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4期|楊典:素蒲團(節(jié)選)
編者說
六則筆記,六個故事,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有多少?山上的茅屋、裙子的褶皺、鞭策的陀螺、和尚的素蒲團、“七人同行”以及漂浮不定的乒乓球,隱藏著某種定律或者邏輯,唯有無極限的幻想,才能道出個所以然。
素蒲團
文| 楊典
……
素蒲團
滿頭大汗坐在一枚蒲團上的光頭,是很不耐煩的。他之所以要無限忍受這獨坐,只不過是為了發(fā)明一句烈火般的箴言。
制造箴言很難,因不僅須是前人從未說過、從未做過的,還須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不能被理解的話,還能算是箴言嗎?這困惑讓坐在蒲團上的光頭常生放棄之念??蔀榱肆杩照f出一句具有毀滅性的金子般的語言,他幾乎與過去所有人都斷了交。這并非因光頭不珍惜友誼,而是他想盡量回避生活習慣的影響。
繡滿海棠圖案的蒲團,斑斕得如一座柔軟的困境,在慢慢地將光頭吞掉。
“問題并不在于你的箴言是什么,而是你發(fā)明這箴言,究竟有何用呢?”天黑時,一個前來借蒲團打坐的鄰居,擅自闖了進來,向光頭發(fā)問道。
“箴言本來無用。但它必須存在,否則我就不能理解這個世界。”光頭說,同時身體正瑟瑟發(fā)抖,縮成了卑鄙的一團。
“可你又說,你發(fā)明的箴言還必須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聽不懂的話,怎么可能表達這個世界呢?”
“理解與否,得看能不能發(fā)生智力上的意外。”
“再意外,不仍屬于這個世界嗎?”
“不,箴言與世界,兩者雖完全相等,但箴言總是會比世界多出一句話。”
“那是什么話呢?”鄰居很好奇地追問。
“如果能說出來,你就能理解了,也就不是我的箴言了?!弊谄褕F上的光頭,忽然站了起來,并彎腰掀開了蒲團表面的海棠圖案。圖案下,露出一個類似夾層的口袋??诖镲@得深不可測,在蒲草編織的圓形深淵中,澎湃著一圈圈黑色的波瀾。口袋如張開的嘴在呼吸,吹拂著一股死老鼠般的腐爛臭味,還能聽見似乎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里面?zhèn)鱽???诖岷诘谋M頭像是有間屋子,隱約透著一絲忽閃忽滅的燈光。屋子里放著辦公桌、電腦、酒瓶、地球儀、檔案柜、糖、梅花與一尊巨人雕塑,還有幾個戴鴨舌帽的人在下盲棋。而整個蒲團的表面,則小如通往一座地窖的入口。
“怎么樣,有興趣跟我一起進夾層里去看看嗎?”光頭得意地問鄰居。
“小小蒲團,如何能進出?”鄰居驚道。
“進出不看成敗,要看膽識。”
“您這是在戲弄我吧?”
“絕無戲言?!?/p>
“那我是頭朝下栽進去,還是腳踩進去?”
“頭也可、腳也可,頭腳并用,五體投地亦可?!?/p>
聽光頭說得如此斬釘截鐵,鄰居便下意識地對著地上的蒲團比畫起來。他帶著懷疑,一會兒抬腳,一會兒倒立,一會轉(zhuǎn)身,有時還想騰空跳起往口袋里沖,像個蹩腳的跳水運動員。他的每個動作,都引起了口袋里那些鴨舌帽者的注意。他們不時會回頭看一看他,然后又在喧嘩與嘲笑中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下盲棋。輪番對弈的氣氛很緊張,鄰居不斷改變動作的時間也延續(xù)得很長。也只有輸了棋的某個鴨舌帽,才有時間一直朝蒲團之外看。
不過鄰居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有些尷尬與客套,還有些恐懼。
“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只是來借蒲團的,并不想為這種不可能的小事情冒險。萬一不小心摔傷了怎么辦?”鄰居悻悻地絮叨著,結(jié)束了一系列的姿勢。
“怎么,你不是對那箴言很好奇嗎?”
“那只是我這樣的平庸之輩,一時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嘛。可對這個夾層、這個洞、這個莫名其妙的入口,我可不敢太好奇了?!?/p>
“你這是話里有話呀。怎么,你是對我不滿嗎?”
“沒有,只有一點最粗鄙的懷疑?!?/p>
“懷疑什么呢?”
“難道那口袋里面會有另一個世界嗎?”
“我說過了,世界與箴言,兩者完全相等。世界也包括任何一種‘另一個世界’。世界可以并排著無數(shù)種、無數(shù)個,但那多出來的箴言則只會有一句?!?/p>
“看來這蒲團夾層里,就是多出來的那句話嘍?”
“不,夾層也是這個世界。至于多出來的那一句箴言,就在我們剛才的對話里。只是因你這個打醬油的家伙有太多的尷尬、客套與恐懼,又不敢進出,故始終不能發(fā)現(xiàn)而已?!?/p>
“剛才的對話里……哪一句?”
“哼,蒲團你可以拿走。反正你的世界也不過如此,借來借去。但那句話我可不能告訴你。如果告訴了你,就說明我的箴言還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不具備什么毀滅性。那將會比完全表達這個淺薄的世界更加讓我丟臉?!闭f著,光頭將斑斕漆黑的夾層合上,然后拿起蒲團來,慷慨地向鄰居投了過去,砸到了對方臉上。望著鄰居最后夾著油膩的蒲團,灰溜溜如逃亡者般倉皇離去的背影,光頭殘忍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笑。
七人行
東瀛古代妖怪“七人同行”①,也叫“七人童子”,一般肉眼看不到,他們的形象可能是孩子的幽魂,也可能是行腳僧之亡靈。據(jù)說,有時可從牛腿間看到這七人,見者必死。耳朵會動的人與敏感的動物,也能透過幻象窺見他們的行蹤。在過去的沖繩,還有一種妖怪干脆就叫“七”,或作“七惡魔”,則是可以像風一樣出入門縫的幽靈,不過這個“七”是一位獨行的妖怪,他與七人之間可能并無關系。七,在東方宗教里一直是最神秘的數(shù)字,而這個數(shù)字里最有意思的妖怪,還是“七人同行”。因這七個人出現(xiàn)時,都是結(jié)伴而行在森林、懸崖與海畔之間,不斷穿梭徘徊,吸引前來結(jié)伴行腳者。如果路上有新人加入他們,那么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就可以被超度了。再來一個,又超度一個。如此類推,來一個,殺一個,隊伍則始終保持著行色匆匆的七個人。如果不能完全誘殺七個人,那大家便都得不到超度。還有傳聞說這七個人都是海上的溺死者,水鬼,故也稱作“七人海角”之類。名稱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了讓大家陸續(xù)都被超度,他們便需要合謀,陸續(xù)去殺死(這種超度是謀殺,還是來自另外的超自然力,并未有定論)一路上出現(xiàn)并加入他們隊伍的新陌生人。于是,每次第八個人的出現(xiàn),便成了大家集體的方向、愿景與一系列的犯罪可能,如:
一、大家以什么理由去殺害這個新出現(xiàn)的無辜者?
二、謀殺(超度)的手段具體是什么,眾人合力將其推到大海中溺死嗎?
三、如果半路上出現(xiàn)的人不止一個怎么辦,會不會發(fā)生群毆?
四、一個新加入的人會有六次機會陸續(xù)看到前面同伴的死。輪到他自己死后,對其他六個人會沒有怨恨嗎?
五、當新死者達半數(shù)以上,他們之間是否會出現(xiàn)歧義?
六、當新死者(或新加入的人)多達六個,那唯一剩下的舊幽靈(或新死去的人)是否會成眾矢之的?或者反之,提出對這種秩序的懷疑?
七、七人必須始終保持新舊交替,這是殺害還是救贖?
盡管有很多不解之謎,或傳說有漏洞,不過集體七個人合謀殺死(或超度)一個,多數(shù)消滅少數(shù),只為了換取其他多數(shù)的被超度,除了數(shù)字七的奧義之外,這里面的隱喻仍是具有荒謬性的。最吸引人的是,七個人之間竟會有一種黑暗的默契,即大家都要為了一個具體的個位數(shù),容忍無限的數(shù),以及陸續(xù)進入又陸續(xù)退出的空間,并且始終不發(fā)生任何排異反應。這似乎說明,無論后來加入“七人同行”者還有多少,他們可能都屬于同一個零道德思維的世界,是同一種非原子的幽靈生物。他們的生與死之交換,都只是為了成就數(shù)學的神圣、數(shù)字的純粹與嚴密邏輯分割中的不可冒犯的奇跡,而不只是為了證明恐懼。
①關于“七人同行”與“七”這些幽靈,多記載于水木茂《妖怪大全》與島袋原七《山原的風俗》等書。但這里說的則是另外一種推理或心理本義。“七人同行”作為妖怪后來也常見于東瀛漫畫,但黑澤明電影《七武士》是否也曾借鑒神話為祖本,或作為形式、數(shù)字與淵源之一,暫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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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典:七零后作家、古琴家、畫家。主要出版作品有隨筆雜文集《狂禪:“無門關”鏡詮》《孤絕花》《肉體的文學史》《巨鯨》,短篇小說集《鬼斧集》《懶慢抄》《鵝籠記》,詩集《女史》《麻醉抄》《閑樓一諾》,以及古琴演奏專輯《移燈就坐》等。