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民謠（節(jié)選）
一
下午四點的風，在江邊的垂柳上晃蕩。要在往常，這條瀕水的街上，酒吧一家接一家蘇醒過來，開始張羅生意，有人擺凳擦桌，有人整理酒瓶和酒器，還有人將足以覆蓋整條街道的音響調(diào)到慵懶繾綣的初醒狀態(tài)，虛虛實實，似有若無。酒吧街的早晨是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的。而今天，微風照舊在柳枝和各色的旗幡上晃蕩，街道上空無一人，家家店門緊閉，連聊以點綴寂寞的流浪狗，都不見一條。賈成書翻了個身，從魏蓮月松軟的雕花紅木大床上滑下來，用四個腳趾夾著一雙拖鞋到衛(wèi)生間小便。屋里反正只有他倆，上個廁所穿不穿衣服無所謂———他認為。魏蓮月家的衛(wèi)生間裝了空調(diào)，恒溫恒濕，四季如春，不像別的地兒，這季節(jié)上個廁所像蒸桑拿?；氐酱睬?，見褲頭擱在自己剛靠過的枕頭上，賈成書心想，通常不是塞在魏蓮月枕頭底下的嗎，怎么跑到這上邊來了。他還記得第一次外面下著好大的雪，慌亂中他把褲頭塞到魏蓮月的枕頭底下。魏蓮月一邊喊一邊嗔怪，上下都要封印啊！賈成書又緊張又激動，瑞雪兆豐年，天天枕著褲頭睡。聲音像賽道上跑了五千米的選手。魏蓮月咯咯咯地
笑罵他“壞人”，粉拳在他背上亂捶。從那以后，他便習慣性地把褲頭塞到魏蓮月的枕頭底下。套上果皮綠的T恤衫和黑色的七分褲，右手五指張開插進蓬勃的頭發(fā)里梳了兩下，就算披掛結(jié)束，可以出門了。如果今天能開門營業(yè)，他穿上大頭皮鞋下樓，穿過三間酒吧的門面，鉆進掛著“金色緹香”牌匾的酒吧，便可以開啟一天的駐唱事業(yè)。他喜歡用“事業(yè)”兩個字來修飾自己的職業(yè)，他從來都把在酒吧唱歌當事業(yè)看待。九年前，他走出松林寨，走出大山溝，第一次走進這東臨大海北靠長江的大都會，震驚他的不是在逼仄擁擠的摩天大樓森林中的大學(xué)校園如此遼闊舒展，也不是魔都的繁華，而是江邊這條酒吧街，中式的歐式的，流行的民族的，搖滾的民謠的，每個酒吧都有一個樂隊擔任駐唱，人不多，一般三五個。樂隊的慣號五花八門，常規(guī)的不說，不常規(guī)的就有三個跳蚤、問題三斤半、噴嚏打哈欠等等，聽上去，隔年的雞皮疙瘩直往地上掉。賈成書入學(xué)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他嗓音不錯，試唱了幾嗓子便傳開了，幾個校園樂隊陸續(xù)找上門來，他選擇了本院系的樂隊。隊長對他說，你一個電子科技學(xué)院的哥們兒，不選擇本院系樂隊難不成還去選外國語學(xué)院的？他倒無所謂哪個院系，只要給機會唱歌就樂意。喝山泉水長大的人，喉嚨里藏著清澈的山泉，隨便吼幾嗓子，他就成了電子科技學(xué)院樂隊的臺柱子。全靠他，電子科技學(xué)院的樂隊只用一個月時間就兼并了音樂學(xué)院的兩支樂隊。
賈成書最大的優(yōu)勢，除了嗓音好，還能自彈自唱，詞兒都是現(xiàn)編的。入校第二個月的一個周末，他們樂隊接了金色緹香酒吧的活兒。咖啡啤酒、男女雜沓，只要節(jié)奏合適，無論男女老少、高矮肥瘦都能扭動腰肢尖叫勁舞的場面，賈成書從沒見過。不過他適應(yīng)得很快，演唱是演唱者的宣泄，尖叫和勁舞是紅男綠女的特權(quán)。兩種宣泄的出發(fā)點不一樣，但方向一致，目標也相同，那就是卸下過往，享受當下，徹底清空；或者說是推倒過去的一切，讓一切從頭開始。那種新生的美好感覺，也許開始于一首動聽的歌曲結(jié)束之后，也許開始于爽快地喝干一杯酒之后，也許開始于跟某個異性對上眼之后……樂隊隊長讓賈成書出場，主持人對滿屋的男女說，下面我們隆重推出一位來自大山的實力派唱將，讓我們一起伴隨他嘴里吹出的山風盡情舞蹈吧。主持人的聲音磁性而撩人，撩起了眾人的期待。這也是賈成書的期待。第
一次上場有些緊張，一緊張顯得準備不充分。樂隊領(lǐng)班替他選了一首《迷路的左手》，伴奏帶里的器樂盡管節(jié)奏熱烈，卻刻板而程式化，以強聲對抗強聲，絲毫撼動不了雜亂的場面。賈成書希望自己的演唱如同潮水，而現(xiàn)場的男女如同水草或水藻，他朝哪邊涌動，他們便朝哪邊涌動，他朝哪方退卻，他們便朝哪方退卻。他們是同頻共振的。唱完，他喝了一點熱水潤潤喉嚨，讓火苗呼啦啦直往上躥的心暫時沒爆炸。他向酒吧要了一把吉他，試音，調(diào)弦，“嘣”，一個深山月出的清亮樂音過后，他以清風拂過山林的嗓音輕輕切入，把控了全場。眾人被這種陌生而安靜的切入方式震驚，為了聽清他的演唱，紛紛安靜下來，而他卻逐漸提高聲量，直到把全場的氣息完全統(tǒng)一到他氣息上來。他自彈自唱兩個月前在離開松林寨時寫的一首歌。
下面我為大家演唱我自創(chuàng)自彈自唱的歌曲《迷惘的云朵》：
松林寨的蕎麥讓我領(lǐng)悟花開的味道，我的故鄉(xiāng)要求我必須在魔都把美麗性感的姑娘尋找，我重任在肩卻在這城市無依無靠，有了美女的尖叫我便肆無忌憚地在陌生的大街上奔跑，無論天上下的是火，還是下鋼刀……
第一句出口，整個場面都是他的了。唱到一半，抽著細支金陵十三釵的老板娘，也就是現(xiàn)在仰面躺在床上的魏蓮月，扭著好看的腰身，穿過群魔亂舞的人群，跳上舞臺，猝不及防吻了他一口，把一口香煙一絲不漏吐進他嘴里。第一次跟異性的嘴唇接觸，沒有幻想中的美妙，嘴唇寬窄不對等而牙齒又太多，尤其是對方的氣息，書上不是說吹氣如蘭嗎，現(xiàn)實卻是強詞奪理的霸道，強壓過來的煙氣竄進氣管，嗆得他只差把肺咳出來。隨著音樂節(jié)奏扭動身軀的男男女女打著口哨，不知是在喝倒彩還是在喝正彩，不管是哪一樣，都是見怪不怪。自此以后，他們的樂隊便成為這家酒吧的周末駐唱。賈成書喜歡這酒吧，多少青春的躁動不安和憤憤不平，都能在這里找到發(fā)泄的出口和通道。大學(xué)畢業(yè)時，別人遵照慣常找一份跟電子有關(guān)的工作，賈成書卻留在金色緹香做了職業(yè)駐唱。
促使他留下來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每一首新創(chuàng)作的民謠，都能在這里找到足夠多的知音，都能獲得足夠多的喝彩。如今在金色緹香，他與貝斯手小松樹、鍵盤手巖羊、助唱紅蜻蜓合作時間超過兩年，他們組建了自己的樂隊：松林寨樂隊。這支樂隊以不斷推出原創(chuàng)民謠而在酒吧街贏得顧客的信任和同行的尊敬。第一次上金色緹香那天晚上他們的演出持續(xù)到很晚，第二天凌晨兩點酒吧打烊，魏蓮月派助手來說要單獨召見賈成書。樂隊隊長神秘一笑對他說，明天上午的課我替你請假。賈成書說明天星期六，不花成本的恩德你收回去自己享受。他心想，不就是留下來多說幾句話嗎？他說你們等我一會兒，一起回學(xué)校。隊長說你算入行了，等不了你，我們幾個以后全靠你啦。賈成書說，你不能把我丟在這里，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隊長說從明天開始這塊地就是你的。離開的時候，隊長帶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對跟在他身邊的
伙伴說，這小子撞上大運了！助手帶賈成書出門，穿過三間酒吧的門面，上了一幢位于后街的小樓，進了一套裝修雅致的房屋。助手在他身后關(guān)上門。魏蓮月的聲音從最里面一間傳出來，進來吧，小伙子。穿過一段小小的走廊，賈成書走進一個精致的房間。魏蓮月坐在茶幾旁喝茶，屋里到處是奇妙的香氣，竟然沒有一丁點香煙味道。魏蓮月對賈成書說，你是這里第一個原創(chuàng)歌手，你很棒，你唱的每一個字都捶在我心坎上，我被你感動了，想讓你干點體力活兒。燈光暖暖的，呈現(xiàn)迷離微醉的狀態(tài)，魏蓮月形同虛設(shè)的衣著，把賈成書嚇得像被施了定身法，全身僵硬，舌頭緊張得直往喉嚨深處縮。此后魏蓮月十天半月召見賈成書一回。
賈成書漸漸變得老練了，從越來越不緊張，到問一聲蓮姐有什么吩咐，趁魏蓮月話題還沒有繞到他從第一次就表示不懂的體力活兒上，三言兩語便結(jié)束談話，然后果斷走人。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以前全都用在男性身上，事實上反過來用在女性為獵手的場合，一樣適用。魏蓮月干脆改為一周召見一回，她對賈成書說，我們身處的大城市憑什么大？大就大在我們每個人都小，小得說你忽略不計都算抬舉你，小得這世界幾乎感覺不到你的存在；只有什么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只有做體力活兒的時候。賈成書說，你那是原始欲望。魏蓮月說越原始，越接近人類本身。賈成書心理上邁不過那道坎，不等于他
身體上不想。直到有一天，賈成書覺得應(yīng)該讓自己的心理和身體統(tǒng)一起來，他決定跟魏蓮月好，不是一時一地的好，而是好上一輩子。那天，他為魏蓮月帶來一朵火紅的月季花。校園花壇里的月季至少有六種顏色，一年四季都在盛開，多得無法計數(shù)，多得讓人熟視無睹，卻從來沒被摘去送人。賈成書本打算上花店買朵玫瑰，如此莊重的一件事情，開端應(yīng)該正式些才對。他沒有被女孩子追過，也沒有追過女孩子，實在羞于上花店，再說手持一支玫瑰穿過大半個城市，是樁多么招搖而令人難為情的事情，萬一人家不答應(yīng)，這等于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失敗。該不該追魏蓮月，賈成書考慮再三，魏蓮月不是個單純的女子，這一點從當初她吐給他那口煙氣就已表明；賈成書又很自信，畢竟在那種
場合謀生，不得不隨行就市。也許魏蓮月跟他在一起后，名花有主，塵埃落定，她便能安守本分。賈成書挑了一朵剛剛綻放的月季花，在潔白的新雪的映襯下，紅得像燃燒的火炬?；üぞ驮诟浇ь^看了他一眼，投來贊許的目光，自己精心呵護的花朵，終于有人掐了一朵去，等于經(jīng)年累月的辛勞得到了賞識。
……
（全文請見《飛天》2022年第4期，責編郭曉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