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3期|藍石:三根硬骨頭(節(jié)選)
推薦語
三個從單位里停薪留職出來下海經(jīng)商的年輕人,在賺到一些錢以后,神使鬼差地迷上了一種叫拍“帕斯機”的賭博游戲,以致最后一敗涂地山窮水盡。在走投無路之際,他們因為迫切需要賺點快錢來改變面臨的困境,由此謀劃出了一個縝密的敲詐方案。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進入了他們的人生橫切面。而最后在關鍵時刻的懦弱和收手,恰恰給了他們自己命運峰回路轉的真正機會。小說敘事質樸緊湊,里面展現(xiàn)的塵埃低處的那個粗糙世俗的世界,對很多人來說,不僅毫無生澀和隔膜,反而有著一種真切的生活質感。
三根硬骨頭
□ 藍 石
一
二明突然喊了一嗓子:“要不,我們出去搶一把吧!”三個人對了下眼神,屋子頓時安靜下來。李立、安曉剛異口同聲:“好啊?!比齻€人端起酒瓶,嘭地撞在一起,聲音清脆。“誰不去誰是孫子!”“我們現(xiàn)在一無所有,就剩下一把硬骨頭了?!彪娨暽险诓シ拧斗ňW(wǎng)恢恢》,販毒團伙的人依次被戴上手銬,脖子歪著,面色平靜,像是正準備跟對面的人干一仗。李立說:“這幾個哥們都得‘靠墻’,海洛因,五百克?!惫?jié)目結尾說,那幾個毒販被判處了死刑。李立長舒一口氣:“怎么樣,哥們預測得準不?”安曉剛說:“誰不知道啊,用你說。海洛因超過一百克就是死刑?!倍鞯哪蔷湓捑褪窃谶@時候脫口而出的。
之后,三個人各自抽煙,皺著眉頭,分三個角度,順時針,像彼此在慪氣。屋子里煙霧繚繞,電視機還開著,但成了擺設,音量也像是因為他們的沉默變小了許多。他們坐在旅館地下室缺邊少角的塑料地板上,酒菜下面是胡亂攤開的報紙,花花綠綠,遮住了粗糙潮濕的水泥地面。電視機在半高處,偶爾誰抬頭看一眼,不過是下意識的,更像是借機活動活動頸椎。
這是間雙人房。為了誰睡床誰睡地上,他們多次發(fā)生爭吵,甚至動過手,也找過前臺服務員,想免費加一張鋼絲床。矮胖的女服務員瞪著一雙牛眼:“不愿意住拉倒,旁邊有的是旅館,去別人家住呀?!?他們當初住進來說的是長住,一次性付一個月的,經(jīng)理才給了他們折扣,每天二十塊錢,但入住后他們就死皮賴臉地變成了日付,人家正想攆他們呢?!拔覀冞@不是跟您商量嗎?”李立低聲下氣,還用了東北人說不太利索的“您”,繞口、生硬。二明和安曉剛抿嘴笑,頭轉向一邊。李立說:“你們還有點人情味沒?老子在前方?jīng)_鋒陷陣,你們還在邊上看笑話。今晚不管你倆誰睡地上,反正我得睡床。”女服務員忍不住捂住嘴巴。二明趁機套近乎,說:“姐,我們曾經(jīng)也是這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做生意的,現(xiàn)在淪落到這步田地,只是暫時的。你行行好,給個面子,待兄弟日后東山再起,一定加倍回報?!迸諉T的胖臉又鼓起來了,充了氣似的,三個人這才知趣地悶頭往地下室走去。
他們已經(jīng)住進這個帶地下室的小旅館兩個多月了。還是地下二層,地面濕漉漉的,墻體泛著水珠,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像人體上的水泡,疤疤癩癩的。地下室的潮氣不像地上的,從某個單一的方向傳來,而是來自于頭頂腳底,四面八方,以及邊邊角角的每一個縫隙,沒處躲沒處藏的。有股子類似潮濕的海風吹拂岸邊死魚的氣息。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導致二明、安曉剛幾乎同時得了痔瘡,去醫(yī)院看,大夫讓立即手術,兩人提起褲子就跑,去藥店買了痔瘡栓,疼得受不了時,就歪在床上,相互給對方屁眼兒打一槍。李立看他倆“哎呦哎呦”的樣子,屁股也跟著癢癢,邊撓邊說:“痔瘡這東西會傳染吧?我估計我也快得啦。”
白天的時候,他們盡量來到地面,外面是豐城最大的商業(yè)街,道路寬闊,車水馬龍。三個人彎腰弓背坐在鐵欄桿上抽煙,看街景,目光散淡。金銀島娛樂城就在馬路斜對面,但他們已經(jīng)懶得過去了。金銀島是豐城最早開設帕斯機的,他們仨的錢幾乎都扔在了那里。一年前,他們還是脖子上戴金項鏈、后屁股兜揣著大哥大、走路三搖四晃的小款兒。開始拍帕斯機時,三個人并不認識,但生意都在太原街一帶,免不了混個臉熟。二明在小商品城批發(fā)糖果,李立在機電一條街賣軸承,安曉剛在開明市場搞服裝。三個人幾乎是同時被帕斯機打“立”的,這讓他們有了同命相憐的感慨,相互遞根煙,安慰幾句,繼而湊一塊喝喝小酒,發(fā)發(fā)牢騷。直到各自輸?shù)觅u了攤位,借錢無著,才正式走到一起,吃住在一起,像三個無家可歸的連體人。三個人里只有二明結婚了,還有孩子,男孩,兩歲多點。李立是獨生子,他的生意是從父母那里繼承的,二老老了,一個癱在床上,一個下樓買菜都費勁,得扶墻。安曉剛的母親前幾年去世了,父親很快找了后老伴,姐姐和安曉剛為此意見很大,鬧得關系比較僵,姐姐幾乎不與父親來往,一年半載都不一定回趟家。安曉剛不愿意住在家里,嫌他爸嘮叨,也看不上父親的后老伴,嫌她埋汰,做飯不干凈,人還“隔眼”。
三個人都有單位,做生意辦的是停薪留職。剛住地下室時,主要是自尊心受不了,身體上的苦還好說,畢竟他們都是做小買賣出身,出門上貨什么苦沒吃過?他們也打算過,實在熬不住了就各自回單位上班,但只是隨口說說,明顯不現(xiàn)實。他們做生意是賺過錢的,相比于單位的同事,甚至是賺過大錢的,丟面子不說,上班綁身子,像他們這種自由慣了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約束。還有,那點一腳踢不倒的死工資,一個月都趕不上他們做生意時一天賺得多,心理失衡。當然,退一步說,就算他們回單位上班,苦哈哈干上一輩子,欠的饑荒都還不上。
他們迫切地想賺點快錢。而賺快錢無非偷、搶、販毒三條道兒。偷是技術活,三個人之前誰都沒干過。要會盯梢、踩點,學撬門壓鎖,來錢也最慢,偷十家未必碰到一家有錢的。逮著也少判不了幾年。販毒,鬧不好就是電視上的人的下場,是要掉腦袋的。他們暫時還沒有“砍頭只當風吹帽”的氣魄,也沒逼到那份上。搶劫也需要動腦子,但來錢快,盯準了,一把弄個十萬二十萬的應該不成問題。只要三個人配合默契,成功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即使“掉”了,大不了判個十年八載,以他們目前內憂外患的境況,在外面未必比在監(jiān)獄里待著強多少。相當于躲債了。干什么都要付出代價,這個,他們心里清楚。所以,當二明提議去“搶劫”,另兩位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二
三個人結識后,或者說從他們抱團取暖、形影不離開始,曾有過一次翻本甚至發(fā)大財?shù)臋C會,起碼他們當時是這么認為的,但事實證明那更像是一次“浩劫”,直接將他們打入了暗無天日的地下室的冷宮。有一天,二明不知從哪里弄到一千塊錢,那時候他們想借點像樣的錢,簡直比登天還難了。三個人圍著一臺帕斯機,全都站著,叉腰,手指向屏幕,或用食指的骨關節(jié)敲敲屏幕,表情肅穆,像站在軍事地圖前的指揮官。每一手牌都拍得很謹慎,因為要分析牌面的走勢,還要盡量做到意見統(tǒng)一,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有一段時間沒過過拍帕斯機的癮了,所以都很興奮,也想讓時間走慢點,心情可以理解。他們運氣不錯,高峰時贏了一千多。二明想下分,畢竟錢是他借來的,多少也有點“好借好還”的心理,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玩一次,想多贏點。他抬頭看了幾次安曉剛,指望安曉剛發(fā)句話,接著玩也行,下分也行,安曉剛死活不開口。李立說話了:“我們很久沒去唱歌了,我特別想吼兩嗓子,這兒癢癢?!崩盍⒅噶酥缸约旱暮韲?,又咽了口唾沫。安曉剛笑了,說:“你是不是也很久沒吃海鮮大餐了?”李立使勁點頭,好像他激動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二明也被他逗笑了,說:“行,等一會兒,我請你們?!崩盍⒄f:“有沒有搞錯?好幾手大牌可都是用我的如來神掌拍成的?!崩盍⒘脸鰸M手的老繭。帕斯機拍久了,每個人都有一手老繭,不稀奇。李立的手背倒是細細嫩嫩、白白凈凈的,跟他臉上的皮膚很般配。就在他們爭執(zhí)不下的這么點工夫,錢又被倒回去了。先贏后輸,幾乎是他們拍帕斯機的鐵律,但就是不長記性。
牌面還剩不到二百分的時候,出了手三同,也就是五張牌里面有三張同樣的牌,分數(shù)變成了所上分數(shù)的三倍。三個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拍,又舍不得上分。后面站著的小個子遞過來二百塊錢,說:“我兌一手,折了算我的?!倍髡f:“你出二百兌?”小個子點點頭。牌面的分數(shù)是一百二十。一分一塊錢。小個子毫不猶豫地拍了手大,成了,接著又是一手大,又成了。小個子把錢收回來,說:“你們接著玩,牌面上的分還是你們的?!敝v究人呀。二明問了一句:“哥們,你覺得下一手是大是???”安曉剛和李立也看著小伙子。小伙子靦腆地笑笑:“要是我,還拍大。”二明眼睛看著小伙子,手已經(jīng)上去了,成了。二明說:“行啊,再猜對了,我拜你為師?!毙』镒诱f:“大。”李立在二明出手前,細長的手指在大的摁鍵上,輕輕一抹,動作瀟灑流暢,像彈鋼琴?;蛘哒f這樣的一雙手不彈鋼琴可惜了。還是成。二明和李立的眼睛都直了,牌面上的分數(shù)達到了1920。安曉剛說:“差不多得了,下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二明、李立同時把雙手捂在鍵盤上,生怕安曉剛趁他倆不注意按下分鍵。安曉剛高舉雙手,像是避嫌,說:“我不會不講究,錢是二明的,我憑什么上分呀?!倍髡f:“算你還是個明白人?!崩盍⒄f:“哥們,再指教一手唄?!毙』镒硬徽f話了,點上一根煙,慢悠悠地抽著。二明說:“不著急,讓這位兄弟想想?!毙』镒诱f:“不用想,要是我還拍一手大?!崩盍抢_二明的手,一只手遮擋住屏幕,另一只手掄起巴掌,狠狠地砸下去,還是激揚的音樂響起,貝多芬的“貝九”,這就代表又砸成了。在金銀島“貝九”也有鼓勵你再接再厲、再拍一手的意思。一連拍六手大,他們三個打了這么久的帕斯機,從沒敢這么干過。遇到高人了。二明說:“還敢拍不?”小個子連忙搖頭:“帕斯機這玩意兒都是有貓膩的,太多手我也不敢拍?!卑矔詣偱镜剞袅讼路宙I。三千八百塊到手,凈贏兩千八。
三個人硬拉著小個子去吃飯,想取取經(jīng)。酒桌上,小個子說:“拍帕斯機不能光用蠻力,既要膽大心細,更要有技術的支持?!比缓缶驼f到了解碼器。小個子說:“我看你們也是實在人,輸了不少錢吧?”三個人點頭。“早點贏回來,干點正經(jīng)買賣?!比齻€人還是點頭。小個子說:“解碼器保贏不輸,但要贏得巧妙,一次不能贏太多,被娛樂城的人逮著輕饒不了你。在一家贏個五七千,趕緊換地方?!比齻€人舉著酒杯,癡癡地望著小個子。解碼器他們之前聽說過,但沒見過,問:“那玩意兒得多少錢呀?”小個子伸出一個手勢:“八萬。”三個人不吭聲了。“點子正,十天半個月就能贏回來。這個社會撐死膽大餓死膽小的?!毙€子起身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完就去吧臺結賬,二明李立沖上去,跟他撕巴,最后是二明結的賬。他們來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二明說:“你知道上哪買解碼器嗎?”小個子壓低聲音說:“我倒是認識個人。”二明說:“價格有得商量嗎?實不相瞞,兄弟,我們已經(jīng)彈盡糧絕,兜比臉都干凈了?!崩盍⒃谝慌赃€配合著把空蕩蕩的褲兜翻出來,亮個相。小個子挺了挺胸脯,腳后跟有節(jié)奏地敲打了幾下地面,說:“給你們打個折,批發(fā)價,六萬?!倍鬟€要說話,小個子果斷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小個子留下BP機號,“想好了,呼我。晚了,沒貨別怪我。”之后攔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三
事不宜遲,三個人分頭去借錢。二明取出了他拍帕斯機后期,回光返照般給兒子留下的所謂教育基金,一萬五。當初,二明跟老婆說,這筆錢即使他得了癌癥都不要取。他現(xiàn)在的理由是,這個事情比他得癌癥更重要,是一本萬利,比販毒來錢都快。他和老婆說了解碼器的事,說我這次玩帕斯機與以往不同。過去我是被帕斯機套住了,這次我是指望它為我服務,替我賺錢。我們只在下半夜玩,發(fā)現(xiàn)不了。退一萬步說,逮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頂多十五天拘留。那時候錢早就賺回來了。二明進去過,在工廠上班的時候,因為打撲克賭博跟人動手,一磚頭給人家腦袋開了瓢,拘留十天。他還表示錢不僅很快就能還上,而且要加倍地還?,F(xiàn)在物價上漲得多快呀,光靠存錢是不行的。人要緊跟形勢,不能落伍不能掉隊,不然將來錢就是紙,擦屁股的手紙。二明老婆還真被他說動了。二明抱著兒子說:“兒子啊,你就放心地快快長大吧。爹好好給你賺錢,你想學什么說話,錢爹出,不就是錢嘛,要多少有的是?!彼掀拍莻€美呀。他老婆說:“咱這回賺了錢,你可再不能拿出去造了。上次你拍帕斯機的教訓就是我沒把住錢?!倍髡f:“以后存折都寫你的名字。你要是還不放心,就把存折放你媽家?!?/p>
二明媳婦打心眼里是佩服自己老公的。當初二明做生意純粹是白手起家,同學結婚,他去幫忙,看見送糖果的人騎自行車馱了一大袋子糖果,就幫忙跟著分包。十幾種糖果,最有名的是上海的大白兔、沈陽的不老林。二明和人家聊天,一問,人家說是太原街小商品市場搞批發(fā)的,就開始了解行情。之后,二明找同學,打聽誰快結婚了,說自己能搞到便宜的糖果,比批發(fā)市場的還便宜。他的第一筆生意不但不賺錢,還賠了點。貨自然是從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上的。二明兜里揣著五百塊錢,無師自通,先在市場轉悠一圈,算是摸摸行情。然后才把編織袋從包里掏出來,到哪家買糖,張口就讓給個批發(fā)價,說是拿貨的,嗓門大,氣勢足。二明把買來的糖回家用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包得規(guī)規(guī)矩矩,送到同學家。婚禮當天受到同學尤其是女同學的一致好評,參加婚禮的同學紛紛表示,以后結婚也要麻煩二明負責提供糖果。當時正趕上同學的結婚潮,二明忙得腳打后腦勺,班都顧不得上了。他的生意不僅限于本班同學,漸漸擴大到全年級,甚至一個學校畢業(yè)的也以校友的名義找他幫忙。
一年后,二明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租了床子,還賺夠了上貨的貨款,開始了真正的老板生涯。第二年,二明又買了床子,兩萬塊,大哥大穩(wěn)穩(wěn)地揣在后屁股兜里,露出一小截天線。二明是個邋遢的人,雖然穿著白襯衣,但領子一圈黑,皺皺巴巴的,一千五的大利來穿在腳上,從來不擦,走路拖拖拉拉,鞋底的外側磨掉一角。二明還喜歡蹲著,有椅子也不坐,雙膝叉得很開,兩條胳膊正好交叉順進去,垂向地面,再不就是雙肘拄在膝蓋上,托住下巴,側臉望天。誰讓他遞點什么,二明就原地蹦一下,夠不著,就再蹦一下。別人看著別扭,他覺得沒什么不妥。二明好賭,沒事在市場跟其他小老板打打撲克,掐一,二掐一或三掐一,輸贏三五百,對他們來說,小事一樁。之后幾個人在市場附近的橋底下喝點大杯,也就這樣。媳婦是同學,一個胡同長大的,除此之外,二明沒談過別的女人。這些年出門上貨,小姐倒是沒少找,辦完事提褲子走人,一把一利索,絕不牽扯感情。二明不喜歡黏黏糊糊,嫌磨唧,不像個東北大老爺們。
一九九二年夏天,雨一場接一場,忽大忽小,淅淅瀝瀝,不斷捻兒,像南方的梅雨季。夏天本來結婚的就少,又趕上這么個破天,人在市場只能無聊地發(fā)呆。穿著短衣短裙、手撐花傘、豐臀細腰的女孩子們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在太原街的幾個大型批發(fā)市場的。她們是來發(fā)票兒,免費的帕斯機票,每張面值二十塊錢,每人僅限兩張。二明從不去的人手里攢了一百塊錢的票就去玩了,帕斯機很好學,看幾眼就會,臺面上一共三個摁鈕,一個大一個小,另一個是下分的。還有個上分鍵,但不歸玩家控制,鑰匙服務員把著。無非拍大拍小嘛。一個小時不到贏了三百塊,手氣不錯。二明多長了個心眼,下分后沒有馬上走,而是樓上樓下四處踅摸了一圈,看見許多人玩得挺大,都是直接上錢的,很少有人拿票,輸贏也很快,看著很刺激。但二明怕咬鉤,出門到開明市場給兒子買了架飛機、一輛坦克,高高興興扛著打車回家了。
接下來的日子,二明每天在床子上無所事事,就等著那幾個豐臀細腰的女孩子來市場發(fā)票,還讓市場的人幫他要,湊足一百塊,收拾收拾床子,就算下行了,拔腿往金銀島跑,別人喊他打掐一,他說沒空。二明給自己定的原則是只玩票,不上現(xiàn)金,贏三百就走,手里的票輸了,絕不久留,以免腎上腺素升高,情緒失控。二明用贏的錢給媳婦買過皮裙、高跟鞋,給自己買過成條的三五、白希爾頓。二明告訴媳婦,還是拍帕斯機好,跟市場的人打掐一,贏了還得請他們喝酒,回家一算,可能還賠點?!芭c天斗與地斗,不如與人斗,說的是那些臉皮厚的人。我臉皮兒薄,受不了輸家在我面前哭喪著個臉,或嘰嘰歪歪的樣子,心軟。贏機器的錢,沒什么好客氣,臨走還拍拍它的臉蛋,說聲拜拜,明天見。故意氣它玩?!彼眿D覺得老公說得有道理,還跟著沒心沒肺地拍巴掌笑,說:“老公,你真幽默?!?/p>
不久后的一天,二明贏了兩百八,差二十到三百。二明想在朋友的檔口買一雙“迪爾多納”(現(xiàn)在叫阿迪)的運動鞋,價錢都問好了,三百。二明不想自己掏錢。不是錢多少的問題,用贏的錢買鞋,有種白占便宜的感覺,自己添一分錢都是添堵,有種不潔的瑕疵。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生意場上的真理。賭場與生意場一個意思,都是輸贏的游戲。二明猶豫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只手摁在下分鍵上,但突然決定作為男人要“信守承諾”,說不掏錢就不掏錢。他只想出一手對子,然后拍一手,成了就走人,但直到牌面上的分歸零,卻一把“亮”都沒出。也就是說,他連拍一手的權利都被剝奪了。二明很憤怒,掏出現(xiàn)金,啪地拍在機器蓋上,喊服務員上分。一次性上了四百分,這也是帕斯機單次能上的最多分數(shù)。此時,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腦一片空白。這話是二明和李立、安曉剛在旅館地下室喝酒,回想起各自拍帕斯機生涯起因時說的。那天他輸了六千。二明說,那天他已經(jīng)預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一連幾天,二明都沒再去金銀島,遠遠看見那幾個女孩子扭動腰肢來發(fā)票,二明就東躲西藏,好像人家是專門來騷擾他的。但二明的心里并不平靜,癢癢的。一方面心疼錢,另一方面也不服氣。有幾手關鍵牌,他本來是準備上分的,卻鬼使神差地多拍了一手,拍一手也沒關系,關鍵是他的手在空中想拍大,不知怎么卻落在了小的摁鍵上。換句話說,那天他本來是該贏錢的。六千,對二明這個小批發(fā)戶來說,怎么都算得上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夠他賺個把月的,就這么一眨眼,沒了,心疼再自然不過了。二明痛定思痛的結果是,下行后又拿出六千塊錢,板板整整地插進錢包里,步伐沉穩(wěn)地去了金銀島。他之所以下行才去,是想故意顯得不以為意,把這當做平平常常的一次拍帕斯機。甚至女孩子來發(fā)票他都直擺手,明確拒絕了。他要大大方方地贏,不貪小便宜。贏夠六千,回本就下分走人,從此,告別帕斯機。二明壓根沒想過輸,也可能有這個想法,但一閃就被他從大腦里刪除了,大戰(zhàn)在即,這是不吉利的,會動搖三軍的士氣。
金銀島人滿為患,根本沒有空機器,二明樓上樓下亂轉,像一頭困獸跌跌撞撞,等他找到一臺空機器坐下已經(jīng)下半夜了。天微微亮的時候,二明身上的錢輸了個精光,褲兜里只剩下幾個鋼镚,他到市場邊上吃早點,竟沒有一點餓的感覺,回庫房瞇了一會兒,市場大門打開,二明批了會兒貨,掂量掂量手里的兩千多塊批貨款,猶豫了一下,轉身,快步奔向金銀島。打到下午五點,也就是正常的下行時間,一看贏了三千塊,于是見好就收,打車回家,還帶兒子去家附近的兒童公園打了會兒滑梯。夜里睡不著,二明順帶著總結了一番這兩天的成敗得失。拍帕斯機屁股不能沉,以后每天只帶兩千塊錢,輸了就走,贏四千也走,就像昨天那樣。只要沉得住氣,說不定這玩意比做生意還來錢呢。二明越想越激動,一宿沒睡著覺。
開始,二明每天帶兩千塊錢,有輸有贏,不分勝負,這讓他心理不平衡,他來金銀島不是為了過手癮,他是來賺錢的。二明自認為他已經(jīng)差不多摸到了帕斯機的門道,就往上加注,一天帶三千五千,后來就沒數(shù)了,那段日子,二明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把本撈回來,結果越撈越輸。有時候贏個四五千,又覺得還應該再撈點,今天點子正,此時不撈,更待何時。只要抓住幾次這樣的機會,只要幾次,我要的不多,老天爺會給我的,一定會的。等這些話在他心里念叨完,兜里的錢也被倒回去了。直到管親戚朋友借遍了錢,直到借無可借。雖然做買賣的錢二明把著,但他媳婦再傻也知道二明打帕斯機把賺的錢都輸?shù)袅?。兩口子也吵過鬧過,二明說:“你就當我沒賺過錢不就完了嗎?當初我是白手起家,大不了我從頭再來。”他媳婦吧唧吧唧嘴,想想也是。二明又說:“帕斯機怎么贏的得怎么給我吐出來?!彼眿D說:“你不能再玩了,你回去上班吧。咱們小門小戶的錢夠使就行,我不指望你發(fā)大財。”二明就是這時候說出了買解碼器的事。
四
他們三個里頭李立是最早拍帕斯機的,即使放在豐城這個大范圍,李立也是頭一批的踐行者。當年李立的父親把生意交給李立,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老人患有糖尿病,心臟搭過橋,實在不能再勞心費力。李立父親知道李立不是塊做生意的料,甚至是敗家子兒,但又能怎么樣呢?沒人吶。就這么一個兒子。李立打小沒吃過苦,父母是雙職工,父親在軸承廠當供銷科長,母親是大醫(yī)院的婦產科大夫。在那個人人勉強吃飽飯的年代,李立每天吃的喝的是牛奶、八王寺汽水、餅干、糖燒餅、餛飩、大米飯,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同齡人中不分男女,人人一口黃巴赤咧的四環(huán)素牙,唯獨李立牙齒潔凈,排列整齊。尤其一笑,特別招人稀罕。李立中學沒畢業(yè)就知道臭美搞對象了,每天把自己捯飭得溜光水滑,戴蛤蟆鏡、穿打包西服、燙頭發(fā),像個海外華僑。對象隔三差五換一個。他爸把他安排到軸承廠,李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根本不把上班當回事。他爸想帶他學著做生意,為將來接班打基礎,李立還是沒興趣,沒錢就知道伸手要,大蘿卜臉不紅不白的。后來社會風氣變了,他兜里的那點錢明顯跟不上形勢,尤其跟身邊做生意的朋友一比,他老爸給的錢,就像是答對要飯的。
李立接手他爸的生意是不得已,所以,做生意不上心,對客戶態(tài)度簡單粗暴,這讓那些他爸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老客戶極為不滿,打電話找他爸反映,他爸嘆氣表示無奈,只能好言相勸,自己來日無多,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萬萬不可斷絕生意往來,怎么也得給他留口飯吃,他還年輕,日子長著呢,不然我和老伴死都不會瞑目的。但店里的生意還是每況愈下,兩年的工夫,銷售額、利潤掉了一半,去掉吃喝嫖賭,只能勉強打個平手。好在還有老本吃,李立并沒有危機感。每天出入時髦的迪廳、咖啡屋,要不就是泡歌廳找小姐,直到豐城出現(xiàn)了娛樂城,也就是帕斯機,他才歡天喜地一頭扎進去。
那年頭,所謂娛樂城,只是個噱頭,其實就是帕斯機的代名詞,因為里面除了帕斯機并沒有別的娛樂,進屋光能聽見噼噼啪啪拍機器的聲音。場面混亂,震耳朵,一般人心臟受不了,但這也正是帕斯機吸引賭徒的地方。在此之前,所有的賭博行為政府都是明令禁止的,只能在隱秘幽閉的環(huán)境下偷偷摸摸進行。帕斯機的引進無疑讓賭徒們第一次有了從昏暗的地下走上光明正大的狂喜,甚至熱淚盈眶。相當于被主流承認了。娛樂城霓虹閃爍,旋轉門開開合合,禮賓小姐分成兩排,大開衩旗袍,色彩濃烈,一開到底,見人進來就鞠躬,手勢指向同一個方向。房子寬闊,金碧輝煌,舉架也高,還有涼風習習的空調吹。有點像拉斯維加斯,外加中國特色。錢可以在手里明晃晃地舉著,當扇子扇,或一摞摞碼放在帕斯機臺面上,需要上分就隨便抽出幾張,馬上有面容姣好、青春靚麗的女孩子過來伺候著,趕上哪個賭徒心情不好,隨便罵幾句臟話,她們眼里含淚也得笑臉相陪。賭徒們壓抑已久的心怎能不為之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呢?他們怎么能不伸出巴掌拍幾手呢?不然對得起賭徒的稱號嗎?尤其像金銀島這樣打頭陣的,干脆直接開到了區(qū)公安局旁邊,實際上就是租用公安局閑置的房子。相當于在“光明正大”的旁邊,又配了朵小紅花。
李立與二明不一樣,第一次拍帕斯機他就是上現(xiàn)金的,李立帶了一坎,也就是一萬塊??彩巧馊说慕蟹?,一百元以下的不叫零錢,叫散錢。帕斯機尚未落戶豐城,李立就聽說了,但不大敢相信,那不成資本主義了?金銀島開業(yè)那天,整個豐城中心的商業(yè)區(qū)沸騰了,彩旗飄舞,場面隆重而熱烈。合資企業(yè)。臺灣人出設備、技術,這邊人出錢。領導剪彩,仿迫擊炮式炮車鳴響二十一響禮炮,在空中炸出一片片五彩繽紛的紙屑,灑滿綿延百米的紅地毯。之后,旋轉門開啟,李立隨著人流奔跑著涌入金銀島,搶占帕斯機,氣氛不亞于商場打折的早晨。其壯觀場面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豐城堪稱史無前例。
李立是歷史的見證者。那天李立贏了五千多,不僅他贏,絕大多數(shù)來金銀島的人都贏了錢,只是有多有少。輸?shù)囊灿校莻€別人太貪心,明顯奔拍爆機去的,不折不罷手。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一些贏了錢的人聚在金銀島門前,意猶未盡,說這么下去金銀島的老板怎么吃得消呢?他們擔心老板的錢撐不了多久就要玩兒完。他們多慮了。也就五七天的工夫,形勢急轉直下,變成了輸多贏少,有人開始變得煩躁,罵罵咧咧,有人嗅出了鯊魚的血腥,當斷則斷,金盆洗手,重新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大多數(shù)人不服氣,賭徒嘛總是相信下一手的運氣。加之后來者不斷涌入,金銀島的人氣越聚越旺,后半夜找臺機器都費勁,許多人手里掐著一摞錢,虛攥著,這樣松軟的鈔票會顯得厚一些,像撲克牌在手里收拉自如,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李立的錢沒多長時間就輸個精光,只能等下一批貨出手才能度過空窗期。李立賣軸承是代賣,或先付一個總貨款的百分比,貨出手了才付廠家全款。關系好信得過的客戶到年底統(tǒng)一結賬。沒錢的時候,李立就去百樂門舞廳跳舞。之前李立跳舞只盯著漂亮姑娘,他一向穿著干凈利落,褲線筆直,大利來皮鞋一塵不染,頭燙大波浪,不注意看像自來卷,蓬蓬松松,個兒也高,一米八還出頭。李立請王艷跳舞時,王艷正站在一個背光的角落里,條兒挺順,也是高個,長發(fā)披肩,在燈光下李立才看清王艷的模樣,不丑,就是門牙有些突出,不笑看不出來,一笑露牙花子,王艷就捂著嘴,或者盡量不笑,但一點不笑是不可能的。李立看見了,就想湊合著跳完這個曲再換一個。中途換人不合適,怕姑娘面子受不了。李立這一點倒是挺通人情的。
通常李立跟漂亮女孩跳舞都是先展示一番自己瀟灑的舞姿,啪啪上來先玩幾個大幅度的花活兒,舞姿舒展,身體柔韌,以博得姑娘的好感。李立跟王艷跳舞跳的是慢三步,就是腳在地面上蹭來蹭去,費鞋,身體基本不動,而且上身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就顯得很紳士。是王艷先開口說的話。王艷說:“你是老板吧?”李立當時后屁股兜還別著大哥大,在昏暗的舞廳里閃著悠悠的紅光,就微微一笑說:“是,你是做什么的?”王艷說:“財務?!崩盍枺骸澳膫€單位?”王艷說:“一一二?!币灰欢擒姽S,保密單位?!澳闶谴髮W畢業(yè)生?”王艷點點頭,“財大的?!薄澳膫€財大?”“中央財經(jīng)大學。”“高材生啊?!蓖跗G害羞地別過頭。兩人好上不久李立就把王艷帶到醫(yī)院,在父親的病房見了他的父母,王艷覺得這是李立對她的信任。
李立管王艷借錢沒有半點的忸怩作態(tài),李立的意思是不借就拉倒,速戰(zhàn)速決,不想磨嘰。李立借錢的理由是資金周轉暫時出現(xiàn)了一點困難。王艷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第一次借兩萬,后來又借了幾次,共計五萬九。王艷的錢是單位的,李立答應得好好的,但到日子卻不還錢,一次次地推托,甚至到后來電話都不接了。王艷預感不妙,慌了,只好去醫(yī)院找李立的父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一坐一宿。李立的父親心臟受不了,也可憐這個無辜的姑娘,就把自己之前留的養(yǎng)老錢拿出來,給了王艷。但告訴她千萬不能讓李立知道。王艷千恩萬謝,一溜小跑,從此再沒出現(xiàn)過。
李立嘗到了甜頭,沒錢就往百樂門舞廳跑,只是他再沒有遇到過這么好的運氣。好在小錢還是能崩點,有時四五百,有時僅僅為混一頓飯,二明、安曉剛也跟著蹭吃蹭喝。三個人去跳舞,也就李立能帶女孩出來,按他們的話說叫聯(lián)系。二明完全沒有技巧,請女孩跳舞張口就問人家,待會兒出去坐坐不?女孩以為他有病呢。安曉剛長相身材都不錯,問題是他不好意思張口,即使女孩有意思他也扭扭捏捏,讓女孩覺得自己“上趕子不是買賣”,所以,能不能聯(lián)系上女孩或者說能不能解決當晚的溫飽問題就全靠李立了。
他們還把女孩分為長線短線,所謂長線是看出來女孩有錢,但戒備心強,輕易不會掏出來,就保持一段時間的交往,等對方放松警覺,就以資金周轉的老套路借錢,只是像王艷這樣癡情的女孩不多,況且干癟癟的兜里也容不得他們從容應對。短線就是崩一頓飯,嘴巴一抹,溜之大吉。第一次吃飯讓女孩結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點菜時就開始試探,看女孩有沒有結賬的意思,如果女孩大張旗鼓地張羅點這點那,一般情況下就是女孩準備請客,反之,喝到差不多了,李立使個眼色,二明、安曉剛就開始相互找茬吵架,甚至不惜動手,是真打,拳頭撇子真往臉上呼。李立就拉架,上躥下跳的,同時對女孩說,“你先把賬結一下,我一會兒給你?!眱蓚€人打著打著來到馬路上,見有出租車過來,伸手一攔,跳上車就跑。一上車就開始抱怨誰剛才下手重了,免不了又是一番爭吵。過一會兒,就都安靜了,誰都不說話。窗外霓虹閃爍,他們的臉上像是畫了一道道油彩,街道上人影綽綽,一個個活蹦亂跳的,每個人看上去都比他們過得好許多。
有一次三個人從舞廳出來,帶著一個女人吃燒烤,女人看上去至少三十歲,叫女孩不太合適。燒烤攤在路邊,跑起來容易些,一般是他們的首選。地桌、小板凳,地上到處是竹簽、手紙,廢棄的塑料袋,被風卷起又落下。三個人喝酒,女人也要喝,主動張羅的,牛羊肉點了一大堆,好像有什么煩心事。這是好事。三個人對了下眼神,嘴角都翹著,衣服扣也解開了。二明說:“咱們踩箱套喝,不醉不歸?!币馑际莵硪幌?,二十四瓶。女人說:“這地方接地氣?!蹦鞘莻€很大的地攤,小地桌擺了幾長溜,得有三十多張,服務員就七八個。其中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后背背著小孩,用寬帶子纏在腰間,前面打個死結,忙來忙去的。二明說了句:“真夠不容易的?!逼渌司屯髡f話的方向看。女人嘆了口氣:“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崩盍⒅蠡緵]說話,一直喝酒,瓶口對著嘴巴,眼睛望天,像是在沉思,也像有話對天空說,過一會兒咕嘟一大口,還沖天空搖搖瓶子。三五口一瓶,不跟別人碰杯。在墻根撒尿的時候,李立對二明、安曉剛說:“前些日子我們拍帕斯機花的就是她的錢?!眱扇算读?,想問誰的錢,但其實已經(jīng)明白了。安曉剛說:“那你還不趕緊跑,要是她認出你怎么辦?”李立說:“不用跑,她肯定早就看見我了?!倍髡f:“那她怎么不找你還錢?”李立說:“我這副模樣她找我有用嗎?我可把她坑慘了?!崩盍⒌穆曇粲行┻煅省S幸欢螘r間李立活得的確很寬綽,原來花的是這個女孩的錢。女孩認識李立之后,說,你只要對我好,掙不掙錢沒關系,家我來養(yǎng)。你父母出院也由我來伺候。女孩離婚了,丈夫給了她一筆錢,但沒多久都被李立造光了。至于動用什么手段騙的女人錢,李立沒細說。女孩知道她的錢被李立拍了帕斯機以后,主動離開的他,一滴眼淚都沒流。之后三個人喝酒的速度明顯慢了,女人反過來一個勁兒勸他們:“喝喝喝,有什么大不了的愁事,也不能耽誤喝酒啊?!焙髞硎桥酥鲃咏Y的賬。女人喝多了,他們打車把女人架上去,一直送到家門口。這么無微不至還是頭一次。過后二明、安曉剛聊過,他倆懷疑這個故事是李立編的,但又覺得沒道理。良心發(fā)現(xiàn)?但之后李立也沒少在舞廳騙女孩,兩人就更糊涂了。
李立實在沒錢的時候就念叨他爸媽怎么還不死,那樣他就可以繼承房子的遺產。房子是三居室,九十多平米,位于豐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怎么也值個十幾萬。二明對安曉剛說:“李立沒人性,就是個畜生。”安曉剛說:“那你怎么還天天跟他飆在一起?”如果這話是二明問他,安曉剛會開玩笑說“情到深處人孤獨”,但二明卻認真地說:“我們要拯救李立,不能讓他再禍害社會了。”但李立騙女孩的錢或吃喝,哪次二明都沒拉下,事后也看不出二明有什么負罪感,這該如何解釋呢?
李立父親的合作伙伴跑到醫(yī)院病房痛陳李立的罪狀,說給李立的貨都讓他跳樓甩賣了,一直不返貨款,這么下去工廠就得關閉,職工就得下崗。李立的父親沒辦法,只好讓老伙計停止供貨,也算是徹底斷了李立的后路。接下來李立開始變賣大哥大、雷達表、金手鏈、金項鏈,直到賣無可賣,跟二明、安曉剛住進了街邊旅館的地下室。李立父親得的是喉癌,長期住院經(jīng)濟壓力很大,就決定回家等死,由于事先預定好的手術取消了,加上押金,三萬塊錢就這么被李立中途截和了。老兩口只能默默流淚,詛咒自己不知道上輩子作的什么孽。李立是領養(yǎng)的孩子,李立父母不能生小孩,就托人領養(yǎng)了李立,這個李立早就知道,這也是他與父母不親的一個原因。李立最后一次回家把這個事捅開了。臨走還痛哭流涕了一番,說他的命有多苦,都是他們害的,長這么大他還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說得老兩口不停地抹眼淚,像是很對不起李立。李立就在這時候狠狠地一摔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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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三期)
藍石,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今天》等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所著首部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甫一出版即被《長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全文轉載,被稱為“中國新時期第一部為個體戶作傳的長篇小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