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節(jié)選)
1
號稱“進口小牛皮”的黑錢夾捏在兩根手指里,被徐英飛鏢似的瞄著,準備往顧秀華后腦上摔。從她的店里出來,把左第一家就是顧秀華的店,摔是一定能摔上的,就是值不值得摔,徐英還在醞釀。此刻顧秀華在一片塑料珠簾后坐著,背對她,瓜子一個接一個往嘴里送,邊嗑邊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徐英放下手里皮夾思考,摔出去后事態(tài)會怎么發(fā)展。如果只是吵架,顧秀華和她半斤八兩,誰也得不著便宜;如果打起來,顧秀華目測一百五十斤往上,坐死她都沒問題。徐英想,要是趙慶在就好了,哪怕身邊再有個女的呢,兩張嘴也比一張嘴會罵人,兩盆水也比一盆水潑得狠。她想往顧秀華頭上澆盆尿,那才解氣,該用臟東西來侮辱臟東西,何用小牛皮?回店里,她將皮夾擱回貨架上,將墻上貼的“概不議價”的字條,捋得更平順了點兒。
事不大,但多咱想起,多咱感到憋氣。憋氣很可怕,因它總會向背道而馳的兩個方向走,是該讓煩惱的氣球慢慢放氣,還是慢慢打氣,看它最后破裂。發(fā)展不同,決定一段關系走向不同。親疏愛恨,往往也只落定在件件小事上,小事又怕積攢。徐英心里給顧秀華數(shù)著,加上今天這件,兩三年中,對方下絆子,沒十回也有八回,她已算得上仁至義盡。今早開門沒多久,顧秀華就搶了她一個客,在徐英已將價格咬定,即將攻破一個買貨大哥的心理防線時,顧秀華站到她家門口喊,多瞧瞧,多看看,咱家有各式腰帶、錢包、卡扣,品種齊全,童叟無欺,剛開門,不圖掙錢,圖打響第一槍,來你就有優(yōu)惠。這話果然慫恿得大哥走了,再沒轉(zhuǎn)回來,這才有徐英拿起已準備包上的錢夾,心底恨透了的一股勁兒。論歲數(shù),她該管顧秀華叫聲“姨”,再不濟,叫聲“姐們兒”,現(xiàn)在她卻只想叫對方“災星”。災星,克死自己男人還不算,誰家買賣好你眼紅誰,一層樓里,幾十戶店面,總往外標榜你是老人兒,十年前就在這兒扎營,關鍵十年來你交下誰了?誰你也沒交下。連中午吃飯,集體訂麻辣燙,都沒人替你取一回。哪回不是自己開張,自己收攤,誰親近你一刻了?徐英是三年前才來到百花園市場賣貨的,因人年輕,緊跟時尚,說話也八面玲瓏,不得罪主顧,漸漸整座百花園市場里,屬徐英精品屋的買賣最好。好些回頭客來,不為買貨,就來和她聊會兒天。徐英以前總是勸自己,不氣,不至于,身在高位,要能容人。今天她想,關鍵你是個人嗎顧秀華?
壞就壞在憋著氣的時候,眼前正巧來了個靶子。靶子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姐,一上午往徐英家溜達幾趟了,一百二的皮夾,講到八十愣是不買。大姐手在皮夾上摩挲來摩挲去,眼神既像試探,又可憐巴巴,你少那十塊錢啊,七十我就拿了。徐英說,真來不了,沒那個價兒。七十我上的,你給七十,我風里雨里,賺啥了姐們兒。你也不用堵門,店小,后頭人都進不來了。不怕你比較,你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誰家還能有我這個品質(zhì),?。空f完徐英手拿把掐,繼續(xù)應付新的客人。一上午了,效益不理想,賣出八個,凈收益也就一百,徐英覺得都不夠費唾沫的。但話說回來,別的她又能干啥?啥不要本錢,不要幫襯,就是在眼前這個有窩有棚的地方,她都常忙得腳打后腦勺,恨自己不是三頭六臂,心思趕不上嘴快??匆患瘎〉墓し?,大姐還是轉(zhuǎn)回來了,徐英笑臉盈盈,回來了姐?你要說就相中這個了,咱研究研究,完事了唄。大姐手上卻已提了個塑料袋,打眼一瞅,里頭也是個皮夾,和徐英賣的款式大差不差。她冷笑,買完了這是,花多錢哪?六十五啊,是不是在我那兒一拐彎那家買的?大姐不置可否,繼續(xù)摩挲剛才她相中了的徐英家的皮夾子。徐英想,你再給我摸出包漿來,跟大姐說,也別摸了,兩個貨拿桌面上比比,咱家賣的是廣州貨,她家賣的是啥啊姐。大姐嘀咕,我看也沒差多少。徐英笑,都是同行,我不能詆毀人家。但是姐,她家東西你用用就知道了。夏天,就你買這個包,徐英拿過大姐剛買的貨,經(jīng)手掂量,不給你曬個雙眼爆皮,算我眼瞎。冬天,得給你凍得跟個橛子似的,拉鎖你都拉不開。大姐沒講話,半晌說,你讓我再摸摸。徐英心有了底,摸唄,越摸你越犯合計。大姐摸來摸去,確認徐英說的是真的,兩者比較,她是圖便宜,買了個次貨。大姐探問徐英,你說她能給我退不?徐英說,退不了,退你還打仗生氣,吵吵把火,給你退啥?那人脾氣老不好了,咱都知根知底兒的。大姐露出一副那可壞了的表情,沒想到精細精細,還是吃了虧。徐英給她支著兒,這樣姐,要說你就是相中老妹兒家這東西了,價錢不妥,咱就研究價兒??赡阋矂e出去說上那個當了。咋,真想退?。啃煊⒀壑榈瘟镛D(zhuǎn),說,退也有著兒,可不能說是老妹兒教的。大姐拍胸脯,你就教吧,我不能賣你。徐英在椅子上盤住腿,小聲招呼對方離近點兒,推心置腹道,就說是給你家孩子買的,孩子看了不可心,又作又鬧,小活祖宗。你要不給我退呢,我找商管去。大姐連聲嗯嗯,拿上東西掀門簾走了,徐英也不留,買賣成與不成,已無所謂,你一尺我一丈,解了氣再說。
百花園市場過去總是摩肩接踵,客人有時都像高峰期時堵上的車,錯不開身,挪不動步。到工作日還能見緩兒,那時徐英也有心情和人講價,磨磨嘴皮,全作訓練。但凡到年節(jié),真是愛買不買,送客的話常掛嘴邊,那啥,你再溜達溜達。今年則不知怎么,商場風云突變,客流銳減,往常七進七出的客人,今年就像諸葛亮得憑折壽才求來的一場風,成交都在僥幸。二〇一四年的春天,徐英和顧秀華徹底較開了勁,倆人都從一樣的地方上貨,找一樣的款式打版,你賣啥我賣啥,你降十塊我降十五,你送客,我招呼,雙雙成全了買方市場,彼此卻是傷一千損八百。不如此,各家也沒競爭意識,以為生意永遠是此起彼伏,千秋萬代,不去想算計,想怎么經(jīng)營。當秋風一吹,百花都見枯萎,人也真上了戰(zhàn)場,別人再從自己碗里夾塊兒肉走,跟從身上割下塊兒肉一般,輕而易舉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于是,當徐英在店里氣定神閑看臺灣偶像劇的時候,顧秀華如預料中的,風風火火,挑開了門簾,因體型壯碩,將門口全給擋住了。顧秀華直截了當,問徐英打算怎么著,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當競爭。邊上幾家店里的小姐妹前來勸解,勸解多是觀戰(zhàn),畢竟都久沒見熱鬧了。徐英只是換了條腿一蹺,抬手指著顧秀華的鼻子說,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釁。話剛落地,顧秀華便上前扯住徐英頭發(fā),徐英力氣不趕對方,唯有猛著去踹顧秀華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單薄的下肢,往腳腕踹,對方就軟了。徐英簡直像騎著顧秀華,后者不斷向上聳動,最后一聳,將徐英頂上貨架,東西亂七八糟摔了一地。幾個小姐妹這才敢上前看看。剛拉起徐英,她便往對方得勝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顧秀華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說,有你沒我。
2
徐英自此和顧秀華斗下去。起初她也合計,是不是非斗不可。樓里這么多家買賣,都是競爭關系,可誰也沒說要和誰往死了結(jié)仇,只有她倆,是人人心照不宣。在顧秀華當眾拋下那句“有你沒我”之后,這仇論理不是徐英奠定的。徐英反復想那天被頂?shù)截浖苌?,東西從頭上往下落的聲音。她后來抹著眼淚,一一放回原處,過程里有關破壞的記憶反復加深。她記性好,更覺不公平,憑什么是她的店被打成了爛攤子,還要她自己來收拾?那時候,顧秀華在哪兒?大約繼續(xù)嗑瓜子,唱她沒唱完的歌,復了仇的人兒快活地坐在月亮之上,夢想當然在自由地飛翔。重點不在夢想,而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自由,顧秀華那天已實現(xiàn)。
仇既已結(jié),往下就得循環(huán)。循環(huán)講究果報,顧秀華種下的果,徐英心心念念,她還沒有報。當然了,自己吃過一次虧,知道不能再在拳腳上和對方斗一斗。徐英想,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她得在顧秀華最脆弱的肋骨上下腳,就如對方,仗著身體優(yōu)勢往她的肋骨上狠踹的那一腳。顧秀華最在乎什么呢?答案不難找到,錢。顧秀華為什么這么在乎錢,從別的小姐妹口中,徐英已對顧秀華的生活一清二楚,知道對方如今一人帶兒子過。兒子在八中上學,到夏天高考。顧秀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給兒子和自己投擲了同等的壓力,即兒子好好念,她來好好掙,倆人齊頭并進,努力改變家族命運。徐英不想禍禍別人下一代,仇沒深到那份兒上,攏共就見過顧秀華兒子兩回。一回是他下午沒課,顧秀華兒子來了,穿著校服,人精瘦,臉上一副厚瓶底兒,嘴唇上一圈黑胡子,坐在女裝底下吃顧秀華給他叫的魚丸米線,悶頭,吸溜吸溜地。二回見,是顧秀華有事兒不在店里,兒子放寒假,背著書包來給媽媽看攤。那回光一上午,徐英就以殺瘋了的架勢搶下顧秀華約摸十來個客。但凡有客人走進顧秀華的店,徐英就站到門口招呼,她家沒人,來我家唄,我家今天搞活動,來你就合適。姐們兒,來來,你在我家買過,回頭客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上回你買完,回頭我還說呢,啥人啥穿戴,就沒見誰比你再合適用這東西了。徐英那股親熱勁兒自不必提,皺眉弄眼加拱嘴,嗔怪顯著親熱,和女的就這套話術,愣夸也是夸,夸人就能吸引人。和男的她更有招法,細腰往外一擰,不說話,干笑眨巴眼,大哥大叔就一個個地往她家來了。對門賣文胸內(nèi)衣的小文來湊熱鬧,到徐英耳邊說,英姐,你這力氣賣的,不知道還尋思你干過啥呢。徐英收錢之余,瞪她一眼,也帶笑,妹啊,別人愛咋想咋想吧。其實服務業(yè)都相通,都是伺候人,她再壓壓聲音,說,高低都忽悠人。
顧秀華兒子當然不會忽悠,青春期,連和生人打照面都顯怵,不是徐英對手。等顧秀華忙完回來,徐英把店里音響啥的一關,靜氣,聽聲。果然沒多會兒,就傳來不遠處罵罵咧咧的動靜。小孩兒也不會學話,可能他都不明白是被人家搶了客。徐英聽了半天媽訓兒子,再往后,就只聽見顧秀華招呼兒子回來的喊聲了。兒子沒回來。顧秀華追他到了扶梯口,看兒子后背上掛著沒拉好拉鏈的書包,跟個垂頭喪氣的茄子一樣,正跟著扶梯下行,消失在弱肉強食的大森林。
當晚徐英回家,和在水站工作,給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趙慶,敘述當天勝績。一人四聽哈啤,就著徐英從百花園地下買回的燒雞,兩碗釀皮,直聊到午夜。說到眼下終于吐出一口氣,徐英含淚,想起一路來更多的艱辛,絮絮叨叨,從桌上這只吃剩到骨頭的燒雞,說到小時候她多久才能吃上一頓葷,為了往后頓頓能吃上葷,前后付出過多少,可收獲從不公平。她今天從顧秀華兒子那兒搶來了生意,是勝利,也帶點兒悲涼。只有她知道,幾次掀開門簾,看到轉(zhuǎn)彎處的男孩兒,表情是如何驚慌:他看看書,再看看外頭,看看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無不讓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長歲月中,那些極為努力,又歸于挫敗的時刻。那年我十五,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給經(jīng)過了的人生敲鑼鼓點兒,壯勢。我也文靜,不愛說話。大慶,你能想到我那樣嗎?趙慶喝得醉眼迷離,本就眼袋明顯的五官跟著虛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撓頭頂,就是撓肚皮,他在不在聽,徐英不能判斷。她繼續(xù)說,爸媽都是賣貨的,先后下了崗,那時還不算個體,算打游擊,走街串巷的,賣點兒爆米花啦,要么賣點兒煮苞米啦,就這種。后來算穩(wěn)定下來,固定在一個路口賣盒飯。我第一回上街賣盒飯,賣的啥我還記憶猶新,西紅柿炒雞蛋,配米飯,配蘿卜絲兒咸菜。賣的東西沒問題,問題是我張不開嘴,喊不出價兒來。趙慶不信,你還能張不開嘴?徐英笑,其實骨子里張不開。我爸媽你見過,都老實巴交的,倒不逼著我去賣東西,是他們也知道沒辦法了,知道學習上我不是那塊料。我一上課就愛畫畫,畫各式各樣的衣服。美術老師成喜歡我,說我有點兒什么來著,設計天才。班主任看不上我,讓我能學學,不能學回家,別浪費我爸媽苦天扒地掙的兩個賣苞米的錢。趙慶問,當眾說的?徐英點頭,當眾啊。還當眾展覽我的畫呢。我臉紅得什么似的,哭著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馬路,隔幾米遠,就看到我爸媽賣盒飯的攤兒。他倆吆喝得跟領導講話似的,平鋪直敘,照著念稿:盒飯,六毛,盒飯,頂飽。話到此,眼淚流了不止一陣,徐英拄著下巴頦,凝望對面的趙慶。在許多個時刻,她心中都懷有和少女時代一樣好高騖遠的指望。十五歲時,她想當美術老師嘴里的服裝設計師,設計出花樣翻新的女裝,給商場里一個個體型裊娜的塑料模特花枝招展地罩上;同時希望有個斗志昂揚的男孩,能在她偶爾挫敗時,遞上一角干凈熨帖的格手絹。給你,別再哭了。他臉上將顯出最溫柔的光輝,附帶最有教養(yǎng)的微笑,永遠等待徐英,期待徐英,來日精神抖擻,定會一鳴驚人。趙慶只是捏響所有啤酒的空罐,仰脖,搖出幸存的幾滴答,全晃悠進他大張的嘴巴里。
徐英醉后,天然想到,人生本沒有仇敵。趙慶給她蓋上被子,留她在夜里睜著眼睛。女人一晚接一晚,算的都是生意經(jīng)。眼瞅過年了,百花園也不見上人兒啊,周圍店鋪的生意,一家比一家慘淡。要說現(xiàn)在大勢就為讓人黃攤子,那些空下來的檔口,去干什么呢?美發(fā),飯店?現(xiàn)在也就這些生意好,似乎不受影響。許是現(xiàn)在的人,都愛嬌慣自己吧。偎到趙慶肩膀上的徐英,狠親男人兩口,想出了客流量減少的原因。你們不就怕講價嘛,愿意上網(wǎng)買,又賬號又網(wǎng)銀的,更費事。就不愿貨比三家,鍛煉下自己的口齒和智力?早晚,她打起哈欠,還不得受個鍛煉啊。
3
徐英給趙慶打了三十來個電話,一直沒通。她魂不守舍坐在幾摞衣服包里,沒精神裝貨。她想趕緊把店關了,追到趙慶工作的水站,問問別人,不是從昨天和前天開始問,是從上個月開始,問到底是什么拿住了趙慶的魂兒,讓他回到出租屋后一言不發(fā),上床就睡,再不肯跟她吃上一頓飯,嘮超過十個字的嗑兒。徐英一單生意都不想做,有人進店,她只顧著盯手機,頭也不抬回答說,沒有,找不著了,去溜達溜達吧。要是來人非讓她出個價,她就指指墻上貼的紙,不商量啊,姐們兒,今天不商量。一時的懈怠很快形成一時的對照,顧秀華家顧客盈門,徐英能清楚聽到顧秀華的大嗓門兒,伴著爽朗的笑聲,連綿不絕,和總也打不通的電話里那個女聲一樣,可惡至極。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她倆的動靜都屬于一門,屬于將人心放在火上煎的外語。
忙到中午,主顧們也得吃飯,飯點兒通常能有半小時休息。顧秀華拿著盒飯,打徐英家門口過,刻意逗留,跟對門小文討論說,今天這盒飯吃著可香啊。咋不香?肉管夠,飯管夠,啥都夠夠的,絕對富裕。顧秀華說著,使筷子反復挑揀盒里的幾塊豬肉,就不進嘴,任香味透過珠簾,飄進徐英的鼻子里。小文平時和徐英關系更近,但她屬于誰也不得罪的性格,何況百花園沒幾個不怕顧秀華的,她們?nèi)寄慷眠^她殺伐攻占的樣兒,不論是噸位還是資歷,對方都屬于百花園大姐大,威名播撒在外。敬而遠之是一貫政策,如果“遠”做不到,就先可著“敬”來。小文邊吃邊給徐英使眼色,今天對方就像臺失了靈的機器,干坐著不運行,連盤好的頭發(fā)都松下了,垂下幾綹,和頭一塊兒往下低。小文向顧秀華說,姐,油水你是吃夠了。顧秀華一屁股坐進小文家的椅子里,滿屏滿眼,是號碼齊全的文胸和內(nèi)褲。她將豬肉塊兒大嚼進嘴,咽下汩汩油水,說,真他媽香。你說,為啥今天肉能這么香?小文笑笑,沒說話。徐英不多時挑開小文家簾門,她眼周紅暈一圈,嘴也哆嗦,指住顧秀華鼻子,問候?qū)Ψ綃寢尯蛬寢尩纳罘绞?。操你媽啊,顧秀華。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徐英腦子里早總結(jié)過幾十回的應戰(zhàn)方式,一一出現(xiàn)眼前。對方笨重,得用靈敏占先,攻其不備,再狠攻其薄弱。徐英就像只發(fā)瘋的野貓,一騰,將自己掛在顧秀華身上,咬住顧秀華耳垂,媽的,一嘴油味兒,可她就像咬住了顧秀華咬住的肥肉一樣,想象那是溢出的油水,狠心往下咬。顧秀華直慘叫,兩腿亂蹬,蹬不著徐英的身體。徐英知道早晚掛不住的,會被顧秀華甩下來,往死里揍。她只剩一個指望,就是抓花顧秀華的臉。為此她半年都沒做美甲了,怕養(yǎng)出不帶鋒的指甲,總是隔一陣就用指甲刀做最簡單的修理,棱角都給保全,給仇家留好,為等此時此刻。顧秀華臉上血道子淋漓,吃痛讓人力氣更大,再一甩,就把徐英摔到了墻上,文胸、內(nèi)褲落滿四周,一切就和上一回打架一樣。徐英咬著牙等待,看顧秀華扭頭向自己撲來。沒人敢扔下手里的盒飯,去攔截這猛獸的動作。小文魂兒都飛了,倒是一直在叫,別打啊這是我家。誰理她,顧秀華一巴掌一巴掌扇徐英的臉。后者閉上眼睛,想象是趙慶扇自己,邊扇他還邊說,求你了,明白點兒事吧。這日子我不過了,我不要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和你一起賣針頭線腦,拿講價哄人當手藝。我天地大著呢,送水?送水是我敷衍你們呢。孫子們,高樓總有高起點,軟飯總有軟跳板,爺爺我終于攀上,吃上了,嘿嘿!
徐英腫著臉坐在一堆內(nèi)衣里,看顧秀華也掛了滿臉的彩,在面前呼哧帶喘,困惑帶哭,望向自己。二〇一五年春節(jié)剛過,百花園里一片喧鬧,客人們一進市場,不管要來買啥,都會先被里三層外三層的紅對聯(lián)、紅燈籠、紅鞭炮弄暈,劉德華《恭喜發(fā)財》的粵語腔循環(huán)往復,催眠每個人的耳朵,讓人被動地去信,新一年有新一年的期望,而期望總該被實現(xiàn)。天王的聲音如此厚實、磁性,每句歌詞最后的顫音,都帶發(fā)酥的安慰。徐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咬緊腮幫的狀態(tài)下,還把眼淚淌出來的。顧秀華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虛。徐英一直在哭,顧秀華一直在看,小文和周圍的人都不再說話。很快,樓里保安來了幾個,都是大老爺們兒,在兩人跟前更多是訕訕,將徐英攙起來,將顧秀華勸回她的鋪面,沒人想去深追究。女人間的矛盾,誰能說清楚,就連女人自己,事后回想,都覺得傷害自己的,很可能不是對方。
半小時后,徐英回到店里,盤算今天的賬。開一天門卻沒開張,現(xiàn)在準備關門了,她該去算生活里其他的賬。身上的疼慢慢醒過來,她想不起來是怎么挨著這些疼的了。門關后,她看到對面的小文正彎著腰,整理一片狼藉,心頭過意不去。徐英過去跟著對方一起埋下頭撿,將衣服撲棱撲棱,重掛上墻。小文僵著臉,說了句謝。擱平時,徐英有十幾種辦法將僵局打破,管保讓小文心里痛快,對她沒半點兒怨恨。今天她則在打完一架后,心理和身體雙重敗陣,像回到了磕磕絆絆的十五歲,在被自己設計出的對手前,未列陣,先繳械,感到除了真心,再無其他招法。等她和所有沒在殺價之戰(zhàn)中取得勝利的女人一樣,空虛著走下扶梯時,身前身后都空空蕩蕩。心知肚明,迎接自己的,將是更無望的空落。事情已走向不可逆的結(jié)果,不到此,徐英也很難體會,什么叫徐徐下降。不是像坐直梯那樣陡然從高到下,而是早就向下走了好一程,人卻還在逛景。只看到了自己盆滿缽滿地賺,看不到山窮水窮地遠。
遠啊,好遠了,徐英以為自己還在和失散的人揮著手。還真有人跟她揮手,邊揮邊叫。是顧秀華,她站在扶梯口,居高臨下望著徐英。徐英也站定了,看到顧秀華身邊有兩個人,緊著攔,說姐你別再去了。顧秀華說,我不揍她,和她說兩句話。好啊,徐英等顧秀華坐扶梯下來,她現(xiàn)在沒有斗志,一點兒也打不過顧秀華了,不知道后者還想耍什么威風。顧秀華卻說,來日方長,你放心,我就耗在這商場里,你怎么也別想擠走我。要不信,以后咱繼續(xù)試。徐英眼紅通通的,點頭,擠出個笑,我試試,她說。倆人對峙著看向?qū)Ψ剑环侥樕隙际茄纼?,一方臉腫了兩邊。顧秀華仿佛沒想到徐英會哭,露出看不上她這樣子的輕蔑相,就像當年徐英母親的表情。徐英問,再沒話了吧?顧秀華問,你今天不開門了?徐英說,開個屁。說完轉(zhuǎn)身走,顧秀華追出兩步,色厲內(nèi)荏悄悄問了句,你他媽不是要告我去吧?徐英破涕為笑,沒回頭,只走她的路。
一眼望去,家里風卷殘云,連趙慶平時睡的電褥子,都給卷走了。男人在她父母面前許諾過的倆人的后半生,深圳珠海,巴黎夏威夷,種種夢幻,都似電熱毯拔下插銷,熾熱不復,暖手還行,暖不了周身。徐英進門抱著趙慶在公園給她套圈套來的生日禮物,那個玩具狗熊,號哭到?jīng)]聲,晚上則喝醉到吐。翌日醒來,是徹底挨到了徹底,聞見小屋里酸醋似的嘔吐物味兒。她利落地給自己洗上一遍,屋里拖上一遍,噴掉半瓶廉價香水。將趙慶忘記帶走的一只四角褲頭,也提住一角,點火燒出心碎的味道。
……
(全文刊于《當代》2022年第3期,責編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