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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去海南吧
來源:《芙蓉》 | 姚鄂梅  2022年07月18日15:03

電話響時,文穎正在網上瞎逛。她瞥了一眼,趕緊扔掉鼠標,起身走到一個僻靜些的角落。

人生中總有那么一兩個朋友,當你聽到他的聲音時,全身上下所有的觸須都張開了。

她和陳藝足有半年沒通過電話了,她們總是這樣,一旦連上線,就沒完沒了地聊啊聊啊,就像全世界都是石頭和羊,只有她們兩個才是可以對話的人類,一旦通話結束,又都比賽似的沉默著。她們二十年前就不在一個城市了,她們的友誼從中學開始從未間斷。

我實在忍不住了,再不跟你說一說,我怕我活不到明天。

這話不好笑,陳藝顯然也沒想說笑話,但經她的口說出來,文穎就是樂不可支。

他又犯毛病了!你看看他的上網記錄:煤氣中毒的具體操作,哪種死法痛苦最小,吃安眠藥會有臨死掙扎嗎,上吊一定會把大便拉在褲子里嗎。

說到這里,陳藝不得不暫停,因為文穎已經笑得快要拿不住手機了。

他最近一周都要反復查找這些東西。真的沒有吵架,早就沒吵了,麻木了。我們在家共用一個電腦,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網絡,你搜索過什么東西,它下次就給你無償發(fā)送海量相關信息,所以現(xiàn)在我一開電腦,就會自動收到一大堆關于自殺的文章和圖片。見他實在搜索得太辛苦,我索性給他買來一本書,《如何優(yōu)雅地告別這個世界》,他又罵我是個毒婦,盼他早死,我說,原來你每天在網上搜索那些東西,并不是真的想自殺,是做給我看的?

陳藝的老公,她叫他老李,老李十年前在一家行業(yè)性報社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被電視臺請去做了幾次節(jié)目嘉賓,意外地給電視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電視臺當時正想開啟另一檔新的談話節(jié)目,問老李愿不愿加盟。也許老李迷上了面對鏡頭的感覺,也許是喜歡上了電視臺跟報社不一樣的工作節(jié)奏,做了一段時間嘉賓后,老李感到有點回不去報社了,在那里,每一版說什么話、怎么說都是規(guī)定好的,不得有絲毫逾越,更不可能有個人傾向,而他在電視臺的節(jié)目正相反,尤其是他們即將推出的新節(jié)目,人家看中的就是他的個人視角,銳氣十足,又在踩線的邊緣。于是馬上回去辦了調動,誰知在電視臺干了不到兩年,新節(jié)目就被叫停。這事對老李有點打擊,好在同事們并沒有泄氣,大家商量著重起爐灶,反正大家腦子都在線,不愁找不到事做。這樣過了一年多,新節(jié)目還沒做出影響來,上頭又來了新政,地方電視臺要緊縮,功能要縮小,基本只做轉播,除了他們營運中的新節(jié)目要暫停,老牌節(jié)目還要砍掉一多半。幾個合作已久的小伙伴仍然不死心,說政策歷來都是變來變去,說不定過一陣又變回來了,他們只須暫時偃旗息鼓,用不了多久,肯定可以風帆再起。然而,事情并沒像他們想的那樣,整個電視臺不光節(jié)目被砍去了許多,連電視大樓都變樣了,今天租出去幾層,明天賣出去幾層,橫跨大樓樓頂?shù)碾娨暸_臺標生了銹,被擠成豎行排列,只占窄窄一條空間,昔日輝煌似乎已經難再,這時老李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做錯了什么。陳藝提醒老李,要不還是回報社來吧,趁領導層還沒大的變動,去求他們的話,也許還能看點過去的薄面。但老李說什么也不肯,她猜他是自尊心受不了,決定代他出面去求求看,沒想到報社領導哈哈一笑:他當他的電視明星多好!我們這里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我說的是真心話,行業(yè)報紙的日子現(xiàn)在也不好過,連我都在找出路呢,他好不容易出去了,干嗎還要回來?她竟無言以對。本來是背著老李做的事,沒想到還是被老李知道了,可想而知,老李惱羞成怒,兩人在家大吵一頓,差點連婚姻都保不住。那以后,李老拿著電視臺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資,在家閑等,偶爾幾個節(jié)目同事聚一下,喝著酒,聊起今后的打算,頭頭是道,酒一醒,沒幾個人記得到底聊了些什么。一年年蹉跎下去,老李開始大量掉頭發(fā),很快掉光了半個腦袋,對鏡自嘆,酸楚不已,就算等來二度東風,就憑這顆腦袋,在電視臺恐怕也無法再度風光了。又過了兩年,電視臺換了領導,是個年輕的女士,老李不太熟,聽說是前些年的新聞主播,換了更年輕的主播后,老主播不僅沒走向幕后,反而走向了高層,也算是個很有能耐的女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配合上級搞起了人事改革,輪到老李頭上,有兩種選擇:一是繼續(xù)待在電視臺,去做轉播業(yè)務;二是提前退休。老李迅速找到當初一起做節(jié)目的同事,大家一碰頭,一致決定,做轉播有什么意思?初中生都可以做的事,一個念稿子出身的領導,帶著一群沒腦子的轉播“工人”,真不如提前退了算了,從此天高任鳥飛,說不定哥幾個能折騰出個像模像樣的紀錄片來,說不定還能得個獎,到那時再在這幫孫子面前揚眉吐氣。趁這豪情,老李打電話給人事部門,預約了提前退休手續(xù)。

那陣子,陳藝為他這事急出了滿嘴皰疹。你還不到五十歲!就退你媽的休!老李不管,天天勤奮低調地在家找選題,查資料,偶爾出去跟幾個同道喝酒,為心目中的獲獎紀錄片做準備。

一年又一年,紀錄片沒拍出來,倒是被人叫去拍了不少內部片,其實就是一些企業(yè)宣傳片,有天晚上,幾個人幫一個旅游開發(fā)商拍片子,拍攝過程中,有個人受了傷,因為地處偏遠,大家只能手忙腳亂幫他先包扎一下,再接著干,等干完了,一起坐下來吃飯時,受傷的同事因為失血過多,加上突然的放松,竟昏了過去。把同事送到醫(yī)院后,幾個人抱頭大哭了一場。我們都是想干事的人,我們都是能干事的人,為什么要剝奪我們工作的權利?這以后,老李的抱怨?jié)u漸多了起來,用陳藝的話說,他終于慢慢活成了怨夫。

文穎老早就預感到老李在電視臺不可能像做嘉賓時那么受歡迎。人家請你去做嘉賓,是把你當專家一樣尊重著,當外人一樣客氣著,可你竟然想反客為主,去搶人家的飯碗,這就不一樣了,果然,沒多久老李就被徹底整出了局。

陳藝在那邊連打了幾個噴嚏。真是窩囊!天這么冷了,我連空調都不敢開,他說,有那么冷嗎?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動不動就開空調的人,才把環(huán)境搞得這么糟糕,以前沒空調的時候,也沒見誰被凍死。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就是個小氣鬼,怕用電,怕花錢。但我不敢說出來,我一說,事情馬上就升級,說我是嫌他不賺錢、不成功,這兩個詞在我們家是高度敏感詞,碰都碰不得。你知道我此時此刻怎么穿的嗎?我把所有的棉衣都穿上了,小羽絨服外面套大羽絨服,毛褲外面套棉褲,還是凍得表情呆滯,像個精神病人。我這輩子沒這么難看過。

文穎幾乎能看到陳藝的樣子,她本來是個小骨架,夏天穿衣也會給人弱不勝衣之感,現(xiàn)在穿這么厚的話,估計連人都找不到了。

要不,你躲出去吧,去商場逛逛,去咖啡館坐坐,那些地方暖和。累得逛不動的時候再回家,洗個熱水澡上床睡覺。熱水他不限制吧?

你不覺得我這個年紀,一個人在外面逛、喝咖啡很奇怪嗎?那些地方都是年輕人的天下。

誰說的!這點我要批評你了,是你自己心態(tài)不對。

我不光心態(tài)不對,表情也不對,因為長年不開心,我現(xiàn)在一臉晦氣,走在街上,狗都當我是空氣。我好后悔,當初他決定辦理提前退休的時候,我們不是大吵過一陣嗎?我應該趁那個機會跟他離婚的,我要是那時候就離了,現(xiàn)在該多幸福啊。

按說不應該呀,我記得老李是個很幽默、很爽朗的人,怎么就變成你說的那個樣子了?

他有今天,都是他自己造的。老老實實待在報社多好,當年他的手下,現(xiàn)在已經是社長了,級別也起來了,人五人六的,出門還有司機。是他自己親眼看到的,回家以后氣得兩頓沒吃飯,咬牙切齒罵人家,說人家沒文化,字都認不了幾個,惴惴不安說成湍湍不安,說那個報社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就是個單位的黑板報性質。

文穎想起來了,老李以前就愛挑別人的錯別字,弄得她在老李面前說話特別小心,生怕被他笑話。人的小習慣果然就像長得不規(guī)范的牙齒,越老越明顯。

還有個把月就要過年了,身邊有這么個鬧心的人,我連準備年貨的心情都沒有。小軒也說今年不回來,這才是結婚第一年嘛,她得留在婆家那邊,我想她在那邊也好,他這個樣子,新女婿看到了會怎么想啊。

小軒還小的時候,文穎跟她很親近的,那時老李在電視臺忙得飛起,經常不在家,陳藝只要有事,就會把小軒扔給文穎,文穎晚了很多年才結婚,所以陳藝把小軒委托給她的時候,她還是單身,一個人很冷清地住著一套不大的公寓。偏偏小軒很喜歡去她那里,還說等她長大了,也要像文穎那樣生活,要把綠植擺在廚房里,要用抱枕當枕頭,要用大茶杯吃飯。沒想到,小軒才二十幾歲就結了婚,比她當年早多了,她可是三十五歲才結婚的。

說不定女婿來了,老李的心情又不一樣了,在女婿面前,總要做出個長輩的樣子來嘛。

不可能!因為要喝酒嘛,他只要一沾酒,就會像白素貞一樣現(xiàn)原形,那就一定會鬧出事來。

一家人吃飯,又不鬧酒,不鬧酒就不會喝醉,也不會有事。

文穎你有幾年沒見過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現(xiàn)在一個人也可以把自己喝醉,真的,我看他喝酒就跟看電影一樣,一口一口,從清醒到兩眼發(fā)直到搖搖欲墜。勸他是沒用的,斷絕他的下酒菜也不管用,發(fā)牢騷就是他的下酒菜,喝一口,說兩句,罵兩句,舒服得很。

不對呀!前年我們還見過呢,在朱建國的葬禮上,那時候我覺得他還蠻得體的呀,就是頭發(fā)確實比以前少了很多。

朱建國是她們同學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已經進了當?shù)卣暮髠浒嘧?,聲望日隆,聽說馬上就要去異地提拔任職,這可是要高升的大吉兆,偏偏在這個時候,去鄉(xiāng)下扶貧的路上出了車禍,雖然消息上了新聞,政府也有專門的治喪班子,但在同學們看來,事情相當蹊蹺。文穎還記得飯桌上的氣氛,大家?guī)缀醵紱]怎么吃飯,每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這不是朱建國一個人的悲劇,也是他們大家的悲劇,剛剛出頭的朱建國被掐滅了,他們這一屆、甚至這一代都沒希望了,大家在飯桌上說著悲憤的話、過激的話,越說越大聲,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聽見。老李那天很冷靜,像個老大哥,既要照顧最激動的同學,又要忙著拍照,滿場滾。他說,越是悲傷,越是要留下印跡,否則,時間很快就沖淡一切。她很贊賞老李這句話,覺得他到底比他們都大一點,又是資深媒體工作者,看問題比他們成熟得多。

陳藝很不屑文穎的判斷。

那種場合中,你是沒法判斷一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即便是現(xiàn)在,當著別人的面,他基本也是正常的,但是在人后,特別是在家里,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剛開始我能理解他,還這么年輕,就被光明正大地拋棄了,后來我慢慢琢磨出味兒來了,怪誰呢?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你自身素質的綜合體現(xiàn),為什么要從報社調走?為什么要提前退休?你以為你從此可以天馬行空,結果卻是寸步難行,你對你自己、對這個社會究竟有多少了解呢?

既然你知道他的癥結在哪里,就試著去理解他、不要跟他斤斤計較。

你是沒有身在其中。我現(xiàn)在非常理解那些謀殺親夫的人,你想想,一大團毒氣,每天每天,從早到晚,從天亮到天黑,從地上到床上,跟著你,罩著你,躲都沒地方躲。

這話在我面前說說可以,在外面可別說。

我的要求并不高,沒錢無所謂,被全世界遺忘也無所謂,只求他不要折磨我,安安靜靜過日子。

無視他呢?按自己的節(jié)奏過,先忍受他一陣,再不動聲色地把他帶進自己的節(jié)奏里來。

不可能,他是攻擊型的,就說今天早上吧,我早餐做好了,他才起床,無緣無故氣呼呼的,突然朝我的掃地機踢了兩腳,罵它放著別的房間不掃,專門在人眼皮子底下打轉,聲音還那么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它在掃地。

文穎再次笑起來,笑著笑著,禁不住嘆起了氣。跟陳藝家相反,她在家里就是老李那個角色,動不動就不高興,還把這不高興寫到臉上,她經??吹秸煞蚝蛢鹤油悼此砬榈臉幼?。當她意識到自己脾氣不好,對父子倆自我檢討的時候,老公說,家里有個這樣的人,也算有利有弊吧,起碼可以訓練兒子察言觀色的能力。文穎正要把這段告訴陳藝,陳藝已進入了下一段訴說。她的訴說特別密集,文穎很難插得上話。

所以昨天我們大吵了一架,我說你要是踢壞了我的掃地機,我跟你沒完,有本事你自己去買一個來踢,你不要踢我買的東西。他就暴跳如雷,說我眼里只有錢錢錢。他現(xiàn)在就是這樣,邏輯混亂,思維混亂,我懷疑他快要老年癡呆了,我聽人說,老年癡呆最開始就是脾氣變壞,然后才是記憶力塌方式損壞。最要命的是,吵過了還不算,他還要給自己灌點酒壓驚,不喝則已,一喝就過量,一過量嘴巴就不停,就是這么個惡性循環(huán)。他現(xiàn)在很少出去喝了,以前電視臺那幾個酒搭子都不在本地了,人家有能耐呀,都出去討生活了,也不帶他,他現(xiàn)在這種德行誰要帶?不過昨天是他的好日子,一個酒搭子回來了,叫他出去見面,子夜一點多,一個民警給我打電話,說某某路上有個人醉倒在地,頭好像摔破了,流了好多血,叫我去把他領回來。算他運氣好,遇到的是民警,要是遇上壞人,我都不敢想。那么冷,我又不會開車,深更半夜打車怕得要命,還是得硬著頭皮去接他,去了一看,我的天哪,那個民警太輕描淡寫了,他滿臉是血,眼睛也睜不開,我還以為他瞎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醫(yī)院。醫(yī)生給他處理了一下,說要先醒酒?,F(xiàn)在,酒是醒過來了,傷口開始疼了。

說了半天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傷得重不重?文穎這才明白,陳藝的電話是個漫談式開頭,說了那么多鋪墊以后,才把最要緊的內容說出來。

醫(yī)生說只是外傷。陳藝暫停了一會兒,發(fā)了張照片過來,老李滿頭繃帶,臉腫得像顆巨大的紫皮洋蔥,有幾處傷口還糊著干掉的血跡,看上去蠻嚇人的,如果不是陳藝發(fā)來的,她根本認不出這是老李。一陣大呼小叫過后,文穎提示陳藝一定不要掉以輕心,腦袋的問題,一定要好好檢查一下,傷成這樣果真只有皮外傷嗎?

檢查過幾次了,說是沒事。醫(yī)生護士都嫌棄他,說光是在他身邊聞一聞都能醉倒。最著急的是小軒,她早就訂好了海南的酒店和機票,我們約好三天后在酒店碰頭的,因為春節(jié)她不能回來,就決定春節(jié)前先跟我們團聚一次,結果他搞出這種事來,還怎么團聚?他自己也說不想去了,我問醫(yī)生他能不能出門,醫(yī)生倒很幽默,說哪里都能去,除了參加選美。

說得也是,是出去玩,又不是去勞動,帶好藥應該沒事。

我們也都這么勸他,但他自己堅決不去,還說他并不喜歡南方,也不喜歡吃海鮮。我覺得他是嫌自己臉上有傷,羞于見人。他實在不肯出去,小軒就想改變計劃,把聚會改在春節(jié)后,但我不樂意呀,我連泳衣都買好了,防曬霜、遮陽帽、沙灘鞋,全套準備都做好了,你說我有多失落呀,在家悶了一年,忍受了他一年的壞脾氣,就指望這幾天出去透透氣,結果他來這么一出!我不管了,他們父女倆都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否則我太不甘心!

我理解你,但他也不是故意的呀。

別管他了,我就想問你,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呀,房間小軒都訂好了,你只需要給自己買張機票飛過去就可以了,我們倆可是好長時間沒在一起聊一聊了。

文穎心中一動,看了下近期日程,似乎真的剛好有這么一段空當。

兩人一拍即合,文穎放下電話就拉衣柜門,把藏進衣柜深處的夏天衣服找出來,一件一件放進旅行箱里。這才是她們的風格,當她們還年輕、還是單身的時候,經常在周末搞這種小突襲,天不亮出發(fā),趕到長途汽車站坐始發(fā)車,也沒什么目的,就是去外面逛一逛、看一看,再傻乎乎地爬上夜班車一路睡回來。

猛地想起一件事來,海邊的主要節(jié)目恐怕還是拍照。文穎立刻扔下正在收拾的行李箱,沖進美發(fā)店。沒有滿意的發(fā)型,能拍出什么好照片?

剛剛洗好頭發(fā),陳藝又發(fā)了消息來,還是關于老李的。

你說他煩不煩吧,已經決定不去了,現(xiàn)在又開始回憶年輕時到處跑的好日子了。

文穎心中一驚,抬手制止了理發(fā)師:沒事的,他要是后悔了,我就不去了,你們一家三口還照原計劃行事。

那不可能,他已經知道你要跟我去了。他的目的就是想炫耀自己的光輝歷史,講他當年如何一邊工作一邊游歷,還被人奉為上賓,吃香的喝辣的。

文穎松了一口氣,示意理發(fā)師繼續(xù),同時接著發(fā)消息:他還是有過輝煌時刻的。我要是像他有過那么一段,現(xiàn)在肯定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后來我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他是在嫌我們亂花錢,他當年的游歷都是不花錢的,我們旅游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跟自己的血汗錢有仇嗎?完全不懂歷史文化,只會站在人造景觀前拍照,沒腦子的蠢貨才心甘情愿被愚弄還得意揚揚。這是他的原話。

文穎也有點生氣了,因為老李這通話里也涵蓋剛剛決定去海南的她。

我說你多有水平呀,所以你就耐心一點,安安靜靜等著有人來發(fā)掘發(fā)掘你吧,聽說是珍珠總會拂土而出的。你猜他怎么說?什么土?現(xiàn)在哪里還有土?現(xiàn)在到處都是水泥,挖掘機都挖不開。

文穎猛地笑出聲來,頂著一頭綠霧狀頭發(fā)的理發(fā)師在她后面叫了一聲,因為她的小動作害得他剪壞了一小撮頭發(fā)。她有點停不下來了,索性讓理發(fā)師暫停,她要狠狠地開心一小會兒。她在腦子里想象挖掘機挖土的場面,想象老李在堅硬的水泥地底下,向挖掘機伸出求救的手,越想越控制不住。她拿起面前的水杯,看看喝點水能不能澆滅一點興奮。自從陳藝向她提起海南之旅,她明顯興奮起來了,什么情緒都很夸張。

陳藝問她:你語音方便嗎?打字打得我手指疼。

不方便哎,在外面辦事。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在趕著弄去海南的發(fā)型。

過了一會兒,陳藝的消息又來了。說到底,他的病根就一個字:窮!這么多年沒工作,收入只有那點提前退休的工資,活命都不夠,要不是我,他早就餓死了。

文穎替她一想,是挺難的,安慰她:包涵點吧,好在大家都要謝幕了,誰比誰多幾塊錢少幾塊錢基本沒區(qū)別,平安就好。

不能這么說,還沒老到那個程度呢,世界變了,工作有很多種,賺錢的方法就更多,唯有一種狀態(tài)賺不到錢,就是發(fā)牢騷,他要是把發(fā)牢騷的勁頭拿來做點事,隨便什么事,早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理發(fā)師正在弄她臉頰兩側的頭發(fā),她不得不關掉手機,閉上眼睛。雖然設置了靜音,她還是能感受到陳藝在不斷地發(fā)消息過來。陳藝今天談興真濃啊。不過也好,她感到陳藝一家的生活正在撲面而來,這是她隔絕已久的,也是她渴望知道的。

理發(fā)師轉到身后去了。陳藝發(fā)來的消息中有一張圖片,是一張基金收益明細,她平時不接觸這些東西,看不大懂,但累計收益幾個字她看懂了,下面的數(shù)據(jù)有八十多萬,這是什么意思?應該是跟陳藝有關的吧?難道陳藝在炒基金?難道這些錢都是她賺的?難道她賺了八十多萬?

陳藝接著在下面說:這是我今年一年的理財成績,本該值得慶賀的,但他絲毫不為所動,我不知道他真正向往的是什么,什么東西才能讓他滿意。

文穎感到心跳陡地加快,口舌發(fā)干,她一年的工資還不到二十萬,而陳藝光理財就賺了八十多萬!她直著脖子,在鏡子里盯著自己看了好一陣,才簡略地寫道:這還有什么好煩的?搞不懂你們。

就是說呀。我累死了,整天盯著屏幕看,眼睛都快瞎了,腰也坐壞了,心臟病都要整出來了,我一個女人,都在拼起老命干,他不僅不感謝我,還天天地跟我吵,自己沒屁本事,還不高興看到別人有本事,他就是這種人。

她的手指試了又試,不知道回點什么。

上天是公平的,他這邊沒了收入,就把機會放在我這邊,他不感恩還整天罵罵咧咧,真是無語!

她更不知道怎么回復了。綠頭發(fā)的理發(fā)師撥了下她的腦袋,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頸已經僵硬得像一截木頭。她失神的時候就會這樣。

陳藝繼續(xù)發(fā)來消息:你知道嗎?我賺了錢,他并不高興,反而大怒,說連我這種人都能賺這么多錢,可見中國的證券市場有多混亂有多糟糕。

她終于回了一條:之前從沒聽你說過,原來你這么厲害。

我也是被逼的,不給小軒攢夠一套房子,我死不瞑目。

她不是有房子嗎?我記得你說過她房子還不小。

那是女婿婚前買的,房產證上沒她的名字,不管怎么說,她得有自己的房子?;橐龅氖抡l說得清楚?

有錢也不能買吧?不是限購了嗎?

辦個假離婚再買呀,買好房子再復婚,大家都是這么干的。

假離婚不怕有風險嗎?

如果假離婚都有風險,那說明這個婚姻本來就有風險,就更要有自己的房子,否則一旦婚姻出了問題,她上哪兒去住?

也對哦。

頭發(fā)做好了,文穎的興奮已蕩然無存。她來到外面,天氣很晴朗,氣溫卻很低,她又不敢把羽絨服帽子戴起來,怕弄壞新做的發(fā)型,只好硬著頭皮吹冷風。很快,她的鼻涕都凍出來了。

她懷疑陳藝是故意安排這個順序的,一上來就訴苦,被老公日復一日的精神折磨,弄得她覺得去海南純屬救場,給好朋友幫忙,現(xiàn)在她突然明白過來,去海南并不是她們這次通話的重點,不經意間發(fā)布她的“年底財經新聞”才是真正的目的。也就是說,她去不去海南其實無所謂,陳藝并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見到她。她站在原地,走不動路了。如果一上來就講她賺了八十萬,她可能擔心這個消息打擊了自己,不能對她的苦惱保持高度的熱情。

陳藝的消息還在源源不斷地發(fā)來,她已經不想及時給予回復了,她發(fā)去了“稍等”兩個字,就把手機裝進了口袋。

進小區(qū)之前有個十字路口,一邊是小區(qū)大門,一邊通向超市,她原本是打算弄好頭發(fā)就去買條干發(fā)毛巾帶到海南去的,現(xiàn)在她改變主意了。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夏天的衣服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把行李箱重新放進柜子里,幸虧沒買那條干發(fā)毛巾,家里還有條舊的,沒必要現(xiàn)在就去買個新的回來囤著,她又沒賺八十多萬,平白無故花上近千元弄個新發(fā)型,已經夠瘋狂了。她在鏡子里打量一下自己,罷了,就當是為春節(jié)準備的。

陳藝還在發(fā)消息。防曬霜你不用買了,小軒在網上給我買了一大瓶,足夠我們這一趟用了。

陳藝沒回,她在琢磨,到底應該找個什么樣的理由,才能自然又體面地拒絕。在找到理由之前,她準備暫時缺席兩個人的對話。

天快黑了,頂著新發(fā)型的陳藝臉色嚴峻地坐在窗前,她已經在這里坐了半個多小時了,這一年她過得一般,完全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慶祝,實在沒必要專程買張機票去海南慶祝別人的成績。

想來想去,她給陳藝發(fā)了條消息:我好像有點發(fā)燒!

她知道這條消息會引起陳藝的重視,在疫情尚未完全結束的大環(huán)境下。

果然,陳藝急切地問她:多久了?還有別的癥狀嗎?

別的倒沒有,現(xiàn)在到處都有量體溫的,會不會在機場就給我攔住了呀,我看我還是不去了。

陳藝回道:也好,那就待在家里觀察,必要時打電話給醫(yī)院。

她沒有給陳藝回應,就直接掛斷了。陳藝的反應迅速,如此淡定,生怕她會反悔似的,更加證明她的推斷沒錯,邀請自己去海南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層層鋪墊過后,翹著指尖亮出她的八十萬。

三天后,文穎在朋友圈看到了陳藝發(fā)布的一條新動態(tài):一家三口坐在椰樹下,風吹起她的頭發(fā),她微笑著,心情很好地看向鏡頭,小軒戴著大墨鏡,墨鏡下是一張猩紅的嘴,老李臉上貼著三條創(chuàng)可貼,比她想象的白色紗布藥包小很多,跟上次見面相比,老李胖了不少,看上去并不像李昕講的那樣滿腹牢騷,相反,他一臉家長式滿足,似乎很享受溫暖的海風,以及海風中家人的美麗心情。

從照片來看,她覺得老李完全不像反感去海南的人。

第二條是他們一家三口在海鮮餐廳,小軒一手比著剪刀,一手舉著一只蟹,那蟹真大,跟她臉差不多。陳藝的配文讓她疑竇叢生:醞釀三個月,終于成行,海南值得!感恩生活!

難道陳藝在電話里對自己的邀約只是隨口一說?難道她像個神婆一樣,料定自己最終并不會成行?文穎的心已經徹底亂了,不知道該懷疑陳藝,還是該懷疑自己。她盯著那些照片看了又看,沒有點贊。

沒過多久,陳藝私信了她,給她發(fā)來了跟老李的合照,似乎主要是想給她看老李,自己的臉擠在照片邊緣。比起先前滿臉洋溢著團聚幸福的三人合照,這張照片中的老李,更接近陳藝電話中的老李:臃腫的臉,混濁而銳利的眼睛,嘴唇干枯,眉頭緊皺,三條肉色的創(chuàng)可貼讓整張臉平添一股怪異和悲壯的意味。

后面還有一些吃飯的照片,還有在海邊赤足散步的,在椰子樹下遠眺的,在沙灘上跳起來定格在空中的……文穎卻在想,她也不問問我身體好些沒有,我不還在“發(fā)燒”嗎?她是忘了,還是知道我的理由是假的?這樣想著,在看了陳藝發(fā)來的那么多照片后,她什么也沒說,只發(fā)了兩個大拇指。

五天后的傍晚,文穎正在吃飯,陳藝打來電話。

文穎瞟了一眼,沒動,她心里的不舒服還沒消呢。

電話掛了,過了半分鐘的樣子,再次響起來,還是陳藝。

只能接了。不好意思,我剛才在馬桶上。她撒了個謊。

怎么辦?老李不見了!陳藝帶著哭腔。

細一問,才發(fā)現(xiàn)情況真的有點不妙,就在昨天,他們一家三口請了一個付費的旅游攝影,邊拍邊玩了一天,回到酒店大家都有點累了,晚上九點多就準備睡覺。她們洗澡的時候,老李在衛(wèi)生間門外說,你們先睡吧,我下去轉一轉。她本想叮囑老李不要喝酒,又怕反而提醒了他,讓他饞起酒來,就沒吱聲。這里是新開的海景酒店,也沒什么可喝酒的地方。母女倆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了會兒白天拍的照片,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早上七點多,老李不在房間,他習慣早起,想必是一個人出去吹海風了。打他手機,手機卻在房間里響個不停,她就想,連手機都沒帶,應該是剛剛出去了吧。

一直等到快九點,仍然不見老李回來,她跑去問大堂,沒有結果,提出要看監(jiān)控視頻,酒店的人說,那得有公安部門的許可才行。

折騰到剛才,母女倆終于看到了監(jiān)控視頻,只有老李昨晚出去時的視頻,走出酒店大門時,老李回過頭來,面對大門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外走。直到看完,她們也沒看到老李進來的視頻。

文穎渾身一緊,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盯著某個地方,就像陳藝正站在那里似的:你不要亂想,也不要動,聽到沒有?你就待在酒店里,免得他回來找不到你,我估計他終于找到了某個可以喝酒的地方了,要么正在喝,要么已經醉了。

電話一掛斷,她就開始收拾東西,她當然不相信老李還在喝酒,手機都沒帶,他怎么付賬?中間,她停下來看了看陳藝發(fā)過來的照片,難怪那天總覺得老李的臉看上去有點悲壯呢。

這一次,她是真的要去海南了。

(刊于《芙蓉》2022年第4期,責編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