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4期|陳然:幾何學
歐寧看到竹書在朋友圈發(fā)了女兒安荷初中畢業(yè)紀念的視頻鏈接,點開來看。有二十多分鐘,他竟然不知不覺看完了。安荷就讀于市里的實驗中學,那是全市最好的初級中學,視頻也做得漂亮。視頻快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在一張照片里看到了他初中時的班主任翟經(jīng)年老師。翟老師被七八個穿藍白校服的學生簇擁著坐在操場邊的草地上,帶著他熟悉的眼神和微笑(翟老師眉骨高,眼神看起來總是那么深邃)。擔心自己看錯,他把視頻回放了好幾次。不錯,就是翟老師。他不禁截了個圖。
可是,翟老師怎么會在這里呢?翟老師一直在他們鄉(xiāng)下中學教書,后來當了副校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內(nèi)退數(shù)年。六十多歲的人了,還顯得很年輕,幾乎跟教他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前不久他們還在微信上聯(lián)系過。
他給竹書發(fā)消息說,他在那個畢業(yè)紀念視頻上看到了安荷,有安荷的照片,共有三張,第一張出現(xiàn)在五分鐘左右。竹書驚喜地說,你都看了么,我還只看到兩張呢。
他說,有一張照片,里面的老師好像我初中時的一個老師,甚至,我可以確定那就是他。
竹書說,是你跟我講過的翟老師么?
他說,對,就是翟老師——我跟你講過他么。
她說,講過啊,你忘了么,你說翟老師對你人生的影響最大,說你以前怎么頑劣調(diào)皮,不好好讀書,后來他送了一本什么書給你,你就忽然迷上了讀書。
他說,是啊,那是一本幾何解題方面的小書,以前我最怕幾何,自從有了這本書,我最不怕的就是幾何了。
竹書笑起來,說,你還說過,翟老師經(jīng)常拎你耳朵,而且只拎你左耳朵,以至很長一段時間里,你懷疑自己的左耳朵要比右耳朵長。
他發(fā)了一個表情。
他打開手機相冊,找到了一張合影。是他在一個同學群里下載來的。那次長假,幾個同學組織了一次聚會,他沒能去,后來看到群里的合影照,便下載到手機上。他把合影和剛才的截圖一起發(fā)給竹書,說,你看是不是同一個人。
她說,的確挺像的。
他說,豈止是像,就是同一個人?。∥覍Φ岳蠋熖煜ち?。那時在學校,哪怕他遠遠地呼口氣或皺皺眉,我也知道是他來了。
她說,世上長得像的人是有的,就像我那次碰到的那個人,那么像你。
那次她跟同事們一起去云南,忽然發(fā)來信息,說她剛才看到一個人,長得很像他,她差點叫出聲來。
可翟老師只是他的老師,而且還是初中老師。有一天,翟老師找到他的微信號,加了他,但網(wǎng)上聯(lián)系太方便了,他反而一下子不知聊什么好了。
歐寧說,我懷疑,做這個視頻的是不是也是翟老師的一個學生,故意把自己讀書時的照片混了進去,帶點惡作劇地懷念一下自己的少年時光。
竹書說,若讓你做這個視頻,你很可能會這么干的。你腦瓜里總會冒出許多怪點子,不過有時候也會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想知道究竟是不是翟老師,把截圖發(fā)給他看看不就行啦。
歐寧說,這倒是。
他把截圖發(fā)給了翟老師。他以為翟老師要好久才回復,沒想到對話框很快就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翟老師說,不是我。
歐寧說,太像老師了。
翟老師說,那些學生我也一個都不認識。
歐寧說,老師教過的學生那么多,不可能都記得。
翟老師說,看到了就會記起來。
歐寧說,可怎么會有人跟您這么相像呢?
翟老師發(fā)了個表情,說,可能照片比較模糊,就顯得像。
歐寧也回一個表情,說,老師的話很有道理。
可實際上,他認為照片一點也不模糊。但翟老師說不是,他只能相信。
他跟竹書說,不知安荷是否認識照片里的那個老師。
竹書說,我剛才問她了,她說不認識,她的班主任老師也說不認識。但班主任老師提供了一個線索,說那張照片是在新校區(qū)拍的,那幾個學生穿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墻外的確有一塊×××(國內(nèi)一家著名房地產(chǎn)公司)的廣告牌,他們剛在新校區(qū)旁邊開發(fā)了樓盤。
他說,會不會一個人退休了,他的青年或中年還在活動呢?
竹書發(fā)了個表情,說,你看你,又靈魂出竅了。
他說他想去實驗中學,看能否找到那個老師。
歐寧在車站接他。出站口,果然看到她站在那里,跟那時一樣。他有點恍惚,他想,他看到的是現(xiàn)在的她還是以前的她呢?他想起幾年前的一天,他一早冒雨到車站坐車。下車時感到眼前一亮——正是初春,樹上簇著新綠。他撐著傘,沿著街邊往前走。他想熟悉一下這個城市。他深深吸了幾口新鮮而濕潤的空氣,看到路邊的野菜,也忍不住俯身撫摸了一下。那天他們跟幾個朋友一起,開車去了鄉(xiāng)下。她帶他找她小時候喜歡吃的野果。在回來的火車上,他收到她發(fā)來的短信,說她剛才從火車站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下雪了,春天的小雪,他們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他朝窗外一看,真的下雪了。那么輕,落地即化。仿佛大地可以容得下那雪下一輩子;即使下一輩子,地上還是沒有一丁點雪花。
從火車站到實驗中學的新校區(qū)還有半小時的路程。他說開慢點,其實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樣的結果??伤謱嵲谝种撇蛔∽约旱暮闷嫘?。她說,不要緊,車子隨時掉頭都來得及。他說,那次一個在教育報刊社工作的朋友約他寫一篇關于老師的文章,他就寫了翟老師。他在文章里回憶了一下當年讀書時的幾個細節(jié),比如逃學、惡作劇、晚自習時偷偷去看電影被翟老師三次從半路截回等等。談到翟老師出色的教學能力和他做行政領導后并不受人歡迎,他覺得翟老師是舍長就短了,從此講臺上少了一位好老師。那時接連幾屆畢業(yè)生,翟老師教的班總是升學率最高的,他那一屆共有兩個畢業(yè)班,他們班三十多個人考上了十幾個,而另一個班只考上了一個。文章發(fā)表后他沒敢給別人看,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他的確也擔心翟老師看到這篇文章會不高興。畢竟,他說了別人也許不會說的實話。幾年后,一個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見過面的同學忽然加他微信,說這次回鄉(xiāng),和翟老師見面,翟老師說起他寫的那篇文章,說他一直保存著發(fā)表那篇文章的雜志。他忽然臉紅了,像是他做的壞事終于被老師發(fā)現(xiàn)。
他說,等會兒見了那個老師,若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來,那怎么辦?
她笑了,說,最好是他喊一句,嘿,你怎么又逃學了!
他說,那時候,我總是逃學,后來都逃得沒勁了,好像一上課,老師們就在等著我溜出去,然后他們松了一口氣,關上門,一副除去了心腹大患的樣子,繼續(xù)上課。所以我必須溜回去,這樣才有意義。然而溜回去真的比溜出去難。剛開始還能得逞,后來,老師干脆把門從里面閂上了,我毫無辦法,只能像一個失敗者那樣站在門外,可憐兮兮地接受這種被拋棄的命運。我有點納悶,明明是我主動逃離了教室、逃離了集體,怎么到頭來反而像是他們拋棄了我呢?我又想,他們?yōu)槭裁床辉僭诤跷沂遣皇窃诮淌依锪四兀渴遣皇沁€有一個我坐在里面聽課?其實,我是多么喜歡聽課啊,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厭學。尤其是幾何,自從翟老師給了我那本書,我對幾何題就上了癮。我迷戀那些線條,迷戀于那些線條構成的空間感及多種可能。就這樣,我站在教室外面,注意力卻在教室里面,我似乎比平時聽到的更多。老師講的細枝末節(jié)我都記住了。我迷上了這種聽課方式。所以我雖然經(jīng)常逃學,但學習成績并不差。有時候,我真的以為有兩個自己,一個在里面聽課,一個在漫山遍野地逃學。
她說,你逃過翟老師的課么?
他說,以前也逃過,后來就沒有再逃了。不但翟老師的課,就是其他老師的課,我也沒有再逃了。他那本小書為我打開了一扇大門,讓我不知不覺改掉了以前的種種惡習,比如貪玩、偷懶、逃學和惡作劇。我是真正迷上讀書了。我不喜歡周末,哪怕放半天假,我也覺得漫長難熬。要知道,前一個學期我還因為釣魚差點棄學了呢。下了晚自習,教室里就熄燈了,我點起油燈做題。后來干脆把被子從宿舍搬到教室,做題到兩三點,困了就把被子鋪在課桌上睡覺。成績一貫很好的同學很警惕,以為我要追趕他們,并下意識地提防我,比如他們有了好的習題書不給我看,做題時若看到我經(jīng)過,趕緊用手遮擋。這簡直好笑。我根本沒想到什么成績,更不想去跟他們爭什么三好學生。我只是忽然嘗到了讀書的樂趣。我推開了那扇門,被里面的光亮吸引。我好像看到了兩個自己?;蛘哒f,一個自己在看著另一個自己。從此我知道,人是可以有兩個自己的,可以讓一個自己看著另一個自己。
她說,我也有過這種恍惚。比如我結婚時,一直以為結婚的是另一個人,我不過是來看她結婚的。父母比我更喜歡他,我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但我也從沒覺得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她又說,有時候我想,如果翟老師沒有送你那本書,會怎么樣呢?后來我想到了答案,那就是,如果翟老師沒有送書給你,就好像我沒遇到你。
他說,那不一樣。沒遇見我,你還是你。可是,若沒有那本書,也許我就真的不是我了。
她說,沒遇到你,我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
他說,你說過的一句話,我一直記得。你說,好的東西,往往能給人提供多種可能。我這才明白那時候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幾何。
她說,我有點奇怪的是,那時候你在班里成績并不突出,還調(diào)皮搗蛋,翟老師為什么要送書給你呢?班里幾十個同學,他不可能每個人都送。所以有時候我會懷疑,翟老師究竟送沒送書給你。就像我每次見你之后都問自己,我剛才真的見到你了嗎?你長什么樣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呢?
他說,前不久整理書柜的時候我還看到過它。我一直保存著那本書,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少年到現(xiàn)在。雖然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還有許多書被我當廢品處理掉了。
她說,這也不能證明是翟老師送的,說不定是你自己從書店買來的呢。
他說,跟你說實話,翟老師送我那本書,是因為有一次,我父親送了他兩斤冰糖,希望他對我嚴加管教。我父親常年在外,沒空管我。過了兩天,翟老師就送了那本書給我。對了,那并不是一本新書,里面還有很多用鋼筆做的記號。當然,家長給老師送點東西也很正常,肯定還有比我父親送了更好東西的。當時有兩個同學經(jīng)常去翟老師房間里做作業(yè),甚至把飯盒也放在那里。但可惜的是,他們并沒有打開另一扇門。
她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遇見的人,肯定也不止你一個,可只有你給我打開了一扇門。
她“哎呀”一聲,說走錯道了,要繞很遠才能繞回來。他說反正不急,走沒走錯沒什么區(qū)別。她說,你不急我急,我還是很想知道答案的。
他說,說不定時光也是可以折疊的,那相機剛好拍到了折疊起來的一面。就是普通攝影,高明的攝影師也可以通過多次曝光把不同時空里的東西放在同一張照片里。
她說,那個人肯定會奇怪,自己居然跟另一個人那么相像,而且還讓我們找上門來。
他說,我說了,根本就不是像,的確就是翟老師本人。我無數(shù)次地把照片放大,對照那張合影,沒找到半點不一樣的地方。
她說,這只是你的感覺,可在我看來還是有點區(qū)別的,不是連翟老師自己也確認那不是他了么?
他說,他的確認不一定算數(shù)。很多時候,我們不是也不能確認某種東西嗎?比如你一直覺得你結婚那天的新娘不是你。你甚至不能確認我們是不是剛見過面,不能確認剛見過面的我是什么樣子。既然如此,他也完全可能產(chǎn)生錯覺,不認為那是他本人。
她說,問題是,那張照片的背景正是實驗中學新校區(qū)的一角,安荷的班主任老師說他對那里很熟悉,我也知道那里新開發(fā)了小區(qū)。我的一位同事甚至參加了它的竣工典禮。后面那個房地產(chǎn)的廣告牌,至今還在那里,遠遠就能看到。
他說,你說的這些并不能說明什么。那樣的廣告牌到處都是,那家地產(chǎn)商在全國各地建房子。一次下班途中,我換車去一個地方辦了點事,回來時正想著這么快就到了,忽然發(fā)現(xiàn)我家附近竟多了條高速公路。我有點納悶,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我們小區(qū)。但實在是太像了,包括周圍的路口,店鋪,甚至還有一家名字相同的超市。至于校服之類,那上面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標志,從式樣和顏色的搭配來看,它們不都差不多么?所以我認為,照片里的那個人就是翟老師,至于地點是不是實驗中學的新校區(qū)倒不一定。也許是翟老師帶學生去參加什么競賽攝影留念的。
她說,如果是這樣,翟老師不可能不記得。
他說,這很正常啊,他桃李滿天下,也經(jīng)常帶學生出去參加競賽,哪記得了那么多呢?再說,過了這么久,他完全可能忘了拍照時的情景。你看翟老師還很年輕,他也確實一直顯得年輕,但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有時候我們翻照片,不也會翻出自己根本沒有印象的照片么?比如那次,你翻出一張照片發(fā)給我,說你根本不記得有這張合影。
她說,即使這樣,這張照片也沒有理由在安荷的畢業(yè)視頻里出現(xiàn)啊。
他說,很可能還是我前面說的,做這個視頻的也是翟老師的一個學生,說不定就是照片中的一個。他想以這種特別的方式來懷念一下翟老師和他自己的少年時光。他沒有告訴翟老師,就像我寫了那篇文章沒有告訴他一樣。
她說,你這樣說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最好的辦法還是去找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說,還用去么?如果有這么個人,那肯定不是翟老師。如果沒這個人,那他一定是翟老師。
她笑了,說,你越說越玄乎了,瞧,我們已經(jīng)拐到正道上來了,幾分鐘我們就可以到學校了。
他說,還是不要去吧。
她的執(zhí)拗勁上來了,說,去,一定要去。
她執(zhí)拗的時候,就喜歡那樣抿緊嘴唇。
到了實驗中學新校區(qū)。
竹書說,新校區(qū)前幾年新開設了高中部,用優(yōu)厚條件吸引優(yōu)質(zhì)生源,下學期安荷也要來這里讀書,剛好先來看看。
歐寧的心臟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說,你看過井么?
她說,怎么沒看過,小時候我還洗過井呢,大人在里面不好轉(zhuǎn)身,就讓我們小孩子下去。
他呼出一口氣,說,我的意思是,你那樣看過井么?
她說,怎樣看?
他說,小時候,村里只有一口井,有一次,我趴在井口,看著自己在井里面的倒影,忽然害怕起來。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誘惑,想不顧一切地跳下去。我好想知道井里面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有一個完全不同于地上的世界。但理智又告訴我不能這么做。
他們下了車,向校門走去。
現(xiàn)在,校門都是越做越大,顯得人很小。
——簡直都沒辦法在校門口照張相。他說。
她說,你又不喜歡照相。她也是第一次來這里。
校園里傳來拍籃球和投籃的聲音。透過柵欄,可以看見寬闊操場上的人影,一個人在孤獨地拍著籃球。畢竟快開學了,高大的白色教學樓里依稀有了動靜。
門衛(wèi)問他們找誰。是啊,找誰呢?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找的那個人的名字(如果真的有那么個人的話)。他隨口說,找翟老師。
門衛(wèi)居然讓他們進去了。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帶著某種惡作劇或游戲得逞的驚喜神情。走到操場邊上,才發(fā)現(xiàn)打籃球的有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
他說,門衛(wèi)怎么讓我們進來了呢?
她說,看來真的有一個姓翟的老師。
他說,或許門衛(wèi)根本沒聽清楚。
她說,就是有也很正常啊。
他停了下來。她說怎么啦,他說我有點害怕。
她說,洗井的時候,其實我也是很害怕的。水被抽干后,我還在里面找到了自己以前不小心掉下去的一面小圓鏡。
井中之鏡,他說,鏡子本來就是一口井。
她說,恍惚間,我有一種錯覺,以為是鏡子把井水吸干了。
他說,所以那么多人都寫過鏡子。而井是鏡中之鏡,夢中之夢,讓人迷戀也讓人害怕。
她說,就像誰說過的,深淵般的天空,是一種威脅。
他說,一次去一個風景區(qū)開會,參觀項目,只見大山巍然,巨石欲飛,山下村子完全被籠罩在巨石的陰影之下,隨便滾下一塊,都會造成嚴重后果,可村里人視若無睹。若是我,肯定一個晚上也不會睡好,怎么樣也要逃出去的。
她說,所以你想解除某種威脅。
他說,其實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好奇。
他們正這么說著,忽然從樹影里竄出一個人來,審視了一下他們,說,你們是干什么的?
她說,我們是新生的家長,來了解一下學校的情況。
那個人立馬熱心起來,說,你們孩子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吧?不過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能查到。我來給你們當一下向?qū)?,來來來,請跟我這邊走。
他說,請問您怎么稱呼?
那個人說,就叫我孫老師好了。最近來學校參觀的比較多。今年高考,我們學校一炮打響,有三個學生考上了北大、清華,還有兩個考到了香港,這比下面一個縣的成績還好,好多縣里面的學校,好多年連一個北大清華的都沒有。請問你們的孩子平時成績怎么樣啊?
他說,挺好的,只是……
孫老師說,不要猶豫,去年這時候,有的家長也這樣,現(xiàn)在就后悔了,今年又想轉(zhuǎn)學來我們學校了。來,先帶你們參觀一下。這是我們的教學樓,學校目前從高一到高三,有十個班,兩個高三,三個高二,五個高一。雖然學校開辦才四年,但你們可以看到,招生規(guī)模在不斷擴大,在社會各界的強烈要求下,我們今年不得不多招收了一個班。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我們的錄取分數(shù)線并沒有降低,甚至還升高了一點,為什么,說明全市的優(yōu)質(zhì)生源在向我們學校流動。
竹書說,你們學校后面有一個叫×××的樓盤吧?
孫老師說,是啊,他們就是看中我們學校這么好的發(fā)展勢頭才投資在這里蓋房子的,他們的銷售廣告,就是把我們學校當作招牌來打的。
竹書說,請孫老師帶我們?nèi)タ纯础?/p>
孫老師說,你們要買房子么?找我就對了,我跟他們很熟,可以給你們內(nèi)部價。
他們繞過教學樓,來到一片空地。孫老師指著眼前高聳的建筑群說,來,你們看,那就是×××。沒有我們學校,他們根本賣不上價。以后學校會在小區(qū)和學校之間開一個小門,便于里面的學生上學。
歐寧一眼看到學校院墻外面廣告牌上的標語,正是他在截屏照片上看到的那一行。他拿出手機比照了一下,不錯,就是這里。他的心猛跳起來,這么說,照片上的那個老師是確有其人了?
孫老師說,目前,實驗中學的本部雖然還在市內(nèi),但在不遠的將來,我們這個分部會成為本部,而本部,反而會成為分部。這幾天,本部的一些優(yōu)秀師資在不斷向分部流動。除此之外,我們還吸引了很多的外部師資,全省、乃至全國的優(yōu)秀師資都有。
歐寧說,請問孫老師,新校區(qū)目前大概有多少老師,您是否都認識?
孫老師說,我們新校區(qū)目前有教師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博士生三名,碩士研究生二十七名,正高職稱八名,副高職稱二十一名,全國特級教師兩名。我對他們的情況了如指掌。
歐寧說,那剛好,我們想打聽一個人。說著,他把手機上的照片遞給孫老師看,說,請問您認識這個老師么?
孫老師跳了起來,說,這是我??!
他們吃了一驚,說,是您?不可能。
他們仔細把照片上的人和眼前的孫老師做了比較,說,真的沒看出哪里像。
孫老師說,怎么不像,你們看衣服,今天我剛好穿著那天照相時穿的衣服,我旁邊這兩個學生,一個考上了北大,一個考上了清華。今年兩個高中畢業(yè)班,我教的班考上了十幾個,另一個班只考上了一個。
歐寧有些駭然。他拉了拉竹書的手,說,我們走吧。
孫老師說,不要走,你們是想把孩子放在我班上么?跟你們說,我班上曾有一個學生,淘氣,愛逃學,成績自然很不好。他父親來找我,說他一直在外面工作,沒空管孩子,請我多關照。這孩子挺內(nèi)向。內(nèi)向的孩子我見過不少,淘氣的孩子我也見過不少,但這樣內(nèi)向又淘氣的孩子,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第二天,我送了一本習題書給他,沒想到他從此像換了個人似的,迷上了讀書。晚上下了自習也不回宿舍,就睡在教室,周末也不回家。不到半年,他的成績就從全班倒數(shù)第三躍升到前幾名。這孩子真是奇怪。
歐寧眼窩發(fā)熱,說,那學生就是我!
孫老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說,是你?不可能!
歐寧說,不好意思,我是說,我曾經(jīng)也是那樣的學生。
孫老師哈哈大笑起來,突然說了句,老夫去也!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正如他剛才忽然出現(xiàn)。
竹書說,他年齡也不大,竟自稱老夫。
歐寧說,俗話說四十不惑,我早過了這個年齡,卻是越來越容易迷糊了。
竹書說,不知怎么回事,我剛才忽然打了個寒顫,好像真的站在井邊。我沒想他究竟是不是翟老師,我在想你是不是你。
歐寧說,我好像回到了翟老師送書給我之前的時候,一切都懵懵懂懂的。
這時,忽聽教學大樓上有人叫竹書的名字,竹書仰臉一望,說,劉甘霖,是你呀,你怎么在這里?
那人說,我調(diào)到這里來了。
竹書說,可畢業(yè)十周年聚會時,你還在縣里教書呀?
那人邊說邊下樓,來到他們面前:我調(diào)過來兩三年了。
竹書跟歐寧說,這是我大學同學劉甘霖。又跟劉甘霖說,這是我的好朋友歐寧,從省城來,想找一個人,剛好遇見了你——你這個名字取得太好了!說著笑了起來,讓歐寧把手機里的照片拿給劉甘霖看,學校里是否有這么個人。
劉甘霖仔細看了照片,說,應該是從市八中過來的戴陶生老師。
歐寧說,他教的是幾何么?
劉甘霖說,不,他教的是生物。
竹書說,為什么說“應該是”呢,你們是同事,應該比較熟悉呀。
劉甘霖說,有時候,照片會和本人不那么一樣。要不,我?guī)銈內(nèi)フJ識一下戴老師,好不好?
歐寧說,未免唐突吧。
竹書卻說,好哇好哇,帶我們?nèi)フJ識一下。
上樓時,歐寧又心跳得厲害。他不記得上到了幾樓,又跟著劉甘霖老師轉(zhuǎn)了幾個彎,暈眩中,忽然聽劉甘霖老師說,這就是戴陶生老師。
歐寧看見一個深眼窩、高眉骨的人朝他點了點頭。
翟老師,他喊道。
對方笑了笑,說,我姓戴,張冠李戴的戴。
再一看照片,真的不像翟老師了。越看越不像。
他有些難過,又有些如釋重負。
戴老師說,你們找我有事嗎?
劉甘霖說,他們看了咱們今年的畢業(yè)視頻照片,說你很像一個人。
戴老師說,一點也不奇怪。從生物學的角度看,誰都有可能像另一個人,或者說,有另一個人像他。
劉甘霖說,不過,若不是照片上學生們穿的是我們實驗中學的校服,我還真認不出那是戴老師。
歐寧說,校服不都差不多么,也沒看到你們的校服有什么標志呀。他對具象的人和事,總有一種模糊的暈眩。
劉甘霖笑了,說,我們還是能看出細微差別的。
這時竹書忽然想起什么來,說,劉甘霖,剛才在樓下跟我們說話的那個人是誰呀?
劉甘霖看了看他們,說,那是我們的一個校工,以前也是學校的老師,據(jù)說曾經(jīng)是實驗中學老校區(qū)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后來腦子出了點問題。
歐寧張了張嘴,想問點什么,可看樣子,劉老師并不想多講。
【陳然,原名陳論水,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于《人民文學》《當代》《鐘山》《大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篇,長篇小說四部。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捕龍記》《一根刺》《猶在鏡中》、長篇小說《蛹蝶》《隱隱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