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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學》2022年第5期 | 李朝全:覺醒年代兩兄弟(下)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5期  | 李朝全  2022年05月12日08:25

就是死也不跪下

恒豐里104號這是一幢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新式石庫門住宅。1926年建成后,上海區(qū)委在這里開辦過黨校。

1927年6月26日上午,中共江蘇省委在恒豐里104號召開干部大會。中央代表王若飛在會上傳達中共中央的決定,宣布撤銷原中共上海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成立中共江蘇省委員會兼上海市委員會,任命陳延年為書記和其他30余名江蘇省委委員,調趙世炎到中央工作。

正在這時,陳延年接到報告:有一位交通員突然被捕。因為這個交通員知道恒豐里這一處秘密處所,于是,他和王若飛緊急商量后,決定提前結束會議。

然后,他們便一直躲在暗處觀察周圍的動靜,心里抱著一個僥幸的想法:那名交通員應該不會叛變。

到了下午三點,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異常,為了銷毀辦公室內的許多秘密文件,防止給黨組織帶來更大的損失,陳延年和大家商議后,決定返回恒豐里104號。

然而,就在他們回到辦公室沒多久,大批的軍警便突然包圍了恒豐里104號。

當軍警沖進樓里時,陳延年等奮起反抗。雙方扭打在一起,直至精疲力竭、皮破血流。

陳延年一面催促其他同志從樓上逃走,一面抄起桌椅同敵人展開搏斗。在搏斗中,有兩名軍警被陳延年擊傷,而陳延年自己身上夏之栩剛為他買的襯衣也被扯破,而后被敵人捕獲。

最終,有兩名同志從屋頂逃走,其余四位陳延年、郭伯和、韓步先和黃競西不幸被捕。

被捕后,陳延年十分沉著,他機智地和敵人作斗爭。他衣著樸素,而且體格健壯,皮膚黝黑,因此在軍警審問他的時候,他便自稱叫“陳友生”,是這一家人雇傭的茶房。

當時他身穿短衣,褲腿上還扎著草繩,和做粗活的工人一般無二。審查官看到他這一身裝束打扮,以為符合他自己交代的身份,便草草結案,將他押往楓林橋監(jiān)獄。

黨組織得知陳延年被捕但并未暴露身份的情況后,立即組織營救,通過上海濟難會的同志與敵辦案人員交涉,打算花800元將他贖出。王若飛也設法請著名的律師來幫助解救陳延年。但是,由于陳延年曾擊傷兩名軍警,敵人認為他很兇狠,決定要給他點苦頭吃,因此暫時還不放人。

正在這時,一件意外的事情打亂了整個計劃。

因為被捕時衣服已被完全扯破,于是,陳延年便托人給亞東圖書館經(jīng)理汪孟鄒捎去了一封短信。在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他潦潦草草地寫了幾行字:“我廿六日在恒豐里誤被逮捕,關押在市警察局拘留所。我是正式工人,當然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不日即可訊明釋放。現(xiàn)在我的衫褲都破爛了,請先生替我買一套衣褲送來?!毙诺哪┪彩鹈宏愑焉?。

汪孟鄒收到來信后,十分困惑。從信末署名“陳友生”上看,自己并不認識這個人。再仔細琢磨,“陳友生”應該是個化名,字面意思就是陳姓朋友所生。這,分明在暗示收信人:他是對方父親的朋友。這不是陳延年還能是誰呢?因為喬年此時已經(jīng)去了武漢,只有陳延年在上海。再從字跡上辨認,這確實應該是陳延年的求救信。于是,汪孟鄒馬上開始千方百計地四處找人營救。

這時,胡適正好來到了上海。汪孟鄒和胡適是多年的朋友,同時他也知道胡適是陳獨秀的好友。胡適是個大名人,面子大,路子也廣,汪孟鄒便找到了他。

胡適看過紙條,問他:這到底是何人?

汪孟鄒如實相告:寫信者就是陳獨秀長子陳延年。

據(jù)說,胡適找到了吳稚暉,希望吳出面幫助疏通各方關系。

吳稚暉得知陳延年被捕,心中竊喜。陳延年、陳喬年原本都是追隨自己的“得意門生”、少年英杰,沒曾想,自從二人去了巴黎留學以后,這兩個孩子就徹底轉變了無政府主義的觀點,和自己分道揚鑣,并且加入了共產黨的陣營。對此,吳稚暉無疑是深惡痛絕的。他們的父親陳獨秀還因為他患上梅毒、睪丸被割而公然發(fā)表打油詩“吳家哲嗣今應斬,繞室汪汪犬吠聲”,譏諷他絕育斷后,亦是可惡至極!如今,陳延年居然落入了囹圄,他豈能不大喜過望?!

于是,吳稚暉假情假意地答應胡適自己一定幫忙。轉過身去,他便給上海國民黨警備司令楊虎寫信,祝賀他抓到了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并且特別強調,陳延年倚仗小聰明作惡多端,超過其父百倍,可惡至極!

而這個楊虎,正是一路追隨蔣介石,制造了各種暗殺共產黨人事件的一名特務頭子。

楊虎更是喜出望外,他根本想不到陳獨秀的兒子居然會被自己抓到。陳延年是共產黨中反對蔣介石的強硬派,而且是共產黨的一名大首領,抓到他,就可以去向蔣介石邀功請賞了。于是,他立即帶人趕往楓林橋監(jiān)獄,馬上提審訊問。

“你是陳延年嗎?”

陳延年搖搖頭。他不知道吳稚暉給楊虎寫信的事。他更不知道,省委秘書長韓步先經(jīng)受不住敵人的嚴刑拷打已經(jīng)叛變。

楊虎冷笑幾聲,叫人將韓步先押上來。

被敵人打得渾身是血的韓步先兩腿戰(zhàn)戰(zhàn),根本不敢正視陳延年。他把頭偏向一邊,低聲說:“他就是陳延年。”

“無恥!叛徒!”陳延年破口大罵。

身份暴露后,陳延年被國民黨施以各種嚴刑拷打。敵人用盡酷刑,將他折磨得體無完膚。但是,陳延年始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敵人問任何問題,他都只字不答。

最終,敵人無計可施,又怕夜長夢多,于是決定立即將他就地處斬。

和陳延年同時被槍斃的還有商民部長黃競西、交通主任姚振、農民部特派員張力、農民部秘書朱盤疇等四人。

6月29日深夜(或6月30日凌晨),敵人將陳延年等秘密押赴龍華楓林橋刑場。

劊子手命令陳延年跪下受刑。但是陳延年寧死不屈,始終不肯跪下。

他大義凜然地說:“革命者光明磊落,視死如歸。只有站著死,決不跪下!”

幾個劊子手硬把他按到地上。

但是,就在劊子手松手抽刀的一瞬間,被五花大綁的陳延年突然一躍而起。劊子手揮刀砍下,卻未砍到他的脖頸。

劊子手頓時大驚失色!幾個人趕緊一擁而上,將陳延年死死按倒在地,揮起大刀不斷砍劈。最后,又拔出手槍,連開數(shù)槍,將陳延年擊斃。

陳延年,這位中國共產黨早期的杰出領導人,這位偉大的革命者,就這樣壯烈地犧牲了!

陳延年犧牲后,蔣介石下令不準收尸。敵人將幾位烈士被砍成碎塊的遺骸草草地埋在亂石堆里。

7月5日,上?!渡陥蟆返浅鱿ⅰ剁P除共黨巨憝》,披露了吳稚暉寫給楊虎的信件。

汪孟鄒讀到這張報紙,頓時如五雷轟頂,心如刀絞,癱倒在地上。

后來,有人曾當面詢問過汪孟鄒陳延年被殺的事情。汪孟鄒愧疚地回答:“這件事不堪再談啦,總之是我畢生難忘的罪過!”其實,他不知道,共產黨內的叛徒韓步先早已出賣了陳延年。

韓步先叛變后,又供出了趙世炎的住處。

7月2日,一場雷雨過后,未能及時搬走的趙世炎家也被敵人包圍了。敵人發(fā)現(xiàn)趙世炎不在家,便埋伏在屋里。

夏之栩和她的母親非常著急。夏母想要移走窗口的一盆花來給趙世炎報警,但是敵人不許她動。為了救自己的女婿,夏母奮不顧身地將花盆從窗臺上用力推下……

萬分可惜的是,因為大暴雨,轟鳴的雷聲掩蓋了花盆落地的響聲。對于岳母冒死發(fā)出的報警信號,冒雨趕回家的趙世炎竟然一點兒也未能察覺。當他一腳邁進院子,夏母立刻高喊:“世炎快跑!世炎快跑??!”

可是哪里還來得及!敵人蜂擁而上,將趙世炎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就在被敵人帶走的時刻,趙世炎用暗語告知妻子夏之栩,讓她趕緊通知王若飛等省委同志及時轉移。

由于夏之栩的及時報信,王若飛等順利地逃脫了敵人的搜捕。

7月14日,趙世炎也被敵人秘密殺害,年僅26歲。

陳延年和趙世炎是十幾年志同道合的同學、同志加戰(zhàn)友,都把青春的生命獻給了共產黨的事業(yè),用鮮血書寫了自己不變的誓言。

聽到哥哥犧牲的消息,陳喬年萬分悲痛,淚流如柱,連續(xù)幾天幾夜都無法入睡。長兄如父,兄弟倆從小便缺乏父愛,總是相依為命。哥哥和自己一起長大,一直就像大人一樣呵護著自己。兄弟倆一道求學,一道離家,一道留學,一道信仰無政府主義,后來又一道轉向共產主義的信仰,一道投身黨的事業(yè)……如今,哥哥為了革命,先走一步了!哥哥才29歲,尚未結婚生子,甚至都還未談過戀愛!

從此后,喬年活潑的性格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去和同志們開玩笑了。不久后,他還大病了一場。

10月24日,新創(chuàng)刊的中共中央機關刊物《布爾塞維克》在第一期的扉頁上,刊登了《悼趙世炎陳延年及其他死于國民黨劊子手的同志!》,指出:“趙世炎、陳延年二同志之死,是中國革命最大的損失之一。中國無產階級從此失去了二個勇敢而有力的領袖,中國共產黨從此失去了二個忠實而努力的戰(zhàn)士?!?/p>

文章飽含深情地寫道:“陳延年是粵港無產階級有力的指導者,他是中國共產黨兩廣區(qū)委書記。他不僅策劃粵港的大罷工運動,即鎮(zhèn)平楊、劉肅清廣東建立國民政府及北伐等南方重大的有意義的革命設施,他都直接間接有積極的助力。一九二七年四月,蔣介石繳上海工人糾察隊械后,他改調上海為中國共產黨江浙區(qū)書記。他指揮上海工人、一般民眾為反蔣作宣傳與斗爭。是年六月,他在上海被蔣介石捕殺。趙世炎、陳延年二同志之死,其殘酷為非言語所能形容。二人皆身受最殘酷之嚴刑,致體無完膚而始被槍斃的。當陳延年同志被捕殺時,劊子手楊虎、吳稚暉等竟函電交馳互相慶賀其殺害革命黨人的功勛?!w世炎,陳延年二同志之死,在中國共產黨的行伍中留下了虛空,這虛空將成為中國共產黨奮斗的生命上一個永不磨滅的黯然的傷痕。中國無產階級及其政黨對于趙世炎、陳延年及其他死于國民黨劊子手的同志是不哭的。中國無產階級及其政黨誓為他們的首領和戰(zhàn)士報仇!”

1928年11月25日,中共廣東省委第二次擴大會議通過了《紀念死難諸先烈》決議。1929年1月,省委機關報《紅旗周刊》第一期發(fā)表了《紀念死難諸先烈》一文,指出:“陳延年、劉爾崧等人犧牲,是中國革命很大的損失,他們都是全國偉大的革命領袖。他們?yōu)榱酥袊鵁o產階級與貧苦工農的解放流血,我們要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以完成他們未了的志愿。”

對于陳延年,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稱贊說:“在中國,本來各種人才都很缺乏,特別是共產黨黨內。因為共產黨的歷史根本沒有幾年,所以人才就更缺乏。像延年,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許多地方,我看出了他的天才?!?/p>

曾經(jīng)與陳延年共事三年的周恩來同志評價陳延年:“廣東的黨團結得很好,黨內生活也搞得好,延年在這方面的貢獻是很大的。”

母子短暫而溫馨的相聚

汪原放擔任《民國日報》國際編輯后,陳喬年要他兼顧黨中央出版局的工作。中央出版局當時下轄長江印刷廠、長江書店等。喬年對他說:“這是你的老本行,你來做最合適?!?/p>

這確實是汪原放最拿手的事,因此他也很樂意。

為了解決印刷出版的紙張問題,汪原放找喬年商量,籌備開辦了宏原紙行。

那時,史靜儀已生下了一個兒子。因為出生的時間是1927年5月,5月又適逢中共五大召開的日子,于是,夫妻倆便給孩子起名叫“紅五”。

6月,陳獨秀給臨時中央寫了一封短信,稱自己實在不能工作,提出辭去總書記職務。隨后便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乘船從漢口來到武昌,住進了黨的秘密據(jù)點宏原紙行。這是喬年所始料不及的。

中共五大后,中央組織部部長李維漢在長沙處理事情耽擱了很長時間,因此,在此期間,便由陳喬年代理組織部長的工作。

那時,陳獨秀已經(jīng)在黨內喪失了威信。陳喬年聽到了許多關于他的議論,感到自己開展工作有著諸多不便,便主動請求辭職。但是,中央常委會沒有批準,決定陳喬年仍舊暫時代理組織部長工作,同時發(fā)電報催李維漢速來就職。

7月15日,汪精衛(wèi)武漢國民政府發(fā)動了反革命政變,以“分共”的名義,正式同共產黨決裂,大肆屠殺共產黨員,甚至發(fā)出了“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的狂妄叫囂。國共合作全面破裂,國共兩黨合作發(fā)動的大革命宣告失敗。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27年3月至1928年上半年,被殺害的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達31萬多人。

8月1日,在以周恩來為書記的中共中央前敵委員會的領導下,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等率領2萬余人的軍隊,在江西南昌打響了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

8月7日,瞿秋白在漢口召集舉行中央緊急會議。會議著重批評了以陳獨秀為首的中央所犯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確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總方針。

陳喬年出席了這次會議。他感到欣慰的是,同志們并未因為他是陳獨秀的兒子而回避自己。并且,大家對陳獨秀的批評也都很有分寸,沒有特別過頭或難聽的話。

八七會議沒有讓陳獨秀參加。會議結束后,瞿秋白、李維漢專門到宏原紙行,向陳獨秀通報了會議的有關情況。

陳獨秀悶悶不樂,話也一天天少了。

這期間,陳喬年和妻子史靜儀時常帶著兒子紅五到紙行去看望父親。

小紅五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又圓又黑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祖父看,寬寬的額頭也有點像他。陳獨秀見到自己的孫子,心里無疑有了稍許的慰藉。有時他也試著抱起小孫子,輕聲同他說話,逗他微笑。

隨后,在征得中央同意后,陳獨秀離開白色恐怖下的武漢,在秘書和汪原放的陪同下,前往上海。而陳喬年因為工作的需要,仍舊和妻兒留在了武漢。

為了加強湖北黨的工作,中央調陳喬年任湖北省委常委兼組織部長。書記為羅亦農。

這一年的中秋節(jié),因大哥去世后身體一直比較虛弱的陳喬年突患傷寒,病情陡然變得很嚴重。在同志們的幫助下,他住進了一個德國人開辦的醫(yī)院。

妻子還要照顧幼兒。無奈之下,喬年便給安慶老家的母親和弟弟寫信,告訴他們自己病得很厲害,請母親到武漢去照顧他。信里還附上了家里的地址。

高曉嵐接信后,又著急又擔心。她決定立刻同三兒子陳松年一起趕赴武漢。因為怕這個最小的兒子也學他的大哥、二哥那樣遠走高飛,于是,母親和祖母便一直硬把他留在家里,無論如何都不讓他獨自出去。

“不知喬年究竟得了什么???現(xiàn)時狀況怎么樣?”身為母親,高曉嵐憂心如焚。

在和嗣母謝氏告辭后,高曉嵐便和松年乘船趕赴武漢。臨別前,謝氏一再叮囑松年,路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母親。這是高曉嵐第一次去武漢,而陳松年這一年已經(jīng)十七八歲,也是第一次出遠門。

那時,武漢正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共產黨員人人自危。高曉嵐母子倆到了武昌后,住進了一家旅館,然后照喬年信上的地址寫了封信到武昌巡道嶺。

但是,過了兩三天,仍未收到回信,母子倆便決定上門去尋找。

找到了巡道嶺,卻沒有見到陳喬年。史靜儀的弟弟和母親在家,但是他們都不認識喬年的母親和弟弟,因為這時武漢到處都在抓人,大家都提心吊膽的,開始時他們還不敢認高曉嵐母子。

陳松年和母親便反復誠懇地解釋說:“我們是喬年的弟弟和母親。收到他的信,得知他生病了,因此專程從安慶老家趕來看望。”一面拿出了喬年寫的信。

史靜儀的母親認真查看了信的筆跡,又仔細詢問了陳喬年家里的一些情況。陳松年都答得對。這下子,史家的人才相信了他們。

而后,史靜儀的弟弟便帶著陳松年和他母親,到了漢口俄租界一個德國人開的醫(yī)院。

就這樣,喬年母子倆相隔十二年第一次再次見面。見到躺在病床上雖顯憔悴卻不失英俊的兒子,高曉嵐激動得哭了。這止不住的淚水,也不知是見到兒子的驚喜,還是為他的病情擔憂。

她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己漂亮能干的兒媳婦。她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兒媳的手,喜歡得不知說什么好。

史靜儀溫柔地告訴婆婆,自己是去年和喬年結婚的,她的父親是湖北應城人,家里是做生意的。

高曉嵐坐在病床邊同兒子聊天。她這才知道,原來在陳獨秀他們走后,喬年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在同志們的幫助下,他才住進了這家醫(yī)院來治療。醫(yī)生診斷的結論是傷寒。因為孩子還小,喬年就想請母親來照料自己。而且母子倆亦多年未見,他也很想見見母親。此外,他還想讓母親看看自己的親孫子,讓母親高興高興。

母親自然是發(fā)自內心的高興,微笑總浮現(xiàn)在臉上。不僅因為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且已成家生子。她挪著一雙小腳,就像在安慶老家一樣,不停地忙里忙外,想方設法地幫助調理喬年的身體。

在母親和弟弟的精心照料下,喬年很快便病愈出院了。

出院后,喬年一家人搬到了宏原紙行的樓上。

在來武漢之前,高曉嵐和陳松年并不知道延年已經(jīng)犧牲。喬年出院后,估計自己瞞不過母親,便將大哥犧牲的消息告訴了母親和弟弟。一家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長子的去世對母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好在,讓她還有點欣慰的是,喬年已成家立業(yè),而且給她添了第三代,孩子長得很像父親,白白凈凈,甚是好看。高曉嵐心里非常喜歡,經(jīng)常抱著小孫子,給他把屎把尿,跟他說話,逗他笑,有時還哼哼安慶老家哄小孩的兒歌。

過了一段時間,高曉嵐要回安慶。這時,她已經(jīng)和小孫子處出了感情,小孫子也一見她就笑。于是,她便向兒子和媳婦提出,想要把孫子帶回老家去,由她來撫養(yǎng)。她的理由十分充足:“你們夫婦每天都非常忙碌,沒有時間照顧孩子。而我也實在舍不得和小孫子分開?!?/p>

當時,史靜儀還在給孩子哺乳,孩子才4個多月,尚未斷奶。身為母親,她更不舍不得與自己的小寶寶分離。

然而,喬年考慮的還不止這些。他動情地對母親說:“您養(yǎng)我們這么大,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幫助您,怎么能再給您添麻煩?況且,您現(xiàn)在還在做著媳婦,帶個孫子回去,不要惹氣嗎?”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并沒有生活來源,她仍舊是在依靠自己的婆婆謝氏的田租和租金收入維持生計。而且,她還要照顧自己的婆婆呢!

就這樣,喬年將母親和弟弟送到了長江邊。

高曉嵐抱著小孫子親了又親,怎么也舍不得放手。一直到開船時間既要到了,她才戀戀不舍地將小孩交到了兒媳手里,還一再地叮囑她一定要照顧好孩子。然后,她才在松年的攙扶下,轉身慢慢地離開。

母親依舊穿著那件老藍布做的長長的大襟褂子,長褲管用繩子扎緊,一雙小腳邁著細步,緩緩地登上了小船……

目送著母親和弟弟一步步地遠去,喬年不禁眼眶發(fā)熱,雙眼漸漸地模糊了。他只覺喉嚨哽咽,連告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是啊,母子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再相見?!

誰能料到,這竟是他們最后的訣別!

喬年再入虎穴

1927年9月,臨時中央機關遷到了上海。同時決定成立中共中央長江局,任命原湖北省委書記羅亦農任長江局書記,由陳喬年接任湖北省委書記。

10月,南京軍事委員會下令討伐唐生智。陳喬年等湖北省委領導打算利用軍閥混戰(zhàn)和唐生智可能的失敗發(fā)動暴動,打倒唐生智。

月底,羅亦農到達武漢,提出:暴動準備不足,應先做好準備。

陳喬年接受了羅亦農的意見。

11月,唐生智被打敗。中央決定發(fā)動兩湖暴動,由羅亦農改任兩湖巡視員。

11月中旬,共青團長江局書記劉群昌和湖北團書記韓光漢等到上海,聯(lián)名狀告陳喬年、羅亦農等犯了反對暴動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

瞿秋白等決定,停止羅亦農的職權,停止陳喬年等湖北省委領導的職權,委派蘇兆征、賀昌、郭亮組成中共中央湖北特別委員會,赴武漢處理相關事宜。

12月初,中央特委召開湖北省委擴大會,陳喬年等出席。因羅亦農不在,陳喬年便成了首要的被批判對象。喬年平常喜歡穿西服,就連這一點也受到了批評。對方說,負責同志腐敗,穿買辦的衣服。并且提出,省委壓制同志們討論八七會議決議案。

反駁的同志說:“若說省委對八七會議不重視未免有點過頭。對于省委委員個人的衣著、房屋等的批評,我以為同志們太不對了,因為租房屋是為了地下工作需要?!?/p>

劉群昌尖銳批評羅亦農、陳喬年反對發(fā)動暴動,甚至罵他們是唐生智的“走狗”。

陳喬年辯解說:“唐生智退卻是一暴動之局面,但與馬上奪取政權有很大的區(qū)別。我認為對于暴動應該有一種事先的勝利決心,否則就是冒險主義。如果我們不顧環(huán)境隨便舉行暴動,無異于列寧所說的‘拿工農的鮮血來做兒戲’?!鄙陨跃徚艘豢跉?,他又接著強調說:“我們在決定暴動決策之時,不能只考慮推翻政權,而且要考慮到新政權的鞏固和持續(xù)存在問題?!?/p>

特委沒有采納陳喬年的辯解,最終作出決定:開除羅亦農和陳喬年中央委員資格。但這一決定需要中央批準后才能生效。

羅亦農離開武漢到上海后,當即向臨時中央申訴,并提供了書面材料。他認為,自己未能正確估量唐生智失敗的時間并非機會主義,因為自己一直都在注意布置湖北的工農武裝暴動,在做著各種準備。

12月31日,陳喬年等也向中央臨時政治局提交了對蘇兆征等中央特委處理湖北問題的意見。隨后,又向中央提交了問題的總答辯。

臨時中央接受了羅亦農和陳喬年的意見。1928年1月1日,中央發(fā)出《告湖北同志書》,批評劉群昌、韓光漢主張在武漢舉行暴動的意見是錯誤的,是玩弄暴動;肯定羅亦農等停止暴動是正確的指導。

1月8日,中央恢復了羅亦農、陳喬年等的工作,將羅亦農留在中央工委工作,任命陳喬年為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長。

陳喬年回到上海后,和妻兒都借住在羅亦農家里。

有一天,陳喬年一家人專門去看望被解除了職務、在家賦閑的父親。

那時,幾已“無所事事”的陳獨秀在黨的機關刊物《布爾塞維克》上連篇累牘地發(fā)表了多篇雜文。幾乎每一期都有他不止一篇的雜文。因為他寫得太多,喬年已經(jīng)聽到了一些人的譏笑。他心里是特別不希望父親這樣做的。

看到兒子一家人專門來看望自己,陳獨秀非常開心。但是,當父子二人談論到大革命失敗的原因時,矛盾就出現(xiàn)了。

喬年參加過八七會議,他說:“失敗你是有責任的,你對汪精衛(wèi)過于相信?!?/p>

陳獨秀向來脾氣火暴。別人說他、批評他,他也就忍了,也不便發(fā)火。而這會兒,兒子竟然也當面指責自己,這就讓他無法接受了。

他像火山爆發(fā)一樣,高聲回答:“我有什么責任?共產國際的代表天天坐在那兒指揮,有什么事不需要經(jīng)過他們?!”

史靜儀看到父子倆吵了起來,趕緊出來勸解。她拉住喬年,勸他不要再談這個話題。

但是,此時的喬年心情也不好,因為他剛剛受到了一次打擊,而這次受打擊跟自己的父親亦有脫不開的關系。

然而,陳獨秀心里更是憋著滿滿的怒火。從八七會議以后,他就一直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

本來,他是打算留兒子一家人吃飯的,但是父子倆話不投機,最終不歡而散。喬年連飯也不肯吃就走了。

陳獨秀意識到自己做得有點過火,畢竟兒子一家人是專門來看望他的。

兒子走后,他訕訕地對自己的秘書說:“你看,兒子都教訓起老子來了!”

有一天,汪原放得了傷寒癥,躺在床上養(yǎng)病。喬年登門去看望他。

汪原放解釋了自己生病的經(jīng)過,想要坐起來。

喬年堅決不讓他坐起來,說:“你不要動!還是要依醫(yī)生的話沒錯?!弊约壕妥谕粼诺拇惭厣贤徽?。

這時,門口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隨后便聽到了敲門聲。

喬年很警惕,問是誰。

汪原放回答:“是適之先生?!?/p>

那時,胡適從日本回到上海,出任中國公學校長。聽說汪原放生病了,便順路來看望他。

一聽說是胡適來了,喬年立刻站了起來,對汪原放說:“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p>

汪原放突然便想起了延年犧牲的事情。很顯然,陳喬年心里對此是在意的。但是,他不怪罪自己的叔叔汪孟鄒,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只是因為心急亂求助。汪孟鄒在延年犧牲后心情非常沮喪,認為這是他平生做的最窩囊的一件事。

知道下樓難免會迎面碰見胡適,于是,喬年便拐進了隔壁汪原放大哥的房間。

聽見胡適上樓走進了汪原放的臥室,喬年就從房間后面轉到樓梯頭,下樓走了。

其實,喬年之所以不見胡適,除了因為哥哥的事和胡適可能有關外,也因為地下工作要求嚴格保密,因為胡適畢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喬年則是中共江蘇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決不能隨便和胡適接觸。

不成功的“替身”

喬年到江蘇省委任職后,因為許多同志都曾和哥哥延年共事過,所以,喬年和他們一道工作,感覺特別親切,心情非常愉快。

1928年2月16日,由陳喬年主持,中共江蘇省委在英租界北成都路刺繡女校秘密召開各區(qū)委組織部長會議。

由于叛徒唐瑞麟(林)的告密,英租界巡捕房警察突然包圍了刺繡女校。當時,陳喬年正站在主席臺上講話,手里拿著一本雜志,雜志中間夾著文件。

就這樣,江蘇省委有關負責同志和出席會議的各區(qū)委組織部的負責人全部不幸被捕。

2月18日,陳喬年等被引渡給了國民黨的上海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投進了監(jiān)獄。

龍華監(jiān)獄是國民黨囚禁、殺害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的魔窟,設有審訊處、男牢、女牢、刑場、兵營等。男牢有三幢樓房,當時人稱之為“天牢”“地牢”“人牢”。

因為陳喬年剛上任不久,叛徒唐瑞麟還不認識他,敵人并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喬年自稱叫“王建南”。敵人采用了種種手段,想要探清他的真實姓名和身份,均未得逞。

和喬年一道被關押在龍華監(jiān)獄天字一號牢的,還有桂家鴻等同志。此外,還有一個大家從未見過的自稱是政治犯的人。

喬年做了多年的組織工作和地下工作,因此對陌生人特別警惕。對這個大家都不熟悉的人,他心里感覺很奇怪。

那個人倒是“人來熟”,看見大家都不搭理他,便主動湊到陳喬年跟前,自我介紹說:“我叫唐瑞麟,是政治犯。同志您貴姓?”

喬年隨口回答:“我姓王?!?/p>

那人又追著問:“您是不是安徽懷寧人???口音很像哎?!焙茱@然,這個自稱“政治犯”的人對喬年的一言一行都很感興趣。

聽到對方這樣問,喬年更加警惕了。因為如果別人知道自己是懷寧人,就不難推測出他就是陳喬年。想到這里,他機智地回答道:“我是中國人嘛!”

第二天,從隔壁女監(jiān)傳過來一張紙條,提醒陳喬年他們:關押在天字一號的唐瑞麟,很可能是出賣我們的叛徒。讓喬年他們注意。

知道了唐瑞麟的身份后,大家對他都十分冷漠和鄙視。

這個“政治犯”發(fā)現(xiàn)自己再待下去有可能暴露自己,于是,在一次提審之后,就再沒回到監(jiān)牢里去了。

由于唐瑞麟的叛變,江蘇省委下轄的多個機關遭到破壞,不少人被捕。唐瑞麟雖然不認識陳喬年等人,但他當時打聽到在刺繡女校舉行的會議很重要,里面一定有很多共產黨的領導干部。

得知喬年被捕后,陳獨秀好幾天都沒有說話,也無心再寫雜文了。他想起前不久喬年來看望自己,兩個人還大吵過。

陳獨秀心里明白,兒子這一次兇多吉少,自己恐怕又要失去一個年紀輕輕的兒子。喬年是他幾個兒子里長得最英俊的,又剛剛當上父親,可是,他很快就要被敵人殺害了!陳獨秀心里的痛楚無人可與訴說。他一下子變蒼老了。

開始時,獄外的黨組織一直在想方設法營救喬年。而與喬年同時被捕的江蘇省委委員鄭覆他、許白昊等則在獄中想辦法。

當時,由于叛徒告密,敵人已弄清了多數(shù)被捕者的身份,只有陳喬年、周之楚等三人的身份敵人尚不清楚,但他們已知其中有一位叫陳喬年的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鄭覆他他們的計謀是:利用敵人不認識陳喬年,讓一道被捕的周之楚同志冒充陳喬年。

聽說要讓自己來冒充陳喬年,周之楚沒有絲毫猶豫,很痛快地答應了:“喬年同志活下去,比我對革命工作能做更大的貢獻!”他對喬年這位留學海外的黨的重要的組織活動家一向十分敬仰。作為一名共產黨人,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陳喬年的生命。

就在敵人信以為真時,意外發(fā)生了。

周之楚的父親祖籍廣東,是一名南洋巨商。他在國外得知兒子被捕后,立即趕回上海,花費大量的金錢疏通,想要搭救兒子。

當他來到監(jiān)獄找尋兒子的時候,敵人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自稱“陳喬年”的人原來是冒充的。

就這樣,陳喬年的身份暴露了。

1930年,周之楚經(jīng)父親斡旋保釋出獄。在隨父赴南洋途中,他又偷偷地不告而辭,悄然折回,繼續(xù)在上海從事革命活動。他先后在中共閘北區(qū)委、中華全國總工會宣傳部工作。1931年再度被捕,后在獄中被折磨致死。

“讓子孫后代享受前人披荊斬棘的幸?!?/strong>

敵人知道陳喬年擔任江蘇省委的高級領導,是中共的一個重要領導人,于是對他用盡了各種酷刑,希望從他嘴里逼問出更多的黨的機密。但是陳喬年始終咬緊牙關,只字未吐。

喬年的身體原本就虛弱,前一年又感染傷寒,這時剛剛從大病中康復過來。在被關押在監(jiān)獄里的幾個月時間里,受盡摧殘的他身體完全壞掉了。但是,他開朗樂觀的性情卻絲毫沒有變,他始終堅定不移、充滿信心地鼓舞同志們和敵人做英勇的斗爭。

喬年讀過不少中國的經(jīng)史典籍和古典小說,也讀過很多外國的小說。從住進天字監(jiān)號的第一天起,他就經(jīng)常給同監(jiān)的難友們講故事。中國的、外國的,講了一個又ー個,仿佛永遠講不完似的。難友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一有空就請求他講。而不論他講什么故事,最終都要歸結到對國民黨反動派禍國殃民罪惡的批判上來。

有一次,喬年被帶出去審訊,又遭到了敵人的嚴刑毒打。

回到牢房時,桂家鴻看見他渾身都是血跡,便關切地問:“敵人又打你了?”

喬年淡淡一笑,回答:“沒什么。挨了幾下火腿,抽了幾下鞭子,算個啥?”

在他的心里,他早已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即便是死亡又能奈我何?不就是和哥哥延年、和自己敬重的戰(zhàn)友趙世炎、李大釗同志一樣嗎?人活在世上,誰能不死?如果能夠為了全民族的解放,為了開辟下一代的幸福生活而去赴死,那么,這樣的死,便是有價值的,這樣的死,便是無憾的!

死,他是不怕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什么能夠讓他害怕的。但是,他心里放不下的是自己嬌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自己死后,他們就要跟著遭罪了。

1928年4月15日,因叛徒出賣,羅亦農不幸被捕,6天后,在龍華刑場英勇就義,年僅26歲。

臨刑前,羅亦農衣冠仍極整齊,態(tài)度仍極從容,并留下絕筆:“慷慨登車去,相期一節(jié)全。殘軀何足惜,大敵正當前?!?nbsp;

【李朝全,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入選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著有《最好的時代》《國家書房》《夢想照亮生活》等。曾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