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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張辛欣:此時,我拼接,撕碎的張潔(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 | 張辛欣  2022年04月26日08:26

樹洞:

我的清晨四點,看到微信提示,是《收獲》退休主編肖元敏送我作協(xié)消息,二〇二二年一月二十一號,張潔在美國因病去世。

我打字問:年紀?

我又讀一遍那條消息,沒有寫逝者年紀,細心地為女性逝者藏歲數(shù)?報哀保持悅目?

元敏寫回張潔出生年月,我算了一下,她走的時候八十五歲。

我繼續(xù)睡,夢見走過一溜房間,挨個問,張潔在哪兒?空中漂浮著各種名字,全都是拼音,一個一個回答,沒有我找的名字,沒有,一路走一路問,都說沒有這個名字。

也許,我走錯地方?夢與醒之間想,為什么認定一個地方一條道?

然后,接二連三(也就三位),私信我她走的消息,三位都是知道我和她曾經(jīng)非常近。也許怕我難過,轉(zhuǎn)消息不加評論。

樹洞,有靈異嗎?

幾天之前,我在朋友圈轉(zhuǎn)大學同班魏曉平朗誦《膽劍篇》的視頻,他回憶臺詞老師董行佶。董先生是人藝著名演員,臺詞功夫之深,可以說是中國戲劇臺詞第一人。聽說董先生要來學院,同班同學紛紛模仿董腔,我簡直是“笨蛋零”。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怎么就會蹭著臺詞訓練寫開去:我是同一師傅的弟子,考臺詞我念的是《拾麥穗》,張潔的散文。

我怎么會提到她?

當時,我們學院臺詞老師都不同意我使用這個材料,說開頭陳述太長了,說缺乏情節(jié)。我心想,太有情節(jié)了,小丫頭一心想嫁賣灶糖老漢,就為白吃糖,小心思傳到挑擔串鄉(xiāng)老漢耳邊,張潔描述,老漢笑起來,露一口大黃牙,滿臉皺紋彎起。

考試的時刻,天神董先生降臨,謙虛地坐第一排邊上,正好把著門。我站在中間,還沒有開說,自己先樂了,因為我看到,老漢低頭問,小妞抬頭踮腳答,我不由哈哈笑,止不住快樂地笑。

笑場,戲劇專業(yè)最忌諱的!

我被趕出教室,面壁思過,灰溜溜站十五分鐘,返回考場,重新開始。說畢,路過坐在邊上的董先生,我聽到他低聲贊,美啊……這是我在臺詞課在戲劇學獲得的最高獎賞!

后來,《拾麥穗》,成為考戲劇學院的標桿,能說好《拾麥穗》的,考生會得有文化底蘊的加分。

樹洞,在送來的關于她走了的短信里,我又讀到,她表示過不希望被繼續(xù)關注。

我站著,喝口粥,發(fā)一條微信:

你在安寧的地方,你不再掙扎人際—文學。

八十五歲,善終。張潔中年成名過程不是淡然的,我深知。

姥姥——她媽媽去了,她失去最后的主心骨。當初我?guī)退芡?,給她報告消息,姥姥在窗里看我,我坐下就吃姥姥做的飯!姥姥私下給我說了又說,不贊成這樁婚姻……我愛姥姥,一頓一頓吃姥姥做的飯,但我是張潔的心腹……我心想。

我凝視微信讀者回應:

哦!知道你們有很多交集、很多故事!那個年代是你們站在時代前沿被眾人審視著……一直覺著她有些美艷、有些矯情、有些浪漫、有些世故……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文藝”吧!安息!一個標志性的美麗作家。

微信,我也就兩手指頭不超過十的讀者,我注意到,在這一條下回應的都是和八十年代文學有交集的人。我沒有在微博(我有十五萬粉絲)寫悼念,心情平淡,平到淡到,不夠形容詞。

樹洞,我一個月不能吃飯了,胃堅硬,但是絕對不會去醫(yī)院的,那不是自己送死與病毒相會嘛(呵呵)。沒有警察,遍地槍支,我不出門,喝粥度日,趁早上一點體力,修完手邊自己的書。

關于她,我早已寫完了。

在我未曾發(fā)表的《唯一的夜晚》里——三十多年前,首都體育館,當代中國作家和作品與一萬八千觀眾(我是總導演并寫劇本)——我寫了她幫我們救場的故事。

我是怎么寫的來著?

晚會的開場,我們設計的是冰心、張潔、鐵凝,三代女作家開始。一直說得好好的,日子臨近,冰心突然帶話她不來,說她根本不知道這臺晚會,說舊社會唱堂會也會先說一聲。于是我去見冰心(此生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問,你怎么早不來看我?來,來看看我的書房。

作家書房,我?guī)е浺魩?,是從錄音組專挑一位最秀氣最安靜的,為冰心對晚會的祝福錄了音。史鐵生也是錄音。難道我們開錄音大會?

我覺得,整臺向新時期文學和觀眾致意的戲劇文學之夜,唯一之夜,眼看著,沒有開始就完蛋了。下面讀我寫的,是從我找導演顧問、我的老師開始:

鮑老師的家,擁擠小公寓晃著長高的孩子,導演系學生作業(yè)和鋪著彩色織品桌面上的瓜子糖堆在一起。鮑老師妻子也是我校友和師長,她一拐拐來去,患嚴重風濕性關節(jié)炎,滿臉笑意緊著招呼半學生我。所有的潦亂是溫暖是全部了。

鮑老師廁身小廚房,正挽著袖子淘米做晚飯。他看了我一會兒,沉著臉,然后,安靜地問,“全完蛋了?”他手抄碗柜上的煙盒,叼起一支,同時,撕開煙盒,摸出鋼筆畫起來,就像課堂做小品一樣,“想想還有什么招兒?!彼没鸩窆鳟斪魇O碌膬晌慌骷?。出場路線,追光,臺詞修改。飯菜爐火上,鮑老師的臉是柔和的,不過口氣非常嚴肅:

“落實張潔?!?/p>

張潔。我已經(jīng)很久根本不和她來往。自覺地不和她來往。特別是她結(jié)婚以后。

一九八三年,在大風里,我和司法界有路子的郭子,跑來跑去替人打官司,大半是為她的事情。我們在醫(yī)院秘密來去,在北京宣武醫(yī)院、上海華東醫(yī)院,替她和律師討論,替她和她那個人討論,替她安排她和他見面的時間,還得替自己避開對方的家屬。簡直像影子一樣奔走在她的情愛官司中間,并且對誰也不會說。但是,突然地,編輯警告我,你不要賣命了,張潔跟人說了,你為她做這些,是想拿她的事寫小說!

我在刮大風的街上亂轉(zhuǎn),寫什么狗屁小說!全是因為她對我說了一句話,說要是和這個人結(jié)合了,她能詳細討論倆人的故事和背景,三十年代上海地下黨到工業(yè)改革什么的,這樣她可以寫出一部八十萬字小說(張潔對自己小說會寫多少字有著很準確的預計)!純粹是為她要寫的小說才奔命!我從頭不贊同她的婚姻打算。下了課,朝醫(yī)院一趟趟奔波,私心一直驚訝,什么樣的欲望潛在我以為一上來就深知的她的心中?

我和她從“文學新時期”開頭就認識,在縣城招待所上下鋪中間,在滿街結(jié)冰路上小心地挽著手,在大食堂吃白色豬油凍著的兩菜一湯。文學座談會,第一眼看到穿家常小棉襖的她,就立即非常貼心。

然后,知她入骨髓。到她還是小科員的一機部去找她,在四外喝茶看報紙的大辦公室正中間,她半拉著抽屜,不聲不響地埋著頭,我叫她,她不由受驚,趕緊關抽屜,和我一同離開之前,又拉開一下抽屜,叫我看一眼藏在里面的東西,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她帶我在旁邊小飯館坐下,為我點椒鹽肉(后來我們都有了一點錢的時候,一起出去吃飯總是點這個菜)。我立即告訴她,我必須做流產(chǎn),必須離婚,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討論?!皼]想到你也這么慘。”她這個交心的句子,交換了我們的全部身世。我從來不問她,但是以她對我說過的其他短句,靠縫手套養(yǎng)活孩子,計算小說字數(shù)——稿費,我都能直悟到她。于是,到她會說我想拿她寫小說,我只有反復想著她說的她自己“曾經(jīng)直想從窗戶上跳下去”。

我必須理解她的多疑。但是,難道,她掙扎著的,小人物的,在我高度尊重的看來是一樣的只重孤苦奮斗的內(nèi)心里,其實還有仰慕我們的權(quán)貴?而我,出身這種權(quán)貴邊緣,就比她更超然?我真非常討厭這些東西,包括人。我為她奔波,同時一點沒有隱瞞我不同意她對婚姻的努力(她母親也不同意,姥姥——我也這么稱呼她媽媽,姥姥私下對我說的話,我都聽著使勁點頭)。但是我以為我更是她的朋友,所謂“哥們兒”什么的。我忠于的畢竟是她。當然,后來我得承認,她很重視苦難的自己,把人都看作苦難爬行(向上或者掙扎)的自然鋪墊,這種自我悲劇的角色,古典小說從《紅與黑》到現(xiàn)代領路人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表達過了,然而,制造匠自己還是比常人更十分深入這類角色。我們幫那人把婚離了,她又說她不想結(jié)婚了。跟屁蟲不傻,不在意白努力,因為都是她的事。她又說她得結(jié)婚,我繼續(xù)我的角色,就把難堪的前景替她說出來了,她很解氣地聽著,似乎必須聽人描述出來。我還就說。你什么都知道,這么聰明的寫小說的人,要人以小說方式勾畫自己所見才來勁。于是,再有一天,一個和我和她都近的圈里人說,她結(jié)婚了,吃驚我竟然不知道,吃驚她竟然不通知我。我很理解。自然,她特別不想告訴我。我全不在意。我們真正的關系應該說比做女人還深刻、還現(xiàn)實,我們的關系全在寫小說里。開始的時候她的短篇都背給我聽,后來的長篇我從手稿讀起,再后來,是不是想拿她寫小說的復雜似乎比我和她之間更復雜些了,因為她地位越來越“高”。李陀寫了一篇評論,討論她小說的里“新儒生形象”,她去《讀書》活動,不容許這篇東西發(fā)表——李陀這等人怎么配評論她?我寫了一篇她的特寫《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翻譯她《沉重的翅膀》的德文翻譯家阿克曼說是寫她最形象的一篇,想收到她的書后面,她堅決不許。我和阿克曼一樣微笑。她倒不是不讓我寫她,實際上,她仔細地讀了,寫了一個短條給我,但是,她不能允許別人借她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她走上法蘭克福書展了,先給眼睛做了整容。從機關統(tǒng)一的辦公桌抽屜爬上世界書展的臺面,你們憑什么跟著我的艱辛占便宜?連翻譯都是沾光得利的家伙。契訶夫的小職員都是很精明的。

我熟悉103總站那塊空地,熟悉樓前狹窄的彎道,熟悉到知道,姥姥——張潔的母親,站在窗前先看見我走過來。張潔要去銀行取款,于是,我陪她去,她戴著戒指的手在柜臺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敲著,口氣十分焦慮,“我得掙錢養(yǎng)家啊!”我?guī)缀醮拄攩柍雎暎骸澳悴畈欢嘁呀?jīng)堅持了大半輩子,為什么到頭來做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也許后來我的經(jīng)歷會讓我慢慢撫摸一下她的手背。那一次我只是忍住沒有訓斥。)我們?nèi)匀辉谒男》块g里說話,仍然在姥姥的房間吃飯,仍然是太好的飯菜。她的床改了沙發(fā),依舊兼床。這個小小的家我太熟悉了,連同她的廁所,那時候兩家人合住,她說她坐在馬桶上寫《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我此刻居心叵測地想,這是不是一個編造的細節(jié)?)還有那些契訶夫的舊版破書,是他的,我?guī)椭剡@些婚外戀證據(jù)來著。我坦率倒出我的大困境——文學晚會的大困境。

她很坦率:“你的事情我全力支持。”

然后很具體:“我穿什么呢?”

我們打開唯一的衣柜,我為她選了一件藍印花衣服。

空前絕后的唯一的夜晚,張潔、鐵凝開場,舒婷來了,安憶來了,王蒙念《青春萬歲》(八十人環(huán)衛(wèi))。我詠誦著巴金的話,是火,是希望,首都體育館高空巨大五彩帆,緩緩飄落。

冰心走了,巴金走了,史鐵生走了,鮑老師走了,董老師走了……二〇二二年寫到此,張潔,你也走了。

前幾天,《IT84》的編輯要我為張潔寫一個版面,三千字,零點零零一秒消失的文字,或者從來沒有浮現(xiàn)。而我,一個月喝粥度日,要我的體力填滿一張數(shù)碼版面,工程巨大到,寫好這行都有點難。

我用逝者的話回:她說過不要回憶。

實在地,暗問,張潔,你應該被大規(guī)?;貞泦幔磕愕牡锚勛髌罚▋纱蚊┒塥劊┯秩绾危克饺艘詾?,你最能被記住的是我念過的《拾麥穗》,我驚憾自己,當時能通篇背下來,現(xiàn)在,不,老早之前,我就記不住自己的手機號碼了。

幸而,我用文字回憶記錄了你。

最大場地最高光的你。

樹洞,你知道你,網(wǎng)絡術(shù)語,遠古寓言,秘密的聽眾,風中傳播者。

而我,在《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唯一的夜晚》里提到的文章——我究竟是怎么寫的?網(wǎng)上,我看到開頭三句:

誰是張潔?什么是張潔?哪一個是張潔?

(我,有這么犀利?)

就像考古,一層層刨網(wǎng),看到一個長句,是我寫的吧:

她吹著一支柔和的長笛,帶著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鳥兒的鳴叫和小小白蘑菇,突然地出現(xiàn)。

疑惑地、敏銳地判斷,這是我的句子。

伴一個嘆息,誰為她寫下幾個美麗的句子嗎?學者板正,作家自私——不肯把筆為同行傾斜一點點,嗯。自私。雖然她高度地自私。

繼續(xù)搜網(wǎng),有一點想看自己究竟怎么寫她來著,根據(jù)《唯一的夜晚》記錄她給我寫條,說她讀了三遍。而我,現(xiàn)在我得不到自己寫的!

樹洞,我得到《撕碎》,你把舊文本截屏,一張一張數(shù)碼圖傳我。

我用手機note念,語音轉(zhuǎn)換,錯字一把,張潔成張杰,回頭得一字字修。有更快招兒,訊飛APP直接轉(zhuǎn)圖片為字,一次一張圖,十秒一圖轉(zhuǎn)字,做完,吞安眠藥睡了。醒來一看,你送的截屏文本是雙頁,落在一起不成句,考古學叫“混淆土層”。喝著小米粥,重新截單屏,再送訊飛,但這個月免費額度用完了,需要交錢——用支付寶,我沒有中國數(shù)碼錢!求編輯?求讀者?求誰幫一把,喝完稀粥,繼續(xù)求自己吧。

我告訴你了吧,我已經(jīng)一個月不能吃飯了,應該為她為還原一篇舊文章,繼續(xù)支付我不妙的命?我自己的遺囑拖著,沒修完,體力微弱,想著盜洞盡頭的財寶:稿費可以支付世界文學的國際運費,假如發(fā)表。修復工作量,一天,好像考古學挖土進程,我這么想。

和樹洞你合伙,自盜版,復原術(shù),樹洞你說這是不是一件NFT——元宇宙世界一幅新創(chuàng)作?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