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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增刊|張衛(wèi)平:《紅色銀行》(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增刊 | 張衛(wèi)平  2022年04月29日08:36

本書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2020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入選中宣部2021年度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選題,謹(jǐn)以此書獻給那些為新中國金融業(yè)誕生而奮斗的勇士們!

第一章 風(fēng)云黑峪口

天氣突然就變冷了,連一點過渡也沒有。

這是黑峪口渡船上的賀麻子最真切的感受。

黑峪口位于山西省的西北部,是千里黃河上一個頗有名氣的渡口。兩邊是蒼茫大山,中間就是流淌了數(shù)千年的黃河水。河的這邊是山西,河的那邊就是陜西了。黑峪口一年四季多風(fēng),特別是到了冬季,又冷又硬的西北風(fēng)吹在身上,刀割一般疼痛。

黑峪口四通八達(dá),北去塞外,南通中原,跨過黃河就到了西安。更重要的是,黃河從北部激蕩而下,到了黑峪口,前有迷虎磧,后有軟米磧,這些磧其實就是礁石,水小了露出來,水大了沒在下面,成了河道上最危險的地方。兩個磧中間的黃河水倒是平緩了許多。為了安全過磧,南來北往的船只便喜歡??吭诤谟诖蚣庑菹ⅰS谑嵌煽谏系母鞣N店鋪便日漸增多,剃頭鋪、雜貨店、小吃攤……林林總總,應(yīng)有盡有。一些大商人也看上了這里的商機,紛紛在渡口上設(shè)立分號,黑峪口又成了晉西北一個重要的貨物集散地,一時繁華無比。

那一天恰好是黑峪口難得的一個好天氣。

太陽寡白寡白地掛在那里,遠(yuǎn)處的大山光禿禿的一片蒼涼。山腳下的黃河水簇?fù)碇泵娑鴣怼哪戏絹淼呢洿媪鞫希哆吚w的漢子們弓著背吃力地向前走著。從北邊下來的船就輕松多了,順流而下。其實河道上的人都知道,順流下來的船看似輕松,實則危機四伏,除過兩個磧外,水下面還有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暗礁,一不小心就會船毀人亡,因此船上的人比平時又多了幾分緊張。

山陜兩地的人隔河相望,相互往來就要乘坐渡船。黃河上的渡船一般比較大,能坐二三十人,后面有掌舵的,兩面各有幾個扳船的艄公,五六個人,有時候七八個人才能運營一條船。也有小一些的,一次乘坐五六個人,后面老艄掌舵,前面有人撐桿,從這邊劃過去,又從那邊劃回來。黑峪口做擺渡生意的人不少,不過最知名的還是一個叫賀麻子的人。

賀麻子長得五大三粗,是一位典型的西北漢子,棱角分明的黑紅臉膛,粗壯結(jié)實的腰板,盡管上了年歲,腰有些弓,頭發(fā)也花白了許多,但仍能從他有力的臂膀上感受到他的壯實和威武。

賀麻子人長得高大威猛,可惜的是小時候出天花落下一臉疤子,所以人們都叫他賀麻子,乍一看十分恐怖。賀麻子人長得惡,心眼其實不壞。他生在黃河邊,長在黃河邊,常年跟水打交道,水性特別好,年輕的時候能一口氣從黃河這邊游到那邊。

早年賀麻子在貨船上做工。有一年一個陜西的客商從綏遠(yuǎn)販運回一船貨物,租用的就是賀麻子在的那條船。那個客商還年輕,出門時帶著老婆孩子。客商的老婆是個陜北婆姨,人長得裊裊娜娜,說話也十分染人,特別是每句話的最末一個字,總是翹翹的、綿綿的,惹得船上的艄公們心里癢癢的。那婆姨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去船頭上看風(fēng)景,正到了險惡的軟米磧,撐桿的艄公一走神,船撞在了河道的暗礁上,被劃開巨大的口子,迅速四分五裂,船上的人和貨物轉(zhuǎn)瞬就沒在滔滔的河水中。

賀麻子水性好,浮出水面后就救人,那婆姨得救了,婆姨的小兒子也得救了,但那個年輕的客商卻怎么也找不到。幾個月后有河南的商船捎過話來,說那邊發(fā)現(xiàn)了年輕客商的尸體。陜北婆姨哭得死去活來,趁賀麻子不注意偷偷跳進黃河里。

賀麻子只好把客商的小兒子收養(yǎng)下來。這孩子本來活潑機靈,遭了如此大難一下變得沉默寡言,人們就開始“冷娃冷娃”地叫他。賀麻子家窮,又帶著個冷娃,三十大幾了也找不下個女人??焖氖畾q的時候賀麻子遇到一群從山東逃荒過來的人,有一位老者覺得賀麻子人長得雖惡,心地卻不壞,就把餓得面黃肌瘦的女兒嫁給了他。

賀麻子有了兒子又有了老婆,就打條船開始搞擺渡。賀麻子的渡船不大,就是那種能坐六七人、最多的時候也就擠個八九人的小船,有錢的給錢,沒錢的給把蔥或幾顆山藥也行,實在什么也沒有的,賀麻子就大手一揮,走吧,誰還沒有個為難的時候。賀麻子人緣好,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更讓賀麻子高興的是,女人懷上了他的種。賀麻子喜滋滋地等待女人給他生個大胖小子。不承想女人給他生下個女兒后,因為大出血丟了性命。

賀麻子給女兒取名小蓮。小蓮一天天長大,不僅人長得乖巧,嘴巴也甜得很,逗得賀麻子成天笑呵呵的合不攏嘴。

賀麻子的屋子建在黑峪口的半山坡上。有錢的人家住在地勢平坦的地方,沒錢的人都住在半山坡上,在山坡上挖個洞,就成自己的窩了。當(dāng)時黑峪口最豪華的院子就是本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劉象庚的窯院了。劉象庚的窯院當(dāng)?shù)厝朔Q“十六窯院”,依山而建,三進院落,氣勢不凡。賀麻子的窯院選在一個山凹里,在土崖上掏出三孔窯洞,窯洞前鏟出一小塊平整的土地,四周用籬笆圈起來就成了他們的家。冷娃住下面一孔,賀麻子住在中間,北面的一孔供小蓮居住。

賀麻子的窯院正對著的就是黃河,站在院子里,遠(yuǎn)處的黃河水看得一清二楚。小蓮的窯洞門口長著一棵山桃樹,這還是小蓮出生的時候移栽回來的,現(xiàn)在這棵山桃樹也長得枝繁葉茂,每年三四月間,一樹的桃花,給這個貧寒的小院帶來無限生機。

小蓮長大后就在家里給父親賀麻子和哥哥冷娃做飯,有時候也到渡船上幫忙。賀麻子怕小蓮一個人孤單,就給小蓮抱回一條土狗。土狗的毛色是灰的,恰巧眼睛上長有兩簇白毛,顯得特別滑稽可愛,小蓮給這條土狗起名四眼。很多時候,院子里就是小蓮和四眼。四眼就成了小蓮最要好的朋友。

現(xiàn)在正是中午時分,小蓮在賀麻子的窯洞里做著飯。這些日子渡口上忙得很,賀麻子和冷娃天不亮就干活去了。這一年小蓮正好十八歲。十八歲的小蓮盡管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土布衣服,臉色也是明顯營養(yǎng)不良,但仍遮掩不住年輕旺盛的生命氣息。小蓮梳著兩條大辮子,為了干活方便,隨便用一根頭繩把兩條辮子系在一起。她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紅薄棉襖,下身是當(dāng)?shù)嘏藗兇┑哪欠N黑色大襠褲。

小蓮給父兄做的飯是玉米面烙餅。把玉米面和起來,捏成圓餅狀,然后一圈一圈貼放在燒熱的鍋里,鍋底燉著山藥、蘿卜,山藥快熟了,咕咚咕咚冒著熱氣。灶坑里的山柴呼呼燃燒著,火光映紅了小蓮的臉龐。窯洞里彌漫著濃濃的玉米面的香味。

或許是聞到了香味,院外的四眼頂開門簾闖進來,吱吱嗚嗚地在灶臺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小蓮把熟了的玉米面餅子夾到籃子里,一邊夾一邊回頭看一眼四眼:“四眼,你也餓啦?”

四眼聽見叫它,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小蓮。

小蓮拿起一塊餅子,看住四眼。

四眼以為是要給它吃,殷勤地?fù)u著尾巴,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小蓮手中的餅子。

小蓮想掰一塊喂給四眼,想一想又停住了。冷娃哥和爹爹正等著吃飯呢,特別是冷娃哥,正是能吃飯的年紀(jì),每次都是狼吞虎咽,這幾個餅子恐怕用不了幾口就吃完了。

小蓮摸摸四眼的頭:“乖,保不準(zhǔn)冷娃哥又給你抓條小魚兒呢。”

小蓮直起身開始盛菜。

旁邊的四眼看著沒有希望了,嗚嗚嗚嗚一臉的無可奈何。

飯做好了,小蓮輕松了,臉上也滿是笑意,嘴里哼著當(dāng)?shù)亓餍械纳角鷥海?/p>

……

哥哥你要走西口,

妹妹實實的難留。

提起你走西口呀,

小妹妹淚花流。

……

誰是那個走西口的小哥哥?小蓮想到這里愣怔了一下,臉上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絲悵惘。

是啊,誰是自己的小哥哥呢?

小蓮提著籃子出了窯洞。四眼也緊跟著跑出來,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

陽光很溫暖地照著這個小院。

山下黑峪口鎮(zhèn)街上繁華的鬧市聲隱隱傳來。小蓮站住,望著遠(yuǎn)處的黃河。黃河上是小黑點一般南來北往的船只。小蓮挎著籃子向渡口上走去。周圍很靜,只聽到干燥的陽光落在地面上的咚咚聲。

劉象庚是從水路返回十六窯院的。

這年七月份,小鬼子占領(lǐng)了北平城,然后侵入山西,先是大同失守,然后是崞陽,太原也危在旦夕。住在太原城里的劉象庚帶著一家人輾轉(zhuǎn)逃到磧口,然后搭乘一條北上的商船向黑峪口方向駛來。

劉象庚一家人坐在一個逼仄的船艙里。劉象庚有兩位夫人,大夫人上了年紀(jì)一直待在十六窯院,二夫人李云年紀(jì)小一些,跟著劉象庚走南闖北。船艙里能坐兩排人,劉象庚抱著小外孫陳紀(jì)原坐在一邊,夫人李云抱著小兒子劉易成坐在另一邊,三女兒劉汝蘇伏在李云腿上。顛簸了一路,三個孩子都睡著了。劉象庚把小外孫陳紀(jì)原輕輕放下,然后拿塊毯子蓋在孩子身上,彎著腰鉆出船篷。他站在船頭上望著前面莽莽蒼蒼的黃河水。

劉象庚五十多歲,又瘦又高,黑黑的臉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瘦臉上滿是皺紋,給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感覺。最特別的是他眼鏡后面那雙熠熠發(fā)光的眼睛,不大但特別有神,透露著主人公經(jīng)歷世事后的睿智、威嚴(yán)和不凡。劉象庚穿著一襲灰色的薄棉長褂,褂子顯然已經(jīng)舊了,袖口上也有幾處打著補丁,脖子里圍著李云用紅毛線編織的圍巾。站在船頭上的劉象庚心事重重,眼睛里透露的也是對未來的無限擔(dān)憂。

在黑峪口,劉象庚家可是有名的富戶。其實劉象庚的祖上也是貧苦人家,一直到了曾祖父這一代,劉家才逐漸發(fā)達(dá)起來。劉象庚的曾祖父精明能干,加之曾祖母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日子很快有了起色。先是做起燒餅生意。黑峪口客商云集,往來的船隊也多,劉象庚的曾祖父就在鎮(zhèn)子上賣燒餅。劉家的燒餅不僅貨真價實,而且免費提供大碗茶水,艄公們?nèi)艿絼⒓议_的燒餅鋪里。幾年經(jīng)營下來,劉象庚曾祖父積攢下了銀錢。天天和艄公們打交道,劉象庚曾祖父知道跑運輸是個來錢快的生意,就一跺腳買回一條商船。托老天的福,又大賺一把。吃到甜頭后,劉象庚的曾祖父接連購進幾條商船,建起了頗有規(guī)模的船隊,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水一樣流進劉家的銀窖里。劉象庚曾祖父有了錢不僅購置了幾百畝良田,還在鎮(zhèn)子上開了燒餅鋪、雜貨鋪、藥鋪等等鋪子,一時風(fēng)光無兩。

劉象庚的祖父繼承家業(yè)后做的最讓當(dāng)?shù)厝朔Q贊的一件事,是在黑峪口建起了氣派闊綽的十六窯院。他選中一塊地方后便接連買下周圍人家的院子,然后依山建起了氣勢非凡、別有風(fēng)姿的十六窯院。三座院落,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進院落除過配窯小一些外,主窯洞都建得又高又大。這些窯洞全是青磚碹就,白灰勾勒,與周圍低矮的土窯比起來,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三進院落全用一人多高的圍墻圍起來,大門也建得十分考究,除過馬上封侯、富貴牡丹、多子多福等石刻外,劉象庚的祖父還請當(dāng)?shù)赜形幕娜私o他的院落題寫了“十六窯院”四個大字。為什么叫了個十六窯院?劉象庚后來聽祖母說過,祖父非常迷信“十六”這個數(shù)字,認(rèn)為這是他的幸運數(shù)字,連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也是選在十六日。劉象庚一直覺得這四個字有些土,直到祖父去世多年,劉象庚被選拔上貢生后,才把門匾上的這四個字換成了略有詩意的“襟山帶水”,當(dāng)然這四個字是劉象庚自己題寫的。

劉象庚的祖父去世以后劉家就逐漸衰落下來。劉象庚的父親是個讀書人,考取秀才后就再也沒有了上進心,每天吟詩作畫樂得逍遙自在,劉象庚記得小時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精明干練的祖母做主。六七歲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一件讓劉象庚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事。家里的船隊觸礁沉沒,商船毀了,把客商的貨物也丟了,自家的損失不說,還要賠付客商巨額的錢款。劉家起家靠的就是一個“信”字,劉象庚的祖母二話不說,一揮手讓人打開了自家的銀窖。這次災(zāi)難過后劉家的元氣再也沒能恢復(fù)過來,全家靠著幾間鋪子和剩下的田產(chǎn)過著日子。

盡管日子艱難,但祖母還是不忘教導(dǎo)劉象庚好好讀書,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有出息重振家業(yè)。劉象庚讀書也用功,遠(yuǎn)赴西安參加了會試,雖然沒有中舉,但好歹選拔上了一個貢生。此時清王朝覆滅,民國誕生了,不甘屈居一隅的劉象庚又南下太原,先后考入山西武備學(xué)堂、山西大學(xué)堂讀書。為了謀生,他做過教員、審計員、稅務(wù)員、山西臨時參議會議員,直至河北建設(shè)廳科長、天津商品檢驗局副局長、局長等。劉象庚同情革命,利用自己的地位搭救過不少共產(chǎn)黨人,后被國民黨特務(wù)盯上,又從北平、天津輾轉(zhuǎn)回到太原。

“先生,”船尾的船老大走上前來擔(dān)憂地問道,“先生是經(jīng)見過世面的人,以先生之見,小鬼子會打過來么?”

劉象庚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東三省丟了,北平丟了,天津丟了,現(xiàn)在太原也危在旦夕,誰知道小鬼子會打到哪兒呢?

“唉?!贝洗髧@息一聲繞到另一邊。

“會好起來的。”劉象庚不知是安慰船老大還是在鼓勵自己。

船老大苦笑著搖搖頭。

“少白,外面冷?!辈恢裁磿r候李云走出來,給劉象庚肩上披件褂子。

劉象庚,字少白。

李云三十五六年紀(jì),與劉象庚比起來,就顯得年輕了許多。她是太原人,讀過書,俊俏的臉龐上流露著儒雅的氣質(zhì)。李云本來是劉象庚做教員時的學(xué)生,性格活潑,敢作敢為。劉象庚給她們講課時風(fēng)趣幽默,李云很快就愛上了這個比她大十八九歲的男老師。劉象庚離開黑峪口時就成了家,娶的是一個名叫牛愛蓮的女孩。這女孩老實木訥,又比劉象庚大一歲,兩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牛愛蓮先后給劉象庚生下兩個女兒,后來得了一場病,莫名其妙不能生育了,便催促劉象庚再娶一房妻子,生個兒子好為劉家傳宗接代。劉象庚死活不同意。后來遇上了李云,劉象庚動了心思。李云家里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僅嫌棄劉象庚年紀(jì)大,而且嫌棄給劉象庚做小。李云可不管這些,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過來和劉象庚住到一起,生米做成熟飯,家里人也無可奈何了。兩人結(jié)合后,李云又給劉象庚生下三女兒劉汝蘇和小兒子劉易成。

“這次回來怕是走不了了?!崩钤瓶粗S河說道。

劉象庚扭過臉:“讓你吃苦了。”

李云笑一聲:“看你說的。兵荒馬亂的,一家人在一起就好?!?/p>

劉象庚點點頭。

李云說:“孩子們也好幾年沒回來了。”

劉象庚說:“是啊,好幾年沒回來了?!?/p>

船艙里好像是劉易成醒了,叫喊著:“娘,娘!”

李云答應(yīng)著回到船艙里。

劉象庚仍然站在船頭上。

只有劉象庚心里清楚,他這次回來還有一項特殊的使命。離開太原的時候,劉象庚見過張友清一面。張友清時任中共山西省委書記,向他傳達(dá)了北方局的指示:太原即將陷落,北方局讓他迅速撤離太原返回興縣,利用自己在當(dāng)?shù)氐挠绊懥?,發(fā)動群眾抗日,支持八路軍打擊日本侵略者。事后劉象庚才知道,這都是他的好友、入黨介紹人王若飛向北方局提的建議。他和王若飛是忘年之交,王若飛在太原時兩人多次徹夜交談。想到王若飛,劉象庚的頭腦中就會出現(xiàn)那位有見地、做事干練的年輕共產(chǎn)黨人的形象。

“先生,再有半袋煙的工夫就到黑峪口了?!贝洗蟛[縫著眼盯著不愛說話的劉象庚。

是啊,黑峪口,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走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又回來了。其間雖然也回來過幾次,但基本上以在外闖蕩為主。一時間劉象庚心里五味雜陳,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憂傷。但有一點他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一種新的充滿挑戰(zhàn)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前面就是黑峪口。

劉象庚遠(yuǎn)遠(yuǎn)凝望著那個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

興縣縣城位于黑峪口的東邊。

興縣過去叫蔚汾、臨泉、合河,金朝時改為興州,明洪武年間變州為縣,始稱興縣。興縣縣城置于蔚汾河北岸。蔚汾河是黃河中游的一條重要支流,沿著縣城由東向西流入黃河。蔚汾河兩岸皆為大山??h城就位于兩山夾峙下的一片開闊地上。城內(nèi)店鋪林立,人煙密集,是晉西北一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就在劉象庚乘船返回黑峪口的時候,縣城的大街上,興縣中學(xué)的學(xué)生們正呼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絕不做亡國奴!”“精誠團結(jié),一致抗日!”等等口號向東走來。人群中還有晉綏軍以及撤退回關(guān)內(nèi)的東北軍等軍人。兩邊店鋪門口站滿了看熱鬧的群眾。

十字街口有一座復(fù)興隆酒店,二樓靠窗的桌子前坐著一位戴著眼鏡的女士。女士二十多歲,正拿著畫筆在畫板上畫著窗外的風(fēng)景。這是一幅素描畫像,線條勾勒的正是大街上游行示威的學(xué)生們,一個個振臂高呼,栩栩如生。女士畫得很投入,她幾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嘴角微微翹起,很滿意地看著畫板上的人物。

女士名叫牛霏霏,是興縣中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牛霏霏另外一個重要身份是興縣首富牛照芝家的遠(yuǎn)房親戚。在興縣,牛照芝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物。牛家不僅有上萬畝的良田,在黑峪口、興縣等周邊集鎮(zhèn),以及西安、太原、綏遠(yuǎn)等地,都有他家的商號,經(jīng)營范圍有糧食、藥材、布匹、日用百貨、飯店等等。牛霏霏所在的復(fù)興隆酒店就是牛家的產(chǎn)業(yè)。牛霏霏喜歡在二樓靠窗的地方寫生,牛照芝就和掌柜的打聲招呼:霏霏小姐去了好生款待,怠慢了我們霏霏拿你是問!東家發(fā)了話,掌柜的哪里敢怠慢?牛照芝財大氣粗,為人更是仗義,修橋補路救苦救難贏得不少好名聲。當(dāng)時晉西北一帶缺少新式學(xué)校,牛照芝又先后投資建起了興縣小學(xué)、興縣中學(xué)、興縣女子學(xué)校等。

牛霏霏畫得投入,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已經(jīng)站滿了人。

有人鼓起掌。

接著是一群人有節(jié)奏地鼓起掌。

牛霏霏轉(zhuǎn)過臉大吃一驚,一群喝得醉醺醺的軍人正拄著槍不懷好意地看著她。

牛霏霏收拾一下畫具就要離開,士兵們故意擋住去路不讓她離開。一個為首的小頭目喊道:“弟兄們!”

大兵們齊齊應(yīng)答著:“在!”

小頭目嘶啞著用東北口音喊道:“畫得好不好?”

“好!”

小頭目斜一眼霏霏:“小妞長得俊不?。俊?/p>

“??!”

有一位低低喊道:“夠做我們的大嫂啦!”

大兵們哈哈哈放肆地大笑起來。

牛霏霏臉羞得通紅,再次要擠出去,大兵們轉(zhuǎn)著圈子不讓她離開。

樓下掌柜的聽見上面吵得厲害,急急忙忙跑上來:“老總,老總,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掌柜的鉆進人群護住牛霏霏,賠著笑臉說道:老總們保家衛(wèi)國,一路辛苦,今天的酒錢就——免啦!

小頭目把掌柜的一把拉開:“這話說得夠爺們兒!我們弟兄剛從死人堆里爬回來,就讓這小娘們陪弟兄們玩?zhèn)€痛快!”

大兵們齊齊喊著:“玩?zhèn)€痛快?!?/p>

掌柜的大驚失色:“老總,使不得,使不得。”

掌柜的說完推著霏霏要她離開。

一個大兵舉起槍托砸在掌柜的頭上:“媽拉個巴子,老子一槍崩了你!”

掌柜的捂住臉倒在地上,手指縫里已經(jīng)流出血。大兵們你一把我一把把牛霏霏推過來推過去。牛霏霏用畫具拼命抵擋著、叫罵著:“你們這群流氓!流氓!”牛霏霏越叫喊越惹得大兵們肆無忌憚。畫板上的畫紙掉下來四處翻飛。

正吵得不可開交,后面有人喊道:“夠啦!”

聲音很大,大兵們突然就停下手來,扭過臉看見樓梯口站著一個當(dāng)?shù)厝舜虬绲亩畾q左右的漢子。

大兵們看見對方是一個人,其中一個就罵罵咧咧地走過去:“哪里來的混球!滾!”抬起腿就是一腳。

誰也沒看見那漢子用了什么動作,那士兵已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小頭目一看,大怒:“弟兄們,上!揍扁這狗雜種!”大兵們一擁而上和那漢子打起來。

掌柜的叫苦不迭,拉過牛霏霏就走。

身后桌椅板凳亂飛,一群人打得難解難分。

掌柜的和牛霏霏剛到樓梯口,樓梯上又踢踢踏踏跑上一伙穿灰布軍裝的人,有人舉起手槍放了一槍,槍聲過后,打斗的人群停下手來。

上來的一伙人中間站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指著鼻青臉腫的東北大兵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牛霏霏看見救她的漢子鼻子上流出血來,上衣也被撕開幾個口子。她掏出手絹擦掉漢子臉上的血。

中年人叉著腰來回走幾步:“身為軍人,成何體統(tǒng)!”

小頭目眼睛挨了一拳,眼眶發(fā)黑:“弟兄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

中年人立馬打斷小頭目的話:“你本事大得很呢!丟了東北不說,又跑到這里來撒野!有本事就真刀真槍地和小鬼子干??!”

剛才打槍的那位站出來:“這是我們新來的張干丞縣長。”

救牛霏霏的漢子看一眼張干丞,拉著牛霏霏下了樓梯。

門外人來人往。

牛霏霏感激地說:“謝謝你救我?!?/p>

漢子停下腳步說:“快回去吧!兵荒馬亂的,少待在外面?!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

牛霏霏追了幾步:“恩人請留步?!?/p>

漢子停下。

“請問恩人尊姓大名,日后好讓家人報答大恩!”

“舉手之勞,不足掛念?!睗h子說完就走。

牛霏霏喊道:“恩人!”

那漢子轉(zhuǎn)過身說:“我是八路軍?!闭f完消失在遠(yuǎn)處的街巷里。

牛霏霏一直等到那個背影消失了才轉(zhuǎn)過身來。她還在回味著漢子說的話,回想著漢子的面孔。那面孔是如此清晰地印記在她的頭腦中,以致過了很長時間她還能記起那漢子臉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黑峪口渡口上一片繁忙。

黑峪口渡口不大,過去也不是很擁擠,南來北往的商船,卸貨的卸貨,裝載的裝載,擺渡的木船載著客人來回穿梭,一切都顯得慢條斯理而又井然有序。現(xiàn)在戰(zhàn)爭突然臨近,各種人員往來驟然增多,除了過往的軍人,山西這邊的大戶人家也一撥一撥地向黃河那邊轉(zhuǎn)移人員、財產(chǎn),一時間渡口上形成了那個年代少見的忙亂景象。碼頭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箱子、柜子、包裹,還有大批的牛羊雞鴨等等,叫喊聲、吵鬧聲,還有雞鴨牛羊長長短短的叫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

這倒是給擺渡的人帶來難得的好生意。賀麻子和冷娃天不亮就被人叫起來,一趟一趟往來兩岸。好在冷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精壯的漢子了。小伙子一直在渡船上長大,風(fēng)里來雨里去,十幾年過去,儼然已成長為一位壯實的艄公。冷娃個子不高,兩條腿長得又短又粗,大腳板踩在船頭上就如釘子釘在了那里一般,兩條胳膊由于長年勞作也是粗壯有力,上百斤的貨物拎起來就放到船上?,F(xiàn)在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冷娃仍然挽著褲腿,干活熱了,干脆把上衣也脫了,露出身上黑紅的肌肉。賀麻子上了年紀(jì),坐在船尾把舵,冷娃站在船頭上撐桿,父子兩個配合默契,用心經(jīng)營著他們賴以生存的小木船。

也不知道這是跑第幾個來回了。賀麻子的渡船從陜西那邊向黑峪口這邊劃過來。正當(dāng)午時,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賀麻子的臉上。船頭上的冷娃用力撐著船篙。賀麻子邊搖櫓邊看著冷娃壯實的后背,心里暖洋洋地想著心事。冷娃是他一手帶大的,盡管這孩子不愛說話,但他知道是個難得的好后生。小伙子能吃苦,更關(guān)鍵的是為人正派、仗義,賀麻子嘴上不說,心里卻比誰都高興。小蓮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他也看出了小蓮對冷娃的喜愛。冷娃呢,只要是小蓮說的話,那是絕對的俯首聽命。兄妹兩個一起長大,冷娃從小就大人一般照看著這個妹妹,誰要是敢欺負(fù)小蓮,冷娃能和他們拼了命?,F(xiàn)在兩個孩子都大了,到了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了,賀麻子想給兩個孩子捅破那層窗戶紙。冷娃不是小蓮的親哥哥,可以娶小蓮為妻。兄妹成婚,親上加親,如果真是那樣,自己也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渡船上一個陜西人說:“大伙知道為什么叫日本人小鬼子嗎?”

有人就說:“不就是個小嗎?小胳膊小腿的?!?/p>

不知陜西人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逗得一船的人哈哈哈大笑。

有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就笑罵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p>

另一個人說:“小鬼子夠日能的,聽說已經(jīng)打到了太原城下。”

剛才的陜西人不屑地說:“日能?再日能還日能過咱黃河來?”

正說話間,天上有飛機飛過去,飛機飛得低,能聽到巨大的轟鳴聲。遠(yuǎn)處傳來高射炮的聲音和飛機扔下的炸彈的爆炸聲。船上沒人再說話,大伙都仰著頭看著遠(yuǎn)處的火光。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閉著眼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黑峪口很快就到了,冷娃跳下船把船固定住,然后把踏板扔到岸上,船上的乘客一個一個上了岸。

遠(yuǎn)處的賀小蓮挎著籃子走來,四眼緊跟在后面。

賀小蓮看到了這邊的賀麻子和冷娃,高興地叫起來:“爹,冷娃哥!”

四眼也認(rèn)出了主人,嗖的一下射過來。

賀麻子坐在船尾,笑瞇瞇地看著小蓮,然后抽出腰間的煙鍋頭,點上火美美地吸了一口,累了一上午還沒顧上抽袋煙。

冷娃看見小蓮,難得地露出笑臉。小蓮上了船把籃子摘下來,給爹爹和冷娃盛飯。冷娃從船艙里摸出幾條小魚:“四眼——”四眼在岸上哼哼著想上船。冷娃把小魚扔在船頭上。四眼便縱身一躍跳上來,用爪子按住小魚,很香甜地享用起來。

冷娃和小蓮并排坐在船幫上,邊吃玉米面餅子邊說話。

小蓮看著狼吞虎咽的冷娃:“哥,好吃嗎?”

冷娃點點頭,嘴里的餅子轉(zhuǎn)眼就沒了。

小蓮又給冷娃遞過一張。

冷娃又是三口下肚。

小蓮就說:“哥,你慢點吃?!?/p>

冷娃就把吃餅子的速度慢下來。

小蓮吃一口餅子看著冷娃:“哥,你看。”

冷娃扭過臉看著小蓮,小蓮笑嘻嘻的,冷娃沒看出小蓮有什么變化。

小蓮就問:“哥,沒看出來?”

冷娃真的沒看出小蓮頭上有什么變化,便傻乎乎地?fù)u搖頭。

小蓮不高興地扭過臉去:“不理你了?!?/p>

小蓮把辮子盤起來了,這么明顯的變化,這個呆子竟然沒看見!真是個呆子!呆子!

冷娃看見小蓮生氣了,也像做了錯事似的把臉埋在飯碗里,扒拉著碗里燉熟的山藥、蘿卜。

還是小蓮忍不住,用膀子靠一下冷娃,看著腳下的黃河:“哥,河水冷嗎?”

冷娃的大腳丫子還在水里泡著。

冷娃就說:“冷,怎不冷呢?”

小蓮就叫起來:“冷你怎還在水里?”說著就脫了鞋,把兩只好看的腳丫伸進水里,剛一進去,便叫一聲提起來。

冷娃就說:“看看,受不了吧?”

小蓮瞪一眼冷娃,挽起褲腿,一賭氣跳進河水里,說著:“沒那么金貴。”便在河岸邊給四眼摸小魚。

賀麻子吃了飯抹抹嘴,一抬頭就看到遠(yuǎn)處山坡上下來一溜馱隊。北方的馱隊以駱駝、騾馬為主,這些動物體格健碩,又有耐力,很適合運輸。但在興縣一帶,馱隊大多是由當(dāng)?shù)禺a(chǎn)的一種叫“畫眉驢”的小毛驢組成。這些毛驢白眉白鼻白肚皮,驢鼻孔大,兩耳直,能馱善拉,再加上興縣多山,路又窄,小毛驢回頭拐彎十分便利,因此成了當(dāng)?shù)伛W隊的首選?,F(xiàn)在馱隊來了,幾十頭小毛驢蜿蜒而來,頗為壯觀。小毛驢背上都馱著大包小包的貨物。渡口上的人都站起來看著這支由遠(yuǎn)及近的馱隊。

賀麻子知道,這恐怕又是哪家大戶人家在轉(zhuǎn)移貨物了。

賀麻子老遠(yuǎn)就認(rèn)出馱隊中間的鐵拐李:“老李頭!”

那邊的鐵拐李也認(rèn)出賀麻子,拐著腿走過來:“老伙計,生意上門啦?!?/p>

賀麻子把煙袋遞給鐵拐李,鐵拐李接過去吸一口。

賀麻子就問:“哪個大戶人家的?”

鐵拐李看看那邊的馱隊:“還能有哪家?牛家唄。牛家要把鋪子里的貨物倒騰到那邊去呢?!?/p>

鐵拐李其實年紀(jì)不大,也就三十來歲。鐵拐李本來叫李大壯,以趕毛驢運貨為生,有一年連人帶驢掉下山溝,命保住了,腿卻折了,大伙便“鐵拐李鐵拐李”地叫他。

賀麻子說:“還是有錢人好哇,打起仗來,腳底抹油——說走就走!”

鐵拐李哼一聲:“好個屁!這個也舍不得那個也拉不下,提心吊膽,就怕一顆炸彈落下來,轟的一聲,全沒了!”

小蓮摸到一條小魚,叫起來:“哥,我抓了條魚。”那魚還在掙扎著,尾巴上帶出的水濺了她一臉。

鐵拐李看著小蓮:“閨女出挑了!有了婆家沒有?”

賀麻子說:“沒有呢?!?/p>

鐵拐李就說:“還是老伙計你有福氣啊,有兒有女的。”

正說著話,從馱隊出來的地方騰起一片塵土,接著是一隊騎兵呼嘯著向這邊沖過來。

有人喊著:“站住!”

接著就是砰砰砰的幾聲槍響。

賀麻子和鐵拐李站起來,冷娃一拉小蓮,兩個人也跳上船。鐵拐李說聲“不好”,和賀麻子打聲招呼,跑到馱隊那邊。

騎兵們將馱隊團團圍住。

賀麻子他們不知道那邊發(fā)生了什么。

興縣縣政府建在一個姓孫的大戶人家院子里。

幾進幾出的高門大院,盡管有些衰敗,但仍能感受到當(dāng)年的氣勢不凡??h城里的房院和黑峪口的比起來那就講究多了,房子多為磚木結(jié)構(gòu),雕梁畫棟,十分精致。這院子原是一門三進士孫嘉淦的院子。孫嘉淦字錫公,號懿齋,別號靜軒,康熙五十二年進士,先后做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書、吏部尚書、工部尚書、直隸總督、湖廣總督、協(xié)辦大學(xué)士等官職,孫嘉淦的兄長孫鴻淦是雍正年間進士,做過湖北公安縣知縣,弟孫揚淦也是雍正年間進士,做過國子監(jiān)丞、刑部主事、直隸按察使。孫家后人多遷往外地居住,孫家大院便日漸敗落下來,屋頂上長滿了茅草,門窗也破破爛爛的。

張干丞被犧盟會派到興縣擔(dān)任犧盟會興縣分會特派員,不久又兼任興縣縣長、興縣戰(zhàn)地動員委員會主任等職。張干丞是從大同過來的,來了后沒有住在過去的舊衙門,而是在縣城中間的這座孫家大院里安頓下來。孫家大院房多院高,易守難攻,與舊衙門比起來相對安全一些。

張干丞四十上下年紀(jì),個子不高,穿一身灰布軍裝,上唇蓄一抹短胡子,英武干練,在一群人的簇?fù)硐聛淼皆鹤永?。院子中間是個天井,放著一張由大石板支起來的桌子。

有人端來茶水。

張干丞走到桌子邊,摘下帽子,還在為剛才酒樓上的事生著氣:“打鬼子沒一下,欺負(fù)老百姓倒有一套。”

站在張干丞旁邊的那一位叫董一飛,是興縣犧盟游擊隊隊長。跑了一上午,口渴難耐,董一飛端起茶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接著扭頭向西邊的屋子喊著:“飯好了嗎?快端上來吧?!?/p>

有人端出飯來。張干丞說天氣不錯,就在院里吃吧。幾個人把飯端到石桌上。是幾碗難得一見的白米飯,盆子里是粉條、豆角、山藥大燴菜。

隊員們蹲在院子四周吃飯。

張干丞和董一飛坐在石桌邊,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一飛,隊伍拉起來了,抓緊訓(xùn)練,小鬼子說不準(zhǔn)哪一會兒就會打過來。”

董一飛抬起頭:“人是拉起來了,沒槍沒炮,怎么打小鬼子呢?”

張干丞吃口飯:“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槍的事我來解決,你把人帶好就成?!?/p>

董一飛吃完飯抹把嘴:“縣長,還有一事您老也要費點心。天氣冷了,弟兄們過冬的棉衣還沒著落呢?!?/p>

張干丞看著董一飛,沒再說話。不僅是游擊隊缺衣少吃,撤退到興縣的幾萬大軍也要吃飯穿衣睡覺啊。想到這些,張干丞就頭疼,幾口扒拉完飯,坐在一邊抽煙。興縣地貧人少,出產(chǎn)也不多,要養(yǎng)活這么多人談何容易?

說曹操曹操就到。

門外跑進一名隊員:“報告,一伙軍人要見縣長。”

董一飛抬起頭:“不見!看不見縣長正吃飯嗎?”

那名隊員剛要轉(zhuǎn)身,門外一伙軍人已經(jīng)嚷嚷著闖進來。這是晉綏軍第七集團軍騎兵第一軍的一伙軍人。為首的一個團長喊叫著:“哪位是縣長?”

張干丞站起來:“在下便是。”

那位團長一把抓住張干丞:“媽的,老子前線賣命,你他娘的在這里吃香的喝辣的,老子一槍崩了你!”

董一飛喊一聲:“你敢!”便拔槍在手,用槍頂在這位團長的脖子上,“放開縣長!”

團長冷笑一聲:“啊嗨,你還給老子來真的了!弟兄們!”

團長喊一聲,大兵們立刻舉起槍,游擊隊員們也舉起槍,雙方劍拔弩張。

張干丞把董一飛的槍推開:“一飛,讓弟兄們放下槍!這位老兄,你也是帶兵打仗的人,自己人打自己人,就不怕小鬼子笑話?”

董一飛一擺手,游擊隊員們放下槍。那邊的士兵們也放下槍,退到一邊。

團長放開張干丞,拍著胸脯喊道:“誰敢笑話老子?老子在忻口和小鬼子真刀真槍干過!弟兄們死得慘哪,幾百號人轉(zhuǎn)眼就沒啦!你們知道嗎?”

團長說到傷心處,彎下腰號啕大哭。

團長帶來的士兵們紛紛抹淚。

張干丞抱著拳說道:“弟兄們保家衛(wèi)國流血犧牲!辛苦了!在下張干丞,敬各位了!”

團長站起來一揮手,帶著人馬向大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團長反身一抱拳:“縣里的糧食要盡快送來!不然,弟兄們可就要喝西北風(fēng)啦!”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

張干丞把團長送出大門外。返回來,就又有人報告:“八路軍派來的人員已經(jīng)到了大門口?!?/p>

張干丞立馬出去迎接。

原來八路軍120師很快也要轉(zhuǎn)戰(zhàn)回興縣一帶。

太原北部屏障忻口已經(jīng)失守,山西省政府和第二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已經(jīng)向晉東南方向退去。八路軍120師將在晉西北一帶開辟抗日根據(jù)地,與鬼子進行堅決斗爭。興縣與陜西隔河相望,將成為整個延安大后方的前沿陣地!張干丞這才明白組織上為什么要以犧盟會的名義派他來這里主持工作。組織上就是要讓他在興縣站穩(wěn)腳跟、打開局面,協(xié)助八路軍開辟抗日根據(jù)地,然后不斷發(fā)展壯大起來。張干丞來到興縣沒有暴露自己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他是以犧盟會的名義開展工作的。張干丞感受到了肩上的重?fù)?dān)和責(zé)任。

八路軍派來的人員一直和他談到深夜才離開。

張干丞睡不著,在地上踱來踱去。

董一飛敲門進來:“天快明了,還不睡?”

張干丞拉著董一飛坐下來:“一飛,槍支的問題解決了。八路軍答應(yīng)給我們一部分!”

董一飛一擼袖子:“太好了!小鬼子來了也能真刀真槍地和他們干了?!?/p>

張干丞壓低聲音:“還有更好的消息?!?/p>

董一飛往前靠一靠。

張干丞說:“咱們的部隊也要過來。”

董一飛說:“咱的腰桿子這下就硬了!”

張干丞憂愁地說:“我不是愁這個。興縣不大,隊伍進來吃飯也是個問題?!?/p>

董一飛說:“買唄,多買些糧食不就夠啦?!?/p>

張干丞苦笑一聲:“說得輕巧。就是有糧,哪里又有錢呢?”

董一飛說:“你這人能耐得很,不然組織上也不會派你來?!?/p>

董一飛和張干丞是多年的戰(zhàn)友,兩人互為知己無話不說。

張干丞說:“我又不是魔術(shù)師,說變就能變出來?”

董一飛模仿著張干丞的口頭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

張干丞砸一拳:“對,活人還能叫尿憋死?!”

劉象庚是從黑峪口另外一個地方上岸的。

劉象庚的兩個弟弟劉象坤、劉象文早就在岸上等候著了。劉象坤四十七八年紀(jì),是劉象庚的大弟弟,從小喜歡醫(yī)書,一個人鼓搗來鼓搗去,竟成了黑峪口一帶頗有聲名的中醫(yī),劉家本來在黑峪口就開著藥鋪,劉象坤順勢管著這個鋪子,隔三差五地到鋪子里坐診看病。三弟劉象文四十一二歲,從小就體弱多病,瘦瘦的,臉色蒼白。渡口上風(fēng)大,劉象文背對著風(fēng)吭吭哧哧咳嗽個不停,一口痰沒有吐出來,憋得臉紅脖子粗的。兩個弟弟旁邊站著一個小伙子,二十一二歲,名叫白寶明,是藥鋪里的小伙計。白寶明看著三少爺咳嗽得厲害,就過來輕輕拍三少爺?shù)谋场?/p>

劉象坤說:“三弟,這里風(fēng)大,我看你還是回家等著吧?!?/p>

劉象文扶著膝蓋站起來:“二哥,不礙事,不礙事?!?/p>

白寶明喊著:“二位東家,你們看,船來了!”

劉象坤、劉象文弟兄兩個轉(zhuǎn)過臉,一條商船正向這邊駛來。

劉象庚、李云和幾個孩子都站在船頭上。

陳紀(jì)原和劉易成高興地叫起來:“到嘍,到嘍?!?/p>

他們兩個都是小孩子,還不知道憂愁是什么滋味。

劉象庚看到了岸上站著的兩個弟弟,舉起手和他們打著招呼。李云也向兩個小叔子招著手。

劉象庚的三女兒劉汝蘇十一二歲了,她已經(jīng)懂事不少,耳朵里也聽聞了大人們說的話,小鬼子就要打過來了,他們必須離開太原的家。對于她而言,最直接的影響可能就是很長時間不能回學(xué)校上學(xué)了。因此她的眼睛里除過新奇以外,還有一絲憂郁、惆悵。劉汝蘇靠在母親李云的大腿上,看著岸上的幾個陌生人。

劉象庚看見三弟,就和李云說:“三弟多病,你看他硬是撐著身子來接咱們?!?/p>

李云贊嘆著:“咱爹咱娘還不是你的兩個弟弟照看著?”

劉象庚嘆口氣:“是啊,多虧了二弟三弟。”

船到了,劉象庚走下船,喊道:“二弟,三弟?!?/p>

劉易成招著手:“二叔,三叔?!?/p>

陳紀(jì)原也喊著:“二姥爺,三姥爺?!?/p>

劉汝蘇和李云拉著手走下來。

劉象坤抱起了劉易成,劉象文想把陳紀(jì)原抱起來,但一陣咳嗽讓他只得放棄了這個想法。

劉象庚埋怨道:“三弟,這里風(fēng)大!你在家里等著就行了?!?/p>

劉象文搖著手:“不礙事,不礙事?!?/p>

白寶明人機靈,趁他們說話,已經(jīng)從船上把行李大包小包地背下來。

劉象庚看見了就夸獎?wù)f:“小伙子有眼色。”

劉象坤就說:“哥,這是咱店里新來的伙計,叫白寶明,手腳勤快,以后用得著你就喊上他。寶明!”

白寶明笑嘻嘻地跑過來:“東家?!?/p>

劉象坤看著白寶明說:“這是我哥,以后你就跟著他!伺候不好,小心剝了你的皮!”

“得令,二老爺!”白寶明笑嘻嘻地給劉象坤行個軍禮,軍禮又不是個軍禮的樣子,惹得劉易成和陳紀(jì)原抿嘴笑起來。

一家人往回走的路上,聽得那邊吵鬧起來。

劉象庚停住腳看著遠(yuǎn)處。

遠(yuǎn)處一群騎兵正打著槍向一支馱隊包抄過去。

騎兵騰起的沙塵嗆得鐵拐李用袖子捂住嘴。

馱隊停下來。騎兵們把馱隊團團圍起來。幾個騎兵閃出空當(dāng),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走出來。

一個士兵喊道:“哪位是管事的?管事的站出來!”

鐵拐李站起來:“老總,您有何吩咐?”

士兵問道:“我們連長問你,這是誰家的貨物?”

鐵拐李賠著笑臉:“老總,這是牛家的貨物?!?/p>

士兵問:“哪個牛家?”

鐵拐李夸張地說:“老總啊,這可是牛照芝牛大東家的貨物啊。”

士兵顯然也聽說過牛照芝的大名,轉(zhuǎn)回頭看著一直陰沉著臉的連長。

連長年紀(jì)不大,披著披風(fēng),帽檐壓得很低。這時他兩只手抬起來,把手上的白手套摘下來,嘴里迸出兩個字:“沒收?!?/p>

士兵大聲喊著:“我們連長說啦,沒收!”

鐵拐李驚叫起來,攔住連長的馬頭:“老總,這可使不得!牛東家可是交代過啦,丟了貨物小的就……”

連長仰起頭說:“回去告訴你們東家,戰(zhàn)事需要,一律充公!”

士兵喊道:“各位聽好了,戰(zhàn)事需要一律充公,現(xiàn)在把貨物運回連部!”

鐵拐李大驚失色,拉住馬頭說道:“老總,光天化日,還有沒有個王法啦!”

一句話惹惱了連長。連長舉起馬鞭就抽過來:“小子,讓你瞧瞧什么是王法!在這里,老子就是王法!”

鐵拐李臉上火辣辣地疼,接著背上、身上又挨了幾鞭子。

馱隊被騎兵們押著向山坡上走去,沒走幾步被人攔住。連長騎馬跑過來,看到前面攔著的劉象庚和白寶明。

連長看見劉象庚,跳下馬來,驚喜地問道:“大伯,啥時候回來的?”

連長叫劉武雄,是劉象庚二弟劉象坤的兒子,現(xiàn)在正在晉綏軍趙承綬的騎一軍里當(dāng)連長。

劉象庚黑著臉:“武雄,你這是干什么啊!”

劉武雄委屈地辯解道:“大伯,我這是執(zhí)行公務(wù)!”

鐵拐李捂著臉跑過來,撲通給劉象庚跪下:“求求老爺,救救我們!這是牛照芝牛大東家的貨物,放我們走吧?!?/p>

劉象坤、劉象文、李云和孩子們也趕過來。劉象坤氣得渾身哆嗦,舉手就要打劉武雄。

劉象庚攔住劉象坤:“武雄,身為軍人理應(yīng)保國衛(wèi)民,怎么能說搶就搶呢?這和土匪有何兩樣?”

劉象文喘著氣說:“武雄,不能干那傷天害理的事。”

劉武雄還要辯解,看看劉象庚,一跺腳跳上馬去:“弟兄們,走!”說著打馬離去。騎兵們也打馬離去。

鐵拐李不知該如何感激劉象庚,砰砰砰就是幾個響頭:“小的李大壯,謝了!”

劉象庚一揚手:“趁日頭沒落山,趕快過河吧?!?/p>

鐵拐李站起來,向劉象庚幾人一抱拳,轉(zhuǎn)身領(lǐng)著馱隊向河岸走去。

劉象庚看著走遠(yuǎn)了的鐵拐李:“二弟、三弟,咱們也回家吧。”

劉象坤說:“兩位老人也等候很久了。”

一家人向十六窯院走去。

……

原書責(zé)任編輯 張妍妍 王朝軍

安徽文藝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

本刊責(zé)任編輯 李成強 陳銘

張衛(wèi)平,山西省文聯(lián)副主席,山西文學(xué)院、山西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院院長,作家、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紅色銀行》《給我一支槍》《歌太平——薩都剌》《奮斗者》等,影視劇本《忽必烈》《浴血雁門關(guān)》《特戰(zhàn)》《殺山》《今宵別夢寒》《卻道天涼好個秋》《來處是歸途》等。曾獲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