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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述而不作:吳宓的讀書治學
來源:《后學衡》  | 王本朝  2022年05月14日08:54
關(guān)鍵詞:吳宓

一 、 自我認知與他人評價

吳宓除日記外,沒有留下鴻篇巨制,目前在報刊上可搜集到約300多篇文章,幾乎都是1949年前所撰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沒有留下學術(shù)文章,思想?yún)R報材料倒是不少,如1967年9月22日日記記載,自1966年9月至1967年4月,他寫述說、批判自己的文章,就有數(shù)十萬言。1971年12月,寫交代材料26頁,也有1萬字。這些東西如泥牛入海,當時重要無比,事后卻無片紙。在我看來,吳宓一生貢獻主要在四個方面:創(chuàng)辦《學衡》,形成學派;從事教學,培養(yǎng)人才;開展學術(shù)研究,率先采取比較方法研究“紅學”和詩學;舊體詩寫作。他的學生則認為,吳宓“最豐富扎實、最有說服力、最能得到學術(shù)界公認的”,還是“作為一個誨人不倦的大學教授”。吳宓的詩人、教授身份舉世公認,成就也最高。創(chuàng)辦《學衡》并形成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影響深遠,他也功不可沒。那么,吳宓的學術(shù)成就到底怎樣?有人說他是“國學大師”,顯然是“過譽之辭”。作家葉兆言認為,他的“舊學根底和大十多歲的魯迅不能比,和大三四歲的陳寅恪和胡適,也無法匹敵。就其性格而言,吳宓身上更多浪漫成分,根本不擅長做死學問,對于舊文化的鉆研,他和新派的胡適顧頡剛之間的差距,隨著時間發(fā)展,也只能是越來越大”[1]。舊學肯定比不過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新學自然是比不了魯迅和胡適,拿來比較的都是舊學和新學大佬,吳宓在學術(shù)上無法與他們匹敵。

1996年,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叢書,3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叢書收錄了僅40位現(xiàn)代學術(shù)名家的經(jīng)典之作。有意思的是有一人一卷,一人兩卷,兩人一卷,三人一卷和四人一卷等不同情形。如梁啟超、章太炎、康有為、嚴復(fù)、趙元任、陳寅恪、董作賓、顧頡剛、郭沫若、湯用彤、蕭公權(quán)、馬一浮、方東美、傅斯年、梁漱溟、唐君毅、陳垣、熊十力、李濟、蔡元培、錢基博、張君勱、太虛、胡適等為個人單獨成卷,錢賓四、金岳霖卷和馮友蘭為各上下卷,黃侃和劉師培、洪業(yè)和楊聯(lián)陞、廖平和蒙文通、余嘉裼和楊樹達為二人合卷,楊文會、歐陽漸和呂澂為三人合卷,最有意思是魯迅、吳宓、吳梅和陳師曾四人合一卷。這樣的編法是否合理,也有可商榷的地方,它至少也說明吳宓在學術(shù)上的地位。當然,能與魯迅的學術(shù)排在一起,也算是不錯的評價。至于葉兆言說有人稱吳宓為“中國比較文學鼻祖”“是一種站不住腳的夸大其辭”[2],則是完全不符合事實。也有評論認為:“他集苦難和風流于一身,融古典主義、新人文主義思想與浪漫主義詩情為一體,有嚴重的精神、人格分裂行為,學術(shù)成就平常,是一位以日記傳世的自傳體作家。重感情,講道義,自己卻陷入感情與道義糾纏不清的泥淖之中”[3]。說他的“學術(shù)成就平?!?,如果指1949年后尚可,指以前則有些偏低。

1949年前,吳宓本來對學術(shù)就有些松懈,在美留學時,湯用彤就曾批評他過分“關(guān)心俗務(wù)”“嫻習交際”“讀書少而心志分,殊可惋惜”[4]。解放后,學術(shù)環(huán)境變化了,學術(shù)荒蕪,他的學術(shù)研究幾近荒疏,多為私下交流談話,憑文化信念和心性發(fā)表議論,不少論述呈現(xiàn)碎片化,且多重復(fù)言說。對于學術(shù),他實有不少顧慮。孫法理教授在《亦狂亦俠亦溫文》一文里說:“有一次我曾建議他再寫文章,特別是有關(guān)‘紅學’的。他的回答是,‘我現(xiàn)在要持盈保泰,以不寫為宜’。他用的‘持盈保泰’四個字至今記憶猶新,可見他對自己當時的地位感到難得,也很珍惜,不愿寫文章冒風險。”[5]說這話是1960年代初,吳宓還受優(yōu)待。但他深知處境尷尬,必須謹小慎微,“持盈保泰”是自我保護,即在極盛時也要謙虛謹慎以保平安,免生禍害?!秶鸂t夜話》說:“守分安貧,何等清閑,而好事者偏自尋煩惱;持盈保泰,總須忍讓,而恃強者乃自取滅亡?!盵6]所說即是此理。當環(huán)境變化和個人興趣發(fā)生沖突,讀書治學和述而不作卻不失為明哲保身和安身立命的生存策略。如想到他后半生的處境,“讀書且不能,遑言著作?自適且不能,遑言益世?犧牲一切,放棄百事,只辦得全身茍活(免禍,以獲善終)而已”[7]。我們就不能過高要求,更不該去過多責備了。

實際上,他對學術(shù)研究一直持有謙虛而嚴苛的態(tài)度。1927年10月31日,他“與寅恪談,并與他人較。自覺(一)我猶未免為鄉(xiāng)人也。其識見之偏狹,行事之樸陋,雖自詡真誠,而常為通人(如寅恪、宏度等)所笑。(二)我腹中空空,毫無實學。但務(wù)虛理空說,而絕少真獲。既不通西國古今文字,又少讀中國書籍。(三)我之所思所行,勞精疲神者,皆無益事,皆不可告人之事。宜痛改之”[8]。陳寅恪的學術(shù)成就世所公認,也一直是吳宓的崇拜對象,相對陳寅恪學術(shù)研究的博大精深,吳宓的確有些淺陋偏狹,他雖有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個人氣質(zhì),也有學術(shù)的真誠和鮮活。他曾謙虛地評價自己:“論做學問,宓不及王觀堂(國維)、陳寅??;論佛學,不及熊十力;論經(jīng)學,不及杜鋼百;論作詩,不及‘白屋詩人’,故而從不敢以‘名人自詡,更遑論‘名教授’’”[9]杜鋼百教授為吳宓密主持清華國學研究院時的第一屆研究生,與吳宓在西南師范學院共事多年,他認為吳宓“豈止是紅學家,他乃一代大儒”[10],還評價說:“雨僧一生,以忠貞事民族,以誠信待朋友,學貫中西,自成一家。惜乎解放后多是述而不著”,“世人著書妄也,雨僧不著吝也!”[11]“吝”這里指不舍、吝惜和以為恥之意。

吳宓不完全是書齋型的學問家,也不是沉思型的思想者,而是感悟型的批評家。他喜歡與人交談,善口述但不著述,亦可稱為述而不作。他喜愛關(guān)注社會歷史文化的宏大問題,如“文化”“道德”“人生”和“詩律”之內(nèi)涵和意義等,不作專家之學和精深之問。這或是性格使然,或由舊學浮泛。他想做通家之學,但缺乏自治,關(guān)心俗務(wù),沉于感情,哪有時間和心力,去專攻一家。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如認為:“今世思想學問事業(yè)過于繁雜,人各治專門之學,其結(jié)果,人之才性日益偏狹,而人與人之間,分別部居,劃成町畦,各不相通。治專門之學,操專門之業(yè)者,誤認為其中片段之道理及假定之學說為全部永久之真理,以其一偏之見解武斷一切,于是科學家與科學家爭,科學家又與宗教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各各互爭。爭益亂,爭益盲,于是真理益晦,理智益汩,而無復(fù)心性之可言矣。是故欲救今世之弊,惟當尊崇理智,保持心性?!盵12]這些道理,說起來都是切中時弊,可謂洞中肯綮之見,但要解決問題,則不是說說而已。正如《學衡》所主張的“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一樣,理論上很完美,實踐起來卻極其不容易,因為“國粹”和“新知”多數(shù)時候是矛盾對立,相互排斥的。本來,兩種事物可以融合,鹽可溶于水,如果換成油就不行了。所以,學衡派的主張很光亮,也很有道理,若實踐起來,可真不容易。

吳宓癡迷讀書,鐘情典籍,將學術(shù)研究融入日常生活,包括課堂教學、個人讀書和與人談話。讀書是他的日常生活,并且,他的學術(shù)活動、日常生活、教書育人和安身立命相互統(tǒng)一,不可分離。日常生活疲憊不堪,教學工作則戴著鐐銬跳舞,安身立命身處風雨飄搖,學術(shù)活動則述而不作。盡管他堅持“不能放棄學術(shù)思考和研究,把自己還原成動物”,即使被批斗,“被人批孔子,我卻在背《論語》”[13]。個人雖努力,但學術(shù)環(huán)境已變化,加上他用心用力不專一,過于分散精力,難有大成就。他曾評價自己“用情不專,一分為三”[14],除在教學上,他用力用心比較專注外,學術(shù)研究也存在“用心不專,一分為三”的情形。在1950—1978年間,社會大環(huán)境眾所周知,學校小環(huán)境也是運動不斷,吳宓的身份和聲譽鶴立雞群,他個人的時間和精力主要放在了讀書、教學、交友和寫詩上,哪有條件、時間和愿望去著書立說?他的學術(shù)成果偏少,雖不無遺憾,但也完全正常。它主要由社會環(huán)境所決定,也與吳宓的性情有關(guān)。這個時期的錢穆卻在香港和臺灣開壇講學,撰寫了不少名篇名作,如《文化學大義》《中國歷史精神》《人生十論》《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思想通俗講話》《論語新解》《孔子傳》等等,足見學術(shù)環(huán)境之可貴。陳寅恪雖目盲體殘,卻仍堅持寫作《柳如是別傳》,由此可見學術(shù)意志對學術(shù)研究的重要性。

吳宓時時懷念起《學衡》時期,“所從事之學問何等博大,所盡力之事業(yè)何等高貴”,“而今則至極卑屈沉淪微細粗淺不足道,一切所不忍言,豈堪回首,中懷之惻愴深矣”[15]。每當翻閱《學衡》雜志,他就會想起過去的學術(shù)生涯,“六十年中所事所為,惟編輯《學衡》尚可稱許,此自為宓今生惟一之功績”,后來,由于“堅毅之力則乏”,“精誠毅力不足,且不足遠甚”,“溫柔敦厚失之愚”,“文章學問事業(yè)道德愛情以至佛教之修持,皆由此限制而遂無成就”[16]。他既悲傷,又有說不出的無奈。舊時代已絕,“學問云乎哉?”[17]懷念逝去的日子,而生活在記憶里,雖不無遺憾,但總比現(xiàn)實好。1955年1月9日,翻讀抗戰(zhàn)時期昆明日記,反省自己“無處世”之才,“既乏決斷,又不守信義”,浪費掉好多機會,實為“下愚之尤者”,以至“上不能‘窮老益力’成其志業(yè)之大;中不能讀書養(yǎng)志,完其學術(shù)之功、著述之愿;下亦不能遂情怡神、領(lǐng)受家庭婚姻之幸?!?,而今只有“一部《吳宓詩集》與多年之吳宓日記,僅成此一下愚可憐之人之寫照。再則敘記雜事瑣聞,可供史料,可資談助而已。嗚呼哀哉,斯世之大變更無論已!”[18]。他為自己的“可憐”而悲傷。吳宓學術(shù)著述偏少,尤其是經(jīng)典性和代表性著作,的確是不假之事實。他對自己一直不滿意,為此,常常自省自責。1959年3月4日,他再檢討自己,“思我之一生,荒廢已完。其大誤,在宓不集中精力于文學著作之正業(yè),而對平日所遇之俗人瑣事,悉以深情至理對待之,分析之,究論之,且以文章寫述之,成為日記或信函,其結(jié)果,乃至兩失。(1)多生活之煩惱;(2)無行動之能力”[19]。隨著年歲漸高,他越來越自責自遣,覺得自己把機會和時間浪費了,處事少決斷,做事欠毅力,熱情有余,但卻用錯了地方。應(yīng)該說,他的自我批判還是比較到位的。

二、學術(shù)環(huán)境:已大變異

接下來細說。先說吳宓面臨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包括社會大環(huán)境和學校小環(huán)境。吳宓對學術(shù)也曾經(jīng)有過信心。1951年2月12日,他給弟子李賦寧寫信,叮囑李賦寧兩件事:一件事是目前英國文學與西洋文學雖不被重視,形同無用之知識,但要相信:“我輩生平所學得之全部學問,均確有價值。應(yīng)有自信力,應(yīng)寶愛其所學。他日政府有暇及此,一般人民之文化進步,此等學問仍必見重。故在此絕續(xù)轉(zhuǎn)變之際,必須有耐心,守護其所學,更時時求進益,以為他日用我之所學,報效政府與人民之用。”二是介于目前傳統(tǒng)文化不受重視,舊日典籍慘遭銷毀或以廢紙出售。即便如此,但也要堅信“英國文學及西洋文學、哲學、史學舊書籍,亦無人愿存,更無人愿購。然他日一時風氣已過去,政府與人民必重視而搜求此類佳書,學者文士,更必珍寶視之。故我等(至少宓與寧)斷不可棄書,斷不可賣書。寧受人譏罵,亦必大量細心保存書籍”[20]。吳宓在信里告誡弟子要相信學術(shù),保存書籍文獻,以待將來,他還是一位堅韌而有盼望的學者。后來,社會變化完全出乎吳宓的預(yù)料之外,他雖然堅持“守護其所學”,也想“用我之所學,報政府與人民之用”,但機會和境遇讓他不可能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學術(shù)活動。除了教授身份外,他的學術(shù)研究幾近荒蕪,學術(shù)工作只有讀書和談話。

1951年2月23日,他與學生座談,說是“自我檢討”,實為“互相批評”,學生“責難”教師,他“心存畏懼,唯恐受譏惹禍”,心生“學問無所施,聰明不敢用,呆滯不靈,才情盡失,反致動輒得咎”,希望學生“勿以片義只詞,深文入罪”,覺得“今后教授益不易充當,不但品質(zhì)不分,抑且愆尤叢集,吾儕將至置身無地、偷生乏術(shù)”[21]處境。“學問無所施”“動輒得咎”“深文入罪”就是吳宓感受到的環(huán)境和形勢。1953年5月2日,他寫詩,“萬事皆空,唯有文學好。一切無關(guān),著作吾事了。戀愛休談,六十身已老。辛苦為人,只自增煩惱”[22]。萬事皆空,何況學術(shù),著作自然也“事了”。1955年4月17日,他在閱讀徐中玉《魯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之后,覺得“今之書籍報章、巨著雜文,輒覺其千篇一律。同述一事,同陳一義,如嚼砂礫,如食辣椒,其苦彌甚。而回憶平生所能誦之中西典籍詩文,則覺其言之有物,勝境無窮。如食珍饈,如飲甘露,樂亦哉!”[23]選題雷同化、方法模式化、觀點同質(zhì)化的學術(shù)論著,肯定沒有“如食珍饈,如飲甘露”的閱讀效果?!遏斞干剿枷爰捌浯碜餮芯俊罚?954年1月,由上海自由出版社初版,同年2月再版,為其當時在華東師大中文系主講“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之講稿修改補充而成。

1959年12月27日,適值歲暮,再反思自己,覺得自己在“學問與著作”上,不但過去“無可言”,“今后著作更不能言”,社會不給環(huán)境,個人也無精力,“更無抒情述事之自由”,“科學研究”只是“敷衍成篇”,“但求不犯規(guī),不賈禍,遑言其他!”[24]外部環(huán)境、主體意志已缺乏從事學問的條件,還沒有“抒情述事之自由”,學術(shù)表達受限制,說話都可能獲罪,何況白紙黑字的文章。這是吳宓感受到的學術(shù)環(huán)境。1962年8月30日,他與孫培良也談到,“當局不重視學術(shù),不獎勵真正研究”,怎么辦呢?只能“乘暇自讀書為學,博覽深造,于此中,求自得之樂”[25]?!白x書為學”,這實際上是吳宓的治學方式,他“在任何時地,但能自己讀書,別無目的,亦甚樂且適也”[26]。在讀書中治學,不求達人,只求自得,不在刊發(fā),而求自樂。讀書和治學成為生活方式,為了滿足個人的心情愉快。1964年1月8日,他參加政治學習活動,討論教學活動需要實現(xiàn)政治與學術(shù)的結(jié)合,吳宓表態(tài)在行動上完全服從,學術(shù)上“則甚難”,講巴黎公社可行,談?wù)摾钌屉[之詩、李易安之詞,則“不敢輕言”。他還指出學術(shù)方法之失誤,“近五十年之之論著,大率議論多、批判多,而知識與材料太少”,“中國古史舊學”研究也存在明顯不足,對“西國古今要籍原書”的了解“極有限”,于是,他提出愿在學術(shù)研究的“工具、方法、材料”上對青年人“作指助”[27]?,F(xiàn)代學術(shù)研究論多于史,不通西方典籍等,確是準確判斷。至于他個人想可否擔任青年學者之指導(dǎo),并不由他個人愿望所能決定。

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吳宓為什么不離開重慶?離開西南師范學院?季羨林曾說:“雨僧先生留在四川,沒有回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也沒有認真去打聽。”[28]趙瑞蕻也曾有疑問:“又聽說他最后轉(zhuǎn)到重慶西南師范學院教書了。那時我有點奇怪,心想抗戰(zhàn)勝利后聯(lián)大結(jié)束復(fù)員,吳先生為什么不回到清華園,重新住進‘藤影荷聲之館’呢?”[29]實際上,1949年4月29日,在他離開武漢大學到重慶,他6月份就后悔了。他給吳協(xié)曼寫信:“甚悔不應(yīng)輕離武大,此時欲歸不得,前途又無善計”[30]。后來,他一想起4月29日,就感嘆不已,1952年作詩“豈竟馀生老蜀川,憂危困辱已三年。全身污瀆哀心死,戀舊明時恨物遷。漸習核詞同偽語,獨持深意對浮妍,慰情至計依紅袖,夢里生涯便是仙”[31]。1959年4月29日再作感懷之作,“墮地飛花已十年。人間何處著啼鵑。舊交縱在非同道,新曲難工只自憐。秘記楹書愁付托,離鸞寡鵠悵琴弦。溪山大好綠如許,急鍛密耕少墓田”[32]。

在“自編年譜”里,他也感嘆:“1949年四月,不回清華,又離棄武漢大學而來渝碚,遂走入相輝,編入西師”,“舉動之極端錯誤,而禍害久長者也”[33]。1969年12月,他給郭斌龢寫信,談到自己遭受批斗,真恨“不能早死”,“甚悔前多年,不去清華、北大、陜西師大而留在西南師院,受此種種”[34]。他真后悔自己的選擇。他的同事也認為:“就他在西南師院任教的28年來說,無論在外語系、歷史系,還是中文系,都未能用其所長,盡其全才?!盵35]我有時想,如果吳宓不在西南師范學院,到其他高?;蜓芯繖C構(gòu),他的境遇和命運是不是會好些?1961年9月,吳宓在陜西師范學院見到朱寶昌,此時的他正被學校批判,在陜西師院講學卻“未受輕侮”,他感覺到該校作風“大異西師”[36]。1964年11月18日,開展社教運動,吳宓同事耿振華批評學校領(lǐng)導(dǎo)思想保守、放縱,教學不重思想只重知識。吳宓的感受卻正好相反,“宓昔恒以西南師院太重政治,用法過嚴酷。其處罰右派之重且多,冠于全國各校,與耿君所評則適反,可怪也!”[37]學校小環(huán)境來自大環(huán)境,跟隨大環(huán)境,還跟得緊,有樣學樣,甚至過之而無不及。任繼愈也認為:“吳宓偏偏被安排在最輕視知識的環(huán)境中。趕上視人才如草芥的年月”[38]?!拜p視知識的環(huán)境”是大環(huán)境,也是小環(huán)境。

1961年,吳宓女兒吳學昭兩次到重慶和學??赐?,5月在重慶渝州賓館匆匆見面,就勸說吳宓探訪舊友和調(diào)離重慶,可“發(fā)揮宓之所學及特長,完成個人有系統(tǒng)之長篇著作,勝似在西南師院僅以教課之余事,作附屬性之研究(如今之注釋)而不為人所重”[39]。8月在學校見面,繼續(xù)關(guān)心吳宓的生活和學術(shù)著述環(huán)境,為“生活之豐裕安適”和“著作之自由方便”[40]考慮,她希望父親吳宓能調(diào)職(或退休)移居北京,他在重慶的“居處、飲食、生活種種簡陋粗穢,遠不如北京之安適”[41],如到北京,可“在文化潮流之中心魘飫圖書載籍,先得見科學之新資料,更與學者文士往來切磋,則編述與創(chuàng)作兩可有成”,可將“所知舊時代之生活、舊學術(shù)之精華,盡詳盡多寫出,留作后代寶貴之資料”,也可“進行自己之創(chuàng)作”,認為吳宓珍愛的《吳宓詩集》,“其效果極微,若夫宓昔擬撰之《人生哲學》及長篇小說《新舊因緣》仍可作出,但觀點立場須作相當修改”[42],總之,應(yīng)“心情開朗,態(tài)度積極,多寫作,多刊發(fā)文章,但不擬發(fā)刊而藏留于后世之著作,亦可撰寫”,她還希望父親寫文章,以引起學術(shù)爭鳴,并建議他“出游各地,以新耳目”,多與新舊學者朋友“談?wù)摗焙汀扒写琛?,即使不考慮調(diào)離,也“必須從事并發(fā)表其著作”,“改其久久沉默之態(tài)度,以文章著作多與世人相見”,這樣,才可“對新中國、對社會主義文化有貢獻,亦可不負宓自己之一生也”[43]。

吳學昭勸了父親一天一晚,吳宓卻不為所動,真乃道不同不相與謀。他不愿離開重慶,他習慣了重慶的生活,如“環(huán)境改變,人事生疏,精力衰耗,應(yīng)付難周,當局實難位置宓,宓亦更難于自處”[44]。他還有隱憂和擔心。女兒建議他去北京,其母陳心一可為吳宓“抄寫書稿、擔任助理編輯”,這是吳宓內(nèi)心極不情愿的事,他不愿意與陳心一復(fù)婚,除了日記,也沒什么稿子需抄寫。他一個人生活習慣了,對兩人在一起生活心有恐懼,在他的內(nèi)心依然保持對毛彥文的美好印象。到了北京,好友多了,讓他擔心、害怕的事也多了。1962年,在給李賦寧的信里,他就解釋了其中原因。他深知“到北京之好處,不待細說”,仍決定“無論如何,不長居北京,不在北京工作”,理由是“(1)首都政治空氣太濃,人事太繁。(2)宓最怕被命追隨馮、朱、賀三公,成為‘職業(yè)改造家’,須不斷地發(fā)表文章,批判自己之過去,斥罵我平生最作敬愛之師友”。(3)已有友生“督責”自己改造,若居京,“反與友生暌違”。(4)北京大學教授中的李賦寧、王佐良、楊周翰等的馬列主義學習好,西洋文學知識、學問,“其生動之文筆、著作,遠非宓能及”,“宓來北大,成為無用之人,有如一位貧窮的老姑太太,回到賈府受王熙鳳等之……”另外,還有一條理由,“家中人均進步,長年同居,反多心情上之礙與語言行動之不自由(服從黨團之政令及思想,此則全國無異)”[45]。他特別顧慮北京的政治環(huán)境和思想運動,不愿成為馮友蘭、朱光潛和賀麟等的“職業(yè)改造家”,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因自己思想落后還要接受家人的思想教育。

也許換一個環(huán)境,他的生活和命運會好一些,當然這也只是假設(shè)。吳宓在學校有如鶴立雞群,每遇利害斗爭,都會找上吳宓。他還有更大的“孤悚隱衷”,“宓之知命信佛,輕生死、樂消閑,宓之不肯寫白話簡字文章刊布,宓不愿在新時代得名受譽,宓不愿居住輦轂之下,與當代名流周旋,宓之許由與伯夷、叔齊思想,‘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豈甘特制新衫,以干謁學術(shù)界之新貴人,容悅居上流之舊友生,以為宓進身揚名之地哉?”[46]其志向如此,何談移居?至于吳學昭建議的多刊發(fā)學術(shù)著述,多與名家交往,更是吳宓心存恐懼和反感之事,他愿意交往的大都是有獨立人格、不與時代合作的舊派人物,學術(shù)著述更是不愿刊布,即使去了北京,他也沒有什么熱情和興趣。在民國時期,吳宓對學術(shù)研究都不算勤勉上進的,何況在這個時候,他的心思早不在此,而放在寫作“日記”上了。但他聽從了出游的建議,說不上可“新耳目”,卻可見見老友,以解多年相思之苦。

從1961年8月23日至9月22日,外出一個月,先下武漢,轉(zhuǎn)廣州,再北上北京,后從西安返回重慶,受到了朋友和親人的熱情款待。此行意在探親訪友,也是學術(shù)之旅。在武漢大學與劉永濟相見,“互述改造、工作、生活”及“若干熟人之遭遇及變遷”[47],感覺劉永濟“生活之供應(yīng)、心情之舒暢、改造之積極、對黨之贊頌與佩膺,皆遠在宓以上”[48]。在廣州與陳寅恪交談,“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49]。陳寅恪還是當年的陳寅恪,依然堅守傳統(tǒng)文化,執(zhí)著學術(shù)研究,“安居自守,樂其所樂,不降志,不辱身”[50]。在人格氣節(jié)上,吳宓和陳寅恪都深有同感,“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zhuǎn)移”,不學趨時先進人士“逢迎貪鄙之情態(tài)”[51]。陳寅恪還細述柳如是研究,他也感覺到陳寅恪“有深意存焉”,絕非寫“消閑、風流之行事”[52]。后來,他又轉(zhuǎn)到北京,見了家人和好友,多談舊事,借閱書籍,相談甚洽,相待甚殷。友人中,變化大者,如趙紫宸“已完全改造”[53],鄭之蕃對“史學用功之深且勤”[54]。

有意思的是,9月11日上午11:30,吳宓去北京大學拜訪老友湯用彤夫婦,日記特別提及其“副校長”身份,余下記錄是,“相見執(zhí)手并坐甚親,貌似古僧,短發(fā)盡白,不留須;欲留宓午餐(面),宓堅辭,出”[55]。多了些客套,卻少談話內(nèi)容;只見外貌,無心深談,“堅辭”午餐,12:30趕到學生李賦寧家吃去,其中亦有深意存焉。20世紀50年代,湯用彤曾寫過思想檢查文章,提到當年參加《學衡》就是一個錯誤。9月19日,受陜西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高元白之邀,到學校做講座,高元白介紹吳宓解放后學習改造的熱心和進步,《吳宓詩集》和《紅樓夢》研究以及歌頌時代之舊詩,還宣布講座內(nèi)容為“雜談中國古典文學中之技巧”。當主持人介紹完后,吳宓上臺,卻忽然宣布改講“近體詩之平仄規(guī)律”和“由個人之經(jīng)驗和體會,談讀詩、作詩(古典詩、舊體詩)之方法”。也許他覺得“古典文學中之技巧”過于宏觀,古典文學屬于學科規(guī)范的說法,不如古詩文明確。前一個選題曾有講義,后一個選題先讀詩,以曹丕《燕歌行》、曹植《高臺多惡風》、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分析從人物到環(huán)境,從事實到感情,如何生成詩歌內(nèi)容,再以他自創(chuàng)的“翻譯法”朗誦他的詩歌。總體上,他的講述簡潔清晰,沒做其他牽扯,時間控制比較好,效果不錯,“眾鼓掌久久”,高元白最后作總結(jié),贊揚吳宓待人“熱情”,為公“黽勉盡職”,“精神老而健”[56]。

三、讀書治學:靜居俟命

讀書是吳宓的生活,也是他的生命,“生性自樂靜居讀書,不與人事”[57]。他說自己“五十年一貫不改之性情行事,即真而不偽,讀書自愉而罕與人接,且厭聞一般人之得失恩怨、生活瑣事”[58]。即使在嚴酷的1970年代,能讓讀書,就是他最幸福、最愜意的生活,“目前宓之生活,甚為平靜,即此是福,由天賜。惟當靜居俟命,以每日能讀書自愉自樂,則但覺時日之飛逝而已!”[59]他也曾感嘆,不作詩,不讀書,就如病人一個,“詩不作,課外之書不讀,更不親圣賢典籍、古典名著”,就會出現(xiàn)神志不清、身弱目眩等病態(tài)情形,“尚為不足為重輕者矣”[60]。吳宓讀書多,種類雜,且偏于詩文。如《散原精舍詩》《兼葭樓詩》《審安齋詩集》《惠風詞話》《人間詞話》《玉谿生年譜會箋》《孱守齋日記》《遁堪文集》《杜甫詩集》《李義山詩集》《五言樓詩》《自蘇室燼余稿》《古詩源》《顧亭林詩集》《懋齋詩抄》《四松堂集》《春柳堂詩稿》《信芳集》《觚庵詩存》《瘉野堂詩集》等;也有隨便翻翻的,如《中國電影史》。

吳宓一生與書相伴,在教授、詩人和學者身份中,讀書人最為恰切。他希望自己“作真讀書人”[61],認為天下非無士也,似士非士雜之,有士如無士也。真讀書人有真知,有道義,而非偽士。魯迅早年也批評偽士問題,提出“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62]。魯迅所說“偽士”主要指操持種種口號、學說和思想而無“堅信”“無特操”之人。伊藤虎丸對“偽士”有經(jīng)典的描述,認為“(1)其論議基于科學、進化論等新的思想,是正確的;(2)但其精神態(tài)度卻如‘萬喙同鳴’,不是出于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唯順大勢而發(fā)聲;(3)同時,是如‘掩諸色以晦暗’,企圖扼殺他人的自我、個性的‘無信仰的知識人’。也就是,‘偽士’之所以‘偽’,是其所言正確(且新穎),但其正確性其實依據(jù)于多數(shù)或外來權(quán)威而非依據(jù)自己或民族的內(nèi)心”[63]。在批判偽士的無特操、無信仰這一點上,吳宓和魯迅卻有相通之處,所以,無論提倡什么,“革命”也好,“自由”也罷,最重要的是真信仰,而不是故意操弄,當作擺設(shè)。

吳宓講究讀書即治學,它的意思有兩解,讀書中治學,治學須讀書。1955年10月7日,他教學生讀書之法,認為“中西古來皆重誦讀古籍名篇,就文字精心用功,故名治學曰‘讀書’。蓋由書籍文字之功夫,以求鍛煉心智,察辨事理,進而治國安民,從政治軍,興業(yè)致富。其技術(shù)方法之取得與熟習,以及藏息精神、陶冶性情于詩樂畫諸藝,其根本之訓(xùn)練與培養(yǎng),莫不自文字中出也。近世妄人,始輕文字而重實際勞動與生活經(jīng)驗,更倡為通俗文學、‘白話文學’之說,其結(jié)果,惟能使人皆不讀書、不識字、不作文,而成為淺薄庸妄之徒”[64]。如同在“五四”時期一樣,提到白話文學,他仍是滿腔怒火,稱它是“妄人”和“淺薄庸妄之徒”所為。他所說的“讀書治學”,主要指乾嘉之學,也就是傳統(tǒng)小學,從文字開始,再到煉心智,辨事理,藏精神,陶性情,直至治國安邦。它起于小學,終于經(jīng)學。顯然,他將傳統(tǒng)學術(shù)之漢學、玄學、理學和小學等不同方法和價值混在一起,統(tǒng)稱為讀書治學。只是,他強調(diào)回到文獻,從讀書開始治學,在治學中讀書,還是有道理的。1962年8月30日,與孫培良談,“述當局不重視學術(shù),不獎勵真正研究,良不滿意”,“遂欲為僧或請退休”,吳宓則勸他“安分自守,乘暇自讀書為學,博覽深造,于此中,求自得之樂”[65]。以讀書為學,求自得之樂,這就是吳宓的治學路徑。以讀書為治學,由讀書而自得。讀書和治學成為吳宓一種生活方式。1971年,吳宓在梁平就時?!翱嘤跓o書可讀,亦無報可讀!”[66]

讀書自得只是治學的開始,真正有所成,還得費時費力,吳宓卻有些身不由己。1963年8月1日,讀《史記》,發(fā)現(xiàn)“近年宓之感覺,不但讀書最樂,開卷有益身心健康,而且中國之經(jīng)史子集,下至詩詞小說,任何部分,宓偶費時力不多,稍事研讀,即有心得,若繼續(xù)用功,定可獲發(fā)明與結(jié)論,惟傷古稀之年,時不我待,讀書之快樂與成績皆不得享有耳”[67]。讀書時,能“稍事研讀,即有心得”,確實幸福,讀書就是享受。1967年3月15日,他讀Logan Pearsall smith(1965—)著Milton&His Modern critics(1941—)一書,“得益不少”,“自1966九月宓得罪以來,惕于‘破四舊’,不敢讀任何中西古今之舊書,精神干枯已極。今偶讀此書,乃獲滋潤,慰樂無窮。決更多讀,對應(yīng)付人事,即對‘思想改造’亦必有益,可斷言也”[68]。讀書可獲慰樂,滋潤精神,是否可應(yīng)付人事,有益思想改造,那倒不敢說。每遇生活困厄,精神憂懼,他就沉入書本,自得其樂。只是,讀書似乎并不能幫助他應(yīng)付人事,反而更為迂闊和固執(zhí)。1971年1月6日,“今后宓決安靜待時,恭默自守,不憂不急,不請不問,而飽食足眠,讀書為樂”[69]。這是吳宓多么美好的愿望,能在安靜待時,恭默自守和飽食足眠的條件下讀書,當然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了。但他很快就感覺到“一切處于被動”,需“力戒妄請妄行”,再次提醒自己,“力求沉默,并寡言”,“安居待時,不為過度之憂懼,在久眠飽餐中,尋取快樂,再則隨意讀書,以自適為主”[70]。

1月17日,重讀鄭文焯《樵風樂府》,撰一評注及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讀書過程與一般人不同,他們“讀書、積學,率皆由古迄今,自舊至新,惟宓適反”,而“宓所行所歷,大抵由閱讀雜志報章、小說筆記,終底于經(jīng)史要籍”[71]。吳宓與同輩學者相比,他的舊學功底略顯不足,尤其在治學上,沉潛工夫不足,他為小學張目,如與黃侃、劉師培相比,卻有差距。這主要是他的童子功下得不夠,他很早就閱讀仲旗公從上海寄回的白話書報,如《新民叢報》《新小說》《民報》《上海白話報》,喜歡新小說。于是,經(jīng)小說上溯經(jīng)史,從白話再回到文言,所以,與其他學問家相比,他的經(jīng)學功底和小學工夫就有些不厚實。他曾經(jīng)給學生周錫光題辭作紀念,其中列“固須博覽,多看雜書”[72],在所開列的書單里,有“四書”“五經(jīng)”《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也有他自己和吳芳吉詩集、紅學著述,還有晚清小說和白話報刊,并不是完全正宗的學問家眼光,反而有明顯的個人偏好。1962年10月7日,他給藍仁哲講治學方法,提到“(1)養(yǎng)成良好之生活習慣。(2)先完成本單位之政治、學習、勞動任務(wù),在本校各門取得優(yōu)異成績。(3)須有遠大之規(guī)模及全部計劃,但必須由一字、一句、一事、一物逐步切實學起,切忌空泛無恒。(4)胸中眼前,恒有一中國地圖、世界地圖及中西歷史大事年表,將所讀所得知之人物事實,隨時放置其中,俾位置與關(guān)系皆了然于心目”[73]。有關(guān)“習慣”“計劃”“任務(wù)”和“序列”,實是讀書之法,也是做事的方法,只能算治學起步,還談不上真正的治學,需要有“個人興趣”“文獻史料”“懷疑思維”和“鉆研精神”等等。

吳宓讀書雜亂,多憑個人興趣,在學術(shù)專題上也用力不夠。如1959年4月26日,上午“讀杜詩。又讀《外國文學參考資料》”,“下午寢息。起讀謝無量《佛學大綱》。又讀常任俠《佛經(jīng)故事選注》”[74]。晚上還出門拜訪,一天讀書四冊,哪能做到細讀,至多是瀏覽翻閱,感受多,體驗切,深思熟慮就稀少。1964年12月21日,在古代文學及現(xiàn)代文學教研組合并小組運動座談會上,就有人攻訐吳宓,說他不是學者,因無著作,僅有一部《吳宓詩集》,還說他講《紅樓夢》主張精神戀愛有裨于節(jié)制生育政策[75]。吳宓是有人格的學者,也有真才實學,至于是不是大學者,或者如今天人們所說的國學大師?則要看是什么標準,與什么人放在一起,還有是在什么范圍(時間空間)里來作評判。

那么,吳宓是如何讀書治學的呢?在他看來,“學問無論大小,都要辨其真?zhèn)??!畬W’以能解‘問’者,其學才算是真”[76]。可解問之學,在吳宓那里,主要是文字訓(xùn)詁“小學”和歷史人物或典故,做學問講究“勤讀勤記,博而能約”[77]。如“不齒”非看不起,而是不與同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應(yīng)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78]。實際上,“問”有疑問、反問和追問,不應(yīng)只在字句間,還有人生大道和學科知識。吳宓解放后的學問主要在讀書中發(fā)現(xiàn),針對社會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吳宓日記有不少學術(shù)的只言片語,也可見出吳宓的學術(shù)觀點和看法。比如1955年10月7日,他在日記里寫下了一大段思考和感受,“中西文字顯然有別。中文重形西文重聲。中文入于目而止于心,西文出于口而納于耳。中文近圖畫,西文近音樂。古希臘先有演說(雄辯),后乃成為修辭(文章)學。中國則昭令奏疏檄文露布,一切皆筆寫之文章,更以文字本質(zhì)之不同,養(yǎng)成中西人數(shù)千年不同之習性。故在中國,凡百學術(shù)思想更不能脫離文字書籍。而中國人運用文字表達自己之能力,實遠在其用言辭表達之上。昔人謂‘中國以文字立國’,誠非虛語。而文言廢、漢字滅,今之中國乃真亡矣!”他還對學習蘇聯(lián)教育,自左到右的書寫方式提出批評,“一切脫離文字,脫離書籍。嗚呼,如此安言‘學術(shù)’?安言‘教育’?”[79]他還認為施行簡體字、俗體字,易導(dǎo)致“離奇混亂”,包括書寫格式也“混淆不清”,“每觀壁上標語及眼前書報,使宓痛憤難遏!”著譯作品“不知作文造句用字之法,虛耗讀者之時力與心力”,“其句法之冗長枝蔓,其文法之顛倒悖謬,其用字之過多而費解”[80]。

以上引文和概述,均涉及吳宓對“漢字”特點、功能及治學方法,提出漢字為中國文化及學術(shù)之根本,具有不同于西方文字的象形特征及圖畫性,擁有自己的用法和文法,且已形成獨特的書寫傳統(tǒng)。由此,中國的學術(shù)和教育都從文字開始,“莫不自文字中出也”。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有關(guān)漢字地位和特點的論斷,也是吳宓長期堅持的觀點,他在五四時期的《論新文化運動》已有相近看法。另外,他的看法有當時的社會背景。1955年,國家倡導(dǎo)文字改革,當年的10月15日至23日在北京舉行了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改革委員會主任吳玉章和教育部長張奚若均做了報告,會議還討論了《漢字簡化方案修正草案》和《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草案》,認為漢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化方向,大力推廣漢民族共同語——普通話。當時有28個省市207名代表參加會議,有38名代表發(fā)言,包括老舍、陳望道、王力、魏傳統(tǒng)等,吳宓所在的西南師范學院也有徐德庵教授作為代表參加,華為總裁任正非的父親任摩遜,當時也作為貴州省兩名代表之一參加了會議,時為貴州鎮(zhèn)寧民族中學校長。吳宓對漢字改革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他在日記里有感而發(fā),堅持自己的觀點,幾十年不變,也令人十分敬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想史”(批準號:19ZDA274)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葉兆言:《閱讀吳宓》,《收獲》2000年第2期。

[2]葉兆言:《閱讀吳宓》,《收獲》2000年第2期。

[3]沈衛(wèi)威:《“學衡派”編年文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1頁。

[4]《吳宓日記》第2冊,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12頁。

[5]孫法理:《亦狂亦俠亦溫文》,《第四屆吳宓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西安地圖出版社,2005年,第289頁。

[6]王永彬:《圍爐夜話》,中華書局,2015年,第105頁。

[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20頁。

[8]《吳宓日記》第3冊,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429頁。

[9]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4頁。

[10]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頁。

[11]劉達燦:《吳宓軼聞軼事》,《重慶教育學院學報》1999年第2期。

[12]吳宓:《韋拉里論理智之危機?譯者按語》,《學衡》第62期,1928年6月。

[13]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9頁。

[14]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頁。該書內(nèi)容比較散亂,有關(guān)吳宓的談話更像寫作者的個人表述,敘述時只有自然環(huán)境,如“一個細雨蒙蒙的秋野”,無具體的時間地點,也就少了些現(xiàn)場感和歷史感。

[15]《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38頁。

[1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頁。

[1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29頁。

[18]《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95—96頁。

[1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9頁。

[20]吳宓:《致李賦寧》,《吳宓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370頁。

[21]《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73頁。

[22]《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25頁。

[23]《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3頁。

[2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59頁。

[25]《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12頁。

[2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3頁。

[2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3頁。

[28]季羨林:《<回憶吳宓先生>序》,《回憶吳宓先生》,黃世坦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頁。

[29]趙瑞蕻:《從一首懷念吳宓先生的小詩說起》,《回憶吳宓先生》,黃世坦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2頁。

[30]吳宓:《致吳協(xié)曼》,《吳宓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350頁。

[31]吳宓:《四月二十九日為宓由武漢飛渝滿三年之期感成一首》,《吳宓詩集》,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469—470頁。

[32]吳宓:《墮地》,《吳宓詩集》,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501頁。

[33]吳宓:《吳宓自編年譜》,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第199頁。

[34]吳宓:《致郭斌龢》,《吳宓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428頁。

[35]彭維金:《我的鄰居吳宓先生》,《多維視野中的吳宓》,王泉根主編,重慶出版社,2001年,第102頁。

[3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10頁。

[3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07頁。

[38]任繼愈:《<第三屆吳宓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序》,《第三屆吳宓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西安地圖出版社,2005年,第5頁。

[3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87頁。

[40]《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3頁。

[41]《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0頁。

[42]《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3頁。

[43]《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1頁。

[4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0頁。

[45]吳宓:《致李賦寧》,《吳宓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384頁。

[4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4頁。

[4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0頁。

[48]《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1頁。

[4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0頁。

[50]《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1頁。

[51]《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0頁。

[52]《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3頁。

[53]《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4頁。

[5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7頁。

[55]《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7頁。

[5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85頁。

[5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7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77頁。

[58]《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07頁。

[5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1頁。

[60]《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2頁。

[61]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4頁。

[62]魯迅:《頗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0頁。

[63]伊藤虎丸:《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孫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7頁。

[6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86—287頁。

[65]《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12頁。

[66]《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15頁。

[67]《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61頁。

[68]《吳宓日記續(xù)編》第8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68頁。

[6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4頁。

[70]《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4頁。

[71]《吳宓日記續(xù)編》第9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6頁。

[72]周錫光:《追記吳宓教授》,《回憶吳宓先生》,黃世坦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5頁。

[73]《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40頁。

[7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74頁。

[75]《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49頁。

[76]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5頁。

[77]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6頁。

[78]劉達燦:《國學大師吳宓漫談錄——吳宓小友的追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2頁。

[79]《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87頁。

[80]《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