮氣沉沉?!薄扒宄哪暇┳兊貌惶蓯?,變得老實本分,變得木訥無趣。清朝的南京,開始讓人感到有一種別樣的傷痛?!薄皠e樣的傷痛”是因為南京曾經(jīng)有過六朝、南唐和晚明的浪漫和詩意。在這里,葉兆言的文化趣味決定了他的價值判斷會倒向六朝和南唐。而這種文化傾向自然會影響到《南京傳》敘述的調(diào)性,它的敘述是“有情”的,“我在”的,故而在敘述六朝和南唐是欣賞的,也是自由的、舒展的。

和其他城市不同,南京的城市史是一部亡國史和創(chuàng)傷史。隋文帝楊堅將六朝留下的所有宮苑城池夷為平地改作耕田。自六朝以來,南京這個城市屢遭磨難,內(nèi)亂外患,真正太平的繁華日子并不多?!澳暇┏堑臍v史因為孫吳大帝而開始,孫吳的王朝一旦不復存在,南京也就立刻成為一個廢都。對于南京人來說,結(jié)局都有些相似,都是首都不再,首善之都都旖旎風光戛然而止?!绷院蟮哪暇┏?,因為痛苦,因為失落,深受文化人的喜歡,尤其是失意文人的傾心。這些文人都與南京沒有直接關(guān)系,基本上都不是南京人,他們對南京人的現(xiàn)實生活并不了解,卻在這里尋找了共鳴。浪漫的詩意和詩意的浪漫,生成了文學想象的繁華和對繁華逝去的懷舊和感傷。正如葉兆言所說:“古都南京像一艘裝飾華麗的破船,早就淹沒在歷史的故紙堆里?!薄澳暇┑镊攘χ皇悄切┰行钪薮髿v史能量的古舊地理名稱”,“南京似乎只有在懷舊中才有意義,在感傷中才覺得可愛?!币蚨暇┑某鞘袀饔浧鋵嶋[然在焉一部文學或者詩意的懷舊史。一定意義上,這也是《南京傳》潛在的副文本。

眾所周知,葉兆言對南京情有獨鐘。某種意義上,葉兆言自1980年代以來獲得的文學聲譽,多少和這有關(guān)。甚至我認為葉兆言被作為先鋒作家來討論,正是他在南京這座城市感受到的無常的宿命。這種無常的宿命,固然體現(xiàn)在自六朝以來,南京累積的周期性遭逢的亡國之痛和廢都遺址,但這種宿命畢竟去之已遠。而民國初年“城頭變幻大王旗”以及國民政府建都南京短暫“黃金十年”的繁華夢則是依舊如昨的故都往事?!肮识?,這座古老城市在民國年間的瞬息繁華,轟轟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滿塵埃的歷史中”,“南京是逝去的中華民國的一塊活化石,人們留念的,只能是那些已經(jīng)成為往事的標本”。國民政府正式定都南京,給了南京這座名城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為孫中山奉安大典迎櫬專門設(shè)計的中山大道,“完全改變了古城的面貌。南京頓時有了大都市的威勢”。葉兆言《南京傳》第九章“民國肇生”共七節(jié)其實是幾個“南京關(guān)鍵詞”。民國“南京關(guān)鍵詞”最顯赫的當然是國民政府相關(guān)的“革命”和“首都”。葉兆言以“南京,作為中華民國首都的日子,宣告結(jié)束,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結(jié)束“告一段落”的《南京傳》。另一個民國“南京關(guān)鍵詞”則是“南京大屠殺”。在葉兆言《南京傳》,“南京大屠殺”一節(jié)緊隨“黃金的十年”。南京大屠殺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也是人類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革命和屠戮,葉兆言《南京傳》重要的民國“南京關(guān)鍵詞”是“現(xiàn)代化”。1990年代以來,中國近代現(xiàn)代化儼然成為上海的專屬。葉兆言之“民國肇生”是從晚清南京如何修復太平天國給南京城的創(chuàng)傷起筆。曾國藩“繁榮昌盛”顯然是在中國古代歷史王朝興廢的思路上做文章。事實上,歷史上歷次南京能夠廢而中興依靠的都是城市的自我修復。但時移勢易,19世紀中期的南京處身《南京條約》之后的中國和世界變局,南京問題不再只是中國內(nèi)部的南北流轉(zhuǎn)和王朝更迭,而是面臨著中國近代現(xiàn)代化的新起點。葉兆言《南京傳》以李鴻章、左宗棠和張之洞等參與的洋務(wù)運動標示南京在中國近代現(xiàn)代化圖譜的位置。近些年,“六朝遺事”和“民國懷舊”成為南京形象建構(gòu)的兩張牌,但“民國往事”的現(xiàn)代化題中之義并未得到充分彰顯,應該意識到中國近代現(xiàn)代化進程路線圖在某個階段某些部分其實約等于南京近代現(xiàn)代化路線圖。

中國城市里做“民國懷舊”最厲害的也最有成效的是上海。但有意思的是,上海的“民國懷舊”很容易被置換成“上海懷舊”,這對于沒有中國古代城市傳統(tǒng)的上??梢?,但對于有著漫長古都歷史的南京卻不能做這樣簡單的置換。可以想象一個《上海傳》的寫作者是沒有那么多湮沒的輝煌可以打撈,自然也無須背負那么多沉重的歷史包袱。仔細深究,中國諸多城市像南京這樣,既是古都故都,同時從起點上就在中國近現(xiàn)代路線圖的城市,其實是絕無僅有的。所以,一定意義上,葉兆言《南京傳》“現(xiàn)代化”這個“南京關(guān)鍵詞”的選擇正是回應了南京在中國城市獨特的城市性。

一般認為上?!懊駠鴳雅f”是從1980年代張愛玲的重新發(fā)現(xiàn)開始的。1985年第3期《收獲》重刊了張愛玲的代表作《傾城之戀》。張愛玲的《傳奇》和《流言》分別于1985和1987年收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由上海書店影印出版。同樣,普遍的觀點也認為1990年代上海“民國懷舊”的代表作是王安憶的《長恨歌》和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但事實卻是內(nèi)地1980年代比較早地集中關(guān)注張愛玲的是南京。南京師范學院《文教資料簡報》1982年第2期以專題的方式發(fā)表了胡蘭成的《評張愛玲》、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張葆莘《張愛玲傳奇》、夏志清的《張愛玲的家世》(摘錄)和《〈張愛玲研究資料〉編后記》等。王安憶的《長恨歌》出版前也是1995年在南京的《鐘山》雜志分三期連載。葉兆言差不多是同時代作家最熟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他也很早就讀過張愛玲。比對文風和腔調(diào),包括更具體的細節(jié)和意象,葉兆言1991年出版的《夜泊秦淮》系列確鑿無疑是張愛玲文學譜系上的。《夜泊秦淮》系列最早的一篇《狀元境》發(fā)表于《鐘山》1987年第2期,此后又有《追月樓》(《鐘山》1988年第5期)、《半邊營》(《收獲》1990年第2期)、《十字鋪》(1990年第5期)諸篇先后發(fā)表。葉兆言說過,《夜泊秦淮》“計劃中該有五篇,都是老掉牙的故事。用了測字先生伎倆,從每篇末一字中勉強湊成金木水火土”。《夜泊秦淮》最后完成四篇,“所缺的一篇是《桃葉渡》”。不知道是不是對所缺的這篇《桃葉渡》一直念念在心,距離《夜泊秦淮》第一篇《狀元境》發(fā)表三十年,2018年葉兆言出版的長篇小說《刻骨銘心》的“民國懷舊”就是從桃葉渡開始講起的,是否和計劃中的《桃葉渡》有關(guān)?1996年《收獲》第4期,葉兆言的第一部“民國懷舊”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發(fā)表。和王安憶的《長恨歌》相差一年時間,而且偶然的是兩個人交換了各自城市的重要刊物發(fā)表了各自重要的長篇小說?!兑痪湃吣甑膼矍椤分螅~兆言“民國懷舊”系列的長篇小說還有《很久以來》(《收獲》2014年第1期)、《刻骨銘心》(《鐘山》2017年第4期)、《儀鳳之門》(《收獲》2021年第1期)。顯然,和王安憶之于上海一樣,葉兆言的南京民國往事在他的個人寫作史上一直是持續(xù)不斷的。但是,和王安憶不同的是,葉兆言的南京民國往事一直沒有得到其他寫作者有力的聲援,也沒有“出圈”成為一股城市懷舊風。事實也許在,南京并沒有類似1990年代上海浦東開發(fā)接應民國上海,從而在中國近代以來現(xiàn)代性譜系上確認“上海懷舊”的合法性。也許更重要的是,民國南京并沒有像民國上海的租界那樣的飛地提供一種時尚的日常生活方式。所以,殖民地租界往事1990年代以來可以通過“去殖民”復刻時尚的日常生活方式進入大眾傳媒和公眾當代生活。而故都往事只能憑借個人“有情”的秘徑在葉兆言的文學生活中復活,就像葉兆言自己所體認的:“我的目光在這個過去的特定年代里徘徊,作為小說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種歷史學家稱為歷史的歷史,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些大時代中的沒出息的小故事?!?/p>

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大時代”和“小故事”,細究下去,關(guān)乎的其實是誰在講述、誰在書寫的問題。有意思的是,當葉兆言寫《南京傳》,當他寫遙遠的六朝、南唐和晚明的時候,那個講述者和書寫者更跡近小說家葉兆言,尤其是這些時代國之將亡的那一刻,我們讀到的陳叔寶、李煜、孔尚任等的“小故事”,那些歷史洪流中無法把握自己微弱的卑微者的哀痛。《南京傳》讓我們聽得見他們的歌哭。而《南京傳》終章“民國肇生”的每一節(jié)則無一不是“大時代”,這些在民國往事小說里隱約的背景被照亮和呈現(xiàn),那個在《南京傳》前八章隱身的“歷史學家”葉兆言的真身也被照亮和呈現(xiàn)。是否因為,南京時間這一段的“小故事”,葉兆言都許給了他的小說?我們可以將小說家葉兆言的“小故事”按照故事開始的時間排列,《儀鳳之門》《狀元境》《刻骨銘心》《十字鋪》《追月樓》《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半邊營》《很久以來》,最早的《儀鳳之門》《狀元境》,其中《儀鳳之門》明確標明為1907年。時間最長的是《很久以來》,從1941年到2018年。這也許意味著南京往事并不遙遠,依然是我們的當代,所以我們不需要去感傷去懷舊。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社會主義文學經(jīng)驗和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文學研究”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9ZDA277。原載《當代文壇》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