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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2年第6期|少鴻:去瑯勃拉邦布施
來源:《湖南文學》2022年第6期 | 少鴻  2022年06月17日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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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讓我想起格林的《我們在哈瓦那的人》,還會想起卡佛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格林和卡佛,是兩位小說大家,他們不僅是講述故事的高手,還往往在精彩的故事之外,向我們揭示出生活的真相,透顯人性的幽微,以及生命的意義。在哈瓦那,在圣?弗蘭西斯科,在世界上我們沒去過的那些地方,很顯然,有黑暗,也有亮光,有悲傷,也有歡樂。在小說家的筆端,感覺是那么神秘,遙遠,同時又歷歷在目,仿佛是故鄉(xiāng)。

作家少鴻在他的新作中,像格林和卡佛一樣,將一個陌生的疆域帶到我們面前,在那遙遠而神秘的國度,男女主人公在面對死亡時的態(tài)度不免讓人感動,唏噓。

——黃斌

去瑯勃拉邦布施

少 鴻

凌晨三點了,張小琴還睡不著,只好來到樓頂天臺,依著欄桿,發(fā)呆。天穹黑藍,繁星點點,無比深邃,亦無比空虛。寒意像蛇一樣鉆進羽絨服內,貼著她的身體游動。遠處霓虹鬼眼一樣閃爍,樓下卻黑不見底,如同深淵。她瑟縮著,忽然生出一躍而下,與腳下深淵融為一體的欲望。她試探著伸出了一只腳,但她一陣顫抖,轉身背靠欄桿坐下了,閉著眼喘息。

待自己平靜下來,她拿出手機,劃拉微信通訊錄。各種名字一閃而過,最后停留在劉遠晨這一格。她不假思索地發(fā)了一條消息:你的生命意義何在?

這個鐘點,劉遠晨肯定睡了,即使沒睡,也不一定回應她。他們只有一面之交。那次他們參加環(huán)保志愿者活動,在河邊撿拾垃圾,用手機拍照留念,為方便互發(fā)照片才加了微信。他們再沒有過交集。雖然一直保留著他的微信,但基本算個陌生人。她只記得他頎長,而且白凈。她不知道為何給他發(fā)這么一條消息。但身體像鑿了一個口子,某些情緒宣泄了出來,她輕松了些許。

回到房間,她重新將自己塞進被窩,緊閉雙眼,開始新一輪入睡的努力。

微信提示音響了,劉遠晨回了兩個字:活著。

她盯著這兩個字看了一會,問:就為活著?

就為活著。劉遠晨說。

噢。她回了一個字。

活著本身就是意義。劉遠晨又說。

噢。她再回了一個字。

你遇到事了?

剛才,我差點跳樓。

是嗎?

樓下的深淵很吸引我。

我也曾經這樣。劉遠晨很平靜。我有點好奇,怎會聯(lián)系我?

我沒別的人可以打擾。

男友呢?

跑路了。

家人呢?

在外地,不想讓他們操心。

沒閨蜜?

有一個,但不想跟她說。有一次,我工作失誤,被老板罰了款還降了薪,閨蜜當面表示同情,轉背就發(fā)了朋友圈,說她今天高興,晚餐要加個雞腿。我不想再次成為閨蜜的高興之源。還有,拋棄我的那個渣男,就是閨蜜以前介紹給我的。

那你真是運氣不好。這樣的閨,哪會有蜜。我當你的精神垃圾桶,有啥就說吧。劉遠晨發(fā)來了語音。

可我不想說了。她還是戳字。

那就不說。劉遠晨也戳字了。

她沉默了,劉遠晨也沉默著。遠處城市隱約的嘈雜成了背景與點綴,浩大無邊的靜默令人迷茫?;蛟S,她本就是饑不擇食,只為找個人說話的吧?于是,她不再矜持,開啟了語音通話。

玩過過山車吧?

玩過的。

我近來的人生,就像是過山車,從最高處猛地墜入最低谷,那種恐懼與絕望你曉得嗎?

曉得的,但失戀算不上人生低谷。

遠比失戀可怕。

怎么?

我左邊乳房里有小腫塊,做了穿刺與活檢。是男友帶我去做的,他顯得很關心,也很熱心。活檢報告也是他去取的,說怕我有精神負擔,他來做個緩沖。結果他拿回的報告說,我患了乳腺癌。他安慰我半天,放下報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還刪除了我的電話與微信。

那你真是遇人不淑。但這樣的人走了就走了,自己最重要。你趕緊治療。據說,乳腺癌的治愈率與存活率都很高的。趕緊吧!

沒必要。

怎么沒必要呢?你你你……劉遠晨有點結巴了。

一呢,我不想切開自己的身體,更不想放療化療把自己折騰得沒個人形;二呢,因為……

她噤了聲。本想將事情全盤托出,但不知為何,她只想說這么多。這個人會怎樣對待這樣的她?她摸了摸乳房,才繼續(xù)說:因為即使病治好了,即使我本來沒生這個病,我也覺得人好不了。活得沒意思。

我理解,能把你的診斷資料拍給我么?我給你參謀參謀。

我不會拍給你,這是我的隱私。

那,你怎辦?

不知道,走著瞧吧。

我不知你病情如何,如果是乳腺癌初期,先調整好心態(tài),過段時間治療也不遲。你有什么愿望,就趕緊去實現(xiàn)吧,比如買件喜歡的衣服啊,到哪個想去的地方旅游啊,這樣一來,也許你就覺得活得有意思了。

你這么一說,還真有個地方想去。

哪?

老撾瑯勃拉邦,曾想去那里給僧人布施。

想去就去啊。

嗯,明天我就訂機票。

你定好航班后告訴我。

難道你會陪我?

看情況吧?,F(xiàn)在呢,你趕緊睡覺,睡眠與情緒往往互為因果,放松心情對你猶為重要。睡吧,晚安!

但張小琴還是晚安不了,她坐在被窩里,打開平板電腦,做起了攻略。只是偶爾幻想過的事,沒想到就這么定下來了。

老撾是友好鄰邦,落地簽證,有護照就行;人民幣換老撾幣基普也很方便,無論機場還是街頭,到處都有貼有銀聯(lián)標志的ATM機,隨時可兌換;國內時值深冬,但那邊是熱帶,正好可以避寒,衣服也不用多帶。所以,也沒有更多要準備的。于是,張小琴拖著一口24寸的銀色拉桿箱,很順當地飛抵昆明長水機場,順當地進了候機樓。她將在這里轉機。辦理完登機手續(xù),托運了行李,又順當地過了邊檢與安檢,來到登機口候機。東方航空的2561航班將于下午十三點五十起飛,大約一小時三十分后抵達瑯勃拉邦。她瞟了眼電子屏幕,航班信息顯示正常,便吁口氣,坐下來等著。

她很迷茫,眼神空洞,情緒不高。雖然半小時后就要登機了,她還猶猶豫豫,不知這趟旅行該不該有。糟糕的經歷讓她對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都充滿了懷疑。本來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真的成行?;秀敝g,她似乎真的是走投無路,只有去瑯勃拉邦一途了。她一點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為擺脫這感覺,她埋頭刷手機。抖音向她推送著眾多視頻,熱帶雨林,湄公河,雞蛋花,尖頂寺廟,化緣的僧侶……直到劉遠晨站在面前,她才驚訝地抬頭。

不認得我了?劉遠晨微笑著問。

我并沒有要你來耶。她說。

是我自己要來的。劉遠晨在她身邊坐下。我昨天就到昆明了。

她偏偏身子:你還是回去吧,會后悔的。

后悔啥?本來就是來陪你,順便玩玩。劉遠晨說。

那我問你,假如有人陪我,而且是個男士,你介意不?張小琴說。

當然介意,那我不多余了?劉遠晨四下張望。

這世上,誰不多余呢?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她說。

劉遠晨瞥瞥她,拿過她手中的空水杯,去飲水機打了水,再遞給她說,真有人陪???誰呢?

我同學陳雅歌,他在老撾修磨(?。┤f(象)鐵路,是個技術員。張小琴盯著劉遠晨的眼睛。他酒店都幫我訂好了,說會來機場接我。

怎不早說?劉遠晨面容仍然平靜。

沒想到你會來。你現(xiàn)在回去也不遲,我給你報銷回程票。

你故意的吧?劉遠晨嘴角微微翹起。

真不是,昨天在微信同學群里遇到,說漏嘴了。他硬要陪我,請了公休假。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我沒有博同情,他并不知曉我的身體狀態(tài)。除了你,我沒向任何人說過。如果你介意,還是打轉吧。

如果我打轉,那不說明我心胸狹隘?劉遠晨挑眉道,既來之,則安之吧,我也是來旅游的,并非只為陪你。

張小琴不吱聲了。

廣播里響起了登機通知,兩人便相跟著通過登機口上了飛機。張小琴是在網上自選的座位,38排右邊靠窗戶。劉遠晨幫她放好行李,坐在了后面。張小琴感到他的目光盯在她后腦殼上。乘客不多,她身邊的座位都空著。航班準時起飛,飛機爬升至平流層平飛之后,劉遠晨便坐到她身邊來了。她嗅覺極靈,聞到他身上有種淡淡的氣味,類似檀香,又不太像。她偏偏身體,不想聞,卻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不是第一次坐飛機,但她第一次感到些許眩暈,于是調低椅背,戴上眼罩假寐。

你沒事吧?劉遠晨輕聲問。

沒事,就是感覺飛在一個巨大的深淵上空。她說,你沒有這種懸空感?

莫想多了,睡一覺吧。劉遠晨說。

張小琴就不言語了,認真睡覺。她聽到空姐送飲料過來了,他替她要了一盒橙汁。他似乎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蟲,知道她的喜好。他還將她頭頂的閱讀燈關了,把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她的前男友,沒一個這么細心的。她像片風中的落葉,輕飄飄地墜落在似夢似真的幻境之中,直到劉遠晨的手臂將她輕輕碰醒。

護照呢?要填入境卡了。劉遠晨說。

這么快就到了?她揉揉眼。

嗯,一個多小時了呢,飛機開始下降了。他說。

她從雙肩包里掏出護照遞給劉遠晨。他放下小桌板,填寫兩人的入境卡。她瞥一眼他護照上的出生日期,比她還小一歲。填完入境卡,他說兩人的護照就由他保管好了,免得掏來掏去容易弄丟。還有,先用他的錢,用完了他的再用她的。他會記賬,所有花費到時候AA好了。她點頭,好啊好啊,AA好,誰也不欠誰的。

航班落地,劉遠晨扶著張小琴下了飛機。穿過走廊去取行李時,他的手時而抓住她的胳膊,時而松開。張小琴忍不住就想:他是在關心她呢,還是表示他在關心她?取了行李,又到洗手間換上夏裝,T恤和牛仔褲,他們才出了航站樓。張小琴一眼就看見,面色紅黑的陳雅歌已在出口處候著了。劉遠晨的手自覺地松開了她的胳膊,肯定也認出了陳雅歌。她輪換觀察兩個男人的臉。陳雅歌額上的青春痘仿佛受了刺激,倏地凸了起來,嘴巴咧開,露出兩排白得耀眼的牙齒,一臉的驚愕。年紀也不小了,怎還長青春痘?表情也不用這么夸張吧?張小琴盯陳雅歌一眼,又覷覷劉遠晨。

張小琴,你有愛情炫耀癥吧?陳雅歌說,你沒說帶男伴來?。?/p>

你也沒問啊。張小琴說,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你要失望,也別那么明顯好不好?

我失望了嗎?我又不是才失望過的。陳雅歌嘟噥著,接過她手中的拉桿箱,拖著就往停車場走。張小琴和劉遠晨緊跟在后。劉遠晨不時扶一下張小琴的后背,臉色平靜自然。張小琴心想,這個人倒挺從容的。

陳雅歌開著一輛布滿刮痕的豐田霸道,穿過正街,踅入小巷,將他們拉到一家名叫藍蓮花的小酒店。一看招牌上的漢字,張小琴就猜到這是同胞開的,類似于國內的民宿。陳雅歌原訂了兩個大床房,酒店沒有多余的大床房了,只好將其中一間換成標準房,供他們兩個男人住。酒店只兩層,總共才十來間房。不過很安靜,庭院中央嵌著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有睡蓮靜臥其上;四周綠樹簇擁,點綴著黃紅兩色雞蛋花,三角梅的藤條爬上了二樓欄桿,串串花瓣紅得灼目。兩個房間相鄰,都在二樓,服務員送進行李告退時,陳雅歌熟稔地給了小費。

張小琴打開后窗,發(fā)現(xiàn)窗下是馬路,馬路另一邊就是湄公河。河面寬闊而平靜,泛著陽光,沒有浪花,水流卻很湍急。有條細長的游船迅速地往下游漂去,像條被水沖走的蟲子。暖風拂面而過,張小琴感到一股無形的吸力將她往窗外拉。她連忙離開窗戶,打開衣柜,往里掛衣服。衣柜背板有裂縫,看得見隔壁也是衣柜,且也打開了柜門,于是,她清晰地聽見陳雅歌和劉遠晨在對話。

你和張小琴到底啥關系?

就一熟人,我們才第二次見面。

鬼都不信。

信不信由你。

不信也得信啊,誰知她葫蘆里賣的啥藥。

雖然你是她同學,但不一定比我了解她……她情緒不好,我建議,無論啥事,都盡量依著她,照顧好她。

行,就算我們的君子之約。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你想追求那是你的事,不過,你若曉得她的真實情況……

張小琴頭皮發(fā)麻,弓起指頭嘭嘭嘭地敲著衣柜背板:夠了夠了,不許背地里議論我!

陳雅歌嘭嘭回敲兩下,高聲道:遵命!你洗漱下好好歇會,晚餐時我們再叫你。

張小琴臉也懶得洗,就倒在了床上。她情緒低落,打不起精神。來瑯勃拉邦有何必要?她并不信佛,布施也只是一時起意。誰知那些一掠而過的念頭意味著什么。她閉上眼簾,輾轉反側,將時間壓在身下,碾成一張張看不見的餅。門鈴驟然敲打腦殼,她驚得渾身一彈,翻身下床。她先去洗漱間擦把臉,整理下頭發(fā),才慢吞吞地出門。

已是薄暮,廊檐下亮起了紅燈籠。陳雅歌和劉遠晨候在門口,兩人臉上竟有某種合謀的神態(tài)。陳雅歌率先下樓,張小琴相跟,劉遠晨殿后。她感到自己被挾持了。像變戲法似的,原本寂靜的小巷兩側擺滿了小攤。攤主們操著夾生的英語加手勢,而游客大多是被歐洲的嚴寒驅趕過來的西方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他們盡量側著身體,穿過小巷,越過馬路,來到江岸邊的露天中餐館,選了靠河邊欄桿的餐桌坐下。

陳雅歌顯然是熟客,揮手召來漂亮的四川女老板,好一陣川味寒暄,然后聲明這一頓他請客,點了冬陰功、黃燜魚、烤牛肉和幾份小菜,每人一瓶啤酒。冬陰功是張小琴喜歡的東南亞菜肴,基圍蝦、西紅柿、魷魚、蘑菇、香茅等食材湯湯水水熬一大盆,酸辣香鮮,很是開胃。劉遠晨替張小琴燙了碗筷,也不怎么說話,小口吃菜,小口抿酒。陳雅歌則很豪爽,不停地說話與碰杯,大口喝酒,額上的青春痘也愈發(fā)顯眼。他紅黑的臉色令張小琴想到熱帶陽光之猛烈。她背靠欄桿,不時回頭眺望暮色下的河流,河面如一匹光滑的綢緞,幽藍幽藍的,有點令她吃驚。她的背感到某種涼意與吸引。河的上游是瀾滄江,它從青藏高原出發(fā),千回百轉流浪到此才叫了湄公河。當她再次回頭觀望,陳雅歌用筷子敲打酒杯,哎張小琴,怎么心不在焉啊,是我這電燈泡太刺眼吧?

張小琴咧咧嘴,沒吱聲。

劉遠晨小聲道,要說電燈泡,也是我在當吧?

張小琴臉繃不住了,瞪眼道,誰要你們當電燈泡了?誰也不是,我自己照著我自己,無聊。

劉遠晨小心翼翼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陳雅歌忙自嘲,好好,都不配做你的電燈泡,我們還不如湄公河吸引你呢。

張小琴不再回頭,認真吃飯,偶爾瞟劉遠晨一眼,他臉色仍一味地白。

半瓶酒下肚,陳雅歌話愈發(fā)地多,將手搭在劉遠晨肩頭,打開了話匣子。哥們,咱倆因張小琴而相識,也算是緣分吧?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老子來老撾兩年多,錢賺得不少,可就是沒朋友,更沒女朋友,悶得慌啊!當然啦,誰的青春沒有夢?我也是有過夢中情人的。那年臨近高考,我給她寫了表白信,塞進了她的背包。我怕再也見不到她,實在忍不住了。我還在信里約她一同考本省最好的大學,我們的成績都在全班前十,那本是沒有問題的。結果如何?那信被貼在了學校大門上,引來全校同學圍觀。校長和老師第一時間找我訓話,各種嚴詞斥責。我父親則動用家法,將我狠狠揍了一頓。這樣一來,我高考就“烤煳”了,只上了民辦的職業(yè)技術學院,畢業(yè)后幾經輾轉,才進了鐵路局。

張小琴插話道,你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別人。

陳雅歌點頭,是啊,我只怪自己,所以高考分數公布的那天,我跳到河中,想淹死自己。結果腦殼碰破了,都沒能沉下去。好了不扯這些了,我其實是想說,若不是此番經歷,我還來不了老撾,見不了你們呢!吃完飯我們逛夜市去?,槻畹囊故锌墒怯忻泥?,我?guī)銈內コ愿鞣N小吃。張小琴你不是想給僧人布施嗎?順便買點糯米飯回來備用。

張小琴搖頭,你倆去玩吧,我今晚沒興趣。

劉遠晨勸道,去吧,興趣是玩出來的。

陳雅歌也說,你不去,就沒意義了。

張小琴反問,強人所難就有意義?

兩個男人都不吭聲了。

張小琴瞟瞟劉遠晨手邊的啤酒瓶,跟她的一樣,幾乎還是滿的。

回到藍蓮花,張小琴洗了澡,將自己攤在床上。夜市的喧囂隱約可聞。她感到疲倦,卻又睡不著,只好半躺著刷抖音。那些依據用戶喜好自動推送的畫面令她眼花繚亂。她還不曾游歷瑯勃拉邦,卻已對它了然于胸。它位于湄公河與南康江交匯處的L形半島,是多個王朝古國的都城,四面山巒環(huán)繞,三十多座寺廟分布于古城之內。她得到了一個經驗,到某處游玩,你就不能對某處了解太多,容易消減興趣,就像現(xiàn)在。她頭暈眼花了,嘆口氣,卻仍然沒有睡意,只好起床,挎上包,趿雙軟底人字拖,輕手輕腳出了門。

隔壁的門緊閉著,不知那兩個男人是睡了,還是外出沒回。庭院半明半暗,池水里的睡蓮悄然閉合,似已睡著。三角梅的花瓣如暗夜燃燒的火苗。芭蕉葉上燈光流淌。她出了酒店,往夜市相反的方向走。

她像穿過小巷的風,變得很輕很輕,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東張西望一陣亂走,身上掠過重重屋檐的影子。在十字巷口,她迷惑地站住,忽感口干舌燥,便從包里掏出半瓶飲料喝了幾口,想扔了瓶子,卻找不到垃圾箱。這時,右側巷子的陰影里,有個黑乎乎的人影盯著她看。她有點發(fā)毛,轉身鉆進左側巷子。但那個人影立即跟了過來,而且越來越近,腳步聲清晰,她感到,它很快就要踩到她背上來了。她愈發(fā)地緊張,奔到另一巷口,猝然止步,幾乎撞到陳雅歌的懷里。

她驚喜地道:你怎么來了?

陳雅歌扶住她:你慌什么?。课液蛣⑦h晨敲你的門,見無人應,就趕緊分頭找你來了。劉遠晨急得臉都慘白了。

他本來就臉白。張小琴朝身后努嘴,那個人一直跟著我,不知想干啥。

那個人影卻應聲走了過來。是個本地女人,燈光映亮了圓潤黑紅的臉。女人平和地笑著,一直走到她跟前,指了指她手中的飲料瓶。張小琴恍然大悟,趕緊將飲料瓶遞給女人。女人將飲料瓶塞進手中的編織袋中,朝她點點頭,轉身走了。

她是拾荒的呢,還是個環(huán)境保護者?她問陳雅歌。

不曉得,也許兩者都是。陳雅歌說,只要不是壞人就行,呵呵,曉得關鍵時刻還是少不得男人了吧?

那也得看什么樣的男人。張小琴瞟瞟女人的背影,又說,你陪我走走,反正睡不著。我失眠有多半年了。陳雅歌點點頭,我曉得你想去哪里。遂領著她走出巷子。她舉目一看,發(fā)現(xiàn)到了晚餐的地方,只是餐館早已打烊,黑燈瞎火的。陳雅歌帶著她橫過馬路,沿著餐館旁邊的巖石臺階走下河岸。臺階有點陡,陳雅歌伸手牽她,她順從地把手給了他。他們到了湄公河邊,原來這里是個小碼頭。他們在石階上坐下,將光腳伸在河水里。她感到雙腳被一張柔軟的大嘴含著了,涼爽的愜意感順著腿桿爬上來,布滿了全身。她翹動腳趾頭,望著河水出神。幽幽波光里,有星星閃爍,迷迷離離的。她拿出手機,給劉遠晨發(fā)了條微信:我和陳在河邊。

陳雅歌瞟見了,便說,你還是挺在意劉嘛。

她不在意地說,當然,畢竟是他陪我來的,告知一聲免得他瞎找。

他是不是在追你?

我沒感覺。

我倒要提醒你,他臉白得沒有血色,還悄悄吞服些藥片,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但愿我是杞人憂天。

是嗎?

不過,他能陪你來,你也允許他陪你來,這也說明一些問題。

我不覺得說明什么。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對他的了解,并不比你多多少。只是覺得,他不多事,挺尊重人的。

反正,我有點嫉妒他。

也許他還嫉妒你呢。

陳雅歌忽然盯著她的眼睛,我怎感覺你像春天的母獅子,在鼓勵和欣賞公獅子爭奪配偶權呢?

你若是了解我的情況,就不會這樣想了。

你有啥情況?

我現(xiàn)在不想多說……哎,好幾次同學會,怎沒見你參加?

我無權無錢無房無車,沒什么好顯擺的,參加干嗎?讓別人折磨你的自尊心???其實有一次我人都到了,椅子都沒坐熱就又走了。我實在看不得那些故作姿態(tài)的嘴臉,聽不得那些自我吹噓的狗屁話。

也是。她攏攏頭發(fā)。那年聽蘇麗說你快結婚了,我都準備好了份子錢。

別說了,那是我再次走麥城。那女的是我網上結識的,跟她談了一年多。覺得她性格不錯,挺溫柔的,就找爹媽借了錢準備結婚??捎刑煲荒械睦粋€四歲孩子找上門來,原來她居然是有家的!我只好罵她個狗血淋頭,將她趕走了。

你也遇人不淑。她嘆口氣。

我不是第一次遇人不淑,所以呢也受得住。

張小琴瞟瞟陳雅歌,沉默了。將手也放進河水,體味流水的絲滑感。燈光從岸上射下來,將他們的身影印在水面上。

后來,張小琴才轉頭說,你還恨我吧?

怎說呢?若我現(xiàn)在是當年跳河時那種情緒,我恨不得將你推進湄公河。

說著,陳雅歌將一只手掌貼在張小琴背上。她感到一片掌形的灼熱,一動不動地盯著河水,那好啊,你推吧,我已經活得不耐煩了。反正沒人看見,你們明天再去報警就是,若是找到我的遺體了,就地火化,再將骨灰撒入湄公河?;蛘吒纱嗖挥谜?,就讓我去吧。要是能變成一條魚,我就順江而下,游到太平洋去。

是嗎,那我真的推了。

陳雅歌的手稍稍使勁,令張小琴的身體稍稍前傾。她伸開雙手,做撲入河水狀。這時一道黑影沖撞過來。劉遠晨忽然閃現(xiàn),抓住陳雅歌的肩往后一拉,陳雅歌頓時仰倒在地。

陳雅歌你真推她啊?劉遠晨吼道。

你以為呢?陳雅歌一手撐地,騰地站起身子。

沒事,我們鬧著玩的。張小琴起身拉拉劉遠晨,你啥時來的?偷聽我們聊天???

剛來一會,不算偷聽吧,覺得你們聊得挺有意思的,就沒打擾你們。你就是他的夢中情人吧?劉遠晨摳著頭皮說。你跟我,可沒這么多話說。

畢竟我們是同學。張小琴轉向陳雅歌說,其實一直想告訴你,將你的情書貼到學校大門上的不是我,是蘇麗。那天蘇麗的書包放在我桌上,你誤以為是我的,就將情書塞進去了。這事弄得全校嘩然,也影響了我的高考成績,沒能考上理想的學校。你恨錯了人。

是這樣啊。其實我恨的也不是你曝光這事,而是高考放榜后的那天,我在街口遇到你,想向你道個歉。畢竟我的莽撞也影響了你。但是呢,我叫了幾聲你也不理睬我。你的眼神冰冷如刀,讓我很受傷。你根本瞧不起人。自那以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有這事嗎?我怎一點印象都沒有啊?張小琴眨巴著眼睛。

有這事,我對你從不撒謊。陳雅歌說。

好了好了,不管有這事沒這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們已經相逢一笑泯恩仇。現(xiàn)在呢你們在瑯勃拉邦重逢,有機會交心換心了,多好的事。劉遠晨說著,推著二人的背往臺階上走。明天要早起布施的,我們早點回酒店休息吧。

遠晨你也不要酸不拉幾的了,我看你這保鏢相當稱職,今晚小琴若是害怕睡不著,你就去她房間睡地鋪陪著她吧。陳雅歌說。

雅歌你也不要裝大方,你那點心思誰還不曉得?劉遠晨說。

張小琴道,我哪個保鏢都不要,只求瞌睡蟲到。

三個人沿著臺階往上攀登,不一會都氣喘吁吁的了。

但是,第二天他們沒有布施成。僧侶們化緣都是在天蒙蒙亮時進行的,張小琴起床時,天已經大亮,趕不上了。她照例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攤煎餅一樣,折騰大半宿,直到凌晨四五點才能迷糊一陣。三人在池水旁的棚架下用了酒店提供的早餐。典型的西餐,牛奶培根吐司牛角包水煮蛋什么的,張小琴吃得很香。兩個男人連進餐都不消停,輪流用手機給她拍照,還讓她擺pose,以池水里悄然綻開的藍蓮花為背景。二人的攝影技術都還不錯,照片當即發(fā)給了她,供她發(fā)微信朋友圈。但她沒興趣,她的朋友圈已經沉睡好久了。

早餐后收拾停當,準備去游覽王宮,陳雅歌接到隊長的電話,工地有事故需要他回去處理。陳雅歌只好開著霸道將張小琴和劉遠晨送到王宮門口,然后趕回工地去。據他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會盡早回來陪二位。告別時,他對劉遠晨擠擠眼,遠晨兄,抓住機會好好表現(xiàn)喲。

劉遠晨笑笑,沒有理他。

進入王宮大院,劉遠晨即去買了門票,三萬基普一張,也不算貴。他給張小琴票時兩人不由相視一笑。因參觀王宮不允許穿T恤也不允許露膝蓋,他們不約而同地換上了白襯衣和米色休閑長褲,像是穿上了情侶裝。院內很是寬敞,聳立著高大的棕櫚樹,正面是老撾最后一代國王西薩旺凡達納的王宮,也即現(xiàn)在的皇家博物館,它明顯帶有法式風格。左側有劇院。入口右側是皇家佛教寺廟Haw Pha Bang,他們首先被它吸引。它坐落在白色基座之上,三層重疊的尖頂直插云霄,環(huán)伺左右的數棵椰樹纖細瘦高得不可思議。劉遠晨讓張小琴背靠白玉欄桿照了不少相,但張小琴很快就興味索然了,徑直到了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對著佛像,微閉雙眼,兩手合十作揖,并鞠了三個躬。

劉遠晨小心地問,祈禱什么呢?

張小琴反問,你覺得呢?

劉遠晨說,我覺得,無論求啥,只要虔誠,就有所獲,心安就是所獲。

張小琴說,不懂你的云里霧里。

他們按規(guī)定寄存了挎包,脫了鞋,赤腳進入王宮。入口大廳里擺著各類王室宗教器具,還有從東南亞各地收集來的各種稀有佛像。老撾人的生活習俗,凡家中有事,無論好事壞事,都要請一座佛像。會議廳和其他內殿都有形制不一的壁畫,有的是琉璃鑲嵌的,生動地描繪出王朝時代老撾人的日常生活和宗教禮儀。國王的寢室擺設簡單,顯得空蕩而平常,若不是掛有國王的華服,看上去與普通居室無異。前廳右側矗立著王宮里最珍貴的金佛Pha Bang,它也是瑯勃拉邦(Luangprabang)這個名字的由來。金佛是一三五六年高棉國王送給瀾滄國開國國王法昂的珍貴禮物,在與它對應的外走廊上,許多老撾民眾正在擺放鮮花粽子等貢品,排隊向它跪拜祈愿。張小琴想給金佛拍照,剛掏出手機,劉遠晨指了指墻上禁止拍照的提示,只好怏怏作罷。二人走馬觀花,悠哉游哉,慢慢走完了參觀路線。穿上鞋,取了寄存的包,出得門來,張小琴不由感慨道:它跟北京故宮比,真是簡樸得不要不要的了。

劉遠晨道,是啊,其實人的滿足感,或者說成就感,都是從對比中來的。俗語說,人比人,氣死人;人也常說,沒有對比,就沒傷害。即使是紫禁城里的皇帝,錦衣玉食,三宮六院,也沒用過空調和彩電吧?生活質量只怕還沒我們高。你曉得中國皇帝的平均年齡是多少嗎?才三十九歲,比我們都大不了多少。當然啦,人生的長度我們沒法決定,但可以拓展它的內涵和深度。人無論貴賤,都是一輩子,都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好好活著,活得開心,比什么都好。要比,也只能跟不同時段的自己比,跟任何別的人都沒有可比性。

張小琴說,你是想當我的人生導師吧?

劉遠晨臉上暈出一抹淺紅,連忙搖頭,非也非也,有感而發(fā)而已,而已。就說這王宮吧,它的歷史并不悠久,是西薩旺馮國王一九○四年所建,到一九七五年革命發(fā)生,推翻君主制后,西薩旺馮的后裔末代國王就被趕到老撾北部去了,最后不知所終。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服從天命,但也不能一味認命,在天命范圍之內,還是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

說教。張小琴不屑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是有點。劉遠晨認真地點頭。我注意改正。

太陽快要當頂,即使是仲冬季節(jié),瑯勃拉邦的陽光也相當熱烈。張小琴感到有條灼熱的舌子在舔她的臉,趕緊戴上遮陽帽,框上墨鏡。劉遠晨買來兩個冰激凌,兩人當街吸吮起來,讓絲絲的涼意直透心底。腳下的街道為瑯勃拉邦的主街,貫穿整個老城區(qū),又稱洋人街,許多高高大大的紅脖子白人來來往往,張張望望,讓張小琴有置身歐洲的幻覺。

接下來去哪?劉遠晨問。

聽導師的,反正,我交給你了。張小琴說。

劉遠晨咧嘴笑笑,那去香通寺看生命之樹吧。說著招手叫來一輛突突車,操著蹩腳的英語和司機講好價,給了八千基普,兩人爬上車廂。突突車乃三輪摩托改裝,車廂前高后低,左右各一條長板凳,開動之后引擎突突作響,所以謂之突突。也有人叫它雙條車。劉遠晨和張小琴同坐一排,他一手抓著欄桿,另一只手扶著她的胳膊。突突車開得很快,像一只驚慌的兔子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張小琴身體不時地傾斜,劉遠晨用身體緊緊地抵著她。濃烈的檀香味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令她不由自主地做深呼吸。

路途很近,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突車就到了。香通寺是國王修建的皇家寺院,位于湄公河旁,在院內可聞到河上吹來的清涼氣息。也是瑯勃拉邦唯一需買門票的寺院,只是也不貴,兩萬基普,約合十四塊人民幣。院落很大,右側是葬禮堂,左邊即是主殿,后院錯落有致地排列著舍利塔和臥佛殿等大小建筑。均是紅墻尖頂,富麗堂皇,花壇散落其間,三角梅搖曳,各色玫瑰綻放。游人也寥寥,三兩個著紅色僧袍的僧人悠悠走過,安靜而祥和。張小琴感到走進了一幅畫里,不由得屏住呼吸。邁步踏上主殿臺階,她停下腳,遲疑地往殿內張望。殿內深處,佛祖釋迦牟尼的金像正閃爍著光芒。

劉遠晨扶住她,悄聲問:怎么了?

我忽然覺得我不潔,沒資格來,它太神圣,太肅穆了。張小琴垂下頭。

劉遠晨說,菩薩的使命就是普度眾生,越卑微才越要來呢。

說著他攙住她,帶她到門口,脫了鞋,赤腳進入大殿內。光滑的地面摩挲著他們的腳板,微癢的感覺奇妙難喻。八根粗大的圓柱支撐著大殿屋頂,柱子以純金包裹,刻有各種圖案。張小琴走到佛祖像前,雙手合十,仰頭瞻望。鍍金的佛祖像相貌端莊,輕抿的厚嘴唇似乎含著一些無聲之語。她慢慢地跪下,磕了三個頭,再微閉雙眼喃喃自語。只是,她也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么。

待劉遠晨也磕拜完,她湊到他耳邊,悄聲問,佛祖為什么耷拉著眼皮呢?

劉遠晨亦悄聲回答,佛祖太慈悲了,不忍看人間的爭斗呢,據說起初佛祖是睜著眼睛的,后來眼皮越垂越低,曾經有三次因為戰(zhàn)爭而完全閉上了雙眼。

是嗎?張小琴驚詫地抬頭,竟明顯看出佛祖臉上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一縷光線掠過佛祖頭頂,整個大殿明亮了許多。

他們退出大殿,來到背面墻下。被命名為生命之樹的壁畫頂天立地占據了整面大墻。它用寶石和琉璃鑲嵌而成,閃爍著細碎的光斑。大樹以對稱的方式左右伸展樹枝,四周布滿飛禽走獸和花草人物,演繹著釋迦牟尼的往生故事。樹下的右側,蹲著一只老虎,虎視眈眈地瞪著對面一大一小兩只羊。

張小琴碰劉遠晨胳膊,這是個什么故事?

劉遠晨道:這只老虎想吃掉小羊,那只老羊便對老虎說,要吃就吃我吧,它還那么小。而那只小羊也說,不,你想吃就吃我,它年紀那么大了,肉也不如我細嫩好吃。于是,就感動了老虎。老虎生出了慈悲之心,放過了兩只羊。

你編的吧?張小琴說。

我可沒那個本事。劉遠晨說,生命之樹的畫面包含很多高深的教義,我只是做過攻略,碰巧曉得了這個故事,拾人牙慧而已。

嗯,而已。張小琴學了一句舌。也為炫耀而已吧?早知你會做功課,我就不用費那么多神了。

來,照個相,與生命之樹同框,你的生命之樹就會常青。劉遠晨舉起了手機。

張小琴擺了個姿勢,背部癢癢的,似乎那棵生命之樹正在摩挲她。而劉遠晨的目光也蟲子一般在她臉上蠕動。她有點不自在,轉而拿起手機拍劉遠晨。屏幕里的劉遠晨側身背靠生命之樹,雙手抱臂,白皙的臉上流露自得而詭異的微笑,似乎某種圖謀即將得逞。

你曉得下面該去哪吧?劉遠晨問。

去后面臥佛殿,到那個小窗口拍照?

英雄所想略同。

劉遠晨拉起她的手就走,她卻甩開了他的手。來到臥佛殿前,但見它紫紅色的側墻上,也用琉璃質地的馬賽克,疏密有致地鑲嵌出許多故事場面。整面墻就一個四方小窗,一個年輕女子正從窗口伸出頭和手,手比著V字,將臉晃成一朵花。畫面感很強,也很美。

你快進殿到窗口那排隊,別人拍完了我就給你拍。劉遠晨推推張小琴。

我不想拍。

這可是網紅打卡地。

網紅打卡了我就得打卡?

難得來的嘛。

我不覺得,想來不就來了嗎?

劉遠晨尷尬一笑,好吧,隨你,我不跟你抬杠。

張小琴撇撇嘴,跑上臺階,進入殿內。但她沒有去窗口,在燈環(huán)花繞的臥佛跟前合十拜了幾拜,就出來了。然后徑直往大門口走。劉遠晨連忙緊跟其后。經過葬儀禮堂時她猝然住腳,引頸張望。她知道這是王室成員舉行葬禮的地方,里面陳列著豪華的葬禮馬車,還有骨灰壇。里面肯定環(huán)繞天國的氣息。

進去看看?劉遠晨輕聲問。

不行,我剛感覺生理期開始了,進去不合寺院禮制。張小琴盯著劉遠晨眼睛,你是不是有點失望?

談不上。劉遠晨說。

你不必借這地方明示或暗示我,生命無常,是人到頭都只是一把骨灰,而已。張小琴氣呼呼地說。而我這個乳腺癌患者,也時日無多了。

你這話從何說起?劉遠晨急忙表白道,是啊,你說的沒錯,是人歸宿都一樣,所以我們該正確面對,備加珍惜,每天都要好好過。我們來瑯勃拉邦,不就是為忘掉憂心事,尋找快樂的嗎?好了,我看你也累了,我們找地方午餐去吧。

我不餓也不想吃,我要回酒店。張小琴繃著臉說。

好好,回酒店。劉遠晨連連點頭,跑到大門外招了一輛出租車。

回到酒店,張小琴把自己扔到床上。她很疲憊,照例睡不著。心頭涌起莫名的悲傷,淚滴從眼角溢出,蟲子一樣爬過臉頰。白色天花板上趴著一只褐色壁虎,一動不動。它也像你一樣孤獨嗎?它在等待什么呢?她兩眼直直地,長久地盯著它。忽然,壁虎閃電般吐出舌頭,吞吃了一只蚊蟲。她釋然,原來,都是為了生存。心中酸楚稍為消退。那么,你有什么可期待的嗎?這么想著,虛掩的門被敲響,她有氣無力地道,請進。

劉遠晨進屋,順手關門,向她舉起一個飯盒。餓了吧?我剛吃過了,給你帶了一盒老撾炒粉。噢,謝謝了。她翻身起床,坐到床沿上,接過飯盒。胃仿佛被提醒,立馬有了饑餓感。街邊粉攤剛炒的,趁鮮吃吧,味道很爽的。劉遠晨將筷子遞到她手中。打開飯盒,但見炒粉中拌有雞蛋、蝦仁、豆芽、韭菜、辣椒絲等,還有一瓣青檸檬。劉遠晨悉心地將檸檬汁擠在炒粉上。她夾一筷子送入口中,頓覺酸甜可口,滑爽不膩,口感飽滿而豐富。她很快就吃光了那盒炒粉,打了個飽嗝。劉遠晨又悉心地將空飯盒裝入塑料袋內,系緊袋子,放入垃圾桶,然后,周到地給張小琴倒了一杯水,才在沙發(fā)上坐下。

我先前對你態(tài)度不好,抱歉。張小琴說。

沒關系,我理解。誰都有情緒不好的時候。我考慮不周,不該給人不好的心理暗示。劉遠晨顯得很誠懇。

張小琴沉吟一會道,你說,有啥能對抗絕癥的嗎?

當然有,首先是有效的醫(yī)療手段,其次是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美食美景美人都有益身心健康。

別說得像教科書,我覺得,認命并且自我解脫,才是最好的對抗,這樣病魔就傷不到你的身體,也傷不了你的心。

你這是投降,沒有積極意義。再說,乳腺癌算不上絕癥,它的早期治愈率達百分之九十幾呢。乳腺并不是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重要器官,只要癌細胞不擴散,就不會危及生命。

是嗎?張小琴有些恍惚,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說,你覺得,陳雅歌還會回來嗎?

怎么不會回來?他那么喜歡你,老感情了。劉遠晨說。

我覺得他借故給你機會呢,他也覺得你喜歡我。張小琴坐起身盯著他。你是喜歡我呢,還是憐憫我?我不需要憐憫的。

劉遠晨臉上泛起紅暈,我很關心你,如果能幫到你,我會很開心。

陳雅歌還不曉得我的身體狀況吧?你可以告訴他。

為什么?

這樣你倆就信息對稱了,可以公平競爭啊。我倒要看看,他對我的態(tài)度會否有變。

其實……劉遠晨頓了頓說,他已經知道了。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想瞞著他。

是嗎?那他真是不動聲色啊。

他是真喜歡你。

那你呢?

我也差不多吧。

我曉得你們男人的喜歡,來得快去得也快。

劉遠晨笑笑,雙手相握,捏得咔咔響。

你并不喜歡我吧?說個話還保持著距離。張小琴眼神幽幽的。

劉遠晨想想,起身坐到她身邊。

她馬上聞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我若做手術把乳房切了,還會有男人喜歡嗎?

真喜歡你的人,不會在意這個。他避開她的視線。況且也不會全切的,腫瘤沒那么大,初期乳腺癌有的只蠶豆大的硬塊。我查過資料。

是嗎?我的好像還沒蠶豆大,只黃豆大呢,有時還摸不著,好像它躲起來了。會不會是誤診?你幫我摸摸,探診下,看它在不在。她眼神迷離,緩緩仰倒在床上。

應當摸得著的,你不是都穿刺過了。劉遠晨遲疑著。

我覺得這事像做夢,不像真的。我想讓你確認下,別不好意思。張小琴說著慢慢解開襯衫扣子,露出白色胸罩,接著,側身將手反到背后,把胸罩的襻扣解開了。然后,微閉雙眼,胸脯起伏不已。劉遠晨愣怔一會,才將手鉆入胸罩內,從左乳下沿慢慢往上摸索,盡量輕柔。她的乳房很結實,很有彈性。他避開乳頭,摸摸那溫軟的一團。好像什么也沒有呢。他喃喃道,手發(fā)僵。你手重點啊,它可能躲在深處。她覷著他。他只好稍微用力,將撫觸改為抓揉,果然感覺到了一個游移的小小硬塊。摸到了,好像比蠶豆小,比黃豆大呢。他的口氣居然有點興奮,手卻停了下來。管它大和小,她臉轉向一邊說,你莫停,看另一只有沒有。他沒有摸另一只,有些不解地覷她。你不想摸嗎?她臉色潮紅,急促地道,我難道這么悲催,對你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你不是醫(yī)生,莫把我當病人,把我當戀人吧,假裝你愛我吧。她抓起他那只手,按到另一只乳房上。他應付式地摸了一把,馬上抽回手。但他立即伏下身子,像要給予補償似的,在她那只患病的乳房上親了一口。她隨即摟住了他的頸根,將他的臉壓在她胸脯上,把嘴湊準他的耳朵,急切地道,你想要嗎?我給你,我曉得,是男人都想要的。她身體的灼熱氣息令他近乎窒息,他喘息著往后仰身,急促地道,我是想要,但是……她說,沒什么但是,想要就來吧,別虛偽了。他怔怔,好似清醒了,慢慢坐起身,長長地憋了口氣,才說,想要也不能要,你不是說生理期開始了嗎?得替你身體著想。她繃起臉,你這是要扮正人君子啊?他搖頭,非也,來日方長,你身體要緊,我們回國再說吧。他牽起她的衣襟掩好她的胸。她坐起身子,鎮(zhèn)定地攏攏頭發(fā),切,回國再說,只怕我來日無多,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呢,你莫后悔噢。

劉遠晨笑笑,不語。

門鈴響起,劉遠晨如蒙大赦,躍身而起直奔門口。打開門,陳雅歌閃了進來。

怎么就回來了?劉遠晨訝異道。

是不是回來得不是時候?陳雅歌兩眼亂脧。沒撞破你們的好事吧?

你說呢?劉遠晨道,張小琴還怕你一去不返呢。

是嗎?陳雅歌狐疑地盯張小琴。

是啊,我擔心你刻意讓賢,替劉遠晨制造機會。張小琴說。

那他抓住機會了吧?陳雅歌口氣有點酸,你們倆好像漸入佳境了。

什么狗屁佳境,你們倆都是嘴巴快活,上不得正板,內心還是嫌我這個乳腺癌患者。說你吧,事故就處理好了?真的放心不下我?張小琴從容地扣著衣服。

嗨,什么事故,是故事。隊長想當紅娘,騙我回去。陳雅歌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起了那個故事。一場瓢潑大雨從他嘴中落了下來,他的霸道車陷在了泥濘中。后輪一直打滑空轉,令他進退不得。后來雨停了,一個十八九歲的當地普騷(少女),扛來一捆椰樹枝,替他墊在車輪下,這才讓他擺脫困境。更讓他驚訝的是,那女孩會幾句簡單的中國話,再一問,原來她是村里的小學老師。他根據她名字的諧音叫她椰子,還送了一個隨身聽給她,以示感謝。過后不久,椰子竟跑到工地上來看他來了,還帶來一籃子芒果,說是來回謝他的,隨身聽里的歌讓她百聽不厭呢。他當然不能拒絕,便帶她到工地食堂吃了飯。就這樣,一來二往,他們就成了朋友。而且,椰子明顯地對他有了依戀之情。椰子面容清秀,有點像廣西姑娘,算得上漂亮,他也挺喜歡她。但是呢,他不想要跨國婚姻,太麻煩了。他可是工程一完就要回國的??伤年犻L過于熱心,只想撮合他們,今天椰子又來工地,隊長便誆他回去。他只好見椰子一面,然后請她吃了午餐,再急急地趕了回來。

你不得了啊,搞起了異國戀。張小琴叫道。

才沒,我挺注意,連手都不牽的,我不想給她念想,更不想傷害她。陳雅歌說。

不錯,有憐香惜玉之心。張小琴沖他蹺起大拇指。

劉遠晨翁聲道,你是想說你舊情未泯吧?其實到時生個混血兒,也挺不錯的啊。

怎么想是你們的自由。陳雅歌說。你們難得來瑯勃拉邦,躲在酒店八卦太浪費了,我?guī)銈內テ治魃娇慈章浒伞?/p>

從酒店到浦西山很近,走個七八分鐘就到。原來浦西山就在王宮對面,只隔著那條洋人街。而此刻,洋人街兩側搭起了密密匝匝的棚架,紅藍兩色的棚頂沿街綿延,人們正忙著出攤擺貨。這兒就是夜市所在,每到下午四點半,車輛就不再通行了。

浦西山不高,從山腳到山頂,總共才三百二十八級臺階。照例是陳雅歌引路,張小琴居中,劉遠晨殿后,三人沿著臺階往上爬。來往游客很多,路又不寬,免不了擠擠搡搡,一路彌散著西方人的體味與香水味混合而成的氣息。不時有石雕佛像閃現(xiàn)于兩側樹叢中。逢臺階陡峭,陳雅歌就回頭拉張小琴,劉遠晨則輕推她的背,小心地護著她,三人配合默契。小琴,實在爬不動我就背你噢!陳雅歌邊拉邊說。我還沒那么嬌貴,張小琴回他。爬出一身臭汗之后,他們終于到達山頂。坐在欄桿上喘息片刻,陳雅歌開始兼職導游。山頂那座二十多米高的黃色佛塔That Chamsi,就是傳說中的神創(chuàng)造瑯勃拉邦時所站立的地方。站到南邊觀景臺,可看到遠處的山嶺,蜿蜒的南康江,點綴于綠樹叢中的紅色屋頂,還有機場長長的跑道。轉到北邊,只見湄公河繞城而過,波光閃閃,熱帶樹木簇擁兩岸,寺廟和佛塔峙立其間,十分醒目。瞧,我的鐵路工地就在那邊,只是被山和樹擋住了,看不見。陳雅歌指著北邊,很有些自豪。嗯嗯,張小琴配合地頻頻點頭。但她更多注意力在湄公河,她老覺得它有股既靜謐又神秘的氣質,抽抽鼻孔,就能聞到它清洌甘甜的氣息。

他們來到佛塔基座下,面向西邊等待日落。太陽正在西下,仍持續(xù)地散發(fā)著它的熱力和光芒。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擠滿了整個觀景臺。陳雅歌想鉆到欄桿邊占個有利位置,但還是被擠了出來。夕陽離山巒近了,它的光線不再那么炫目,輪廓也慢慢清晰起來。終于,它變成了紅紅的渾圓的一輪,它的邊緣親著了山巔,并把自己的影子投進了湄公河。彤云游移,霞光漫漶,天上水中,兩個夕陽遙相輝映。但張小琴看不到這些,她只能聽站在前面的陳雅歌轉述,她太矮了。幾個老外城墻一樣擋住了她。聽到人們對落日美景的嘖嘖贊嘆,她越發(fā)急切,忍不住大叫,劉遠晨我看不見!你讓我騎頸馬好不?再不看見它就落下去了!

劉遠晨便鉆到她跟前,蹲下,讓她騎到他肩上,雙腿夾住他的頸子。然后,他雙手箍住她的雙腳,慢慢地立起身子。于是,她顫顫悠悠地出人頭地,聳立在眾人之上。她看到,西天呈現(xiàn)淡青之色,十分清明,橙色夕陽正欲落入三重淡墨色的山巒后,而它的影子卻沉浸在湄公河里,好像要在歸去之前洗個澡,河水都已被它染紅。景色真是美極了,她受了驚似的微張雙唇,大瞪雙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法令弧悄然括開,笑意不知不覺從兩頰漾開去。她趕緊舉起手機拍照,將夕陽、山嶺、河水還有欄桿邊作為前景的白色三角梅,都框進畫面。然后她又搖晃著身子喊道,陳雅歌快給我拍照,把我和夕陽還有湄公河都拍進去!

為選取拍攝角度,陳雅歌在人叢里鉆來鉆去,后來爬上一棵樹。夕陽墜落的速度很快,剛拍了幾張,就見它只留下一道橙紅色圓弧了。四圍光線暗了下去,風自河谷吹來,格外涼爽。少頃,夕陽完全沉沒,整個小城也靜默下來。劉遠晨慢慢蹲下身子,張小琴從他肩頭溜下,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上身都被汗?jié)裢噶恕?/p>

不好意思啊,都忘了坐在你身上了,累著你了吧?張小琴說。

還好,你苗條,不重。

我上一次騎頸馬,還是四五歲的時候呢。

是吧。劉遠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

張小琴低聲道,你是怕沾上臟東西吧?放心,我并沒到生理期,騙你的。

劉遠晨愣愣,咧嘴一笑,真有你的。

陳雅歌擠過來,說啥悄悄話啊?

張小琴說,既然是悄悄話,當然不能告訴你。

陳雅歌翻出手機照片伸到張小琴面前,你看我把你拍得有多美吧。

照片左側,半輪夕陽鮮紅欲滴,河水泛著金波,右側是張小琴被夕暉鍍亮的臉,一枝綻放的三角梅橫過她的前胸,她雙眸閃亮,笑容燦然。無論構圖還是用光,都相當不錯。

劉遠晨說,哪是你拍出來的美,這美是小琴自帶的。

那也得我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光是不?陳雅歌說。

好了,你們的馬屁拍得我夠舒服的了,下山逛夜市去吧。張小琴轉身往山下去。我要將老撾小吃吃個遍。

好,酸甜苦辣嘗個遍,人生才得圓滿。劉遠晨嘀咕著跟在張小琴身后。

凌晨四點多,張小琴就起了床,洗漱過后,精心地化了個淡妝。剛收拾停當,劉遠晨和陳雅歌就來敲門了。于是,三個人各自夾著布施用的席子,各提著一小簍糯米飯團出了酒店。照例是陳雅歌領路,張小琴居中,劉遠晨殿后。張小琴感覺他們組成了一條前進的小船,搖搖晃晃地駛往一個神秘清幽的佛門勝地。劉遠晨要替張小琴提簍子,張小琴拒絕了,她覺得有失虔誠。天還只是蒙蒙亮,小巷里已塞滿了出早攤的人,幾乎全是婦女,拉的拉貨,擺的擺攤,都在窸窸窣窣做事。老撾女人真是勤勞。擺開的蔬菜水果真是鮮嫩。一些小院門口置有神龕,有人在跪拜作揖,也有人正往神龕里擺放白色飯團與鮮艷的雞蛋花。涼爽的晨風穿巷而過,不知去了哪里。走過十字街口,但見街面空蕩,靜寂無聲,細小的蟲子在燈光里飛舞。陳雅歌熟門熟路地停在一堵寺院的墻下,將席子鋪在馬路旁。張小琴和劉遠晨便依葫蘆畫瓢,依次把席子一字攤開,脫掉鞋子,將簍子擺在面前,盤腿坐在席子上。不一會,又有三五成群的游客和本地居民陸續(xù)過來,沿街坐下。游客們嘻嘻哈哈歡喜得很,喧嘩得很,本地人則十分安靜,不是默默地望著僧人來的方向,就是微閉雙眼打坐。

東方現(xiàn)出一抹紅霞,晨光從云隙傾瀉而下,街面漸次清晰。一隊橘紅色人影倏然閃現(xiàn),迤邐而來,越來越近——化緣的僧人來了。瑯勃拉邦是老撾小乘佛教的發(fā)源地,這么多寺院,都不開火做飯的,僧人每天的飯食就靠信眾和居民的布施,而此種布施不在寺院,專在街頭,且已成傳統(tǒng)。身穿橘紅色僧袍的僧人們腰挎化緣的錫缽,赤腳走在街面上,快步如風,卻沒有什么聲響。晨光映照著他們游移的身子,如夢如幻。游客們忙于拍照,愈發(fā)地騷動。而僧人們習以為常,無論老少,個個臉上平靜如水,不卑不亢地接受布施。當那個老年僧侶趨近張小琴時,她多少有點緊張,趕緊謙恭地跪著。女士是不能站立和觸碰僧人的,也不能用左手遞食品。她用細心清洗過的纖纖右手,輕輕地拈起一個糯米飯團,輕輕放入那個圓圓的錫缽內。忽然之間,心里一輕松,似乎好多東西都放下了。她抬起頭,感謝似的看老年僧侶一眼。老年僧侶雙手合十,還禮誦經。她一點也聽不懂僧人誦了些什么,但她感到肅穆且受用,趕緊也雙手合十,微閉雙眼。誦經聲止息,她才睜開雙眼。老僧留給她一個飄然而去漸行漸遠的背影。后續(xù)的化緣者接踵而來,她不再緊張,內心平和安詳,依次將糯米團一個接一個地放入僧人們的錫缽中。每個錫缽只放一個飯團,這樣布施者的善意就會被眾多的僧人接受。她有某種幻覺,似乎在若干年前,或者是在某個曾經的夢中,她就經歷過這樣的場景?,F(xiàn)在的一切不過是重現(xiàn)。隊尾的小僧侶光頭閃亮,面帶稚氣,翹翹的鼻頭有點調皮,她很想摸摸他的臉,但克制住了。施予飯團之后,她快速地從挎包里翻出一小包巧克力,也放入小僧侶的錫缽之中。在她眼中,他是個小和尚,更是個小孩子。

這一隊僧人離去,她這才有空觀察左右。布施的游客和居民或坐或跪,布滿街道兩側,僧侶們的紅色身影來來往往,井然有序。右側的陳雅歌碰碰她,亮亮手機,我給你搶拍了好幾張。她噢一聲,沒有在意。左側的劉遠晨注視著她,白凈的臉上浮著一絲微笑,仿佛在說,怎么樣,終于遂了你布施的心愿了吧?她淡然一笑,也不說什么。她一直跪著,屁股坐在自己小腿上,小腿有點麻木了,于是站起身揉揉腿肚子,再重新跪坐下來。

又一小隊僧侶過來了。張小琴不再窺視僧人的面孔,只是盯著輪流經過她面前的化緣缽。她拈遞飯團的右手變得熟練而輕柔,完全沒有施舍的味道,而只呈現(xiàn)出奉獻的誠意??吹阶约旱娘垐F匯入錫缽中已有的飯團之中,她心里有莫名的熨帖感。本無向佛之心的她,隱約感到與菩薩有了某種聯(lián)系。當這一隊僧侶過完,她簍子里的糯米團也用完了。僧人們疾步如飛,幾個游客追逐著他們拍照,她不由得皺眉。陳雅歌見狀,解釋說,隨著游人的增多,瑯勃拉邦的布施不如從前純粹了,更多的游客來此,只是為了獵奇與打卡。好在這并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天光大亮,她收拾起席子,將它與空簍子交給兩個男人拿著,然后穿上鞋,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過了十字街口,他們停住。他們最初布施過的那隊僧侶從對面轉過來了。她認出了隊尾那個可愛的小和尚。他們向行色匆匆的僧侶們行注目禮。她笑著沖小和尚作了個揖。小和尚也雙手合十。她還想說聲你好,小和尚卻離開了隊伍,走向道旁的一個面目黧黑的乞丐。她清楚地看到,小和尚拿出她先前布施給他的那包巧克力,放進乞丐腳邊的盆子,然后轉身追上化緣的隊伍,飄然離去。

乞丐視若平常,表情淡然。

她卻呆在那里了。

張小琴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心內有暖意溢出。不知不覺間,她伸出右手挽住劉遠晨,又伸出左手挽住了陳雅歌。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劉遠晨想想道,佛家的說法沒錯,布施可以廣結善緣,舍去慳貪,培植善根,是人人可行之舉,予人便是予己。

陳雅歌接著道,其實,施予素膳是布施,給人一個微笑、一個贊嘆甚至一分歡喜,又何嘗不是布施呢?

這樣說來,你們兩個,是不是都喜歡我,都想布施于我?張小琴問。

劉遠晨說,那是必須的啊。說著臉就紅了。你開心就好。

陳雅歌也說,肯定啊,不喜歡誰會陪你?就看你接受誰了。

你倆我都接受啊!張小琴忽然變得沒臉沒皮。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你們所欲的都施于我吧,多多益善,哈哈。說著,帶著兩個男人歪歪扭扭往前走,也不在乎路人側不側目。

但張小琴的好心情并沒有延續(xù)多久。

在酒店吃過早餐,陳雅歌開著他的霸道,帶他們去了三十公里外的觀溪瀑布景區(qū)。入口處是亞洲黑熊保護中心,圈養(yǎng)著數頭雄壯的黑熊。隔著圍欄與熊合影之后,張小琴踅到小賣部買了三件印有黑熊的白T恤,三人當即就換上了。進入熱帶雨林,他們沿著多級小瀑布往上走。小瀑布一級連一級,白色水花噴濺跌落,晶瑩剔透,鈣化池里的水碧綠如玉,蕩漾不已。來到最大的一個水池邊,只見五六個白人在池中戲水,男的短褲女的比基尼,裸露著他們白里透紅的軀體。

陳雅歌按捺不住,脫得只剩內褲就跳下去了。扎了兩個猛子后,他興奮地向岸上的兩人招手,劉遠晨,張小琴,你們也下來啊,好舒服呢!

劉遠晨笑笑,不為所動。

張小琴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陳雅歌繼續(xù)勸說,張小琴,展示下你的火辣身材嘛,你會讓那邊的幾個啤酒桶無地自容的。戲水的人們似乎聽懂了陳雅歌的話,一齊看將過來。張小琴感覺有目光在自己胸脯上,忽然就羞惱了,我就曉得你沒安好心!遂轉身往山上走。劉遠晨急忙殷勤地陪著她,時不時地扶她一把。陳雅歌趕緊爬出水池,穿上衣服,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邊。

一直爬到大瀑布底下,張小琴都沒說一句話。陳雅歌要她擺pose拍照留念,她極不情愿,臉上也沒笑容。瀑布噴出的水霧濡濕了他們的頭發(fā)。大瀑布有五十多米高,旁邊有依山搭建的之字形登山棧道。張小琴欲往棧道上攀登,劉遠晨輕聲勸道,太高了,還是別上去了吧?

陳雅歌擋住她的去路,我們還是見好就收,迷途知返吧。

張小琴就說,你們是擔心我體力不支會連累你們呢,還是怕我爬上去了跳下來?口氣極為冷靜。

陳雅歌道,我們?yōu)槟闵眢w著想,怕累著你呢。行,想上就上吧,爬不動了我背你。

張小琴爬了幾步,又回了頭,算了,本小姐沒興趣爬了。板起臉就往下走,腳下一絆,就踉蹌了一下。劉遠晨立馬扶住她。

陳雅歌雞啄米般點頭,好好,本來就沒計劃到瀑布頂部去。

張小琴回頭盯他,是不是對本小姐的喜怒無常不耐煩了?

陳雅歌說,哪有?劉遠晨,你有嗎?我是沒有的。喜怒無常不是美女的特權嗎?小琴你的喜怒無常太正常了,不喜怒無常反而不正常。

張小琴說,多年不見,你嘴功倒是見長。說完埋頭走路,任陳雅歌不停地說道,也不再理他。

回到城內,已近下午四點,三人都覺得疲乏,便在酒店休息。張小琴在床上翻來覆去,照例是睡不著,刷了會抖音,便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再沒有看到那只壁虎,倒是有只小蜘蛛在吊扇上來回織網。窗玻璃上的反光漸漸暗淡,太陽下山了。她爬起來,獨自出了門。傍晚是瑯勃拉邦最熱鬧的時候,她像一條魚,游弋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她先到了洋人街,在各種攤位上尋尋覓覓,挑挑揀揀,卻什么也沒買。在她被一只棕葉編的螞蚱所吸引的時候,收到了劉遠晨的短信:你去了哪呢?別把自己弄丟了,快回來晚餐吧。

她回道:我這么大個活人,哪能丟得了?晚餐各自解決吧。

她的胃馬上有了饑餓感,便到路邊攤坐下,點了兩個春卷,四個小椰餅。剛吃兩口,又思念起老撾炒粉的味道,便又點了一份炒粉。吃完才發(fā)現(xiàn)把自己填得過于飽,肚子鼓鼓脹脹的了。便起身在巷子里一陣猛走,以便消食。可繞來轉去,食還沒消,她果然找不到回酒店的路徑了,只好用了手機導航。

張小琴回到藍蓮花時,天已經黑了一陣。進門就見劉遠晨和陳雅歌坐在蓮池邊喝茶。劉遠晨向她招手,陳雅歌立馬起身為她拉藤椅,為她倒茶。

她款款過去,緩緩坐下。

陳雅歌問,吃了沒?

張小琴反問,除了吃了沒,就沒別的話?

有啊,劉遠晨你說。陳雅歌道,我說話她容易炸毛。

她便把臉轉向劉遠晨,見他的臉躲在芭蕉葉的陰影里,眼眸幽幽地亮著。

是這樣的,剛才我和陳雅歌商量了一下?,槻畹闹饕包c也游完了,你心心念念的布施也體驗過了,鑒于你的情況,我們還是盡快打道回府吧,畢竟,旅游是件既費力又費神的事。劉遠晨小心翼翼地說。

陳雅歌插話道,老撾可看的地方很多,等磨萬鐵路峻工時我再接你們來,我專程陪你們去看巴色的瓦普廟,萬象的凱旋門,去戶外勝地萬榮徒步漂流乘熱氣球。小琴你現(xiàn)在最最重要的是,趕緊回去找專家復查,該診診,該治治,把自己身體修復得棒棒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是嗎?我的行程就這樣被你們決定了?張小琴噘起嘴?;蛘哒f,我的命運就這樣被你們安排了?

這樣比較妥當吧。劉遠晨輕聲道。

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陳雅歌也說。

你們怕我不同意是吧?要是我在瑯勃拉邦出了什么事,你們也脫不了干系是嗎?好吧,既然你們無意繼續(xù)陪我了,我賴在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有最后一個請求,乘船游一下湄公河。張小琴說著,腦際蕩起了一片藍色波光。

這個沒問題,陳雅歌說,明天飛昆明的航班是下午五點,我們還有的是時間。

劉遠晨欠身給張小琴續(xù)上茶水,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張小琴不再說話,默默地盯著水池。燈光映照的水面上,一枝尖尖的睡蓮花苞孑然而立,顯得異常孤獨。輕柔的背景音樂貼著池水縈繞不已。手機鈴聲突兀地震響,她掏出手機,接通的同時不小心觸著了免提鈕。一個陌生粗糙的女聲破空而來:喂,張小琴嗎?你爸車禍住院了,你不能讓我一個人守著……她趕緊按閉免提,將手機緊貼著耳朵,一聲不吭地聽著。直到最后掛掉電話,她都沒說一句話。

兩個男人關切地用目光詢問她。

她只好簡單作答。她初二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做銷售的母親認識了一個房產公司的經理,跟著他去了深圳,再也沒有回來。她大四那年,提前退休的父親也去了長沙,跟一個跳廣場舞認識的女人結了婚,再也沒負擔過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再沒見過父親,也沒有父親的確切住址。據拐彎抹角傳來的消息,父親和那女人冬天住在海南,夏天則去呼倫貝爾,候鳥一樣生活著。她靠著勤工儉學度過了那些艱難日子。有年春節(jié)前夕,她硬著頭皮給父親電話,只要父親說一起吃個年飯吧,她就會不顧一切跑過去。但父親不僅不給她機會,還暗示她不要打擾他的生活。這之后,父親的電話就停機了,斷了聯(lián)系?,F(xiàn)在父親腿斷了,躺在床上養(yǎng)病,他的現(xiàn)任妻子喝令她去陪護以盡孝道,要不就出錢請護工。她打算不予理睬。

你現(xiàn)在的狀況你爸也不知曉?劉遠晨問。

他沒必要知曉。張小琴說。

陳雅歌嘆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張小琴忽然轉向劉遠晨,從沒聽你說自己,你就沒有為難的事嗎?神秘兮兮的,玩深沉?

劉遠晨想想說,人生在世,誰沒有為難事?只是,我好像沒啥值得說的。

怎么壞事都讓我攤上呢?張小琴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片刻又說,其實我遇到的最壞的事,最讓我傷心的事,不是父母的離開,也不是男友的拋棄,甚至也不是得了癌癥,而是那天,我的男友明明知道我得絕癥了,明明心里已經決定要離開我了,可在出門之前,他還要和我睡一覺!你們男人,究竟是什么東西???現(xiàn)在我只要一想起他豬一樣在我身上拱的情景,就無比厭惡,就覺得生無可戀……說著,她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兩個男人默然相對,一時不知說啥好。

三個人順著碼頭往下走時,陳雅歌說,張小琴,你為何一定要去湄公河上漂呢?

張小琴說,因為湄公河在那里流啊。

陳雅歌怔了怔,笑了,行,你很禪意,合你心思就好。

白天的湄公河水完全不是夜幕下的藍黑色,而是微黃中帶點淡綠。午后的陽光在水波上閃耀,清新的水腥味隨風飄蕩,令人心爽神怡。碼頭邊拴著好多條無篷船,都是長長的窄窄的,像一枚枚刀豆莢。陳雅歌用英語輔以手勢與船老大談好價,租了其中一條。劉遠晨牽著張小琴的手,搖搖晃晃上了船,依偎著船舷坐下。

船老大啟動船尾的螺旋槳推進器,船就突突突突地駛離碼頭,沿左岸往上游而去。船窄阻力小,即使是行上水,船速也很快。岸上檳榔樹鳳尾竹的影子迅速地一掠而過,墨綠的雨林叢中,隱約閃現(xiàn)白色佛塔與寺院的紅色尖頂。張小琴欠身把手放進水里,手邊立即激起簇簇白色浪花。船過南康江河口,張小琴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劉遠晨和陳雅歌不約而同地立起,一左一右地扶住她。她嘴里說沒事沒事,扭動身子掙脫兩人的手。三人挺立著,大面積的河水撲面而來,河風撩撥他們的頭發(fā)。船舷邊,偶有花瓣順水漂來,又悠然遠去。

逆流而上二十來分鐘后,船掉頭順流而下,并駛入河流中央。船速愈發(fā)地快,就像在水面上滑行。張小琴趔趄著移步到船首,兩個男人周到地侍立她身后,護衛(wèi)著她。碼頭隱約在望,越來越近。她像電影《泰坦尼克號》里的露絲一樣,張開雙臂,盡情享受河風的吹拂。那風是如此清爽而又勁道,仿佛吹透了她的身體,也吹空了她的心,讓她一無所思。她十分開心,大聲嚷著,兩個大男人,難道沒有一個想做杰克嗎?當然有啦!陳雅歌朗聲應道,推劉遠晨一掌,劉遠晨卻往后一躲。陳雅歌便道,你若讓賢,那我只好當仁不讓啦。遂貼身站到張小琴身后,像她一樣伸展開雙臂,護住了她,又像是兩個十字架,緊緊地貼合在了一起。劉遠晨非但不嫉妒,反而雙掌擊打節(jié)奏,大聲地用中文唱起了《我心永恒》:每一個夜晚,在我的夢里,我看見你,我感覺到你,我懂得你的心,跨越我們心靈的空間,你向我顯現(xiàn)你的來臨……張小琴和陳雅歌心領神會,也大聲應和起來。船近岸邊,岸上幾個游客向他們招手致意,也加入到合唱中來。他們便越唱越興奮,向岸上的人揮動雙手。張小琴唱著唱著,忽覺眼眶發(fā)燙,心頭有東西往上翻涌,只好噤了聲。

突然,船降速了,張小琴身子一晃,失去平衡,順勢雙手一舉,劃過一道曲線墜入水中。她姿態(tài)優(yōu)美,看上去像跳水運動員。岸上的人發(fā)出驚叫的同時,河水已將她淹沒。她的腳觸到了河底,卻一點不驚慌。她睜著雙眼看游來游去的小魚,感受湄公河溫柔的擁抱。河底有另外一個世界吧?剛剛冒出這個念頭,只見一個人體帶著水泡嗖地楔入水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只胳膊,緊接著,另一個人也破浪而來,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兩個人一齊發(fā)力,騰云駕霧似的將她拽出了水面。她隨兩人游到岸邊,抓住礁石爬上岸,抹去臉上的水,才認清是劉遠晨和陳雅歌。三個人濕漉漉地癱坐在地,喘息不止,樣子很是狼狽。張小琴一低頭,濕上衣近乎透明,胸罩都顯露出來了,下意識地抱住胸口。又想,也不是個事,索性轉過背,脫下T恤衫用力擰干,再重新穿上。

兩個男人也學著她做了。

陳雅歌突然發(fā)作,沖張小琴吼:你就這么想死?得個病了不起???

張小琴舔一下嘴唇,你以為呢?

陳雅歌兩眼圓瞪,要死也莫跑到瑯勃拉邦來,莫連累別人啊。

張小琴說,死在瑯勃拉邦不好嗎?這里菩薩多,好超度呢。再說,你們不是愿意被我連累嗎?

陳雅歌厲聲道,不作死就不會死,你若再想死,沒人攔著你,也攔不住你!

想死不想死,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的事,誰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張小琴斜眼笑道,現(xiàn)如今,我到瑯勃拉邦來布施都有兩個帥哥陪著,寵著,才不想死呢!我倒想看看,你們誰能對我不離不棄。

那你還往河里跳?陳雅歌說。

我有嗎?

怎沒有,大家都看見了的。

根本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是湄公河拉我下去的!它太吸引我了。我只是想下去洗個澡,沐個浴,就湯下面呢。張小琴脆聲道,我可是蓮城大學運動會的蛙泳冠軍,想淹死自己都難。

真的?陳雅歌半信半疑。

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張小琴說。

我相信小琴。一直在旁邊靜觀的劉遠晨起身說。臨別前在湄公河里沐個浴,洗去煩惱,留個紀念,也算是功德圓滿。

就是嘛。張小琴說。

真有你的。陳雅歌嘟噥著。那趕緊回酒店洗洗換衣服吧,然后我送你們去機場,別誤了機。

好啊,聽你的。張小琴領頭往碼頭上走。嘿嘿,這個澡我洗得好開心啊,劉遠晨,陳雅歌,我們把那首《我心永恒》唱完怎樣?

兩個男人都說好,但過了很久,誰都沒張口。

十一

回到蓮城是晚上九點,張小琴匆匆洗漱之后,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醒來。她欣喜不已,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上給劉遠晨發(fā)微信:劉遠晨,我終于能睡個好覺了,這是拜瑯勃拉邦布施所賜吧?為感謝你陪我出國,我請你吃個飯,如何?

劉遠晨回話道:那恭喜你啊,你還是盡快去復查吧,吃飯的事以后再說,我忙得很。

張小琴說,再忙也得吃飯啊。

劉遠晨發(fā)了個再見的表情符,不再回話。

她又說了好幾句話,但劉遠晨再也沒了回音。

這人怎回事?是不是無意中得罪他了?張小琴郁悶得很,便在微信上把事情跟陳雅歌語音了。

遠在老撾的陳雅歌說,人家說忙就是忙唄,哪有你那多的花花腸子?你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先去找專家復查吧。

張小琴說,你們怎比我自己還關心我自己?

陳雅歌說,那是因為你太不愛自己,一個人要是連自己都不愛,你還指望他愛別人?

張小琴就不耐煩了,好了好了,我曉得愛護自己的。

張小琴決計不再理劉遠晨,除非他主動找她說話。無論上班還是在家,她都忍著不看劉遠晨的微信頭像,看了也不給他戳字,戳了字也刪除。更不發(fā)語音。后來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了,發(fā)了三個問號給他。但劉遠晨仍然不理睬。這一來她徹底惱了,將手機狠狠地摔在床上。

臨近春節(jié),陳雅歌回了蓮城,請張小琴去茶樓一聚。瞟見陳雅歌袖子上套著的黑紗,張小琴就有點蒙。

她下意識地問,你沒請遠晨一起來喝茶?

陳雅歌搖頭,他來不了。

咋了?

他去了天國。

張小琴眼前一黑,頭暈目眩。

陳雅歌輕聲告訴她,劉遠晨其實是個白血病患者,曾經治愈,但從瑯勃拉邦回到蓮城的那天,突然就復發(fā)了,病情發(fā)展得很快,醫(yī)生無力回天。最后的幾天,他都守在劉遠晨病床邊。他請假回國一周了。

張小琴嘶啞著嗓門,怎不告訴我???

陳雅歌說,遠晨不讓,他怕影響你。

張小琴喃喃道,你們真傻啊,我沒得乳腺癌。我那前男友太性急,沒到規(guī)定時間,就從檢驗室把報告拿回來了。那報告是另一個張小琴的,不是我的。男友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報告上的年齡不對,去醫(yī)院詢問,才曉得拿錯了,我的活檢結果是良性。是我的錯,我不該隱瞞。我就是想曉得,你們會怎樣對待這樣的我……

陳雅歌說,其實也不算隱瞞,你多次暗示過的,只是你有時說話虛實難分,我們也不能確定。

張小琴想想又說,是我該死,那天不該跳下湄公河的,他一定是下水救我時受了涼,才引起病情復發(fā)。

陳雅歌搖頭,不是的。遠晨想到你會這么想呢,說病情復發(fā)與受涼無關,這是他的命。他走得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他要我盡可能地照顧你。對了,他有留言,要我在他走后給你,剛才我轉發(fā)到你微信上了。

張小琴打開微信,黑色小字蹦入眼簾:小琴,看到這幾句話時,我已經離開了。人生在世,唯愛與生命不可辜負,你們替我好好活吧。

少鴻,本名陶少鴻,湖南安化人,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夢土》《百年不孤》《大地芬芳》《抱月行》《溺水的魚》《花枝亂顫》,小說集《花冢》《天火》《墻上的臉》《鶴望蘭》《葉上一滴露》(英文版)等,曾獲毛澤東文學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F(xiàn)居湖南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