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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標配
來源:光明日報 | 郭啟宏  2022年06月15日08:05

多年以來,人們戲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為“郭老曹”劇院,“郭”是郭沫若,“老”是老舍,“曹”是曹禺。三位都是劇作大家,他們的作品如《蔡文姬》《茶館》《雷雨》《日出》《北京人》等,在人藝劇場長演不衰,成了經典,又蜚聲歐美。每當人們談及作家的個人風格,談及劇院的演劇學派,無不慨然感喟那多難而瑰麗的年代,那多才而獨特的群體,那卓爾不群、富有生命力的藝術。那么,作家與劇院究竟是什么關系?北京人藝建院70年來,專家學者的崇論閎議數(shù)以千計。或說“珊瑚玉樹”“交相輝映”,或說“強強組合”“相得益彰”,或用老詞,“名馬雕鞍”,或用今詞,“標配”。

我是上世紀80年代到的北京人藝,劇院似乎過了如日中天的鼎盛時期,但猶然綺霞滿天,深感余暉尚在。那時,管創(chuàng)作的是第一副院長于是之,他沒有給我派任務,只在閑聊時淡淡地說了句“卡殼時不妨一起聊聊,或許對你有所幫助”,謙恭而溫良。我知道他私下里不喜歡劇作者“指哪打哪”。我醞釀了幾十年的《李白》正在構思,我自覺地加快進度。半年后,我?guī)е醺?,敲開他的辦公室,他一愣怔:“李白?我來!”我忽然抖一機靈:“就是為你寫的?!眲≈械睦畎渍幠耗?,他想演,那是再好不過!事后反思,我這不是在拍馬嗎?轉而一想,改過就是,君子當能曲諒。還是努力改好本子吧,這才是正途。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劇院走廊遇見他,他說:“中午別走了,到我那兒吃頓工作餐?!蔽也滤搿傲牧摹绷?。到他屋,見蘇民導演已經落座沙發(fā)上,正開啤酒瓶呢。眼前的工作餐讓我想起老蘇說過:“院長、書記干什么的?兩個事,一是車夫,派車去接藝術家,一是廚子,讓食堂多炒倆菜犒勞?!边@話最初似乎是曹禺或者趙起揚說的。老蘇樂呵呵地開口,說:“我看過《李白》的本子了,好,寫得好?!蔽夜烙嬂嫌诙喟胍呀浾埨咸K排戲了。老于喝了一口啤酒,掏出一疊筆記,寫了十多頁。聽他娓娓道來,大處論及恩格斯致明娜·考茨基的信、莎士比亞的悲劇、迪倫馬特的《羅慕路斯大帝》,細處又談及“造了境,未發(fā)揮”,要“顧與注”,談及鋪墊、映照、烘托,乃至臺詞的斟酌和推敲,“無動作空言刪去”,“要細節(jié)”,“句子太工,似不足以寫出感情的跌宕”,還有風格的雅俗與文野。我心里想:“真是服了,老于!難怪你不僅戲演得好,還能寫出感人至深的散文?!?/p>

這樣的“聊聊”歷經幾番,我也不記得了,只覺得那段時間我很勤奮,夜以繼日,仿佛又成了教室里的學子,不做完功課不睡覺,那緣于老于無聲的身教與催促。創(chuàng)作室的同行王志安告訴我,有一回他跟老于到郊區(qū)開會,無意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老于帶去的全是有關李白的書,他很納悶,后來排戲,才恍然大悟。志安感慨地說:“我們編劇遇著這樣的領導是我們的大幸!”我也說,當年“三巨頭”(人藝人對院長曹禺、書記趙起揚、總導演焦菊隱三人之雅稱)探討建院方針,要把人藝建成學者型的劇院,極有遠見卓識。

有一次“聊聊”,說到倒二那場戲,老于有些皺眉頭:“我有個想法,未想透,有些難為作家了?!崩咸K與老于年齒相近,同志加朋友,便說:“你就都倒出來吧,啟宏也不是那種經不起提意見的人?!崩嫌谶@才慢吞吞地說:“我琢磨李白與杜甫不同,與王維、高適也不同,應該有他獨特的東西?!薄笆裁床煌??”“比如說,空靈。哎,沒想好,只是直覺?!薄澳懿荒芫唧w點?”“我說嘛,難為作家了!”我表示,回去再做幾天功課。我似乎讀懂了老于,但又茫昧著。當我讀到郭沫若先生的《李白與杜甫》,其中談到李白與妻子宗氏夫人分手,是一種“情投意合”的訣別,忽然眼前一亮,我贊同郭老的見解,李白向有天馬行空的突兀,其跳躍式的思維不也是詩家的空靈嗎?轉而又想,空靈近乎詩,而遠于戲,戲必須具有矛盾、沖突、高潮、突轉、期待、發(fā)現(xiàn)等各種戲劇性場面。哪里有魚與熊掌兼得的妙方?我反復研究李白的獨特,并及于宗氏的獨特。后來,看了一再修改的稿本,又討論了幾個輪次,老于表示:“也只能這么寫了,我收回原先的意見?!蔽伊晞资辏谝淮温犚姽軇?chuàng)作的“頂頭上司”收回意見。我很感動,感動得心在流淚,這就是北京人藝!

于是之經常說,人藝的劇本不是領導“抓”出來的,是作家寫出來的:“要尊重他們的勞動。要敢于承認自己不如作者,至少在他所寫的題材上,你不如他們懂得的多?!彼膭顒?chuàng)新,說:“創(chuàng)作,是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這就決定了他們總不能太‘安分’,總要探索點兒新東西。既是探索,就會有成有敗,有得有失,有對有錯?!彼麌栏褚笞约?,認為一個劇本不看三遍以上是沒有發(fā)言權的。“鉛筆改稿,定稿別看?!薄澳愀牡煤茫思叶ǜ鍟r自然吸收;不好,人家就用橡皮把尊駕的字句擦掉。你不再看了,與人方便,他有取舍的自由?!比缡欠N種。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因此,在人藝,于是之營造了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環(huán)境。

于是之總結了三條?!暗谝?,不命題作文。編劇們進入創(chuàng)作的過程各不相同,有人愿意談談提綱,聽聽意見,有人不愿意過早公諸世人。情緒十分脆弱,也許一句否定的意見會毀掉一部經營多年的作品,‘彩云易散琉璃脆’。面對這樣的作者,我不催促,靜候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第二,不當教師爺。但凡舞文弄墨的人無不接受‘文不厭改’的道理,劇本的修改是絕對的,是否定之否定。但如果提什么改什么,叫怎么改就怎么改,指哪打哪,是搞不出好作品的?!薄耙髡呓慌笥?,要使作者寫得得意了或者碰到困難卡了殼了,都愿意找你聊聊,沒什么拘束?!薄暗谌?,尊重劇作家。我們講求以人為本,對待創(chuàng)作同樣要以人為本?!彼f過一句讓劇作家為之振奮的話:“請觀眾允許我代表他們感謝這些用筆支撐著劇院的人們?!?/p>

在北京人藝,首演結束后,編導通常會被邀請上臺謝幕,也許是人藝首創(chuàng),這是尊重創(chuàng)作者的表現(xiàn)。所以,在人藝,戲劇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讓我們寫戲成癮。演出落幕,觀眾紛紛起立鼓掌——當此際,掌聲和褒獎混響,金錢與權勢黯然,我總會為之動容。這不僅僅是對創(chuàng)作者勞動最好的回報,也洋溢著一種戲劇藝術特有的崇高。我愿為這份崇高而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