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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去羊湖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 李少巖  2022年05月10日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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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兩天時間,我在拉薩市區(qū)轉(zhuǎn)悠。從八廓街到大昭寺,爾后,又去了布達拉宮。一路上,不計其數(shù)的信眾,他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那份執(zhí)著與虔誠,讓我深諳信仰的力量。藏文化的博大精深,一如巍峨恢宏的米拉雪山,深邃,高遠。

晚間小聚,拉薩的小王提議,去看看羊卓雍措湖,離拉薩很近,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不去看,枉來西藏一回。我應(yīng)允了。大家興致正濃時,這位師大音樂系的科班生,意猶未盡地為我們演唱幾首藏歌,獲取掌聲一片。小王是四川南充人,在拉薩經(jīng)營一家民營醫(yī)院,從音樂藝術(shù)轉(zhuǎn)行做起救死扶傷的事業(yè),他職業(yè)的巨大跨越,令我想到文豪魯迅,當(dāng)年棄醫(yī)從文,畢生行走在醫(yī)治心靈的路上。

車出拉薩城區(qū),掠過一壟壟碧綠的草場。目之所及,星星點點的牦牛散落其中,悠然地啃著牧草——數(shù)不清的牦牛,閱不盡的雪山,匯成藏族聚居區(qū)獨有的地理圖景。也有不安分的牦牛,三三兩兩地爬上公路,立在路中間,將我們的車逼停,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迎著我們的車東瞧瞧,西望望,一臉“獵奇”的樣子。更有不羈的牛,嘴唇試探過來,一張一翕輕嗅車身,那架勢,就像是試想與我們做一次淺顯交流。藏族聚居區(qū)太遼闊了,除了與藍天白云為伴,牛們難得見上幾回人和車。牛們站久了,知道我們沒有搭理的意思,了然無趣地掉過頭,一扭一拐地折進公路那邊草場。

初夏的陽光懸在空中,燠熱難當(dāng)。同行的畫家張迪春為我們普及西藏地理文化。從聊天中獲知,他是湖南溆浦人, 22歲從四川美院應(yīng)征入伍,進藏,三十多年軍旅生涯,他說自己已經(jīng)成為地道的西藏人。他給我微信發(fā)了十多張他的油畫作品,有畫牦牛,有畫西藏民居,有畫西藏山水,每一幅畫都再現(xiàn)了藏族聚居區(qū)的風(fēng)物,諸多作品中,印象最深的是那幅放牧圖,一位身裹藏服的少女,佇立在一望無垠的草場上,極遠處,銀裝素雅的雪巔,煥發(fā)燦若仙境的暖色。少女凝望遠方的那一泓眼神,深沉,隱約,如一束內(nèi)斂的光芒,直抵人心。他不無感慨地說,西藏是個謎,每一次接近,讓人魂牽夢繞,這么多年,已經(jīng)融入西藏,每次回到湖南家鄉(xiāng),待過一段時間,又心心念念地返回。他說,回到西藏,心里就安逸。

每個人,在內(nèi)心的柔軟處,保有一方靈魂皈依的凈地??梢岳斫鉃橐蛔?,一條河,一座山,一片草,抑或是一棟臨湖的小屋。

這樣想著,我的此行,賦予了無盡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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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似乎每一條路、每一朵雪花都依附了生命的觀照,執(zhí)著,篤定,無處不在。行在海拔五千米以上,囿于空氣稀薄,生命的跡象在這里彰顯得彌足珍貴。我們眼里的世界,仿佛啟用難以修復(fù)的緩慢程序。遍布山間的喬松、針茅、云杉、苔蘚、雪蓮、合頭草、紫藤,一切生命的逆襲生長,在這種特定的時空,令人心生敬畏。

在前方途中,我們邂逅一支朝圣隊伍,有七八個藏族群眾。我走過去與其中一位搭話,他叫多吉,臉上的高原紅,讓人難以估測他的實際年齡。我試問他去哪兒?他囁嚅地說,去羊湖,那幾位都是他的親戚,他們每年結(jié)伴去轉(zhuǎn)湖一個月。多吉是一位畫師,我驚奇地問他,是畫唐卡嗎?多吉搖頭否定了,他解釋說,那是高級畫師的工作,他只是給人家新砌的房子畫山水花鳥圖。我問他平時活多嗎?他說每年有幾個月忙,閑時,他就去開滴滴出租車。

隊伍隱約遠去。我還站在原地,詰問自己,來西藏,尋找什么?

極目四處,一片肅穆氣象。西藏的山巒,有視力無法逾越的高聳,也有意念難以企及的源遠。那些披掛皚皚白雪的山脊,一重重,一疊疊,如同歲月的波紋,一浪緊接一浪,綿延起伏,高過我逼仄的眼線。一瞬間,我心緒趨于暫停,忘記時間,忘記語言。在西藏的日子,我時常無意識地陷入片刻凝滯中——我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人有時需要短暫的停頓,讓心在一片無可比擬的壯闊中,得以沉淀。

在確認(rèn)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時間深處后,我們決定啟程。在我昏沉入睡之際,朋友陡然尖叫一聲:巖羊,你們看,那里有巖羊!在對面灰褐色的山壁上,一只巖羊貼在陡峭石崖上,隔著三十米遠的距離,我們彼此對峙,遠遠地,巖羊驚悚地打量我們,它試圖逃過,又唯恐躲閃不及。望著它瑟瑟發(fā)抖的身子,我心里倏然生起一絲負(fù)疚感。我提議開車走人,不要打擾它了。當(dāng)我們的車漸次遠離,巖羊如釋重負(fù),輕盈地躍上一片綠茵茵的草場。偶爾,它抬頭彌望的樣子,溫馴,安寧,似一幅意境雋永的油畫。這只巖羊的出現(xiàn),讓我遁入自我救贖中。人類需要警醒,沒有饕餮,就沒有殺戮,同樣,如果沒有貪欲,就不會有攫取。我與萬物,萬物與我,都是世間不可重復(fù)的唯一。順其自然,才是對它們應(yīng)有的尊重。

抵達崗巴拉山埡口,烏云驟然生發(fā),黑黝黝地云嵐集結(jié)一團,觸手可及,似一塊巨石砸下來,凝重,沉悶,有一種難以舒展的窒息。不及細(xì)想,一陣鋪天蓋地的暴風(fēng)雪陡然降臨,颶風(fēng)裹挾雪花掀動車身,狂嘯,肆意翻騰,整個空域響徹縈繞耳際的轟鳴。高原藏族聚居區(qū)的天氣就是這么任性,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任你捉摸不透。下山的路坡陡彎急,我們走得十分謹(jǐn)慎,行至山埡口,天空突然放晴,艷陽高照,強烈的紫外線撲在臉上,異常灼熱,隱隱作痛。我們將車停在一個空闊地段,稍作休整。同行的人告訴我們,前方莽莽的遠山下,那一片靜美的幽藍,就是羊湖。

一條湖的存在,我們能從某個斷面,看見時間,以及時間劃過湖面的尾線。在西藏,這么浩大的空間,時間概念已經(jīng)虛擬、羽化,似乎沾染了某種隱秘性,如同一道光,無窮無盡。觀看羊湖,不同的時節(jié),所處不同的地段,遠近高低,她呈現(xiàn)給世人的色彩各有不同。太陽光是宇宙間的靈魂伴侶,伴隨著她不停挪移,羊湖似一位巧于裝扮的女子,輪番更換服飾的顏色,一會兒淺藍,一會兒深藍,一會兒湛藍,一會兒碧藍,浩渺、從容,令人目不暇接。

你眼里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站在羊湖邊,我不禁思忖,人這一生,會經(jīng)歷多少次這樣的一眼靜美?需要啟用怎樣非凡的想象力,才能穿越這一湖的生命履歷?

問時間,時間悄然轉(zhuǎn)身。問羊湖,羊湖欲說還休。

3

去過很多地方,習(xí)慣性發(fā)一組照片在微信朋友圈里,以示在場。來過羊湖的人,四面八方都有,怎么贊美,怎么描繪她的都有。有說,她是嵌進廣袤雪域的一塊藍寶石;有說,她是安放在高原的一顆綠明珠;有說,她是照見心魂的詩行……羊湖不以為然,她矜持,猶如盛放山間的一碗圣水,波瀾不驚,不亂于心。美從來都是寂靜的,不喧嘩,不躁動,一任歲月漾過湖面。

天空是清靜的,湖邊那片開闊的青稞地,也是清靜的,只有我激動的心,猶如小鹿一樣詩意地?fù)潋v。在我思緒沿著湖面滑行之時,不遠處,一對小野鴨,犁開一道波紋,漾漾地蕩去,它們卿卿我我的樣子,讓我想到許多與愛相連的經(jīng)典流傳。

不時地,從湖面飛來幾只白色鳥,與我們擦身而過。這是羊湖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鳥,活泛,靈動,不同于內(nèi)地,羊湖的鳥與人格外親昵。每年夏季,羊湖的氣溫開始轉(zhuǎn)暖,來自遠方的眾多鳥類匯集于此,嬉戲,求偶,繁衍生息。我們當(dāng)中的一位試著用手托起面包屑,被一只路過的白色鳥興奮地銜走,劃一條亮麗的弧線,蹁躚遠去。

一條卵石小路,引領(lǐng)我獨自走向湖邊。湖水清冽見底,成群的魚兒在水中自由地洄游,一忽而左,一忽而右,似在演繹一場別開生面的集體舞。索性靠近水,用手掬一捧湖水往臉上涂抹,這份清涼使我心生寧靜,眼前這一汪水,立時空靈起來。

不必糾結(jié)時空的交錯,會心的人,總會在某個時間,陌路相逢。在羊湖邊,我們又遇上幾伙轉(zhuǎn)湖的藏族群眾,一叩一拜,他們用身體丈量人生。忽然想起之前結(jié)識的畫師多吉,他一定輾轉(zhuǎn)在來時的路上,用不了多久,他也會如期而至。一陣溫煦的湖風(fēng)輕拂而過。在藏族群眾的心中,吉祥的風(fēng)神,給人送來吉祥如意的愿景,牛羊膘肥體壯,歲月盛景無限。

回眸羊湖,羊湖不語。我折身離去的背影,投射在稀疏的光塵里,一恍,虛無縹緲。在西藏的日子,無論我行跡何處,似有一條隱形的線條,將我莫名地纏繞,讓我心潮跌宕起伏,轉(zhuǎn)承啟合。生命的長河里,總有一些人和事,讓我們?yōu)橹袆?。我慶幸自己終于找到答案。在西藏,我所致力尋找的主題,除了悲憫、仁慈和善念,終其一路,其實還有很多。

去羊湖,浮生里,一次行走,圣潔的羊湖在心里氤氳。

(李少巖 湖南省懷化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